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逡巡鱼羊羹

“娘哩, 你莫不是又在外头存心捣乱了不成?”马夫人迟迟疑疑向前,问那官媒人:“您这是……”

官媒一挥手里的帕子:“这位夫人可是马夫人?”

马夫人点点头。

官媒便笑道:“好标致个人儿,生得俊俏, 我还以为是个十八九的大姑娘哩。”

伸手不打笑脸人, 马夫人便也不好再阴沉着脸,转而叫婢女倒茶, 唤侍儿看座。

官媒人便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她喝口茶, 这才慢悠悠道:“府上如今寄居着一位康娘子, 因着她没甚长辈, 便要向您提起。我呢今日便是与她说亲的。”

一句话说得院里诸女眷各个张大了嘴巴。

马夫人一扫适才的反感, 一脸欢喜:“您是哪家请来的?”

“正是镇北侯府。”

“哐当。”岚娘手里把玩的谷板掉落地上。

马夫人略有些意外:“这得问过慈姑才好。”

马老夫人则一脸欢喜:“说与我家的慈姑?甚好甚好。”又一推团儿向慈姑:“康娘子,哪天富贵了莫忘提携你这些妹子。”

团儿羞得满面通红。

原来上次与濮九鸾见面他所说的等几天, 说的便是遣人来提亲的意思?

这人,也忒迅疾了些吧……

慈姑两颊发烫,想了一想:“劳您跑这一趟, 只这桩婚事,我暂时还不能点头。”

“为何?”院里诸人一齐出声。

*

官媒走了之后, 院里几个人似是担心慈姑心情不好, 马夫人拖着她晒衣, 将柜里冬衣齐齐翻检出来在日光下暴晒, 团儿邀请她将七孔针插在两人的襟楼上, 岚娘将水上浮飘在水缸里唤她来捞, 便是马老夫人都乖觉, 问她吃不吃红蓝彩色缕系着的“种生①”,还帮她将小蜘蛛放在盒子里,叫慈姑明儿等着看结网, 倒叫慈姑哭笑不得。

只她仍旧心绪不宁,自己拿起一只花瓜欲雕,一个不慎,被刀子划伤了一刀,她“哎呀”一声,将割伤的指头含在嘴里,正发怔,忽然岚娘推她一把。

慈姑抬起头,岚娘冲院外努努嘴。

却是濮九鸾正站在门口。

他身着一身鸭壳青便服,俊朗逸秀,面貌堂堂,站在门庭中如一道明月,无端令门楣都生色,只不过神情却略有些憔悴,眼白处略微泛起些血丝,下巴上的胡茬起了青色一片。

慈姑心里有鬼,迟迟疑疑站起来冲他勉强一笑。

岚娘见不得她这样,恨铁不成钢将她连推带拉到门外,“砰”一声关了大门。

慈姑心里发虚,不知说些什么,正支支吾吾着,却见濮九鸾一伸手,将她的手指拉了起来。

慈姑瞪大了眼睛,刚要发作,濮九鸾将手指拉到自己嘴边,吹了吹,见伤口已经不往外渗血,又放了回去:“你啊,倒不知道要保重自己。刀剑无眼,千万要小心。”

“刀剑无眼不是这么用的吧。”慈姑低头闷闷道。

这一打岔却叫萦绕在两人身上的尴尬渐渐散去一些,濮九鸾扬首,示意往河边走走,慈姑看了看身后的大门,觉察到适才还沸反盈天的院落这会安静得诡异,不用想院内那几个人一定屏气凝神在听墙角,是以点点头。

两人直往河边而来,河对岸有许多商贩,还有些卖磨喝乐、卖谷板的小贩未走,正准备卖七夕最后一波,叫卖声遥遥远远传来,越发显得岸这边安静。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濮九鸾这才问她:“听官媒说,你不愿意结亲,可是为着什么?”

