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九鸾听闻此事后, 先是皱皱眉头打量慈姑周身:“你可无碍?”
见她无事后,才狠厉道:“此事以后勿要惦记,不过是两个乡间泼皮, 送他们去个好去处便是。”
这……慈姑咬咬嘴唇, 仰起头央求他:“交与我处置便好。”她今后还想与濮九鸾平起平坐,就不想处处依赖于他。
“好。”濮九鸾不过思忖片刻便应了下来, 他劝慈姑:“好了,勿要再为此事伤神了, 既答应了我与我今夜出去, 可不要不作数。”
“就是就是。”岚娘在旁挤眼, “还养着些螃蟹在笼子里, 你走了我们好吃螃蟹。”
吕二姐更是直接,将她推出了门外, “砰”一声关了大门,在门板外遥遥喊:“你不在我们也玩得欢畅些。”
慈姑哭笑不得,濮九鸾歪着头冲她一笑, 便扶着她登上了马车。
今夜汴京城里处处都在庆祝中秋节,满城的丝簧声声, 明月高悬, 达官显贵百姓庶民都对着这一方圆月赏月, 儿童举着灯笼, 彻夜嬉戏。四处酒楼歌榭歌声不断, 家家宴饮, 时不时有欢畅作乐声从墙内飘出。
濮九鸾先带着慈姑往最热闹的州桥夜市去, 这州桥夜市今夜里也是昼夜不熄的灯火,还有店家在卖些橘子、柑橘等时兴之物,还有人卖磨喝乐的, 两只小人儿脚底站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憨态可掬。
慈姑正要往桥头去瞧瞧那磨喝乐,却被个跑着嬉闹的小儿将一盏子石榴甜饮子泼在了衣裙上。
小儿见手里的甜饮子倾倒在地,“哇”地一声张嘴就哭。当娘的又忙着哄孩子又要给慈姑赔不是,满头的忙乱,濮九鸾便从前头小贩处买了一盏甜饮子又递给小儿,惹得当娘的不住感激:“多谢两位,两位这般善心,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濮九鸾见慈姑耳朵微红,便问她:“我在近处有一处宅子,你可要换身衣裳?”
慈姑见身上衣裳湿漉漉一大块血红印子,今日显然是不能穿着逛街了,便点点头。
他叫马车带慈姑拐过两处小巷,便进了一座宅子里去:“这是我在汴京城里的一处宅子,宅子房屋少庭院大,并不适宜居住,是以平日里荒芜。”
又叫慈姑去换衣裳。
随行的丫鬟却是上次见过的青衣。青衣领慈姑进一间屋内,从柜子里捧出干净衣裳,慈姑穿上那衣裳,就见尺寸严丝合缝,有些疑惑,问青衣,青衣才道:“自打上次娘子来过,侯爷便叫我们在各处院子里都备着娘子的衣裳。”
慈姑一听脸就红了大半,心里却甜滋滋的。
她出了屋门,濮九鸾却不在原地候着她,地上有一盏小小莲花形状的灯笼。
她捡起那灯笼照亮,往前走几步,又是一盏灯笼。之后每每往前几步,地上便有一盏灯笼。
这莫非是濮九鸾有意安排?慈姑抿嘴笑,她顺着灯笼直走到一处月门,转过月门,忽得站在原地——
眼前是一方小湖,湖中满池的莲灯,满池灯火通明,湖边桂花飘香,一人高的夹竹桃沿岸盛开水红色的大花,开满鲜花的枝条垂入水面,脚下茉莉花吐艳,雪白的小小花朵藏于叶间吐着淡淡的香气。
岸边停着一艘小船,濮九鸾在船上,正伸手邀约她:“今夕何夕,能与美人泛舟?”
慈姑抿嘴一笑,跟着上了船。
濮九鸾自己将船划到湖中心示意慈姑抬头。
慈姑抬头,便见明月满怀,漫天星子疏朗,星辉满眼,廖花香气漂浮,湖面上的莲花灯繁星点点。青空、湖水,似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哪里是湖,哪里是天空
再低头,便见岸边红红火火的夹竹桃,慈姑以前从未想过夹竹桃能长这么高大,橘色的灯笼光照下,厚重的枝条上挂着嫣红的花朵,垂坠在地上,满目温馨。
慈姑索性躺在了船舱里,濮九鸾也住了桨,他小心翼翼将一个软垫铺在慈姑脑后,扶着慈姑躺倒,似乎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而后自己也跟着躺在了慈姑身边。共看星光月光。
明月千里,月辉映照。
“星星会落下来吗?”
