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后鬓发花白,形体瘦削,面容却很温柔和善。她与陆老太太是旧相识,两人笑着说起家常。
其余诸人都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陪笑捧场。
场面一片和气热闹之时,萧玉扇寻着机会插嘴道:“没想到今日宋姐姐也来了。筠妹妹,怎么先前问你,你不说呢?”
她带着笑,实则在兴师问罪。
“我、我,那时候.....是祖母......”陆筠身子猛然坐直,慌里慌张道开口。
她幼时不得家中宠爱,胆小怕事,是被萧玉扇欺负大的。后来两个姐姐早早出嫁,家里指望她当太子妃,才将她捧起来。
因而她也就对着旁支,又或七七这样的远亲才能神气起来。
此刻萧玉扇开口发难,想到太子和皇帝、太后都在一旁,她立刻怕了,怕回答得不好,让皇家看轻,做不成太子妃。
陆老太太皱了皱眉,显然不满孙女的表现。
宋兰因见状,起身翩翩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回殿下,蒙老太太怜顾,带小女入宫,得瞻天颜。因是临时起意,故而筠妹妹先前并不知道。”
“好嘛,”萧玉扇娇笑一声,“不是有意瞒我就好。”
陆筠勉强笑笑,心里有气,又不敢表现出来。
她刚说完,一个青袍褐靴的老宦官气喘吁吁跑进内殿。
“皇上……”
“怎么了,可是陆尧到了?”萧琮虽这样问,却觉应该不是。
若是陆尧到了,此刻该由礼官通传,领众人离开玉极殿,去神武门迎接。
“青衣卫飞马来报,陆少将军半路遇袭,因受了轻伤,先行回府了。”老太监喘着粗气道。
“什么?”萧琮皱眉。
一时间,举座哗然,陆家几位女眷更是急得坐不住。
“什么样的伤,可还好,宣太医去了么?”太子萧远则急得从座位上站起来,连声质问。
他与陆尧自幼在一起读书,是至交好友。因他文弱心慈,皇帝偏爱他的异母弟弟三皇子萧远望,他的太子之位坐到今天,依赖陆家支持。是以听到陆尧遇袭,反应最为强烈。
再观他身旁的三皇子萧远望,则镇定从容,嘴角甚至有些高深莫测的弧度。
“回殿下,少将军并无大碍,只是觉得身上血污不详,未免冲撞圣上,先回府医治。少将军已暂命程将军率龙骧军入宫献俘贺寿。” 老太监忙答道。
九龙金椅上,萧琮舒了口气,道:“虽无大碍,小伤也不可轻视,快派御医去将军府。”
“陆成。”萧琮唤道。
“臣在。”玉台左侧立刻走出一藏青官服的年轻人,正是陆家的三少爷,何氏的小儿子陆成。
“你随夏内侍去荟真阁,取那株乌斯蕃送的优昙雪莲,带回家给你二哥。”萧琮命道。
“谢圣上隆恩。”以老太太为首,陆家男女眷属纷纷起身跪谢。
“儿臣也过去看看吧。”太子萧远则请求道。
萧琮还没说话,突然听到殿外悠悠然一声:“太子殿下这就不必。”
谁人敢在玉极殿如此造次?