他摸了摸鼻子,似是有些歉疚:“上次在侯府,你收下了我的指环,我以为……便是允了的意思。”

他当时以为男子当主动些,早早请了官媒,定下来今儿提亲,为此他今天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连胡茬冒头都未修理,诸事都抛在身后,单等着官媒回音。

谁知慈姑居然回绝了官媒,濮九鸾这才觉得不妥,拔腿就来寻慈姑。

此时见慈姑脸色似不大好,濮九鸾生怕惹得她伤心,极其忐忑不安,连忙解释与慈姑:“当时你在镇北侯府住了好几天,虽然事出有因,可总归担心叫外人知道轻慢了你唐突了你,又见你收下了我的指环,是以急急忙忙遣人来提亲,万万不是轻慢你的意思。”

“不是。”慈姑摇摇头,“我不是为着这个拒绝。”

见她终于开口,濮九鸾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想着若是应了,只怕叫你在人前失了颜面……”

堂堂镇北侯,官家重臣,来往得皆是公卿,即便是尚个帝姬都绰绰有余,若是被人知道与他结亲的是个当垆做饭的厨娘,只怕……

原来是为着这个,濮九鸾神色舒展开来,心里大石落地,他笑眯眯冲着慈姑笑:“你莫要这般想。我是这满汴京城头一个没有体面的人。”

前头岸边正靠着一艘游船,徐林正划着桨在船头张望,濮九鸾便跳上了船,又伸手拉慈姑。

慈姑犹豫了一下,便上了船。

木窗内里规整洁净,纱帘高悬,瞧得清外面灯火通明,坐稳后船便晃悠悠摇了起来。

濮九鸾给慈姑递一个软垫,瞧着她坐安稳了,这才轻轻与她说起来:“本来我不欲告诉你这些的,可既要娶你,那便兜个一清二楚。”

橹声悠悠,濮九鸾沉声:“我十多岁时我娘去了,我爹便将我送到了塞北,满汴京城贵门里谁人不知我不受宠?他们都盼着我死,谁知我又跟上了官家,可这官家的饭碗岂是那么好捧的?”

他先是在刺堆子沟坑杀了几百西夏兵,而后一手建造了皇城司:“外头那些酸儒说我是‘小白起’,说我是皇家走狗,攀扯忠良。”

他笑得苦涩,窗外汴京城里的无数人间灯火映照在他脸上,两道如墨笔勾画的浓眉下眸光深沉,一对明亮如星的眼睛光彩夺人,衬托得他脸色晦暗未明,那一贯温柔从容注视着慈姑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苦涩:“你可嫌弃我?可觉得我叫你失了颜面?”

慈姑心疼起来,忙道:“不嫌弃不嫌弃。不失颜面。”

濮九鸾笑了起来,嘴角这一提脸上的晦暗荡然无存,他挑了挑眉:“那为何你会觉得我嫌你失了颜面?”

慈姑叫他这般套话进去,自己先泄了气:“也罢。”

她眼珠子一转,又想起一出:“我今儿,可是将长寿坊的行院逛了个遍,你可知道?”狡黠瞥他一眼。

“晓得。”濮九鸾眉风不动,“你要与人谈生意自然少不得出入这等场合。我替你遮掩便是。”

只不过慈姑仍有条件:“可我仍想等我爹平反了再论婚嫁。”

“好。”濮九鸾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可你莫叫我等太久。”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织锦包裹递与慈姑,慈姑打开包裹,却是两个磨喝乐。

檀木雕刻的底座上笼着红纱碧笼,小小人儿身着金珠牙翠,一男一女,男磨喝乐②穿黑衣,两手捧着一把樱桃欲递,女磨喝乐举着团扇遮挡脸颊,似有些害羞,两人皆是栩栩如生。

慈姑一见便知这磨喝乐价值不菲,不过着实精巧可爱,她便接过磨喝乐,仔细把玩起小人。

濮九鸾笑着看她:“如今乞巧节都时兴这小玩意儿,我下衙时正好遇上有人叫卖,便买了与你留着玩。”

