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软帕浸入温水,秋蝉袖子挽起,素手荡涤数下,又将帕子拧干,小心理平整后,轻柔地为七七擦拭着额间。

七七仍在睡着,娥眉紧蹙,时不时发出轻微呓语。

秋蝉不放心,隔一段时间便轻触她额间,怕她发热。

“夫人。” 外间莺儿的声音响起。

秋蝉忙起身,低头站在一边。

没多时,莺儿打起帘子,李嬷嬷扶着张氏走了进来。

“七七还没醒?”张氏走近问道,忧心忡忡。

“回夫人,还没有。”秋蝉恭敬回道。

张氏眼下青黑,神色疲倦。

秋蝉没忍住,劝道:“夫人劳累,不若好好歇息一会儿。等小姐醒了,奴婢和莺儿再向您禀报。”

“夫人自有打算,轮到你多嘴邀功?没规矩的小蹄子!”李嬷嬷啐道。

秋蝉霎时脸蛋涨红,低下头不敢出声。

张氏也觉李嬷嬷过了些,加之她正心情烦躁,便皱眉道:“嬷嬷也小声些,咱们还在别家做客呢。”

李嬷嬷被这一说,顿觉失了面子,但现下不是告状的时机,只能恶狠狠瞪向秋蝉。

“不,不不...不是我.....”床幔中,七七突然大声呼喊起来。

张氏一惊,快步过去:“七七,七七可醒了?”

“小姐这是做噩梦了!”李嬷嬷道。

“啊——”七七一声惊叫,猛地坐起身,满头都是汗。

“七七别怕,娘在这呢!”张氏拉着她的手,焦急安抚道。

原来是梦,七七反握住张氏的手,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她抬手,想擦去额间冷汗。右手触到额头,察觉不对劲:自个儿的手用白布包扎得层层叠叠,好像一个大白雪球。

七七这才想起来,右手在魁星楼扎了满手木刺。

张氏忙道:“你的手刚上过药,国师吩咐千万不能抓。忍一忍,可别挠,小心留疤!”

“国师?你是说裴寂裴大人么?”七七惊诧。

“是他。”张氏点头,“裴大人不仅精通阴阳数术,还是当世神医。他奉圣命给陆尧诊脉,顺便也替你瞧了瞧。”

“啊!可惜!”七七懊恼,“我都没和国师说上话,娘你应该让他顺便给我算算命的!”

“你这孩子,能捡回性命就该谢祖宗菩萨保佑了!”张氏戳了戳她脑门,嗔道。

复又关切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手还疼么,痒不痒?”

“不疼也不痒,挺好玩的。”七七笑嘻嘻晃了晃大白馒头似的手。

张氏知道这是为了让她安心,不由叹了口气。

“女儿又惹出麻烦了.....”七七惭愧。

张氏摇摇头:“傻孩子,这怎么能怪你?我叹气,是因为觉着此番来京城,诸事不顺。”

按她本意,来京城头一件事,是看看英娘过得如何。若过得好,她也能放心回常州,今生怕也就见这最后一次了。

若不好,她是打算劝英娘和离另嫁的。毕竟英娘才刚三十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何必在陆家受气、守一辈子活寡?

她在常州置办了许多田产,又有张氏宗族照应。英娘回常州,即便不另嫁,也比困在这儿自在。

况且原本陆国公娶英娘也是权宜之计,并无感情。若是英娘愿意走,陆家上下定不会阻挠,说不准还要点彩灯放炮仗庆祝。

可惜,英娘既过得不好,又不愿意走。问她为什么,又不愿意说。

这第二件事,便是想找老管家杨七力,透过他,查一查许家这几年的总账目。可惜她见了杨七力,对方却是含糊其辞,并不愿帮忙。她自然失望,但并不责怪老管家,她知道定是许善佑早有准备,警告过老人家。

见过杨七力后,她又想查查小贱人柳氏的底细,看看她和许善佑在搞什么名堂。

其实许善佑抬柳氏进门时,她就想查一查,但柳氏就像凭空出来的,在扬州什么也没查到。按许善佑的说法,柳氏打小在京城长大,直到和他勾搭上后,才大着肚子来的扬州,养在外宅。

千秋节那日,她特意去了月安街,找到先前许家那几间铺子。而今确实是卖香烛的店面,只是店门紧锁,并不见人。

她让李嬷嬷在附近攀谈打听了下,街坊说香烛店老板是姓柳,和妻子、弟弟三人开的店,雇了几名伙计,听说是有个妹妹在扬州。

李嬷嬷再问,柳家住在哪里,现下为何关店了。街坊说平日就住店里,也许在安乐坊还有宅子,他们也不清楚。柳家人并不爱说话,但本分老实,在街上名声不错。

打听到这儿便断了。

再想打听,要么等香烛铺开店,要么主动去安乐坊看看,有没有姓柳的人家。此外,还要去许家在京城的几处产业查看查看。

只不过七七又出了事,张氏这几日也没心情再去查。

“母亲,母亲?”七七伸着包得圆鼓鼓的手,在张氏面前晃了晃。

张氏回过神:“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些东西?”

七七挺胸抬臂:“我好啦,浑身都是劲,也不饿。就是想洗沐一下,然后出去走走。”

张氏点点头:“莺儿,快去打水。”

“手,千万不能沾水。”转头又叮嘱七七。

七七应了,见张氏起身要走,忙问道:“母亲,二哥回来了么?秉洲哥哥怎么样,腿伤严重么?”

