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星空浩渺。
临川郡境内,江州首富谭家偌大的宅子藏于幕色之中。
已过亥时,全城更深人定之际,上月刚从战场受伤归家的大公子院中却还灯火通明的亮着。
里面那微不可闻的惨叫声每传出一声,藏风院外临池绿柳下猫着的两个小黑团就会瑟缩一下。
“啊!”
突然里面的人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发出一声凄厉之极地叫声。
柳树下本就精神极度紧绷的主仆俩人险些也跟着叫了出来。
“娘···娘子,我···我们回吧。”
玉柳颤着声求道,整个人已经抖成筛糠似的了。
姜沛儿比她也好不了多少,若不是双手紧紧抓着树干,此刻怕是已经因腿软倒了下去。
整个后背全是冷汗,她艰难的吞咽了下口水,刚想点头回去。
藏风院的院门却打开了,昏黄的光随即倾泻出来。
吓的主仆二人本能的就缩成了一团,玉柳死死拽了她家娘子的胳膊,双目紧闭,差点吓晕过去。
姜沛儿被她掐的胳膊疼地发出“嘶”的一声,好在声即将吐出口刹那间及时捂住了嘴。
在疼痛和惊吓的双重刺激下,她的脑袋有瞬间是恍惚的。
模糊间只看见好几个身影在眼前乱晃,适应了一瞬,发现出来的人并没有注意躲着暗处柳枝下的她们。
即便心扑通扑通的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姜沛儿还是壮着胆子向藏风院外看去。
大开的院门,在溢出的灯火映照下,她清晰的看见延尧冷眼吩咐两名院卫抬着一个满身血污已经分不清男女的人走了出来,慢慢走至暗处,又消失。
夜风凄凄,岸边的柳枝一下一下的晃着,其中一枝恰好落在姜沛儿的背上,好似有人在轻抚她的脊背,风中仿佛还带了刚才凄厉的叫声。
惊得她倏地窜了起身,动静之大吓得一直紧闭着眼的玉柳都睁开了眸子。
好在藏风院已经阖上了门,无人发现她们。
“娘子,我们回吧······”
玉柳都快要哭出来了,赶紧扶着自家主子俩人跌跌撞撞的离开了这个骇人之地。
回去漆黑一片的路途,每时每刻都在刺激二人惊魂未定的那颗心。
好不容易到了屋内,玉柳才敢大声的喘气来缓解那种因惊骇的带来的窒息感。
缓息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了,赶忙去瞧女郎,却见自家主子还只是怔怔的睁着双眼,往日一双秋水动人的眼眸,此刻却目光涣散无波。
坐在案边的姜沛儿惨白着一张小脸,莹白的额上满是汗珠,双臂还怔然的抱着。
那模样可怜又无助。
玉柳心疼的不行,忙走近一把将娘子搂进怀中,细细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
“婢子在呢,不怕啊。”
玉柳因没看见那瘆人的一幕,此刻已差不多缓过来了,却也大致能猜到娘子定是见了不好的事,忍不住劝:“大公子···那边,要不还是算······”
话未说完,怀中的姜沛儿突然抖了下,而后抬头看向玉柳,无神的眸子渐渐有了光,可随即又被雾气蒙住了。
姜沛儿一把又扑进玉柳的怀中,带着哭腔求道:“玉柳,你今夜不要走了好不好,陪我一起睡。”
娘子的声音嗡嗡弱弱的,玉柳搂紧怀中人忙不迭的点头。
便是娘子不说,今夜自己也不敢独睡!
呜呜呜,大公子真的是太吓人了!
惊惧交加的主仆二人就这样相拥依偎着睡了一晚。
清晨,当天边吐露出鱼白,谭家各院的门开始次第打开。
沉寂了一夜,这座临月明湖西畔而建占地过白庙余亩的谭家绮园内,早起的仆人们穿行其中各自忙碌着。
东面庖屋瓦舍之上青烟缥缈,檐下年轻的婢子们皆双手奉着赤色回纹漆盘,上盛各类蒸饼,酤酪,三色粥,水引饼等吃食。
婢子们成行徐徐穿过连廊,转宝瓶门,行过白玉石铺撒成的甬道,最后步上正堂由早已经等候在旁的布菜侍女接过,依次传至食案上。
往常这个时辰,除受伤不便的大公子外,其余各院之主皆已聚齐,可今日却独独还少了一人。
春夏居的表姑娘还迟迟未到,要知道,整个谭家所有人都清楚,家主最厌不守时之人。
主母薛氏面容不愉频频瞧向厅门处,早早就打发了自己身边的胡媪去催了,可不知自己这个向来守礼从未出错的外甥女今日是怎么了!
宝瓶门前,因昨夜之事而起迟了的姜沛儿被胡媪领着,匆匆赶去正堂。
眼看传菜将毕之际,姜沛儿才至堂中,惶恐向各位长辈请罪,言其晨起时腹中不适这才来迟。
西苑的谭老夫人只是凝眉瞧了一眼姜沛儿,难得今日没借机挖苦这个她眼中在谭家白吃白喝的外人。
谭老夫人没发话,西苑那几位也都只是抱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向想来和自己不对付的薛氏那边。
绮园的主人,江南百余家绸缎布庄的东家谭卯行,十岁时丧母,父亲当时跟人在外走货,将其寄养至叔母家,如今的西苑供养的谭老夫人正是其叔母。
就在西苑众人都以为姜沛儿要被训斥受罚之时,谁知家主竟只是沉着声的说句:“不敬尊长,迟迟而至,今日本是应罚你。但,念你身体不适,又是初犯,故饶你一回,下不为例。”
说罢,便吩咐姜沛儿入坐后开席。
姜沛儿自己都没想到,向来规矩大的姨夫今日竟会这么容易就饶了自己,站在原地愣了瞬随即攥紧了袖中的手指。
是因为自己终于能有点用的缘故吧?