慈姑一想到堂堂正正一个侯爷居然当街购买磨喝乐便觉好笑,也不知哪个小贩那般胆大,却也被他赌对,居然做成了这一桩大生意。

两人又聊些近况旧事,忽听得一阵箫声,掀开帘子,但见外头明月已经升了上来,月光如水,浸满京华,汴河两岸灯火通明,如星落成雨,岸上许多小娘子小郎君正嬉闹逛街,岸边一丛丛金雀花密密蓬蓬,直绵延到很远。

如今在长寿坊工匠的生意骤然多了起来。许多行院人家雇他去,便是教他将灶房拆了而后营建一座高楼。

满长寿坊如今都兴起了从康娘子外食店里订制席面,说起来这席面又精致又美味,光是瞧着便颇有面子。何况康娘子还会根据不同的行院做出不同的定制菜式,听说给熙春楼做了一道百鸟朝凤,那凤凰活灵活现,叫满城的人议论了好几天。

长寿坊的厨子们如今也是春风得意,他们有了康娘子相助,得了许多生意买卖,那外食店如今火爆不已,到了饭点一连接近百个订单,更绝的是这行院里的订单还有一桩妙处:那便是时间不定。

寻常饭庄不过早中晚三顿时有生意,行院里却一天断不了来的客人,如此一来,这便又比寻常饭庄生意要多些。毕竟能进行院的都是有钱人,一人便能叫一桌席面,不像去饭庄还要几个人才凑一桌。

生意冷清的长寿坊食饭行如今可算是焕发了新生。

这一日慈姑正帮吴行老筹备生意,就见古行老扇着扇子愁眉苦脸来寻慈姑:“康娘子,如今长寿坊被您给救活了,可该瞧瞧外面怀远坊了。”

“既然如此我便去你们坊里瞧瞧。”慈姑也不推辞。

古行老长出一口气:“可算轮到我们坊。”他来之前担心不已,就怕吴行老霸着康娘子这个金铺满不放。

古行老笑眯眯道:“我可不像老吴,只雇着你白干活,我们坊里的行老之位虚位以待。”还故意瞧了吴行老一眼。

吴行老气得胡子纷飞:“我岂会是那等小气之人,我们长寿坊的行老之位也是留给康娘子的。”

两人斗嘴慈姑习以为常,便索性带着他们将整个怀远坊转了一圈。

怀远坊靠近西市,按说饭庄生意应当不错。可这靠的近有个大弊端,就是许多赌坊便都聚集起来,渐成气候,别人说起怀远坊,都叫赌坊。

按说这赌坊聚集起了诸多人,也算是顾客云集,偏偏并没有:赌坊也与行院一般,都自带厨房,甚至有的赌坊还养着些美貌的妓女,为的就是勾住顾客,叫他在赌坊里花光最后一枚铜板。如此一来酒楼生意也算不得好。

古行老见慈姑眉头微蹙,似在思索,便问慈姑:“听说您给长寿坊出的主意便是外食整桌席面,不知我这可以?要不我们怀远坊也跟着做这生意可好?”

惹得吴行老一阵反感:“你可真是个应声虫,学人精!我做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

“这是你自个儿独创的么?还不是人家康娘子的主意,再说原先码头上便有这外送食盒的法子,你这不过是将食盒整的大些变成了酒席,认真论起来你才是那个抄别人的应声虫呢!”

眼看两人又要吵闹起来,慈姑笑道:“非也。”

她问古行老:“这坊里可有开酒楼的地方?”

古行老一愣:“有啊。”

慈姑便道:“那便开一座酒楼吧,我自入京以来便想开一座自己的酒楼,只这一直还没有机会呢。”

古行老略一思忖,不对啊,他这是请康娘子帮忙救助,可不是帮她圆梦啊。

吴行老则得意洋洋瞧着古行老,眼中意思不用说话古行老都能明白,不外乎是“好你个老古,且看你如何赢我!”

