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见过姨妈。” 清甜一声唤,众人循声望去。
意味不明的、轻蔑的笑意都凝固在嘴角。
日光下,少女浅笑而来。
乌发雪肤,黛眉明眸,端的是倾城之姿,一眼难忘;
再细瞧,明丽脸蛋、纤柔身段,全身上下挑不出半点微瑕;
待她盈盈一笑,举手投足透着少女独有的灵巧稚美,真真是月照芙蓉,露凝蜜桃,可爱至极。
何氏见惯各路美人,且打心眼看不上商贾小户,饶是如此也不得不承认:京中闺秀,还未见过可与许七七相比者。若只以脸蛋论,就是现下借住在陆府的宋家表小姐,也要逊色半分。
“原来不是“草包”,而是自恃姿容,不怕丫鬟抢风头。”何氏腹诽。
七七一一向陆府众人行礼,此时感到心头阵痛已过,便依礼数,和众人一道进屋拜见陆老太太。
何氏与张氏客套着,余光却暗暗留意许七七,心中暗自警觉:这家人来京,可别是另有所图……
她的小儿子陆成,正是说亲的年纪,不得不防呢。
然而她心中“别有所图”的许七七,今日不仅未施粉黛,还特意穿戴得简单平常。
鹅黄裙装将将盖住绢鞋,月白束带勾出腰肢。往日爱戴的璎珞、环佩今日都收起了,只在腰间悬着块小小的海棠纹玉环。发髻也特意换成莺儿嫌弃的“小孩才爱梳的头”:秀发斜斜挽起大半,余下则梳成一条条小辫子,用丝带束着,垂到左肩上。
她这副打扮是花了心思的,果然陆老太太见了,将她看做小孩,问她喜欢玩什么,又要拿果子糕点给她吃。
七七神态天真,言谈却有分寸,陆老太太什么样的道行,哪能瞧不出,于是对张氏夸赞道:“夫人好福气啊,如此出挑的千金。”
张氏欠身笑道:“老夫人过奖。七七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让您见笑了。贵府两位千金,才是大家闺秀、仪态万方。”
张氏说的两位千金,正一左一右坐在老夫人身侧。
一位是三房庶女陆筠,年方十六,比七七大几个月。陆筠生得也算俊俏,只是神情傲慢,鼻梁又高得稍过,让人觉得不好相处。
另一位是陆老夫人侄女乔氏的女儿,姓宋,名兰因。宋兰因比陆筠年长一岁,水杏眼、鹅蛋脸,体态丰美,是少见的大美人,更难得的是气度沉静端庄,七七不由心生好感。
陆筠斜睨着七七,不知为何,打第一眼就觉得她讨厌,听到七七的声音更是心里发堵。
见众人焦点都落在七七身上,陆筠嘴角撇了撇,开口问道:“七七妹妹可有大名?”
七七看向她,带着友善的笑意:“筠姐姐,七七就是我的大名。”
“哦,”陆筠意味不明地拉长声音,又问,“你是家中老幺?”
“下面还有一妹一弟。”七七扑闪了下眼睛,长睫若鸦羽。
“那你妹妹岂不是叫八八?”陆筠像知道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说与众人,“是扬州人取名随意,还是许姨妈家不讲这些虚文?”
这是取笑许家出身市侩商贾,不懂文墨呢。就陆筠既是晚辈又是闺秀的身份来说,失礼至极。
若是对着与陆家一般的权门高户,何氏早该变脸,斥骂庶女出言不逊。可对着许家母女,国公府的“高贵”足以让何氏笑而不语、陆筠肆无忌惮。
七七笑意淡下,目光掠过众人:
何氏面色闲适,悠然拨弄着她那滴翠碧玉戒指;陆老夫人微不可见地沉了沉脸,但也没说什么;宋兰因轻摇手中罗扇,并没有和陆筠以及其他陆府女眷一起嬉笑,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英娘涨红了脸,想要起身理论,张氏不动声色将人按住。曹氏也拍拍英娘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冲动。
“三婶婶,筠姐姐,”七七一脸认真,“七七是七月初七之意,不是排行第七。至于我家小妹,她名唤“令伊”,取“令月伊人所降”之意。”
其实发问的只有陆筠,七七却要捎带上何氏。毕竟子女不教,父母之过。
何氏果然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是么。”陆筠非但不觉抱歉,反而更加傲慢,扔了这么一句后便不理七七,将她干晾着。
七七心头冒火 :这位表姐莫非和她前世有仇?头一回见面,说些什么屁话呢。
“还未请教姐姐名里的筠字是哪个字?”她歪着小脑袋,像是诚心请教。
陆筠以为七七被取笑后还想上赶着讨好自己,心里越发鄙夷。正准备勉为其难开口,七七却先笑道:“我猜,是“不知所云”的云。”
“你!”陆筠气得双目瞪圆,显然没想到七七胆大如斯。
七七不慌不忙,又道:“看来是猜错了。毕竟叔婶博学,不会取这么个“人云亦云”的俗字。那该是“竹箭之有筠”的“筠”?”