毕竟能与郡守攀上姻亲对姨夫来说,自己现在定是比西苑那些人要有用的多了。
西苑的人不明就里,但家主都发话了,她们也都不好再说什么苛责的话。
席间,姜沛儿目光忍不住瞟向主桌下那处空着的食案,她昨夜未怎么睡好,现在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
关于大表兄的传言,和昨夜自己亲眼在藏风院外看见的,一直侵扰的她本就犹疑的心。
可每当自己想放弃那个想法时,郡守那令人生呕的脸就会闪现出来。
一席早膳吃的姜沛儿纠结万分,反复摇摆。
膳后,家主带着西苑几位叔伯去了铺子,西苑四房的二娘子本想来找姜沛儿说话的,可见舅母薛氏在就未敢走过去。
直到西苑众人都回了后,薛氏才招手让姜沛儿上前,见如往常低头恭谨的外甥女,忍了忍还是又训斥一番:“沛儿,今日之事是你姨夫宽厚才未责罚与你,可你要明白姨母带你入谭家已是诸多不易,你往后切不可再如此无礼让姨母难做了,可知?”
姜沛儿垂首点头应喏,面上乖巧听训,心中却止不住生出凉意。
姨母不易,你要多加听话,凡事要忍让,可自己事事听话,处处伏低做小却还是逃不过要被送去做妾的命运。
头上,薛氏还在絮絮叨叨的交代着,姜沛儿听的有些麻木,脑海里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上月中时大表兄归家时的场景。
自己四岁时父母先后亡故,被姨母接来了谭家,那时谭玄平已经十岁了,起初对于自己这个后母带来的拖油瓶十分冷眼。
当时自己并不清楚,大表兄与二表兄的区别,听姨母让自己唤他大表兄,便整日喜欢缠着这个比自己大了许多的兄长。
只因在家时没有兄长以至于经常被邻家孩子欺负,所以那段时间即便这个冷酷的大哥哥甚少给自己好脸色,姜沛儿还是喜欢和二表兄一起常常去找他玩。
渐渐的他偶尔也会愿意逗自己时,大表兄却突然离家从军去了,那一年姜沛儿八岁,后来姜沛儿再见到他时已是三年后了。
那时的谭玄平早已是大人的模样了,回家后未曾再与自己说过一句话,就连与二表兄也十分疏远,当时二表兄为此还在房中大哭了一回。
姜沛儿那时才知道,原来当年他去从军是因和姨母起了争执,被姨父不问青红皂白的打了一巴掌后,离家出走的。
当时姨父不让仆人去找,笃定大表兄受不了外面苦日子定回自己归家的,可随之后来却传来了大表兄兄从军的消息。
往后这几年,她们也只在他偶尔省亲时见了几回,直至他上月受伤归家,当时姨夫收到朝廷的消息领着谭家上下在绮园外等候,站在人群中的自己亲眼看着之前那威风癝癝耀眼的将军被人抬着下了马车。
都说大表兄在军中晋升的很快,可也是那一刻姜沛儿才明白原来一切的荣光都是要用性命换来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薛氏也终于说累了,“行了,今日就到这儿,我还有事,你退下吧。”
“喏。”
姜沛儿行礼后才出了正堂就见二表兄谭玄安快步朝自己走来,先是探头朝堂内看了看见母亲走了,才出问道:“沛儿,母亲是不是又训你了?”
“嗯。”姜沛儿颓然的点点头,继续向前走着。
谭玄安跟在后头,一边安慰着:“你别放在心上,你知道的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眼下没有外人,姜沛儿也不用装了,毫不在乎的撇撇嘴,十分想对她这个过分天真的表兄说,自己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在姨母没准备把自己送给郡守做妾之时,姜沛儿认为姨母除了对自己苛责了些,可到底还是想向自己的。
若不是自己意外得知了她的打算,只怕自己在被送上花轿之前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见表妹不搭理自己,而且还越走越快之时,谭玄安慌张的一把拉住她,“沛儿,我······我···”
被他猛地一拽,姜沛儿险些摔着,稳住身子后又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头疼地问道:“说吧,又怎么了?”
谭玄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露出惯常讨好的笑,“我想去看阿兄。”
“我不去!”姜沛儿想也没想头摇的拨浪鼓似的,昨夜惊吓太过,在自己没下定决心前,她是绝对不会再去大表兄眼前晃悠的。
“沛儿。”谭玄安晃着表妹的袖子,哄劝着:“你就陪我去吧。”
自从阿兄受伤回家后,他去了多回藏风院却连门都没能进去,可又实在担心阿兄的情况,这才想着找个人陪自己一起去,被延尧冷嘲热讽过几回后,他是真的不敢再一个人前去敲门了。
谭玄安求了半天见她不为所动,才放开了一直拉着姜沛儿袖子的手,难过地垂下嘴角:“表妹···”
就在姜沛儿以为他终于要放弃了时,只见他又慢吞吞的从袖中拿出一个鼓鼓囊囊荷包,依依不舍的递过去:“我这月的例钱都给你。”
姜沛儿看着那个荷包,眨了眨杏眸。
一盏茶的功夫后,二人站在了藏风院外。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开文辣求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