瑟瑟秋雨,至晚未停。
烛影微暗,约莫已经夜深。
莺儿在外间抱厦内睡下,值夜的秋蝉依在灯下,不知是否也在打盹,屋内安静无声。
窗外雨打窗柩,风摇树木,屋内许七七辗转反侧,想不明白陆尧为何要送她优昙雪莲,还让她去见他。
秋蝉从帘外探进脑袋,轻声问:“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只是睡不着。秋蝉,你上来陪我一起睡吧,我们说说话,这样我一会儿准能睡着。”七七边说边往床里挪。
秋蝉连忙推拒,但架不住七七央求,只好解了夹棉袄子,小心翼翼躺在七七边上。
七七很自然地偎着她的胳膊,就像对着莺儿一般。
秋蝉有些不自在,但又很开心。
“秋蝉,你在我们家,不会很委屈么?”七七打定主意不想陆尧的事,便同秋蝉谈心,转移注意力,“听大哥二哥说,你以前吃穿用度比大家小姐都金贵,现在却要服侍我,还要受其他屋里的人为难。”
秋蝉笑了一下,摇摇头。
七七微微仰起头,恰能看到她精致柔媚的侧脸。
“家里要属李嬷嬷最瞧不上奴婢了,”秋蝉也不作伪,“可在奴婢看来,便是横眉怒目的李嬷嬷,也比青楼里满脸堆笑的妈妈强多了。何况还有您护着奴婢,大少爷对奴婢更有再造之恩。”
“只有我和大哥么?”七七仰脸看她,笑道,“二哥要伤心死了!”
“二少爷宅心仁厚,体恤下人,自然也对奴婢很好。”秋蝉沉默许久,这样回道。
七七抿抿唇,已明白秋蝉心意。
“小姐,奴婢......”秋蝉犹豫着,不知该怎样说。
七七抬手捂住她的嘴:“你不用说啦,我知道了。”
“这样也好,”说完她将手放下,重新躺回去,“我二哥是个好人,可不一定是个好归宿。日后他成婚,若是娶了个不能容人的,估计也护不住你。”
说着,她还点点头,似乎在赞同自己的分析。
秋蝉因她这番话,眼眶一阵酸热。
“秋蝉,你还有亲人么?”七七打了个哈欠。她极少问秋蝉身世,毕竟流落风尘是段凄惨难言的经历。
“奴婢还有一个双生妹妹。那年大旱,奴婢爹娘一个病死,一个饿死,祖父没办法,把我和妹妹卖给了人伢子,人伢子又转了几次手,最后奴婢被卖到扬州勾栏院里。奴婢的妹妹小时磕到头,额上有疤,并没有和奴婢一起......”
秋蝉声音渐渐止住。她看着七七安静的睡颜,温柔笑笑,轻手轻脚起身,为七七掖被好杯子后,才悄声离开。
枕月阁内,灯烛辉映。
陆尧本已就寝,因其父陆钧自西北来信,此刻又坐回书案。
他掌灯,查验信件封口,雪绸寝衣辉映烛光。
封泥挑落,展开的信笺上笔笔铁画银钩。列列行行,陆尧视线飞速扫过。
陆钧问他如何看朝廷的“屯田自给”之策,是否会有动作。
一如往常,纸上每个字都在谈论军政,读至最后也未见半句关怀问切,即便父子已近两年未见。
烛光灯影中,陆尧眼帘低垂,没什么表情,只是浓睫投在眼下的暗影更显冰冷,
他两指夹着薄笺靠近烛火,火焰很快将信笺点燃。
龙骧军入滇前,朝廷承诺四十万两做军饷,再迁两万户入辽州,至今半点影子没有。只赏了两百头牛羊,提起来他都嫌寒碜。
这笔账还没了结,朝廷又打起如意算盘。所谓“屯田自给”,即是说:国库空虚,东南几省为了养边军,赋税已加得不能再加,而中原天灾连年,朝廷已难堪北军、西军每年百万计的军费。为长久计,只能让边军“减兵屯田”。
陆尧自然有看法,他有自己的打算,不过没有和陆钧交底的意思。但到底是自己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彼此牵连甚多,不是随口胡编就能糊弄住的。
陆尧思索片刻,才提笔落墨。
待他命手下将回信送出,夜已极深。
屋外风雨萧萧,不见星月。
屋内灯烛吹去大半,柔光淡泻,寂静无声。
屏风脚上,通体雪白的狮子猫四爪朝天,“喵呜”伸了个懒腰后,舔舔爪子,继续酣睡。
这倒提醒了陆尧。
他走到沉香木案旁。
象牙浅盘,铺着层叠的月白丝绢,淡金珍珠耳坠微陷其中,仿佛沉睡的美人。
陆尧却不知怜惜,随意将孤伶的耳坠捏起。
水晶与珍珠碰撞,“珰”地一声轻响。
他用两指轻捻着水晶珠,走回内寝,若有所思。
昨夜未点安神香,也未用药,却是一夜好眠无梦,他自然将这种变化与许七七联系在一起。
于是今夜入睡前,他将耳坠虚握掌中。
因为清洗多次,坠子已没有主人的气味,但裴寂说水晶有灵,或许有奇效。
姑且一试。
.....