她当然知道是哪个“筠”,陆家重要的人物,英娘姨母信中都提过。
“是这个字。”一直没开口的曹氏说话了。
众人都看向她,七七也有些意外。
姨丈陆钧除却先后两位正妻,就只有这么一房妾室。据七七所知,曹氏是家生丫鬟做的通房,后来扶成姨娘,始终未有生育,照理说该没什么地位,可英娘姨母曾多次在信中说,她在陆府多亏曹氏庇护。
而就七七观察,陆府这些人,包括何氏、陆筠,都对曹氏有些忌惮。
曹氏年逾四十,不知是否没有生育的缘故,看起来格外年轻。她将目光转到陆筠身上,淡淡道:“竹之筠,有节、知分寸,三小姐可要担得起这个字,别让亲戚笑话。”
陆筠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刻薄之语滚到嘴边,却又咽回去,唯留一声冷哼。
何氏面上自然也不好看,她是陆筠的嫡母,有教养之责。曹氏这样说陆筠,可不是在打她的脸么?
宋兰因见陆老太太眉间皱起,这才摇着团扇,温声开口:“曹姨娘言重了,筠妹是太后亲口夸赞的秉直懂事,自然担得起这个字。我想,她是见七七妹妹活泼可爱,想快些熟络起来,并没别的意思。大家都是亲戚,彼此亲亲热热才好。”
她本就是温柔可亲的气质,兼着笑眼含情,软语温言,叫人如沐春风。
老太太赞许地点点头。
曹氏淡笑一下,没有说话。
“七七妹妹,京中有许多热闹有趣之处,你难得来一回,定要去看看。”宋兰因不着痕迹地翻过此篇,“过几日就是千秋节,圣上有旨,要与民同乐。教坊司的乐师舞伎,还有各路杂耍艺师都会在宫外表演呢。恰逢二表哥凯旋,圣上遣使迎接,到时候还能看到龙骧军打御道街经过,入宫献俘。”
宋兰因也是陆尧的表妹,不过比七七货真价实得多,“二表哥”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只是对许七七来说,宫廷歌伎比陆尧吸引人多了。
“教坊司在哪里演奏呀,大家都可以去看么?”她热切地问。
见七七听到“二表哥”没太多反应,宋兰因笑意更真诚几分。
陆筠满腹不甘,寻找机会便要找补:“可以,你去御道街和平头百姓挤一挤便是了,我们可不能陪你。”
她显然还没得到教训,句句带刺:“圣上赐宴,兰姐姐和我要入宫为二哥接风洗尘的,请恕贵贱有别,没办法捎带你。”
七七无语,心道:我说让你捎带了?我有银子有哥哥,哪里用你陪。这陆三小姐,真不是体面人。
“七七想去,姨母陪你。”英娘忍不住开口,嗓音因气愤显得有些尖细。若是她自己受奚落,也就安安静静忍了。但这些人叫她姐姐和外甥女难堪,她就不能答应。
“想来宫宴也如家宴,我虽是尧儿母亲,不去也无妨,有筠儿就够了。”英娘不善言辞,更不愿与人争锋,说这些话,已是气急。
“够了!”老夫人一声喝斥。
英娘身子抖了下,想要张口反击的陆筠也吓得闭了嘴。
“不省心的东西。”陆老太太摇头叹息。
虽没说骂的是谁,但英娘委屈得红了眼,何氏则嘴角噙笑。
“都散了吧,许姨妈好好歇息,招待不周处,体谅则个。”老太太说罢,在宋兰因的搀扶下起身。
众人忙站起来行礼,目送老太太回屋。
何氏将许家安排在临溪院。院子虽不大,但亮堂齐整,位置也不错。
除却初来那日与三小姐陆筠闹得不快,其余时间七七过得还是很舒服的。英娘姨母就像童心未泯的大孩子,每天都陪她玩,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送给她。曹氏也很宽厚随和,时常与姨母一道过来看她们。