大约陷入情海中的人都惯常会说这般傻里傻气的话。
“不会。”濮九鸾小声说。
“眉州也有河,我们常跑出去,夜里躺在船舱里看星星,不过是为了等着看瓜的老头打呼噜。等他打起了呼噜,我们便去地里摸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第二天奶娘就会去给老头送瓜钱。”慈姑眉眼弯弯笑了起来,“你儿时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濮九鸾费力地想,半天才想起来,“我爹不喜欢我娘,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那时候我一个人在漠北军营里带兵,每次打仗我都是最不要命的那个,你猜为何?”
“为何呢?”慈姑心里有些心疼他,她伸出手去,有一搭没一搭摸着他袖口,冰凉的布料上面有反复的鱼龙花纹,摸得她心里一阵阵酸楚。
“因为我在这个世间有什么可失去的。我娘去了,我爹不要我了,我便想,就如此吧。”
反正他与这个世间一切都隔了一层,从此以后谁也不要,他也不要别人,隔岸观火,瞧着他们毁灭便好。
“坑杀西夏人的那次我以身诱敌一人做饵,预备将他们引到谷底我们的埋伏中,当时情形凶险敌军追逐我,一箭射到我后背几乎近了心窝,我眼睛都不眨将他们带到了埋伏阵里。”
“后来我见到来接应的同袍昏迷过去,当时迷迷糊糊想到的是,就这么结束也好。”
濮九鸾轻轻道,许多年他毫不留恋世间,心里想的都是就这么结束也无妨。是以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
他将脸转过去:
“可是在遇着你以后,我忽然就想,我要好好儿活着。”
好好儿活着,才能看着她做菜。那一次被她扯着满汴京城里跑逃避相亲的恶棍,当时看着那个身着红衣的小娘子,濮九鸾的心就忽得回来了。他想看她生机盎然生活在大宋城里,看她热烈泼辣畅快淋漓活着,想看她,就这么瞧着她一辈子。
他定定盯着慈姑,漫天的星子落入他的眼睛,亮闪闪,明晃晃。
慈姑的心砰砰砰跳起来。
果然,他伸出了右手,轻轻儿,抬起来,坚定地攥住了她的左手。
他的手很烫,又热,带着男子灼人的气息。
他的手攥住慈姑的柔荑轻轻婆娑,他指尖似乎是常年拉弓射箭磨出的茧子,磨过慈姑肌肤,所到之处似星火点燃,又似电光火石。
噼里啪啦燃烧起一片,叫她心脏砰砰砰直要从胸腔里跳动出来。
偏那手指还不停,轻轻从她指腹、手指、手背、手心处一一描摹而过,似在描摹手的形状,又似缓慢轻柔安抚她,一点点,一点点,叫她手心是烫的,脸是烫的,心也是烫的。
原来与心悦之人牵手是这般感受。
岚娘在家爱看的那些话本子里有时候也会隐晦说到这里,每每到这时,岚娘都要激动得“嘎嘎”大叫,似一只出笼的白鹅,又要托腮满脸慈祥姨母笑,慈姑那时候不懂,直到自己今天真的体验,才明白原来真会叫人魂灵尽失、堕入迷津。
怪不得。慈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醉人,就像陷入一场无边美梦,叫人只想永不醒来。
两人就这么静静牵着手待在小船里,小船则漂浮在池塘里,任由池水荡漾,晃悠悠,晃悠悠,慢慢悠悠不知天地归处。
直到月亮西落,露水要下来了,濮九鸾方松了手,问她:“可冷?”将披风解下来裹在她身上,瞧着她被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划桨往岸边去。
归家时已是深夜,不过汴京城里中秋夜都热热闹闹,因而也不算太晚。
濮九鸾将慈姑放在门口,而后自己也跟着下了马车:“快进去吧,我瞧着你进去。”
慈姑“嗯”了一声,又有些不舍。
濮九鸾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伸出手来摸摸她脸颊:“夜里露水下来了,快些进去,明儿再来带你出去玩。”
他们斜对着的二楼,忽然一阵“嘎”叫,旋即被噎了回去,似乎被什么捂住了嘴巴一样。
“是有鹅么?”濮九鸾四下打量。
慈姑叹口气摇摇头。家里那只鹅还会吃螃蟹呢。
第三日,果不其然那康家叔伯又来了。只不过这回那两人再来就不单单是自己了,还带着开封府的衙差。
康行三趾高气扬:“今儿我可带了衙差,你赖不掉了。”
那位衙差瞧着慈姑,便道:“在下是开封府的孙莫,依照《宋律》‘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孙不得别财异居。’如今你祖父尚在,康娘子怎能别居?”
