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慈姑他们出来, 妇人似是瞧见了主心骨,上前就哭:“兄弟,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嫂嫂, 你怎的来了?”文秀惊诧起来, “怎的不去找大哥?”
妇人摸一把眼泪,神情憔悴:“二弟!你哥哥个没良心的, 写信来要休了我,说是什么李员外的女儿瞧上了他要招赘他, 不想我拖累了他。我拖儿带女来了汴京他也躲着不见……”
原来文家在河东道, 离着汴京不远, 于是兄弟两个都在汴京学门手艺养家糊口, 而嫂嫂便留在老家侍奉公婆。
文秀挠头:“嫂嫂先在我这里住下了,我问哥哥个究竟。”
他的确与哥哥住在一起, 可前些日子哥哥夜不归宿,最后渐渐也不回来了,只说外面工期忙, 东家要他们住在主家好赶活。文秀是个内向的,自然不知根底。
“问甚?!”文夫人嚎了起来, “我娘家早没人了, 这许多年跟着那死鬼累死累活, 谁知他竟然见异思迁。我找上门去他连门都不开, 我去打门, 门子说这是李员外家, 我再造次就送我去见官。
她哭哭啼啼:“我昨夜带着你侄儿侄女们在街头露宿了一晚, 如今只有兄弟你可以投奔。”
她哭得凄苦,早有人指指点点起来:“莫不是这家大厨抛弃了发妻?”、“对啊拖着孩子哩。”
娘子脚店主打娘子生意,自然不能传出去厨子抛弃发妻的谣言, 岚娘忙上前解释:“是投奔来的亲戚,咱们康娘子自己就是女子,怎会容得店里有欺侮女子的败类?”又端出些樱桃请诸人品尝,平息围观娘子们的怒火。
还是慈姑拍了板:“文师傅,先帮她安置下来,过几天等院子修缮好,给你留个房。”她本就计划扩建院落时隔离出个小院专门做厨房,过几日可叫文师傅住进来。
又冲勺儿使个眼色:“拿些樱桃与那些孩儿。”这妇人是个厉害的,自己遇见时她坐车却让孩子们步行,说是来汴京寻个说法,可带着如山高的家什,想必是再也不回乡里去了。
这一桩不大不小的风波风平浪静平息下去,单等着等文秀师父去帮他嫂子寻亲,待下午便到修缮院落的日子。
前几日租下的相邻两家院子正在修整,准备打通与现有的店铺相连。
慈姑便想先是将花园扩大,来娘子脚店的许多妇人都家境优渥,自然是见得好园子,想叫她们满意这园子自然是重头戏。
本想将三栋二层小楼打通,可房东不许,便只能将其另行修整,力求内部装饰与原有娘子脚店一致。
今日午膳要先开个开工宴宴请帮了忙的亲友,徒弟们在厨房帮忙,慈姑便来指导花农铺设花卉。
岚娘端着一杯雪梨凉饮子在树下皱着眉头为难:“哎呀不能喝,要胖了要胖了。”
一个手臂从她手里轻轻巧巧拿走了雪梨凉饮子:
“我来替你喝。”吕姐姐笑眯眯从后头冒出来。
岚娘忙手臂用力不让她夺走,:“不成,不成,又不耽误这一天,再说了,怎么能让姐妹胖,还是我代劳吧。”
她大喝了一口凉饮子:“真是畅快,慈姑做的雪梨凉饮子就是好!”
正说笑间,濮宝轩进来笑眯眯跟她们打招呼:“康娘子!”
岚娘瞥他一眼:“这里还未开张,你怎的就进来了?”
濮宝轩也不恼:“过来帮忙啊。”他上次稀里糊涂见 了慈姑一面,虽然后来被黑着脸的十一叔支开,但仍旧觉得亲近不少,再加上慈姑做饭手艺高超,便有意无意来慈姑这里凑热闹。
慈姑脸一拉,刚想请他走,谁知濮宝轩挽起袖子就帮花农搬运起了花木,还振振有词帮慈姑布局:“院中三月有连翘,四月有丁香,五月有海棠,六月有蔷薇,七月有紫薇,八月有荼蘼,九月有丹桂,十月有金菊,十一月有山茶,十二月腊梅。这些花卉备上,定然四季花开不败。”
没想到他还是个造园的行家,慈姑便觉他有些用处,干起活来热火朝天,便不再说赶他的话。
濮宝轩开开心心干活,还时不时冲慈姑搭话。惹得岚娘与吕姐姐齐齐对了个眼神,双双告退。
两人走到暗处,吕姐倒有些意动:“这个倒也行,年少有年少的好。”
“不成!原来那个生得好相貌。”岚娘恨铁不成钢拉住吕二姐的衣袖晃了好几晃,“二姐,你怎能见异思迁呢?!勿忘初心啊!”
吕二姐吐吐舌头:“好罢,我记着了。”
两人回到花园后,岚娘咳嗽一声装作闲闲:“对了,吕姐姐,那田家小哥怎的不陪着你?”
吕二姐长叹了一口气,将缘由诉说清楚。
原来田家小哥这些天与吕姐姐你侬我侬,共逛汴京城游玩了好几天,今儿去金明池看划船,明儿去樊楼吃酒席,满汴京城逍遥自在。谁知道昨儿忽然收到爹娘的信,说家里祖母病重。他便着急要回老家,定下了明儿就要走。
吕姐姐无精打采:“唉!早知道就不寻个年纪比我小的,着实靠不住。”
“就是就是,少年人心性浮躁,还是稳重些的好。”岚娘忙道。
慈姑便安慰吕姐姐:“俗话说得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郎君,留下吃菜,今儿有三鲜宴。”
过了一会儿,四人齐力将一簇丁香种到了坑里后。
濮宝轩忽然拍着栏杆爆发出了笑声:“哈哈哈好一个又一村郎君!”