陆尧环视四周。
冷暗的乌木地面,灰蓝金三色的平棊穹顶。
北面靠墙一落桌架,桌架上悬着纯白巨大的雪狼头颅。黑漆麒麟泥金屏风,掩着通向内寝的入口。
这是他在辽州住处的卧房,陆尧再熟悉不过。
眨眼的功夫便飞越千里,由京师回到辽东,看来是入梦了。
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便格外坦然。
他嫌闷,也不叫仆人,自行推开一排长窗。
天光暗淡冷白,携着冰凉雨汽涌入房内,清幽的冷桂香气氤氲而至。
陆尧皱眉:他向来不喜香气,辽州的宅中并未种桂树,倒是京中他练武的止戈堂,堂后种着许多木樨,花枝繁茂,不知年载。
他往院中望去,一泊镜湖,烟波渺渺,岸边水杉亭亭,红叶照影,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唯有窗下一丛丛冷桂,是他不曾见过的。
陆尧心道奇怪,但知自己在梦中,也未想太多。
他本想出屋透气,但隔着屏风传来一阵轻咳,不由顿住脚步。
“莺儿?”少女的声音,很像许七七,却衰弱沉闷得多,“窗子被风吹开了么?把它关上吧,我有些冷。”
陆尧眼神微变,转而朝内室走去。
妆奁、衣柜、七弦琴、菱花镜、满架的书册画轴、玉瓶中斜插的山茶......
这确实是他的寝卧,但东西多得仿佛是女子的闺房,叫他险些认不出了。
书桌依旧摆在窗前,微光透过紧闭的梅花窗格,勾勒出女子伏案绘画的纤弱身影。
桌案和画卷对她来说太大了些,她不得不站起来,俯身落笔,微微凸起的肩胛仿佛轻颤的蝶翼。
“许七七?”陆尧迟疑道。若梦中他还是他,那这个女人应该就是许七七了。虽然气质神情判若两人,但长相一模一样,而且,连雪颈上的小痣都别无二致。
凝神绘画的女子却没有听到,依旧低着头,一笔一画,细描慢摹。
陆尧又叫了两遍,如他所料,对方既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甚至当他想走近一些,发现自己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毕竟是梦,一切古怪都不足为奇。
陆尧索性站在原地,一边看她,一边等着梦醒。
不知过了多久,窗格的光亮转为暗色,她终于直起身子,双眸望着画,慢慢搁下笔。
总算画完了,陆尧呼出口气,这梦够无聊。
虽则无趣,他倒有些想看看她画的什么。
但梦中的许七七也不遂他意,她只顾自己低头看画,沉默不语。
许久许久后,她苍白的脸上忽然绽出笑意,孤独的眸子重燃光芒。
昏昏梦境,因这笑,霎那间灯火明澈。
陆尧心神恍惚,眼前哀伤不语的许七七和他现实中见过的许七七重叠起来。
莫名的情绪胀满了陆尧的胸腔,然而他不能言语,也不能行动,只能拧着眉,目光无法从女子身上挪开。
许七七的笑,像转瞬便被夜幕吞噬的烟火,等她从桌边走到梳妆镜前,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时,已是眉目凝愁。
她就这样无声地坐着,直到有丫鬟叩门进来,捧上摆满托盘的汤药。
梦境的最后,她坐在窗边灯下看书。
她看的是《西州行录》中的一册,陆尧少时最爱看的闲书。
夜深,燃烛成泪。倏忽间起了风,吹得窗户震开,纸卷纷飞,她惶然受惊。
陆尧想上前护住那抹单薄身影,一股力量却拖他坠入深渊。
黑暗没顶之前,他看到纷飞的纸卷,每张画的都是他。
.....
