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姑近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堂厨里家伙什具都换了崭新的, 破掉了的窗户纸糊上了,过两天又换成了价值不菲的茜影纱,灶间的水桶也添得满满, 就连四壁的墙都漆得透亮。
她问司直, 司直支支吾吾:“寺里的“食本’银这月有剩,便拿来修缮一二。”
食本剩下不应当是被各级官吏贪没么?慈姑摇摇头。不过不用白不用, 她索性借一借这东风:“那可否在后厨院里造一个烤炉?”
第二天后厨院里便堆好了一座砌好的烤炉,上头的泥巴稻草还湿着哩, 在风里吹来飘去。
等烤炉干透, 慈姑便打算做一道汴京爊鸭, 汴京城内汴河纵横, 便有许多人家有吃鸭子的习惯。
她从农人家里买来宰杀好的鸭子,而后将麦芽糖兑水, 不断淋浇鸭子,再挂起来晾干风干鸭肉鸭皮的水珠,如此往复, 直到每只鸭子的皮上都挂上一层橙黄色蜜浆。
最后放进烤炉上炉烤制。
于是今儿个堂厨里的大理寺官僚们飞奔来用膳时,便看到了一只只香喷喷的汴京爊鸭。
刚从烤炉里拿出的鸭子饱满, 金灿灿的鸭皮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鸭油被高温炙烤得不断发出呲呲声, 细小的肉汁飞溅, 一手拎起来, 橙黄色琥珀一样的油脂汇集成滴, 缓缓滴落。
大理寺官僚们各个眼睛发直, 纷纷发问:“康娘子,这怎么个吃法?”
慈姑拿起厨刀,手起刀落, 立刻掉落一片片鸭肉于盘中。
鸭肉则被片得薄薄一片,仔细看却发现这鸭肉片得极有讲究:各个都是皮肉相连,肥瘦相间,每一片都有琥珀色的鸭皮、蜜蜡般的鸭油、粉白色鸭肉。
等一入口便发现这样片鸭肉的妙处:
橙红色的外皮色泽红亮,酥酥脆脆、入口即化;
蜜蜡般的鸭油紧随其后,让人满口流油,肥香满口;
粉色的鸭肉则肉质紧实,透着果木香气,瘦肉细嫩,肥肉油香,嫩滑无比。
妙就妙在这一口下去能吃到三种滋味,三种感受,一齐汇集,皮肉相间,外脆里嫩,直击味蕾。
再看旁边的蘸料,一碟子青芥酱油,一碟子橙酱,
万年中是南方人士喜吃橙酱,便蘸取一点点橙子酱,琥珀色鸭皮沾上橙子酱相映成辉,倒像是宝珠玛瑙一般,送进嘴里,微酸的橙酱带着些许的甜,恰到好处勾起了食欲,使得丰腴的鸭肉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开胃。
木主簿却是燕赵人氏,毫不留情便在青芥酱油里一蘸,“啊呜”一口吞进嘴去。
青芥的辛辣之味涌上,辣得他眼泪刷一下就充盈眼眶,可是那一瞬过去之后却是悠长的清爽,使得爊鸭满口流油却又肥而不腻,更加过瘾。
木主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剩下的爊鸭都蘸取了青芥,一块接一块,大快朵颐起来。
寺正阳桨今日掌议狱对律条耗时久晚了几步,刚踏进堂厨大门便见木主簿眼眶红红,他大为奇怪:“木主簿,你哭甚?”
木主簿眼泪汪汪抬起眼睛:“我哭这爊鸭太好吃!”
阳寺正:?
再看正中那鸭子已经被人抢夺得只剩下个鸭架,好在有小厮端来一盘每人的定食。
阳寺正随手夹起一片鸭肉,在自己的小碟里蘸了蘸,皮香味鲜,肉质细嫩,等等,好辣好辣,一股辛辣之味直冲脑门,旋即眼眶也忍不住湿润起来。可嘴中挥之不去的是细嫩的鸭肉、散发着油脂气息的鸭皮,叫人忍不住就着米饭大吃一口。
木主簿眨眨眼:“寺正,你哭甚?”
阳寺正眼泪汪汪:“我哭我来晚了。”
堂中同僚俱是这般想法,各个赞叹:
“怎会如此美味?”
“我要作诗!面对此情此景,廊下食有何值当羡慕的?”
“快去写诗,别跟我们抢,下一炉汴京爊鸭就要出炉了!”
诸人正聒噪着排队等待下一只爊鸭端上来,忽得齐齐安静下来——
镇北侯走了进来,坐在堂厨一张桌子前。
官吏们小声嘀咕起来:“怎的大人也会来这里?”
“倒也没说上司不能来。”
往常这些官吏都是待在自己屋里,由下属将食盒带过来,
可自打这康娘子开始做菜以后,就连大理寺卿都忍不住来堂厨用膳,还说许多饮食要热乎乎的才好吃哩。
“许是被爊鸭的香气吸引过来的,这香气简直了,绕梁三日不绝。”
“快快快安心排队,第二炉爊鸭端出来了!”
