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帝姬, 刚要准备去大理寺。勺儿却来后头寻慈姑,一脸焦急:“有位娘子在我们店里,什么菜都没点, 喝了一口茶便开始哭。”
慈姑忙出去瞧瞧。娘子脚店里原本就是面向娘子们, 听说有娘子在这里哭,自然要去看看。
杏子坞的大堂里正有个娘子坐在堂前, 前头一壶清茶,一杯茶水。啜泣声清晰可闻。
旁边的顾客嘀咕起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莫非是店家招呼不周。”、“对啊, 或许是店家势利眼?”、“你还真说对了, 有些酒楼做大以后就瞧不起顾客了, 伙计都敢给客人甩脸子。”
这周围的伙计们听见, 神色便有些委屈起来,她们明明什么都没做, 谁知道这位娘子进了店,只喝了一杯茶,再问她要点什么菜她居然一声不吭, 反而哭了起来,这与店里的伙计有何关系?
果子先嘀咕起来:“明明是自己进门就哭, 可不要连累了我们!”
“果子, 别这么说。”慈姑轻轻阻拦她。
那位娘子坐在那里, 后背轻轻耸动, 一抽一抽。
周围的顾客已经猜测到别的事情:“莫非是被夫君抛弃?”、“或许是与好友同来此处吃饭, 后来两人分道扬镳因而触景生情?”
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 慈姑低下头, 好言安抚她:“这位客人,我便是店主康娘子,你可是遇上什么事?”
桃娘抬起头来, 她戴着帏帽慈姑瞧不清容貌,但从窈窕身形间都能猜出她是个美人儿。她摇摇头:“无事,是我身子不大爽利。”
她起身就要离开。
“慢着。” 一把温柔的声音叫住了她,“如今已到夕食的时辰,客人还是吃些东西再走,简单吃碗米粉可好?”
桃娘愣了一愣,而后,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点点头:“好。”
慈姑便给岚娘使个眼色,叫她陪着这位客人,自己则去后厨煮米粉。
厨房里有适才做卤鸭时现成的卤汤,又有慈姑最近新做出来的米粉,米粉在水里泡久了易坏,本打算厨子们今儿晚膳便吃掉,如今见这小娘子彷徨,便煮给她正好。
慈姑将细细嫩嫩的雪白米粉抓一把扔进锅里煮熟,再扔几片油菜叶子同煮,三点三沸后捞到碗里。
而后再揭开卤汤锅盖,将酱色的卤汤浇进碗里,再捞几块鸭肉剁成小块做浇头,撒些香葱末,最后从腌菜缸里舀一勺酸豆角撒上去。
这一碗米粉便轻轻巧巧端了上来。
桃娘看着眼前这碗米粉,淡酱色的汤汁里漂浮着一条条雪白的米粉,几块姜糖色的鸭肉躺在米粉上,旁边还有一小撮深绿色的酸豆角,几根绿白相间的油菜。
她本没什么胃口,可那米粉的汤汁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复合的卤香直往鼻子里窜,叫她忍不住就动了筷子。
这米粉应当是现做的。
桃娘是南地人,米粉刚进嘴便一口便吃了出来。
汴京城里不产稻米,米粉便都是外头运来的干米粉泡发或是将运来的陈年大米磨碎做米粉,又干巴又无味,只有米粉产地的人才能尝出来眼前这一碗米粉是今年新上市的大米,现磨的米浆、蒸煮切条做成的米粉。
只有自己童年时才与妹妹吃过这般好吃的米粉,来自家乡的新鲜米粉。可惜后头就背井离乡,也只有在梦里才能吃到这般新鲜的米粉。
金黄的稻米脱粒出白花花的大米粒,而后舀几勺家乡清冽的泉水,磨出雪白的米浆,上锅蒸煮,切条后入水涮洗,新鲜的雪白米粉散发着清新的味道,似乎风一吹就能看到家乡无比的稻田,金色稻浪在风里轻轻摇摆。
可惜妹妹永远都吃不到这般好吃的米粉了。
桃娘遗憾的想。
现做的米粉一点不似泡发的干米粉一样干裂,它质地柔韧,口感细腻,吃起来又香又软,还带着芬芳的米香。
这样质地的米粉都不用嚼,桃娘熟练地吸溜一口,几乎要滑到肚子里。
那米粉带着的汤汁咸香具备,因着是米粉好的缘故连汤底都格外清澈,叫人瞧着便觉心里清爽不已。
汴京城里的食铺里买的米粉汤因着米粉不好,汤汁总是浑浊糊汤,飘着一层淡淡的鸭油,与米粉一起滑进嘴里便觉肥香满口,回味无穷。
再吃一口鸭块,这鸭肉炖煮后毫无腥臊味道,反而肉香十足,口感紧致鲜嫩,不知如何做得滋味则麻辣鲜香,叫人胃口大开。
再吃一口酸豆角,脆生生的豆角带着发酵过的酸味直冲口腔,刺激得嘴巴里“刷”一下就分泌出大量口水,叫人忍不住又捞一筷子米粉。