可古行老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定了请康娘子帮忙,就不要加以质疑,大不了就当自己花银子买个开心罢了。

古行老带着慈姑满怀远坊转悠寻摸起合适的饭店,过了一段时日可算被他们找着了一处三层的酒楼,靠近怀远坊最大的赌坊如意赌坊,

说起那如意赌坊可当真算的上是人间销金窟。赌坊内有几座高楼围绕,听说内里有假山流水,简直如一座私家园林一般,人都说只要你有钱,进了如意赌坊便能得到不逊于皇帝般的享受;可这人间仙境也不是轻易便能进得的,便是你富可敌国,进了如意赌坊也不过花用一年便能倾家荡产。

这家酒楼原来就开在这里许多年,可惜如意赌坊将它的生意抢夺得七七八八,如今酒楼也只能关门了事。

古行老皱眉:“康娘子,这店,还是莫要开在此处为好,你年纪轻不知道……”

“不,我知道。”慈姑斩钉截铁。她从前便见过赌坊如何害人,狠心夺取康家资产的隔房叔伯便是赌坊的常客,那赌坊如魔鬼一般,先是将他家银钱耗尽,而后便是卖地、卖房、最后将目光转移到隔房的两个孤儿身上,罔顾人伦。

古行老又小心翼翼将其中利害关系说出:“寻常人开不起赌坊,能开赌坊的这背后都是大佬,都是有大靠山的。你这生意,做好了便是与人家抢钱,做输了便是自己赔钱。与人家抢钱,别人岂能叫你好过?到时候寻你仇,我们可顶不住,横竖都不痛快。”

“不若莫要惹事。”吴行老也谨慎了些。

慈姑笑眯眯:“便是要惹他的事,且看它如何。”

李麻子世代是汴京城里的小市民,打些零工过活,他家里略微有些薄产,本来只是个顺从良民,谁知道喜从天降,交引库要新建一座新库房,征用了他家一道荒废了的院落,给了他一千两银子的赔付。

从天而降这一笔资财,李麻子晕乎乎还未反应过来,他身边就忽得多了许多人,将他当作弟兄,义气十足。

汴京城里许多这样的“闲汉”,能写会画,会音律懂美酒,专门陪侍这等富贵公子,是以李麻子并未生疑。

这些所谓的闲汉兄弟先是与他一起吃酒肉,自己买了酒肉请他吃,李麻子白吃白喝了几顿饭,原本的警惕心也下去了,只觉得这些人是天上地下难遇的知己。

吃得痛快之时,他们在席间又拿出骰子来,几个人吆五喝六玩几把权做喝酒助兴。

李麻子不会摇骰子,他们便仗义教导:“来,我教我兄弟。”

那骰子玩得最简单的玩法,瞧大小,开出来是大就不用喝酒,开出来是小便要喝上一杯,非常有趣,渐渐地,他们吃饭喝酒便以这骰子为主,吃饭为辅。

忽得有一天,正在酒桌上喝着酒,有人提议:“这骰子玩多了腻歪,倒不如我们一起去如意赌坊玩一把如何?”

“那地方好啊,听说是汴京城里独一份!”

“对,咱们李兄弟如今有了钱,自然要去见识那有钱人的场合!”

你一言我一句,四五个人怂恿着他,就要往如意赌坊去。

李麻子被人簇拥着进了如意赌坊。一看果然了得名不虚传:身着洒金红纱的波斯女郎用嘴噙着蜜酒喂人;皓腕霜雪的美人儿拿着筹码手把手教你玩乐,整座赌坊都热热闹闹,一派纸醉金迷之感,

李麻子身边那些弟兄们冲迎来的伙计使了个眼风,那伙计得令,立刻躬身请他们过去,那帮兄弟们便簇拥着他往其中一张赌桌而去。

偏李大头是个谨慎的,对着自己不懂的不敢贸然下注,便说:“我瞧瞧怎么玩。”于是一路站在边上瞧着别人玩。

那些人玩得刺激有趣又新奇,玩得高兴处乐呵起来,李大头也跟在旁边喝了一宵的酒,美人美酒,闲汉兄弟们又赢了钱,着实算得上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今儿个清晨起来李大头无事便又有人寻他去如意赌坊:“兄弟,一起去逍遥。”

“昨儿你只看不玩,今儿可学会了不成?”