不明所以的人探头朝外望,识得沈陶声音的人却已见怪不怪。
果不其然,沈陶负着手,慢悠悠走进大殿。
他先向萧琮和陶太后行了礼。
“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什么时辰了,这才过来!”陶太后假意嗔怒,实则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回太后,外甥看了出好戏。”沈陶故意吊众人胃口。
“哦?什么好戏,难道和尧儿有关。”萧琮保持微笑。
“可不是嘛,”沈陶语气很是夸张,“臣要禀奏 ,陆尧欺君罔上,胆大包天。”
“虽则沈相不在,你说话也要小心点。”萧玉扇第一个跳出来警告。
沈陶嘲笑道:“公主侄女,你为陆尧的这份心,恐怕是明月照沟渠咯。”
“你!”萧玉扇气得红了脸。她贵为公主,还比沈陶年长两岁,却没少被他捉弄。
“扇儿莫急,不如听陶陶说完。”三皇子萧远望笑道,俨然是想看戏。
“就是,谁急谁心虚。”沈陶神气十足,“我亲眼所见,陆尧一根头发丝都没伤到。他是为了送娇美人回府,才欺君罔上,让咱们在这空等半天。”
殿内一阵窃窃私语。
“你胡说!”萧玉扇一掌拍在鎏金扶手上。
这回连萧远望都不信:谁不知道陆尧贪恋生杀,冷情寡欲。这么多年,就没听到他和什么美人有牵扯。
“不信?那咱就问问乔太君。”沈陶耸耸肩,走到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你们家是不是从扬州来了位表小姐,姓许,生得绝色娇容?哼,还总爱傻笑。”
先前英娘说不来宫中赴宴,气话居多,被陆老太太训斥一番后,今日本是要随众人一起的,毕竟她是陆尧名义上的嫡母。结果临上马车时,陆老太太说“何必勉强”,命她留在家中。
此时英娘不在,自然无人为七七说话。
陆老夫人心中已是雷霆之怒,但整个大殿的眼神都聚在自个儿身上,也不好发作,只能强作从容:“是有这么位远亲,不过向来十分疏远,尧儿也不认得她。沈小公子怕是弄错了。”
“弄错?陆尧一路抱着表小姐,呵护备至,御道街上千上万的百姓看得清清楚楚。对了,李飞檐就在外面呢,陛下可以召他进来问话,看看是我说谎,还是陆尧欺君。”
陆家几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真是个扫把星,狐狸精。”陆筠心里暗骂。
“我果然没看错,这家人就是别有用心。”何氏神色紧绷,心中既恼怒又鄙夷,“只是没想到胆子这般大,竟敢把主意打到老二身上。”
至于宋兰因,似是盘桓多日的担忧最终应验,她神色平静,倒不怎么激动。
“好了,这其中应有些误会,朕自会查明。”萧琮不得不打圆场,“时辰已到,众卿随朕去神武门吧。”
陆府,景真园。
灰暗的雨雾天,秋风冷瑟,吹得满院高树哗哗作响。
陆尧单手支颐,懒懒坐在主位处的金丝楠木圈椅上。
一声似有似无的闷雷从乌云尽出隐隐传来。
“秋雷?”他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并无让其他人回答的意思。
正在他下首坐着,条分缕析、滔滔不绝的裴玉河,闻言止了声,他身旁的叶霜也是一愣。
这二人,一个男生女相,粉面丹唇,月白儒服;一位英气美人,弯刀傍身,似火红衣,难怪旁人戏称他们是“少将军的红白双煞”。
两人对面坐着位少年,蜜色肌肤,两颊绘着红黄二色线纹,前面头发剪得只剩手掌长短,后面束着一缕长发,不似中原人士。比起裴玉河和叶霜,这位少年似乎早就看出陆尧心不在焉。
陆尧朝又朝窗外扫了一眼,收回目光后,若无其事道:“继续说下去。”
裴玉河转了转手中纸扇,好一会儿,挠着脑袋问:“.....属下刚刚讲到哪了?”