米粉顺滑,几乎是滑进肚中,爽滑无比,吸溜吸溜,桃娘就着酸豆角,居然将这一碗米粉吃光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眼角的泪也渐渐风干。
吃完之后肠胃得到了抚慰,心情也渐渐回落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米粉的热气腾腾叫她冰凉一片的心里有了温度,还是米粉熟悉的味道叫她想起了亲人。适才那彷徨荡然无存,桃娘坚定起来,她取出一枚银两放在桌上:“老板,结账。”
自打母亲去世后桃娘便与妹妹青萍相依为命,可惜亲爹好赌,将女儿双双卖给了人牙子。
妹妹被卖到了城北瓦子,桃娘则被卖到了上清宫给道姑们做婢女,两人过了三年才无意间遇上对方。
只不过青萍不想连累姐姐名声,上清宫的道姑也不会允许婢女与瓦子间的女妓往来,两人便瞒着旁人,隔三差五悄悄私会。
两人相约有朝一日要一同赎身,或一同在上清宫带发修行,或回到云梦的家乡接些缝补绣花的活计糊口。因而这些年桃娘都在积攒工钱给妹妹赎身,好容易快要攒够。
那日妹妹高高兴兴,说是席间来了许多贵人,她还给贵人们弹奏了一曲古筝,贵人们十分喜欢,给了她许多赏钱,“其中还有宰相与福王呢,宰相与妈妈说下回府内要有宴请还叫我去。”“福王殿下还当场扯了一块玉佩赐给我呢。”
她将一块白玉玉佩递给桃娘:“姐姐帮我收着。”
那块玉佩通体洁白,桃娘便说:“你留着罢,你平日里行走这等场合,身上有个王爷的玉佩也好做护身符,省得有那不小人欺侮你。”
青萍便高高兴兴将玉佩收在了身上。桃娘便自己打了个络子给她,正好能将那玉佩挂在腰间。
又过了一天,妹妹又说:“今儿个宰相府里的一名管事叫我去府上奏乐呢。”桃娘皱皱眉头:“私自去府上,总归不好。”,妹妹如今年纪渐长,人也长开了,瞧着便是个美貌女子,这些年有歌馆的庇护还好,若是私自去了权贵府上,对方一时兴起,妹妹又当如何?
青萍便安慰桃娘:“无妨哩,宰相是个好人,只听曲,坊间都不曾听闻过他逼迫过女子。”
桃娘放了心,谁知道第二日妹妹匆匆来寻她,神色慌张:“阿姐,我去了宰相府弹琴,宰相便叫个生得标致的娘子在帷幕后学我弹琴,本来无事,可我中途更衣走错了路,被我听见宰相给那娘子药粉,要她在宫里使用,还说那药粉能慢慢将人毒杀。那娘子又叫宰相‘爹爹’,莫非跟我学弹琴的娘子是淑妃?”
桃娘吓得浑身战栗,要拉着妹妹去见官。
妹妹摇摇头:“官官相护,若那娘子当真是淑妃,谁人敢管此事,我去寻个地方躲几天,过了风头就好。”
桃娘心神不宁,可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想叫妹妹来道观躲几天,妹妹一个劲摇头:“若是连累了姐姐又怎生是好?我自去躲在偏僻些的酒楼客栈便好。”说罢便执意而去。
桃娘坐立难安了好几天,谁知过几天便听街头巷尾人人议论歌女遇难的消息。她身上还检视出福王的贴身玉佩,人都说是福王害死了妹妹贼赃给宰相。
桃娘这些天一直在心里盘算。
她如何指正宰相,别人说自己是福王派来的又如何?
想起妹妹的结局,只怕自己这一去,也是个死。
桃娘心里被失去至亲的痛楚折磨着,又羞愧于自己不去报官的胆怯,更有惧怕宰相报复的心理。
她在这纠结里浑浑噩噩走进了这家店,想起妹妹曾经说等脱了籍便来这家店庆祝,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本来想离开,可今日吃到这一碗米粉,想起与妹妹的旧日时光,登时觉得像是有了无限勇气。
她终于决定了,要报官,为妹妹讨回真相。
濮九鸾这个午后过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时不时便要透过窗棂瞧瞧外面的天色,或是瞧瞧屋里的铜漏,好容易熬到了晚膳的时辰,拔脚就往堂厨去。
堂厨里一派热火朝天,文秀师父正在炸豆腐,小丁在手忙脚乱调肉酱汁,瞧见濮九鸾进来俱是一愣:“侯爷?”
濮九鸾咳嗽一声:“你师父呢?”
小丁一脸茫然:“不知道啊,莫不是路上耽搁了?”
濮九鸾拔腿就走,翻身上马就往康娘子脚店去。
疾风忐忑跟在后头。
待进了康娘子脚店,岚娘一脸惊愕:“慈姑不是去大理寺了么?还捎带了个要报官的客人,正好同路,早就走了呀。”
濮九鸾蓦然变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