陆尧猛地睁开眼。
天光已大亮,耳坠金钩在他掌心扎出一滴殷红。
莺儿插好最后一支珠钗,七七坐在妆镜前,心不在焉地前后照了照。
秋蝉快步从外间走来,对七七道:“小姐,和春绸她们说过了。小姐丢了只珍珠水晶耳坠,请她们洒扫内外时留意。”
七七点点头,望着彩嵌匣子里孤零零的一只耳坠,心中惋惜。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一对耳饰,早知道就留在扬州家里不带过来了。
“奴婢前儿真真切切收好的一对,不知怎么就剩一只了!”莺儿还是想不通,嘟囔道,“虽然春绸她们有事没事跑进来,可我和秋蝉都留意着呢。”
“应该不是叫人窃走的,否则不会留下一只。也许掉在某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七七起身,理了理缠枝绣边的裙裾,“我叫秋蝉去问,是想让春绸她们避嫌,少往屋里跑。”
七七今日要和母亲张氏一起去陆老太太处问安谢恩,天气转凉,秋蝉从箱箧中取出件簇新的雪青披风。
“去看看太太好了没,请示何时过去。”七七吩咐道。
莺儿领命去了。
七七打开窗子,探出身子,目光四处搜寻。
秋蝉正想问她在找什么,就听到七七“喵?喵喵?喵喵喵?”叫了起来。
秋蝉顿时明白了,不由掩嘴发笑。
“哎,你还笑!”七七没得到期望的回应,沮丧转回身,走回屋内坐下,“小白跑哪里去了呢,她这么能吃,跑去别的院子里准会挨饿的。”
“也许是她的主人找到她了。”秋蝉安慰她。
这安慰没有什么效果,倒令许七七更不开心。她闷闷玩起指甲,不说话了。
耳坠丢了一只,掏心掏肺养的猫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一会儿还要去见陆老太太,她想不郁闷都难。
陆筠昨日忿忿而去,现在陆家人定然都知道陆尧给她送雪莲了,一会少不了阴阳怪气,有意为难。七七越想越头疼,只盼着陆老太太看在她们马上就要回扬州的份上,大度体面些。
“莺儿回来了。”秋蝉听到外间珠帘响动。
七七以为要动身去陆老太太住处了,她右手上过药,尚包着厚厚的棉纱,便让秋蝉给侍候她系上披风。
没想到莺儿喘着粗气跑进来:“小姐!国、国师来了!”
“嗯?”七七歪歪头,反应了一下,旋即惊声道,“你说什么,谁来了?裴寂裴大人?”
“是呀!”莺儿头点如捣蒜。
七七摸不着头脑,还有些慌:“裴大人来哪?是陆府,还是我们这儿?”
莺儿顺过气,竹筒倒豆子似地回话:“是来给小姐把脉的,现在院门外等着呢,夫人已经去迎了!国师大人还问小姐方不方便,若是不方便他改日再来......”
哪有不方便的道理?国师裴寂,十六悟道,通阴阳,臻医术,可以说是传说中的传说,大能中的大能。七七简直受宠若惊,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大人物呢。
没等莺儿话说完,七七已扯下披风,扔给秋蝉,风风火火又忐忐忑忑地跑出相迎了。她一面跑一面念叨着:“阿弥陀佛,情势所迫,菩萨恕我.....”,念完将扬州佛寺求的平安符从束腰上摘下,藏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