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铁球炸开,黄烟弥漫。
粉末沾染发肤,异香浓郁,呛得许七七咳嗽起来。
正是先前在走廊闻到那种香。
咳嗽缓下后,七七摸摸脸,看看手又看看脚,发现丝毫没有受伤,登时喜形于色,颇有种大难逃生后的惊喜。
“陆表哥,我没事!”她甚至不忘告诉陆尧,免得他担心。
“蠢蛋。”陆尧低骂一声,他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七七不明所以,并不认为陆尧口中的蠢蛋指的是她。她满心想着终于脱险,得赶紧去找二哥。
但很快,她发现了异样:四散各处的毒蛛纷纷放弃嘴边美餐,从肉尸血骸中爬出,齐齐涌向她。
四周寂静得可怕,蛛群爬行时,肢节划擦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比这更清晰的,是七七牙齿打颤的声音。
想跑,但已来不及。
地上爬的、空中飞的,将她她重重围在中间。包围圈越来越小,血蛛发出“吱吱”的叫声,放佛皮革摩擦,这是虫类极度兴奋的表现。
但它们似乎又有所顾忌,逡巡着不敢轻易发起攻击。
七七颤抖着张开嘴,恐惧让她本能地想尖叫。
“不想死就闭嘴。”陆尧凉凉道。
七七立刻捂住嘴巴。
但没多久,她又忍不住抽噎着问:“陆陆陆陆表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或许...我、我还有救么......”
她说话时,眼泪啪嗒啪嗒答往下掉,也不敢靠近陆尧,怕把粉末沾到他身上,模样可怜极了。
陆尧随手一挥,几只试图攻击的血蛛立刻坠落,腥臭的黑血喷洒在水波纹青金石地面上。配上周围浓得刺鼻的异香。七七嗅觉灵敏异于常人,立刻捂住口鼻,险些吐了。
陆尧就在此时捉住她的手腕。
他不怕沾到粉末么?七七眼泪汪汪的眸子睁大几分,仰起头,有些惊慌地看向他:“陆表哥.....?”
陆尧没理她,只将方才从屋里扯下的蜀锦挂帘甩开,然后按着七七头顶,将她转陶泥似地转了数圈。
等七七回过神,发现自己已被陆尧用帘子从头裹到脚,捆成蚕蛹状。
呜呜,蚕蛹也比蜘蛛可爱,以后再不嫌弃它们了,七七心里胡思乱想着。不过说来奇怪,她此刻竟不怎么害怕了。
“只要陆表哥愿意,她就有救。”明明是头一回见陆尧,七七不知这种念头从何而来。
陆尧单臂将她抱起,扛在左肩。
七七什么也看不到,突然间双脚离地,本能地挣扎。
“不想死就别动。”陆尧警告。
“我不想死!”布帘里立刻传来七七急切的声音,“可是如果.....只求陆表哥给我一刀,让我痛快些,来世我结草衔环相报。还有,能不能转告我娘,来世七七还想当她女儿。还有我二哥,我屋里那两大柜子珠玉物件,都给他了。等他成家有了孩子,每年都要给我多多烧纸钱……”
陆尧从未见过如此聒噪之女子,他怀疑自己找错人了——
这黄毛丫头,只有临窗而望时眉黛轻蹙的一瞬,才像他梦中那个纤瘦忧郁的女子。
“还有我大哥,没想到两年前一别,就是.....”
“闭嘴。”陆尧冷声道。
刀剑离鞘的金戈摩擦声,近在耳畔。七七立刻噤声。生怕再多嘴,挨刀的就是自己了。
陆尧背上一直负着柄长剑,此刻方才出鞘。
一阵天旋地转,布帛层层包裹中,七七脑子空空,眼前漆黑,耳边似有龙吟凤鸣,身体则像被风浪中吹上拍下的孤舟。
五感皆失,万物虚无,只有紧缚在她腰间的那条手臂,才是唯一可知的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短的一瞬,也许真如七七所感,是漫长可怕的很久之后。
虫嚣止住,
布帛应剑气而裂,
眼前骤然光亮。
七七抬手遮住光,慢慢睁开眼。
遍地毒血虫骸中,陆尧长身玉立,纤毫不染,利落收剑入鞘。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鞋尖裙边,血秽点点,冲天腥臭袭面而来。
七七脸色发白,身子摇晃了几下,摇摇欲坠。
陆尧薄唇微撇,露出些许不耐烦,但还是伸手将人扶住。
七七身子抖了抖,垂下头。纤白柔美的后颈上,一点嫣红小痣从粉缎后领中露出。
陆尧脊背一僵,整个人如被定住。
七七忽地抬起头。
她紧紧捂着嘴,明眸含泪,挣扎着想将身子抽离。
陆尧无缘由地气闷,死死将人钳制住。
七七忍到极限,颤声道:“我、我…对不住!”