李大头是个经不起别人激的,立刻拍拍胸膛:“这有何难?”

他们一行人到了如意赌坊对面,忽得见前头有舞狮队,正舞动得热火朝天。

是如意赌坊又出了新的花样?

周围的百姓纷纷凑上前去瞧热闹:

金色大红缎面的狮子,围着一个五色绣球打转,两只狮子相争,围着几根独木桩子打斗。

李麻子素来爱瞧热闹,便住了脚多看了两眼:两只狮子你争我斗,终于踩桩将绣球衔在了嘴里,下一瞬狮子腾桩,将口里的绣球抛到了他手里。

李麻子拿着这绣球呆愣在了原地。

便见狮队诸人欢呼:“这是开张以来我们第一位食客,得五个免费的筹码!”说着与他竹子做的筹码。

李麻子瞧着这筹码便发愣上了:“怎的与那赌坊有些相似?”

他迷迷糊糊就被诸人簇拥到一座酒楼前头,只见上书几个大字:“康娘子盲猜酒楼”。

周围人议论纷纷:“这盲猜是何物?”

这时有位小娘子站在酒楼大门口,笑道:“诸位,我这酒楼要的便是叫人盲猜,所有菜式都是做好后藏身于竹罩子下头,菜色的价值分别是一两银子到十两银子不等,而后叫人盲猜,花费二两银子便能猜这道菜,而后由小二揭开盖子揭晓谜底。”

“那你这店可不划算?我要是没赌中可怎生是好?”有个人不满意,喊道。

小娘子笑道:“最差便是二两银子买了一道一两银子的菜式。何况稍微若是押中,便是花了二两银子买了十两银子的菜式,这不就是大大的赚了吗?”

李麻子同伴不耐烦听这个,便要拉着李麻子出去。

李麻子不愿:“免费得来的怎么不去?倒不如将这顿饭吃了才好。”他是小市民心态,一听说有免费的好处,自然是非要占了这便宜才成。

有个同伴脸色有些勉强,另一个性子和缓的拉拉他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于是都留了下来。

这时候许多百姓也跟着进了店,也不吃饭也不点菜,就凑在李麻子身后看热闹。

立刻有人端上来一桌子菜,只不过菜式下都扣着竹编的盖子,那竹编盖子一般大,叫人瞧不出来下面的端倪。

便有茶饭量酒博士上前与他们倒茶,又殷勤相问:“您要哪盘?”

李麻子指着第三盘道:“便是三吧,我家是这第三户人家,这是个好数字。”

那人揭开第三盘的盖子。

香味四溢,那人笑道:“这道菜唤做逡巡鱼羊,恭喜您,这道菜以鱼肉和羊肉入馔爆炒而成,融合了鱼肉和羊肉的鲜美。”

后头看热闹的百姓们很会抓重点:“到底多少钱啊?”

“这道菜一共要五两银子。”

李麻子高兴坏了,不住问:“看吧,兄弟们,我是不是可厉害?”