见慈姑要反驳,他得意洋洋先出口:“你可别说你不认识我们,我已在开封府查了你的户头,你那籍贯上正写着眉州曲水镇康行二之女,这如何赖得?”
“莫吓着侄女。”康行一在旁训斥弟弟,又转而对慈姑道,“是我兄弟失职,侄女如今到了说亲事的年纪,我们还未说定婚事,正好近日来汴京寻着一门好亲,对方家财万贯,侄女嫁过去便是个享福的。以后我们兄弟便受累帮你们打点这些店铺,侄女安心嫁人相夫教子便是。”
“说与谁家?”马夫人深恐慈姑吃亏,早早儿跟了出来。
康行三得意洋洋:“正是郑皇后巷住着的李员外,他家财万贯,在汴京城外有几百亩水田,是个有名的大富汉呢。”
马老夫人在旁边皱眉:“这不是远近闻名的一个老财主么?前些日子还因着拖欠花楼里的嫖资被人家编了歌谣满城笑话。”要不然也不会连她这等老妇都听说了。
“那又如何?男人嘛,谁没有些风流韵事呢?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何况李员外只有个女儿,你嫁过去只要生个儿子便是妥妥的母凭子贵。以后还不是穿金戴银?”康行三满不在乎。
“我呸!”岚娘举起个扫把劈头盖脸就往他脸上拍去。
康行三被拍了满脸灰,灰头灰脸躲到了衙差后头:“孙衙差,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孙衙差皱皱眉头,他今日来之前先见了相府的一名管事,那管事暗示他:“这康娘子之事又悖孝道,还请您千万秉公处理。”
虽然说汴京城里非富即贵,可相府的人谁得罪的起啊?本来这种事情应当是亲眷到衙门去递状子,而后再由衙门审理。要不汴京城这么大,拢共百十来个衙差哪里够这么用的?可这回相府管事张了口,他便少不得要走这一趟。
想到这里孙衙差当即道:“康娘子,既然你有祖父尚在,做孙辈的自然不能就此不孝。否则便是告到官衙里去,你也理亏。”
慈姑一笑:“这可奇了,口口声声用孝顺压我,那么我问两位叔伯,当初我爹娘生前开着脚店生意红火,去世后那脚店为何变成了你们的私产?”
她手指着对方:“当初我爹病重时,我哥哥去求你们帮忙请名医,你们又是如何推脱的?我们父母尸骨未寒,你们便将我们绑起来卖给人牙子,这又是如何?你们不慈,还想要我们如何孝顺?你们说是翁翁的意思,翁翁年事已高,常年糊涂,我爹爹请了许多名医都治不好,这是眉州城里都知道的,缘何忽然翁翁又好了要我们兄妹回家去?”
慈姑问孙衙差:“若是这两人要将我们告上官衙,我们也如此说。要不是我们命好被琬珠帝姬救出生天,只怕如今还在做奴做婢,又何来的酒楼?”
孙衙差被问得瞠目结舌,最重要的是他听这意思,中间还有琬珠帝姬。
这却难办,宰相固然是个大官,可帝姬这等皇亲贵胄的地位是不会贬谪失势的。
常年混在汴京城这种当事人非富即贵地盘上的孙衙差当机立断开始和稀泥:“既然这中间有许多内情,那就请两位各退一步,这个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什么?!”康行一不可置信这衙差居然瞬间就变了立场。
孙衙差拱手道:“若是两位还不肯相让,那就只能上衙门里喊冤,到时候请状师递个状子,请青天大老爷审判便是。”反正到时候判案子就与他无关了,他很是满意这个主意,随便行礼就走:“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你你你你!”康行三气得手都哆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