陆尧以为她被吓蒙了,道谢说成道歉,结果他嘲讽的话还没说出口,七七猛地弓起身子,“哇——”地呕吐起来。
一阵接着一阵。
陆尧的脸色可谓精彩纷呈。
因他方才失态的拉扯,两人离得极近。七七几乎是朝他身上吐的。
其实除了些许点心,七七今日还未吃什么东西,此时也就是吐完酸水吐苦水,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还是停不下来。
尽管如此,也足以让生性.爱洁的陆尧破防。
“你想死么?”他几乎要气笑了。
七七心里委屈,但更害怕,捂着吐到痉挛的胸口辩解道:“我想闪开的.....”
谁叫你拉着不放?
也是老天垂怜,她话没说完,就眼前一黑,十分合宜地晕厥过去。
玉极殿内,恭贺千秋的歌舞已近尾声。
皇帝萧琮端坐在九龙御椅,清癯端正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笑意,一派仁君风范。
陶太后法座在龙椅右侧,与皇帝齐平。以冯贵妃为首的妃嫔公主,坐在太后右下首。太子萧远则和几位皇子,则坐在皇帝左下首,
金阶下,宗室大臣、番邦使节,以及受邀的诰命夫人、贵族小姐们,则分坐在玉台两边。
玉台上铺着萨珊王国远道而来的精美花毯,八横八纵六十四位绝色佳人或抱琵琶,或持萧管,仙音如缕,裸足而舞。
这是唯有天子可享的八侑之舞,比观云台下“与民同乐”的歌舞,又不知恢弘精彩所少。
虽然如此,仍有人提不起兴趣,比如昌平公主萧玉扇。
自打筵席开始,她便频频将眼神落在宋兰因身上。
今日之庆典,不仅为圣上生辰,也为陆尧班凯旋,如此重要的场合,陆老太太竟然带着宋兰因,还让她服侍左右,简直比对陆筠还上心。
宋兰因又不是陆家人,陆老太婆做出这番姿态,萧玉扇自然多心。
她自幼便喜欢陆尧,及至长大,以为陆尧身边没有可与自己相比的女子,更加坚信陆尧会娶她。
谁知陆家还藏着个表小姐,宋兰因。
她起初并未把宋兰因放在眼里,毕竟自个儿是贵妃所生,身份尊贵,而宋兰因不过姿色略好她一点罢了。
宋兰因的父亲虽是清贵出身,才名卓著,但已死了十几年,一点余荫没留下。宋兰因的母亲乔清如孀居没多久,便与夫家闹翻,带着宋兰因投奔姑姑,也就是陆老太太。
而且,萧玉扇还打听到一些往事。乔清如当年便是在姑姑陆老太身边养大的,一门心思想嫁表哥陆钧。结果穆宗皇帝赐婚,陆钧最后娶了城阳公主,也就是陆尧的母亲。乔氏只好灰溜溜嫁给宋兰因的父亲宋晚庭 。
有其母必有其女。萧玉扇觉得,今日的宋兰因,就是多年前的乔清如,陆尧就像其父镇国公陆钧,而她正对应自己的堂姑母,城阳公主萧懿真。
是以,最终能嫁给陆尧的定然是她。宋兰因和乔氏一样,最终是自讨没趣罢了。
毕竟门当户对,是古往今来不变的道理。
然而,年初陆尧从辽东回来时,她让母妃去求父皇下旨赐婚。父皇却说,陆尧不是普通臣子,要先问问陆家的意思。
结果就是,陆尧本人明明白白回绝了,说的是无心婚娶,请皇帝另择佳婿。
萧玉扇不信。
分明是借口,定是被宋兰因缠上了。而且她还笃定,比起自个儿,陆老太婆更想让宋兰因当孙媳妇儿。
想到这儿,她望向宋兰因和陆老太太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愤恨。