他那些闲汉兄弟们勉强一笑,似乎眼底并无笑意。

李麻子却没注意,他正夹起一块羊肉吃,这厨师的技艺一定很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羊肉片得薄薄,吃起来滑腻肥美,毫不费牙,鱼肉也被片成薄片,两者爆炒融合在一起,上面还撒了一层淡淡的芫荽末。

羊肉和鱼肉经过处理,本身香而不膻。羊肉肥美,鱼肉片鲜嫩,两者炒制在一起,意外地鲜美独到,李麻子只觉得这辈子都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

又到第二道菜,他来了兴致,指着桌子最中央一道菜:“开那个。”

这却是一道青凉臛碎,价值十两银子,引得后头百姓们连连惊呼。

上好的狸肉与蒜苗同炖,热乎乎散发着醇厚的香气,挑拣一块骨头,吸溜一口上头余留的骨髓,瞬间滑入嘴中,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后骨髓饱吸了汤汁的鲜美,叫人满口留香,怪不得这道菜价值十两银子,这狸肉是价格较高的野味,寻常百姓人家不大吃它,也只有贵族人家才吃得起,却没想到能够只用二两银子的成本开出来。

百姓们纷纷兴奋起来,议论纷纷,他们原本想着这家酒楼进不去,如今看来倒也新奇有趣,何况二两银子遇上这等见丈母、老母亲贺寿的日子也还是拿得出来的,当下就凑在后头给李麻子出主意。

李麻子也是个好热闹的,扭身问:“下一个开哪个?”

后头百姓们纷纷给他出主意,这个说开那个左侧的,影影绰绰瞧见里面的盘子大;那个说开放在桌子中间位置的,那里的应当是贵重菜品。

李麻子便听了后者的说法,选了放在桌子中间的一盆菜。

第三道菜却不贵,随着盖子打开,人人都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喟叹:原来是一锅米饭。茶饭量酒博士解释:“这道菜值一两银子。”

这碗饭瞧着与寻常所吃不同,米饭连菜盛放在砂锅里头,许是刚出锅的缘故,还哔哔啵啵响动着,青青豌豆米剥得小小,撒在雪白的米粒上,米粒各个饱满大颗,米饭上头还有些许的蘑菇丁,粉红的腊肠片得薄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丰腴的油脂渐渐落入米粒中,锅边还有焦黄的锅巴,豉油的香味散开,一看就知道脆脆的好吃。

李麻子自己先舀了一勺尝起来,腊肠里头的肉粒饱满,大粒大粒混合在肉糜里令人着迷,还有一丝绵长的白酒香气,酱香十足,蘑菇丁恰好解腻,厚道的口感增加了整道菜的嚼劲,这里头的豉油更是咸甜结合,混合着腊肠的油脂包裹了雪白的米饭粒,单是这汁水拌饭就能叫人吃下去一大口。

虽然这一道饭直值一两银子,但着实好吃啊。

李麻子毫不觉得吃亏,他扭身又问后头的人:“下一个选哪个?”

这回百姓们不敢瞎说了,有个胆大的喊:“你还是自个儿定吧。”惹得大伙哄笑一片。

李麻子便笑笑,又指着米饭旁边的一道菜:“便那个吧。”说完还舀起一勺子焦黄酥脆的锅巴塞进嘴里,嘎吱嘎吱美美得吃了起来。

后头的百姓各个脖子升得老长,要打量是何等菜式。

却是一道炙烤乳鸽,茶饭量酒博士笑道:“这道菜值五两银子。”

百姓们又都欢呼起来。一阵地动山摇,惹得外头原本要去赌坊的人起了好奇:“这破酒楼何时来的生意,怎的忽然多了这许多人?”于是纷纷进来瞧热闹,进来以后便瞧见正在盲猜菜品,这法子着实新奇有趣,便留下跟着看热闹,酒楼里的人便一个多过一个。

李麻子浑然不知,只专心打量面前这道炙烤乳鸽,应当是事先刷了一层蜜而后再放入烤炉中烤制。

金黄油亮的色泽,油脂渗透在外面,一滴滴往盘子上滴落,不用尝,单是瞧一眼便觉颇有食欲。

李麻子吃一块鸽子肉,烤过的鸽子肉,肉皮外面已经焦脆一片,咬开后,原来这层酥脆的外皮另有他用,将肥美的肉汁牢牢锁在其中,如今牙齿一用力,便能吃到肥美的鸽子汁液,一个字鲜!鸽子肉也是分外鲜嫩,一缕一丝都分外滑嫩,纤维间一股碳火气,叫人得些野趣。