她早间醒过一次,醒来第一句便是问叶秉州有没有事。

当时许延业就在一旁,口无遮拦,说她“人还没嫁,心先飞过去了”。

“放心,你二哥亲自看过了,叶二郎没事。”张氏笑着拍拍她的手,“皮肉之伤,养养便好,未动及筋骨”。

“那便好。”七七这才放心。

叶秉州舍身护她,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虽然她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让他看重至此。但这份情意,七七铭记于心。

“你可不能只想着叶二郎,”张氏一脸欣慰,笑着打趣,“洗沐好了,记得去见你英娘姨母,她为你担心坏了。陆老太太那儿,于礼也要走一趟。”

七七点头应了,犹豫片刻,斟酌道:“还要谢谢陆表哥出手救我.....不知道他平日住不住在府上。”

在陆府这些日子,好像没听人提过陆尧住在哪处院落,故而七七有此疑问。若是陆尧常住陆府,总归能碰见,也好向他道谢。若他不住这儿,便只能心里感念了,总不好跑去打扰人家。

“住哪里都不管你的事。”趾高气昂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七七皱眉看去。

陆筠通身的锦缎华服,发鬓耳颈间珠光宝气,冷笑着走了进来。

宋兰因在她身侧,上身是藕色织金褂子,下着妃色缎面百褶裙,浅浅盖住翘头丝履,素雅端庄。

“我二哥随手帮你捡条命,你见好就收,别动歪心思。”陆筠走到床边,不等张氏和七七开口,先冷嘲热讽起来。

别说七七,就连张氏也面露不快,觉得她失礼至极。

七七笑笑,看都不看她,只对宋兰因道:“兰因姐姐,可是过来看我?不好意思,我没听到春绸通传,现下衣衫不整,就不起身迎你了。”

许家来京,张氏和七七各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另加一个嬷嬷。临溪院里其他差使的丫鬟都是陆府的人。春绸便是临溪院的管事大丫鬟,平日在外面服侍,并不进里间。

宋兰因温声道:“妹妹不必多礼。昨儿下了雨,天冷得厉害,你躺着便好。”

“春绸可是不在?”七七问她。

“是我叫她不要通传。怎么,你还想管教我们家的丫鬟?”陆筠见七七对她视而不见,心中恼怒。

七七只当没听见,笑着对宋兰因说:“姐姐坐会吧,我让莺儿给你倒杯雪芽茶,从扬州带来的。”

“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品,但清甜可口,你尝尝味。”张氏也笑着请宋兰英坐下。

“莺儿,沏壶新茶,倒一杯过来。”七七故意将“一”字说得格外大声。

“你!”陆筠气得银牙咬紧。

七七还嫌不够,趁张氏和宋兰因说话的功夫,她朝陆筠翻了个白眼,心道:气死你,气死你。

这一下,便是火星点了炮仗。

陆筠猛地夺过身后丫鬟捧的锦盒,狠狠砸向七七。

张氏和宋兰因同时惊呼。

七七眼疾手快,被子一提,挡住飞来的锦盒。

锦盒撞在被面上,又滚落在地。

山参、黄芪、虫草......散了一地。

“老太太宽厚,叫我来送药。药既送到,兰姐姐,我们该走了。”陆筠得意又畅快,挽上宋兰因的胳膊。

“筠儿......”宋兰因皱眉,似乎责怪陆筠过分。

陆筠却不管,见张氏一脸铁青,心中越发得意。

“我们家对你们张家、许家,可谓仁至义尽。举头三尺有神明,别做出恩将仇报的事儿来。”陆筠的口气简直像个当家主母,正在教训不懂事的小辈,“也别自取其辱,朝我二哥身前凑,你们不嫌丢人,我们还臊得慌。”

七七听得火气蹭蹭上跳,头一回有抽人耳光的冲动。

“这些话是老太太让你说的?”七七冷笑,“多谢转告,明日我亲自向她回话。”

“别拿老太太吓我!”陆筠声音陡然尖锐,“真是好笑,你以为老太太看得起你们?要不是......”

“筠儿,够了。”宋兰因打断她,将人拉住往外带,同时不忘向七七母女赔罪,“她今日不舒服,有些犯浑,我先带她回去。”

“兰姐你放开!”陆筠不依。

宋兰因低声警告:“见好就收,再闹就过了,反而麻烦。”

陆筠这才怏怏停下。

两人刚要走出内间,正撞上春绸领着素心进来。

又是没通报,进她寝卧就跟逛花园似的。七七直摇头,对陆家的“待客之道”无语至极。

“素心姐姐怎么来了?”陆筠诧异道。

准确来说,陆尧并不住在陆府。他起居会客都在陆家大宅后面的景园。

景园是城阳公主的嫁妆,城阳公主嫁到陆家后便住在那儿,平日并不侍奉婆婆,也不喜与陆家人走动。她去世后,园子自然归陆尧。

景园里的奴婢仆役不归陆家管,陆家人也不能随意进出。是以,素心虽是陆尧屋里的大丫鬟,但来陆府前院的次数并不多。

“二少爷派我送药给表小姐。”素心回道。

陆筠这才看到她双手紧紧护着一个绸布包裹的盒子。

“二哥?送药?给她!?”陆筠难以置信,质问声一声比一声尖锐。

“是。”素心依然平静对答。

“二表哥给七七妹妹送的什么药?”宋兰因柔声问。素心小心翼翼护着盒子的模样,让她心里生出一个大胆荒谬的猜想。

素心微微一笑:“奴婢也不很清楚,但应该是灵芝人参一类的。”

像是猜到宋兰因所想,她又补了句:“外面下着雨,地太湿滑,奴婢差点摔了一跤。”

宋兰因微微放下心,慰劳道:“雨天跑这一趟,素心姐姐辛苦了。”

虽然陆尧主动派素心来送药,已足够让她难安。

但,至少送来的不是那株优昙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