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初秋,风拂花树。
许府大宅内,高墙、轩榭、长廊……处处摇晃着花叶勾勒的细碎光影,明瑟交织。
两顶绿呢软轿逆着斜阳,缓缓停在垂花门前。
二少爷许延业将杭绸袍子一撩,麻利下了轿。他一面接过丫鬟捧上的阳伞,一面急急往前走,想为妹妹遮阳。
轿子刚停,许七七不等人扶便一跃而出。
“小姐!”丫鬟莺儿恼得直跺脚。
许七七哈哈一笑,纤手洁如白玉,凌空虚划,唱道:“万军丛中轻骑出,寒刃映碧空,金刀太子命将——丧!”
“丧”字尾音砸地之时,将皓腕高抬,两指并拢如剑,正是挽了个“剑决”式。
她今日着男装,此刻又唱上伶人的戏,哪有点闺阁小姐的做派。奈何一张脸蛋生得太好,落日下更显明艳,清凌凌的嗓音一开,亲哥也不忍责怪,反而拍手道:“好!妙!”
旁边丫鬟婆子也齐齐笑着捧场。
这一来,许七七倒不好意思了,她小脸微红,端庄起神色,与二哥一道往内院走。
暑意尚未褪尽,秋声已来。青竹被晚风摇得沙沙作响,竹叶飘旋,飞入长廊。
这倒提醒了许七七,她问许延业:“二哥快去京城了吧?”
七七的父亲许善佑是扬州城有名的富商,主营药材。每年春秋二季,都要有掌事的北上,打理京城生意。
如今许善佑上了年纪,长子许延宗远在青海,事情自然落在次子许延业身上。
许延业一听生意的事,脑袋拉耸起来,苦哈哈道:“下月吧,爹还想让去趟滇南呢。”
“啊?”许七七急道,“可是滇南在打仗呀,爹怎么能让你冒险?”
滇南叛乱自去年腊月始,起初只是两县土民小打小闹,没想到红莲教借机作乱,策反了当地驻军。战事连州跨郡,经年未平,弄得人心惶惶。
许家在滇南有许多药田,生意自然受影响。
“呵,那帮叛军,不够给陆表哥祭旗的,”许延业轻哼一声,“朝廷三月传旨,陆表哥四月率军入滇,六月便平定四州。滇南现已恢复太平,就是通碟查得紧些。”
许延业与许七七不是一个姨娘生的,但是在兄妹五人中感情最好,故而有什么消息都愿意告诉许七七。
“陆表哥......这也太厉害了吧。”七七略微有些惊诧。
“那当然。”许延业与有荣焉。
“二哥,你不是见过陆表哥一面么?他长得什么样子,真像戏文里唱的‘霜容玉质,眉目山河’么?”
对这位既未谋面,也无血缘的表哥,许七七今日尤为好奇。因她在畅音楼听的那出《断金刀》,唱的正是表哥陆尧大破辽军、斩杀“金刀太子”耶律雄奇的事迹。
“嗯......英俊神武,总之挺好看的。”许延业含糊道。
“到底是霜容玉质,还是英俊神武呀?”许七七不满,在她看来,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相貌,定不会是同一个人。
见哥哥支支吾吾的,七七催促道:“你细点说嘛,陆表哥是桃花眼还是凤眼,悬胆鼻还是鹰钩鼻……”
许延业没办法,只能实话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虽说在国公府时凑巧碰到过一次,但英娘姨母都不敢抬头看他,我又哪敢放肆。”
“他不是找姨母辞行么,那么长时间,你连偷偷瞄一眼都不敢呀?”七七嫌弃道。
许延业轻咳一声:“说是辞行,可他一句话没说,往那站了站就走了,倒把姨母吓得不行,声音都发颤。”。
许延业口中的“英娘姨母”,是他和许七七嫡母张氏的堂妹,国公夫人张英娘。
英娘十年前嫁给陆国公、大将军大司马陆钧做续弦,而陆尧正是陆钧与已故元配城阳公主的独子。
因这层关系,七七和许延业才称陆尧为“陆表哥”。
许七七哼了一声:“陆表哥果然待英娘姨母不好,一点儿都不敬重。再怎么样,英娘姨母也是他继母嘛!”