再咬下去,鸽子骨酥脆,十分诱人。

第五道菜便自在许多,李麻子熟门熟路喊道:“再来一个。”

这道菜是一道红焖羊肉,羊肉切得大块,用黄酱焖煮过,搭配着白色的萝卜片,叫人瞧着便觉胃口大开。

李麻子忍不住夹起一块送进嘴里,被炖得酥烂的羊肉筋肉分离,齐齐软烂易碎,还散发着好闻的五香味道。

李麻子上了瘾:“再开一道。”

那茶饭量酒博士却道:“不好意思,您一共得了五个筹码,再多却没有了,剩下却要自己花钱买筹码了,我们这筹码是二两银子一个。”

李麻子赌性大发:“不就二两银子么,再买五个。”

那茶饭量酒博士却再也不愿意买:“您这一共三个人,五道菜也足够。不用再多花钱。”

李麻子也不是那听不得劝的人,立即点头:“如此便好。”

今儿着实过瘾,李麻子吃着美味佳肴忽然颇有感慨:“今后还去什么如意赌坊?”

他脑子里的小市民意识忽然发作,兴致勃勃提议道:“以后便来这里多好。又能吃又能玩,还有人帮你瞧着,不至于倾家荡产。”

新结识的那些兄弟们却极不高兴:“还是去如意坊吧。”

有个还冲他眨眨眼睛:“听说那里的姑娘还不错。”

“去看什么姑娘?”李麻子连连摇头,“那些小姐哪里有饭菜香?”

“不去不去!真不去!”李麻子连连摇头。

这里多好,既便宜又划算,每每开盘后面还有许多百姓鼓劲叫好,被众人换绕着热热闹闹,岂不比赌坊更好?

“昨日兄弟们如意赌坊可是赢了许多银子。岂能就此不去?”有个闲汉迟疑道。

“开赌坊就是有赢有输,莫非赌坊只认输了银子的,却不认赢了银子的?”李麻子想想便觉道理不通。惹得周围人哄笑起来。

那些闲汉本想好好与李麻子理论,可是见这里百姓太多,他们铁青着脸扭头就走:“以后你我兄弟情断!”

李麻子也不恼,先叫店家将个炙烤乳鸽和红焖羊肉预备打包回去给老娘吃,剩下的便都请周围那些百姓过来吃:“多亏大家伙瞧我这热闹,大家一起来吃。”

诸人也不客气,适才瞧见那饭菜着实诱人,便都喊店家添一双筷子,吃了起来。

吃得痛快时,有个小哥瞧瞧四周,警惕小声道:“我看你啊还是莫要再与那些所谓的兄弟们交往了。”

“对啊对啊,我家就住在这附近,知道他们这些人啊惯常拉着富贵人家子弟来这赌坊。”

“就是,第一回 叫你赢钱,惹得你成瘾,之后便再也戒不掉,只怕家产就要没入其中。”

“他们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只勾着你吃喝玩乐,到熟了才带你进赌坊,是以一开始许多人都分辨不了。 ”

李麻子听着听着出了一身冷汗,他们所说这些手段,不就是这些天他这些闲汉兄弟们的所为么?

今日若不是被这家店选中,只怕自己就要被骗进赌坊,而后倾家荡产,想到自己的老娘辛苦了半辈子,若是最后被人赶出家门,那是如何凄惨?

慈姑正在厅堂里巡视食客们,便见一个中年人走到她跟前,眼含热泪:“老板,你们是好人啊!”