这天午后,天高云淡,煦日和风。
七七小憩醒来,便有英娘派丫鬟送来甜汤点心,陆三少爷陆成也叫人送了些小玩意过来。
七七见过陆成两回,总觉得这人眼珠子滴溜溜转,有种道貌岸然的感觉,加之他又是何氏的小儿子,听闻百般宠溺,七七便更加不喜。不过这陆成倒殷勤,不似他的庶妹陆筠,瞧不起扬州来的平民丫头。
不管他是什么心思,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七七见物品也不贵重,便收下了,还赏了陆成的丫鬟好些钱银,让丫鬟转告陆成,改日她让二哥许延业当面谢他。
莺儿搬了藤椅,放在长廊绿荫下。七七闻着花木清香,舒舒服服坐下。她自己吃着糕点,还不忘拿小鱼干喂怀里的白猫。
这大白猫不知从何处跑来的,看品种像是狮子猫,但眼睛、爪子都圆了些,有种威风凛凛的可爱。小家伙喜欢围着七七转,喵喵叫个不停。
七七见它毛发长顺柔泽,体态圆润,不像是无主的野猫,但一连在这蹭吃蹭喝、撒娇打缠数日,也不见人来找,干脆当成自己的猫来养了。
她逗猫正逗得开心,回廊另一头许延业兴冲冲走过来。
“总算忙得差不多了,”许延业往一旁竹椅坐下,甩开折扇扇风,“我订了魁星楼的位置,明儿得空,带你出去玩儿。”
“真的?”七七惊喜道,“不是说位置早被订光了么?”
魁星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建在观星台与御道街的交会处。明日是千秋节,歌舞杂技就在观云台下表演,陆尧也会率军经此处入宫。
是以魁星楼半个月前就订不到雅间了,七七又不能真的抛头露面,去街上、大堂里人挤人。
“那自然是有人帮忙,位子是秉洲兄订的。”许延业将折扇一收,在七七小脑袋上轻拍两下。
七七一愣。
许延业怕她不去,忙道:“秉洲兄可是下了帖子的,母亲也答应了。”
想到路上张氏同自己说的话,七七道:“谁说我不去了?”
许延业听了十分高兴:“七七呀,二哥想和秋蝉单独说几句话。”
七七却没说行不行,而是问秋蝉:“二少爷有话要单独和你说,行不行?”
秋蝉窘迫道:“二爷有什么吩咐,当着小姐的面说便可。”
“不是吩咐。”许延业忙站起身,慌乱解释后,将怀中捂得温热的玉簪递给她。
秋蝉愣了下,果断摇摇头,不愿收。
许延业急了,涨红着脸往她手里塞:“这个不值钱,你拿着、拿着,我也给了莺儿一个。”
莺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嚷道:“二少爷什么时候给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许延业的脸更红了,正和秋蝉拉扯间,门外一声冷哼。
几人扭头看去,原来是张氏的奶娘李嬷嬷,此番也是一起跟着上京的。
李嬷嬷是府里老人,小一辈的,即便是主子也不敢冒犯她。见李嬷嬷脸色铁青,几人都一阵心慌。
许延业忙把玉簪藏在袖子里,秋蝉莺儿也吓得退到一边。
李嬷嬷手指一伸,指着秋蝉的鼻子就骂:“狐媚东西,把勾栏院里那一套带到家里......”
许延业平日虽怕这位嬷嬷,但听到秋蝉被骂,登时恼火,便要和李嬷嬷吵起来。
许七七头大,忙连说带哄,将李嬷嬷劝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