许延业不以为然:“陆表哥能向英娘姨母辞行已经很不错了。你不知道,国公府里其他人那才叫……”
“才叫什么?”许七七问。
其实许延业不说,她也能猜到,无外乎拜高踩低,怠慢为难。
女子嫁人后,娘家的权势便是说话的底气。比如她的嫡母张氏,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且与丈夫不合,但许善佑还是得客客气气,面子给足,府中上下也只认这么一位女主人。
与张氏相反的是姨娘柳氏。柳氏是老四许令伊和老幺许延嗣的生母,进府最晚,也最得宠。为了她,许善佑不惜与发妻张氏反目,用正妻之礼将人抬进门。但到底名不正言,府里还是喊她“柳姨娘”。
许府这样的商贾之家尚且如此,何况世代显贵的国公府。
英娘幼年失恃,家境寒微,幼时便被父亲张折冲寄养在张氏家中。后来张折冲得遇贵人,做了京官,才派人把英娘从常州接回京城。
但没过几年,张折冲就在“废帝案”中丢了脑袋。英娘牵连入狱,虽保全性命,但却成了孤苦无依的罪臣之女,没入御马司为婢。
后来昏君被废,新帝为英娘父亲平反,英娘也得了自由身。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战功赫赫的国公爷陆钧竟然娶了她做填房。
成婚后,陆钧常年领兵在外,英娘性子软弱,又没儿女,在陆府自然日子不好过。
但是到底不好过至何种境地,七七也不知道。因为英娘姨母在书信中从不诉苦,更无抱怨。
许延业见妹妹不高兴,很有眼色道:“畅音楼这个新头牌不错吧,想不想天天听?”
许七七警惕地看向他:“你可别犯傻,再乱花钱,小心爹打断你的腿!”
许延业连忙撇清,“我哪儿还敢?我是说妹妹你。只消点点头做叶家的儿媳妇,别说一个唱曲的,整个畅音楼、整条琼苑街都是你的。”
“图穷匕见,就知道你带我出去玩是别有所图,呸!”七七长袖一甩,气得往前走。
许延业忙追上去:“好妹妹,我有什么可图的,还不是为了你。叶二郎这样的才俊,扬州城打着灯笼能找到第二个?叶家年前已有提亲之意,可惜爹装糊涂,说你还小。你这过年就十六了,哪里还小?”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许七七捂上耳朵。
许延业像个操心的老妈子,喋喋说个不停:“叶家是咱扬州首屈一指的盐商,论钱论势,远胜我们。他父兄亲自登门,可见秉洲对你是真的上心。秉洲兄还有功名在身......”
越说越没边了,七七恼得不行,正要发火,忽听得回廊那头有人唤她。
循声望去,原来是自己的贴身丫鬟秋蝉。七七见她一脸急色,便知出了事。
果然,还没走到两人跟前,秋蝉就火急火燎道:“小姐、二少爷。老爷发了好大的火,跑到春晖院和夫人闹起来了!”
“啊!?”七七和许延业同时惊呼出声。
秋蝉又道:“小姐快过去劝劝吧,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就糟了。
七七变了脸色,转身往春晖堂走。
“换身衣裳再去吧!”许延业追在她身后。
七七哪还有空换衣裳。她问秋蝉:“老爷生什么气?太太今日带四妹去赴宴,又怎么能惹到他?”