慈姑端着热气融融的爊鸭走出来,见诸人端着盘子围过来,忙出声道:“莫急莫急,每人都有份。”
说罢便拿起厨刀,一一片起了脆皮爊鸭,手起刀落,伴随着官吏们小小的激动声。
濮九鸾坐在位子上,见诸人都端着膳盘乖乖儿去排队,不由得一愣。
大理寺卿坐在他斜对面,见他一愣,忙过来给上峰讲解:“侯爷,原本这膳食是由着厨子端上来的。可今儿个,可能是太香了,大家都怕自己抢不到,便都急着去前头排队领了,下官也帮您领一份?”
别怪官吏们自顾自打饭无人理会侯爷,大宋上下都是这风气,许多人连官家都不鸟,何况区区侯爷乎。
濮九鸾摇摇头:“无妨,我也去。”
慈姑这边片得飞起,不多时那只鸭便被片得七七八八,队伍流动之际,忽得有个人站在她前头不走了。
慈姑抬起头:
熟悉的眉眼此刻耷拉着,没精打采宛若被雨打蔫了的青竹一般,薄唇微抿,一脸委屈正瞧着她。
慈姑的手一顿。
后头的大理寺卿见小厨娘不动,怕她是贪看侯爷美貌冲撞了侯爷,忙引荐道:“这位便是镇北侯侯爷。”
再踮起脚往前一看不由得惋惜万分:“怎么早就鸭肉片完了,如今只剩下了骨架。”
果然那鸭肉已经尽数剃完,只余了个空荡荡的鸭肉架子。
大理寺卿惋惜之余又有些庆幸:“还好我已经吃了一波。”话一出口又想到眼前的镇北侯一次都没吃到,忙将脸上的喜色收起来,“可否再烤一只?”
“无妨。”濮九鸾淡然道。
慈姑瞧瞧他空荡荡的饭碗:“我便做个椒盐鸭架与鸭汤罢。”
红葱头与花椒煸香后倒入剁成块的鸭架,直泓得鸭架微黄泛焦,再用孜然、花椒粉调香,最后倒入芝麻粒。
剩下的鸭架则热油下锅,煸炒后加入热水与白萝卜片,炖煮后加一丝白胡椒粉,想起濮九鸾没吃饭,最后又下了一把粉丝。
一菜一汤上桌,却是小厮端上来的,中午的暖阳从窗棂打进来,照射到他身上,投下长长的拖影。
金黄的鸭架焦脆,奶白的鸭汤香醇,濮九鸾吃得一丝都不剩。
*
洪青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去寻洪主簿,洪主簿与他沾着亲,论起来洪青要叫一声姑舅,当初也是因着这一层关系助他拿下了大理寺的生意,
洪主簿一听便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如今他日日吃这康娘子所做饭食都长胖了哩,再也不想回去吃从前洪家那餐食。
洪青便微笑:“姑舅,从前我们合伙时那般无间,漫天的银钱可使,姑舅不想添这一桩进益么?”
洪青与洪主簿当初,里应外合,一个虚报食材采购价格,一个克扣膳食银两,积攒下许多银钱。
洪主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与洪青窃窃私语,商议定了计策。
*
大理寺门口停下一辆轿子,下来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郎君,他便是大理寺胡少卿。
这些天他在外地公干,今日才刚回来。洪主簿一大早便去汴京城外去接他回来,在旁边鞍前马后,此刻仍说个不停:“大人,非是我多事,那小娘子着实可恨!小小年纪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做了堂厨的大厨,又在外头开了许多家店,分身有术,兄弟们平日里委屈也就罢了,偏偏如今镇北侯被官家派来查案,他若是吃得不满意,大人的颜面何存?说不定官家都要怪罪……”
胡少卿不耐烦地挥挥手:“晓得晓得,等我拜见过大理寺卿大人稍作休息便去瞧瞧。”
洪主簿得了准信,高兴坏了,立刻踱步到堂厨,见那小娘子正在烤饼,虽然闻着挺香的,但想起洪厨子进贡来的大把银两,心里又有了期盼:“哼!看你这小娘子能得意到几时!”
慈姑就见一个胖子趾高气扬走进来,而后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拂袖气冲冲而去,顿觉莫名其妙。
身边的勺儿小声问:“这人莫不是没吃到爊鸭急得?”
慈姑摇摇头,她将发酵后的面团揉捏擀开、排气卷起成牛舌状,而后包裹起蜂蜜金花酱再次擀成饼状,最外面撒一层金花花瓣,入炉烘烤。
忽得手里一停,濮九鸾走了进来。
他抿抿嘴唇,长长的睫毛低垂,任由夕阳在眼眶下打出一层淡淡浅浅的阴影,瞧着颇有几份委屈巴巴。
慈姑摇摇头,她不想多说,索性指着院里的石磨道:“向晚要做豆乳,你若是闲着没事就帮我推磨罢。”
胡少卿汇报完在外头公办之事,便踱步到堂厨打算讯问那厨娘,
洪主簿高兴得在他身后相随。
走到堂厨前,用力一把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气势汹汹:“快出来!胡大人来了!”
胡少卿迈进一条腿去——
侯爷正在院里转着石磨,此刻见他进来,抬脸只淡淡瞥了一眼,他不怒自威,眸中似有风云搅动:“何事?”
胡少卿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下官……下官来为大人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