*

这家盲猜酒楼就这般火热了起来,本来人人都以为它会倒闭,谁知这家店非但没倒闭,而且生意越来越好。

许多稍微有些赌瘾且赌瘾没那么大的人,每到饭点走到这如意赌坊跟前,闻见里头飘出来的滋味,便忍不住犹豫:要不去吃顿饭呢,这饭食又香又好,而且还能赌一把运气。

古行老五体投地:“康娘子这法子着实高明,叫古某意想不到。”

吴行老自己亦是摇头:“我没想过居然能用这等法子化解。”

慈姑却笑:“若是这人生来爱赌博,又被坏人刻意勾着染上了赌瘾,趁着还有救,倒不如先请来我这店里。”

她正色叮嘱古行老:“只一点,这酒楼只能请本已是赌徒的人进来,却不能叫那些一瞧就不赌博的七七八八的人儿进来,那便是误人子弟。”

古行老满口答应:“那是自然。这也好办,如今各大赌坊都会给上门的赌客发放各家的荷包,唯有赌过钱才能有那荷包,以后我们便只收那荷包。”

吴行老想了一下:“除此之外只像李麻子一样,一看就是被人做局带了进去的这种人也可招呼进来。”

古行老点点头:“这好办,只不过如此一来,只怕收益要骤减。”

慈姑摇摇头:“不会。”

她做菜时已经事先设计好:这桌菜成本三十两,那么下桌菜成本必然会四十两。每一批次上十个菜,一桌菜的总价或高或低,每二两银子猜一个菜,要将十盘都赌完,便要用二十两银子。便是他们再怎么赌,也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何况市场售价与菜品的成本价格之间还有一大截差价,怎么都是赚的。

吴行老感慨:“老夫明白了,这说是酒楼,其实是以赌坊的方式,只不过赌坊里输了便是血本无归,而我们这里输了便能得一盘菜。”

慈姑笑:“您这可说得不错,有了我这菜总好过在赌坊里一无所得。”

怀远坊的生意就此做了起来,在赌徒中口口相传。若是赌瘾不那么大的人,如今都愿意去康娘子酒楼去。如今这康娘子盲盒酒楼极其惹人:一来能解解赌赢,二来嘛,美食做得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那便是家里人不会责骂。许多世家子弟家里管束得严格,往赌坊去一次是要打断腿的。可康家你进了也便也进了。

虽然只面向赌徒,可因着每一单的利润极高,如今整个怀远坊的厨子们一下子日子便好过起来。

于是到了行老们议事的集会上,古行老和吴行老要将慈姑夸上一夸:

古行老先站起来:“这次康娘子帮了我们怀远坊大忙,若不是她,我这坊里许多厨子们便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唔?何事?”宋行老如今深居简出,不知道外头的事情。

吴行老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情,怎的小宋行老也不告诉您?”说着还刻意瞧了宋雅志一眼。

宋雅志被他当众这么一点,心里格外不自在,一贯温柔儒雅的翩翩公子像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扇子一摇:“姑母,我是听说有些人用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只不过手段低劣,难登大雅之堂,便未与您提起。”

“莫要污蔑康娘子!”吴行老愤愤然站了出来。

宋雅志一眼瞧过来,目光冷清凌冽。

吴行老却无所畏惧,就将慈姑在外头先是用订制席面之计策帮助自己走出困境,又是开设盲猜酒楼帮助怀远坊,如何吸引了诸人,令这个坊间其死或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宋雅志冷笑:“这算什么本事?不就是变相开赌坊么?”

诸人忽得来了精神,议论起来:

“是啊,这可是阴损钱啊!”

“我们食饭行的行老们各个光明磊落,可不能为了钱干那损阴德的事!”

“谁知道呢,那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上了歧途。”

气得吴行老胡子乱飞,谁还不知道你们做了中饱私囊任人唯亲的事情,如今倒一个个装起正人君子了。

他正要起身反驳,就听得慈姑笑道:“小宋行老这说话可不对。我们这酒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须得有别家赌坊的荷包,也就是说这人本身是赌客才能入内。”

“这却不知道为何?我自己在京中酒席间听到的秘闻,便是这酒楼里有位顾客曾经一天三次都吃这一家酒楼的菜。”宋雅志笑得阴柔,“我不敢平白无故污蔑康娘子的清白,只我自己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