今日钱府夫人生辰请宴,这样的场合,各家夫人都会带上家中最受宠且未出阁的女儿。对张氏来说,当然要带自己膝下养大的许七七。可七七已经求了好几天,要去听戏,张氏耐不住她撒娇打缠,便带了许令伊去。
“就是因为四小姐才吵起来的......”事情荒谬,秋蝉简直不知怎么说才好。
“四妹?”许七七更懵了。
许令伊虽是柳姨娘所生,但性子与其母全然不同,小姑娘总是安静缩在角落,不言不语。是以张氏虽然和柳姨娘剑拔弩张,但并不迁怒许令伊,今日也愿意带她出去。
“四小姐,简直、简直中了邪!”秋蝉气得够呛,顺了口气才说道,“她在宴席上,当着满屋的夫人小姐面,说您不喜欢叶家二少爷,今日因为不想见叶夫人,偷偷跑去逛妓馆了!”
七七和许延业愣怔当场。
天际火烧般的夕云,恰似七七此刻涨红的脸蛋。细小的汗珠隐隐从她白皙漂亮的额角渗出。她急剧地思索着,实在想不出妹妹为何这样做。
“夫人回来后怪罪令伊,老爷生气了?”她走得飞快,心头攒着火。
“是。”秋蝉证实了许七七的猜测,“夫人气坏了,筵席没开就带四小姐回来了,罚她跪在庭前。晌午太阳大,四小姐中暑晕倒,就先送回房了。傍晚时候,夫人正要派人去请老爷,讨论如何处置四小姐。结果老爷先来兴师问罪,说夫人歹毒,一个庶女都容不下......”
许七七虽做好了准备,但踏进堂屋,还是被满地的碎片吓了一跳。
许善佑背对着门站着,像是在和主位上冷笑坐着的张氏对峙。
他听到声音,转过身看到男子装扮的七七,脸色更差了,怒道:“你穿的什么鬼样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说完扭头质问张氏:“伊儿失言说错一句话就要跪到小命不保,你的宝贝是不是要家法伺候,拿鞭子抽啊!?”
张氏勃然色变,拍案叱道:“许善佑!”
“爹!”许延业一听要打七七,登时急了,“扑通”跪倒在地,“是孩儿带七七出去的,爹要打就打我吧。”
“你这个没心的畜生!我当然知道是你!”他抬脚往许延业身上踹,“整日不务正业,带坏你妹妹,给我滚出去!”
本以为免不了挨这一脚,许延业缩着脖子受着,谁知七七扑通跪下,死死抱住许善佑的腿。
许善佑无法,骂道:“松开,松开!你反了不成!?”
“女儿不知道爹爹气从何来!”七七仰起头,明眸泛着水雾,瞳仁却是清亮无惧,
“我和二哥为人子女,即便无故挨父亲几脚,但凡能为您解气,也是应该的,绝无半句怨言。可母亲有什么错?您可以打骂二哥,那么母亲操持中馈,管教犯了错的四妹,又有何不对?”
“您在这里摔东西、放狠话,府中上下会怎么想?传出去,亲朋如何看,旁人又该怎样议论?”
七七这番话,让张氏堵得发疼的心窝通畅起许多。她长舒一口气,再看向许善佑时,眼神恢复了素日从容,这从容中还多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嘲讽。
“还请父亲三思明察,问询清楚。若是母亲的不对,您指明规劝;但若是父亲错怪了母亲......”七七字字句句,说得果断明晰。
许延业吓得直扯妹妹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以免父亲雷霆震怒。
七七没理会,定定看着许善佑:“若是父亲错怪了母亲,就由女儿代您,向母亲赔礼道歉。”
这无疑是搬来梯子,求许善佑顺势下坡,别搞得家宅不宁。
许善佑双目冒火:“你妹妹大太阳下跪了半天,脸都晒伤了!”
“是我的错,女儿不该惹母亲伤心!”门外一声低泣,竟是许令伊跑来了。
她赤着脚,鞋都没穿,长发披散,晒得红紫的脸上盈盈几道泪痕,纤弱的身子跪倒在双亲面前。
好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