宋兰因自然知道到有人在看她,除了那位毫不掩饰的蛮纵公主,还有些遮遮掩掩偷瞄的男子,包括二表哥的至交好友——太子萧远则。
她只当不知,一边微笑着观赏歌舞,一边留意身旁,时不时为老太太斟茶、剥果皮。
乐声停下,舞姬们曳着腰身,鱼儿一般优雅轻快地退下。
萧琮举杯,众人连忙起身举杯相和。
几句早就由礼部拟好的词,萧琮说完,浅浅饮了口玉盅中的酒。
待他将酒盅从唇边移开,底下臣子们才纷纷陪饮一杯。
“都坐吧,今日是喜宴,既是朕之福,也是国之喜,众卿莫要太拘礼。”萧琮温和笑道。
“是。”底下齐声应道后,复又坐下。
此时,殿外十丈一隔的红衣礼官仍静立无声。显然,陆尧所率的龙骧军还未到皇宫。
但早先安排的歌舞杂艺又都演过了。
内侍首领拿捏不准,便躬身屈膝,轻声向萧琮请示:“陛下,可要再添几出?”
萧琮摆了摆手:“尧儿就快到了,朕与众卿说会话。”
他本该用官职抑或爵位称呼陆尧,但叫“尧儿”,一来可以显示萧氏皇族对陆家的器重亲近,二来,陆家父子确实也不是“臣子”那么简单。
这要从萧琮如何由藩王之子得继大统说起。
先时,萧琮的祖父穆宗在位,立嫡长子萧崇为太子。萧崇即城阳公主萧懿真之父,也就是史册留芳的文德太子。文德太子是位完美的储君,只可惜还未登位,便英年早逝。
文德太子薨逝后,穆宗本属意三皇子萧峻继承大统,未料几年后,萧峻也不幸遇刺身亡。
穆宗接连丧子,哀恸难解,没过多久就龙驭上宾。
最后,二皇子萧岐奉穆宗遗诏即位,也就是熹宗。熹宗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当朝权相沈意,倡优之后,出身低贱,正是因熹宗宠幸放任,才得以染指朝政,专权跋扈。
熹宗死时,已经大权在握的沈意,拥立其亲姐沈妃所生的五皇子萧琰为帝。萧琰喜怒无常,残暴乖张,即位几年便弄得朝野惊惧,民怨沸腾。
时有“铁脊言官”,泣血痛骂皇帝失德,残害臣民,直言这样的暴君,文武大员应“共废之”。
这位最后被车裂处死的“铁脊言官”,便是陆国公夫人张英娘的父亲张折冲。折冲虽死,但因他的义举,“废帝”的呼声逐渐高涨。
萧琰却不收敛,越发残暴。最后,沈意不得不联合陆钧等人,亲手废了自己的外甥。
萧琰被废时只有二十几岁,没有子嗣,新帝只能从萧氏宗亲中挑选。
萧琮是废帝的堂兄,信王之子。信王是文德太子和熹宗的亲弟弟,论血缘远近,萧琮确实够格,但够格的不止他一人。
加之他比废帝还年长几岁,沈意更希望立个小孩,才好拿捏。是以,最开始“择君”时,萧琮的呼声并不高。
但城阳公主萧懿真却竭力促成堂弟萧琮登位。懿真身后,既有母家——大夏第一望族裴氏相助,又有夫家陆氏支持,说话自然有分量。
沈意僵持不过,想到萧琮性子温吞文弱,又是自己妻子陶氏的外甥,也便同意了。
萧琮登基后,沈意仍想独揽内政,萧琮自然又要靠陆家与沈党互相制衡,以维持自己皇位的安稳。
所以对萧琮来说,陆家绝非普通臣子,他对陆尧的种种优待也不足为奇。
作者有话要说:摩西摩西,有小可爱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