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轻轻咳了咳,陆某人不受打扰,依然沉迷书中,一边看还一边不住地点头。沈白只得道:“元青……”
无人理他。
沈白无奈大声道:“元青!”见陆元青终于抬头看他,眸子中却是一片清明,沈白微微惊讶,如此沉迷此书,却无半点儿脸红的反应,莫不是他的样子太呆,所以即使变色,也是看不出?
沈白试探道:“元青,此书你这般仔细读过,有何高论?”
陆元青欣然一笑,“大人这本书,和我那本有很大的不同。”
沈白取笑道:“这个自然,我说过这是本淫书……也亏你能看得这般仔细!”
陆元青却好脾气地一笑,“大人误会了,我说的这本书的不同,不在于其中的‘淫’,而在于其中的‘意’!”
“意?”沈白好奇道,“元青所谓的‘意’指的是什么?”
陆元青耐心说道:“大人,你还记得我之前曾和你提过,这《风波鉴》的笔者落魄书生,有些借文喻世之意吗?他的笔间似有许多不平,难抒胸臆,借着笔端,全部勾画了出来,这是我昨夜读过这本《风波鉴》的最大感受。”
说着,陆元青又将手中正在读的这本《风波鉴》递给沈白,“大人,可你再看这篇,虽然辞藻也很华丽,甚至可以说是精致,可是那种跃然纸上的郁结与壮志难酬之憾,我确实半点儿都读不到了。”
沈白微微想了想,“元青是说此书前后的笔者有所不同?”
陆元青欣然点头微笑,“正是如此。这就如同有人喜欢模仿名家字画一般,就算能做到一笔不差,可是那笔间之力和画中之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模仿和替代的,做文章也是如此,一篇好文章,必是笔者呕心沥血之作,珍之爱之,下笔必也极为慎重,所以字里行间难掩笔者之真性情,所谓字画有魂,文章亦是如此道理。”
见沈白深以为然地点头,陆元青才又道:“如此,我就有此猜测:这篇《风波鉴》之所以能有如此名头和感染力,绝不是大人之前鄙薄的以淫秽之言吸引这般简单,据我和大人有限的了解,读此书之人甚众,身份也参差不齐,难道这些人都是冲着‘淫秽’二字而来的吗?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传抄艳书,难道不怕官府查禁吗?还有这个笔者落魄书生,他何以突然改变了自己的行文风格?我觉得像他这般有想法和抱负之人,又怎肯轻易把自己的心血变成淫书?如果不是他改变了自己的文风,那么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大人所看的这本《风波鉴》和我昨夜所读的那本,根本不是为同一人所著。”
沈白微微想了想其中的玄机,又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这本《风波鉴》,才点头道:“不错,元青所言应该不差。可此书如此畅销,为何突然更换作者呢?”
陆元青浅浅一笑,又开始信口胡说:“原因自然可以有很多很多……比如说,这个落魄书生和书坊闹翻了,不肯再继续把自己写的书交给书坊刻书印刷,而书坊又觉得此书目前可为书坊带来极大的利润,不肯放弃,所以另找了一人来续写这《风波鉴》。为了赢利,还添加了大量的淫秽描写……”
沈白竟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又追问道:“还有呢?”
受到沈白的鼓励,陆元青继续心安理得地编故事,“当然,更刺激的还可能是,这个落魄书生忽然间不能再写这本《风波鉴》了,所以书坊没有办法,只得临时抓了一个人来充数,偏偏这个人是个写淫书的高手……”
沈白闷笑道:“那这落魄书生何以不继续写下去了呢?”
陆元青顿了顿,却忽然正色道:“或许他被人关了起来,无法继续这本书的撰写,又或者……他已经死了。”
沈白一惊,“死了?”而后又微微摇头道,“元青又在信口胡说了吧?”
陆元青一脸悠然自得,“或许我之前所言是在胡说,但是我最后之言,却是发自肺腑这般认为的。”
沈白不解道:“元青何以认为这个落魄书生不是被人关了起来就是死了呢?”
陆元青解释道:“我朝这些自以为不是‘白丁’的读书人,大多都自恃高才有风骨,其实却是绣花枕头草包一大把,真正有理想和气节之人甚少。可这个落魄书生和他们不同,他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巧妙地融入了书中,借书喻世,这是何其无奈之举。可见此人虽有高才,但是现实中生活得肯定并不如意,但是他没有被现实打倒,他换了一种方式去抨击和揭露这个残酷的现实,所以他是真正的勇者。一个如此勇敢之人,是不会轻易赴死的。而从他的字里行间中,可以看出他在这本《风波鉴》中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血,所以让他放弃撰写这本书,必也是难于登天。所以他除了死或者不能写下去了,他是不会停笔的,而他又不会自己寻死,所以……我猜此人不是身陷囹圄,就是已遭人毒手了!”
听到此处,沈白已是大大地吃惊,心中不由得对陆元青的观察力佩服至极,从一本书能看出这么多,他沈白不及此人!
沈白和陆元青或许都不是蠢人,但是陆元青有一点是沈白这个贵公子出身的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那就是经历。虽然这个年轻的师爷对自己的往昔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但是沈白知道,他一定经历过什么事,而这些事是他沈白从不曾经历过,甚至是想象不到的。所以,沈白就是止不住地想要研究他。但是陆元青还是技高一筹,他早就看穿了沈白此人性情,所以先下手为强,逼他亲口说出,永不再查自己的来历。沈白是个读过圣贤书的君子,他不会因为自己对此人充满好奇而违背诺言,当然,沈白不食言,也是因为他非常清楚,一旦他食言,他将再也找不到陆元青这个人。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这么觉得,也清楚地知道,一定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