叶爽一脸嫌弃地看向他。
“最近没吃药,嘿嘿,侯爷见谅。”裴玉河笑嘻嘻道。
裴玉河也是裴家子弟,不过是旁支,与国师裴寂、陆尧都亲缘较远。加之没有军职,故多以爵位称呼陆尧。
陆尧压根没在听他讲,于是指了指下首坐着的少年:“蒙蚩,你告诉他。”
少年点点头,开始复述:“‘因此,刺客为红莲教所属无疑。他们知侯爷武功深厚,难以得手,便以有沈意罪证为诱饵,想引侯爷近身。虽则所谓罪证是假,但此番遇袭,未必没有沈意推波助澜。’”
竟是一句不差。
“小兄弟,厉害呀!”叶爽竖起大拇指。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裴玉河向蒙蚩作揖,尔后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只可惜没留下活口,否则押到兵马司审审,保管抖个一清二楚。”
“倒也不必。”陆尧道。
“嗯?”叶爽不解。
“侯爷的意思是,就算查出有沈意的份,一时半会也弄不死他,”裴玉河瞧着不靠谱,其实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是揣摩陆尧心思的第一能手,“如果真的和他无关,也不妨碍我们要他的命。”
陆尧本想夸他几句,结果裴玉河将纸扇一展,遮住下半张脸,朝他挤眉弄眼道:“话说回来,侯爷这回出手太狠吧?将人天灵盖敲了个稀碎,不知是何缘故呢~”
“没话说可以不说。”陆尧冷冷道。
“好过分,好无情。”裴玉河攥着袖口,做擦泪状。
陆尧不理他,问蒙蚩:“说说,查到了什么。”
“刺客用的引虫粉是吡罗花粉,吡罗花生在高山冰原,据属下所知,只在乌蕃和云川交界一带有。这种花离开冻土,不出十天便开始枯萎,一旦花瓣枯萎,花粉很快就会飘散。”蒙蚩汉话说得很流畅,只是音调略有些不准。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竟然没听说过。”叶爽奇道,“那是否要在花朵盛开的时候就取粉呢?”
蒙蚩摇摇头:“这种花很奇特,花粉离开蕊尖,不出三天就会由黄转黑,浓香也会变为腥臭,失去药性。这也是为何在中原,即使懂得医药的人也少有知道它的。”
“因为云川路远,还没到京城就香粉便臭粉了。”叶爽接话。
“没错。”蒙蚩点头后,又对陆尧道,“据属下在现场勘察,这帮刺客用的量,怕是从整整一车吡罗花取来的。这么多吡罗花,从云川运来京师,必要大量的冰水冷镇。”
“看来十有八九走的水运,而且是混在大批的货物里,近些日子才到的京师。”裴月河轻敲扇子。
“我这就去查!”叶霜已经风风火火站起身,不过还是要看向陆尧,等他点头。
恰巧陆尧的婢女回来了,在外叩门请示。
“进来。”陆尧道。
素心走近,朝几人行了礼。
“她醒了?”陆尧也不让手下回避,直接问。
素心摇摇头:“奴婢去时,七七小姐还在睡着。但许家丫鬟说,七七小姐早间醒过一次,吃完东西又睡过去了。”
“吡罗花有毒?”陆尧只能这么怀疑了,虽然这与他所知不符。
“目前尚未听说。0”蒙蚩斟酌了一下,很严谨地回答。
“那就是她真的能睡。”陆尧下了定论,末了还加上一句,“猪都没那么能睡。”
整整一天一夜,还在睡。
“午后再去问吧,”陆尧对素心道,“你先下去吧。”
素心抿着嘴,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怎么了?”陆尧皱眉。
“少爷,是不是找个由头,再让奴婢去......更好些?”素心竭力建议道。
她半日之内跑去两次,又没什么正经事情。许家人觉得奇怪,又不好意思问她。她心里明白,比许家人更不好意思。
“由头?”陆尧眉尾微挑。
素心壮着胆子点点头。
“那就送药。”陆尧忽地笑了一下,唇角微微勾起。
他手指修长,懒懒支在耳侧,俊美无俦的面容因这笑,露出些捉弄人的恶劣意味。
“送什么药呢,可是要奴婢去库房取?”素心小心请示。
“现成的。”陆尧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寒玉冰石匣子。
匣子里装的,正是萧琮赐的,乌斯蕃国的圣药“优昙雪莲”。
素心震惊之余,并不敢去拿。
这般贵重的东西,还是御赐之物,送过去给一位未嫁的表小姐,极为不妥。
但她又不敢说出来。
少爷的心思,不能猜,更不能忤逆。在陆尧身边服侍多年,她很清楚这一点。
“这位七七小姐,一定美若天仙,让侯爷这般看重。”裴玉河啧啧感叹,端起青瓷茶盏,准备喝口茶压压惊。
陆尧难得笑了:“天仙?猪仙转世差不多。”
裴玉河一口茶喷得到处都是,引来叶爽铁拳问候。
“把雪莲煮了给她灌下,就是真猪,半个时辰也得醒。”陆尧对素心吩咐,“醒了就让她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