三位娘子:……
岚娘冲吕二姐使个眼色:你瞧,果然不行吧?反应迟钝些。
慈姑此次开工宴,打算做夏三鲜,包括树、地、水三鲜。大宋百姓历来有追捧节气食物的习俗,前段时间是樱桃和杏子刚上市的日子,市面上炒得巨贵无比,如今才算价格回落。说起来,濮九鸾给自己送来的那筐樱桃,想必也不便宜罢?
这么想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先是地三鲜,乃为苋菜、蚕豆、蒜苗三样:
夏日正是藕片上市之时,慈姑将藕片得薄薄,而后将藕片浸泡过水,倒入煮熟的苋菜水,而后加白糖和白醋,正好做个糖醋藕片;
蚕豆却简单,要做成蚕豆糕,蚕豆煮熟碾碎成泥,加黄油、糖搅拌后,再反复过筛增加细腻口感,而后倒入桃木模具里,出来许多精巧细致的小饼,雅致讨巧;
猪肝清洗干净热油滑入,再另起一锅,蒜头、红葱、生姜、泡椒、豆瓣酱爆香后,倒入猪肝,再放入蒜苗爆炒;
慈姑百忙之中还要给徒弟们指点:“这水三鲜有许多种说法,如今这月里最好的便是这三样:白虾、鲥鱼、茭儿菜。”
慈姑抄起一条鲥鱼洗净后利落收拾,而后在鱼肚里塞入、鱼身下垫葱姜蒜,放几片火腿片,最后将一片网状的猪网油轻轻盖在鱼身上,汪老爷在旁瞧得啧啧称奇:“这清蒸鲥鱼厨子都会做,可这般做法我是第一次见。”
茭儿菜是初夏水边刚出来的根茎,则要简单些,只用沸水中焯过便入特制的鸡汤中浸泡。
勺儿在一旁崇拜地盯着师父,只见师父神情镇定,胸有成竹,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控,利落修长的手指快速将河虾去壳剥去虾线,只不过两三下便已经处理好,而后抽出一柄大刀“叮叮当当”剁起了白虾虾仁。说不出来的飒爽英姿。
濮宝轩俨然也这么想,他依在灶房门框上,摸摸下巴:可惜这小娘子不是黄嘉娘,若她是的话,娶这么个小娘子也不错。总比被爹爹一人两卖,先卖黄家后卖王家,如今又不知算计着卖给谁的好。
慈姑不知那些人的心思,她低头专心剁泥,而后加入盐分、生粉,反复摔打虾仁,弹性十足,再加调料与莲藕一起小火慢煎,直到变成虾肉变成粉红色、虾饼透出金黄才起锅。
树三鲜是指枇杷、樱桃和杏子,慈姑便做了个川菜:杏酱烧猪头,又做了枇杷糖水、樱桃毕罗。
终于开了筵,热热闹闹坐了一院:一桌坐了廖老爷、汪老爷、汪三爷、濮宝轩、张官人、大松并一众厨子、田获;一桌坐了岚娘、慈姑、马夫人、马老夫人、团儿,吕姐姐并勺儿三个。
慈姑便端起酒杯祝酒:“刚进初夏,最是吃三鲜的好季节,便谢过诸位一直来的关照。”谁能想到被人卖进了汴京,竟然还能这许多奇遇。
祝酒后便可以动筷开吃,吕姐姐早就瞄中了虾饼,正想一筷拿下——
谁知田获拿起酒杯站了起来:“我要借个光,在汴京行商能遇到诸位是我的荣幸,这一杯敬诸位!”
哎呀啰里啰嗦,真是要命。吕姐姐心里暗暗嘀咕道。
虾饼焦香鲜美的香气被风吹进鼻中,越发勾引得人心里痒痒,吕姐姐心里一动,悄无声息将筷子潜入——
神不知鬼不觉夹到了虾饼——
正要夹走——
“第二杯呢,是这般……呃……没成想我在汴京遇上……呃……良缘,打算这次回乡后就禀过父母来提亲,还请诸位在我不在时帮我照顾吕姐姐。”
说到这里诸人齐齐看向吕姐姐,却见坐在角落里的吕姐姐正一手举着虾饼就要往嘴里送——
……
还是岚娘推她一把:“吕姐姐,田家小哥要回家禀告父母来提亲啦。”
“吧嗒”
却是庭院落下一朵花。
吕姐姐将虾饼不慌不忙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之后
才呜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个没良心的,故意到这时候才告诉我!”
田获小哥忙过去抚慰她:“莫哭莫哭,是我不好,我想让你意外之喜,是我不好,你打我出出气罢。”
啧啧啧,腻腻歪歪。岚娘一脸嫌弃:“嗳吆我做了什么孽要听你们打情骂俏,快一边去,别碍着我吃饭。”
“不不不,我也要吃,”吕姐姐瞬间止了眼泪,拭拭眼睛就又拿起筷子,聚精会神瞄中了虾饼,哪里还像个才哭过的人。
田获默默回到了座位上。
张大官人瞄中了那杏酱猪头,他夹起一块红褐色的猪头肉在筷头颤巍巍颤动,堪堪一挑富有弹性。
那杏酱猪肉是猪头洗净,再加花椒、当归、盐腌制,白酒黄酒一起浸泡,而后用荷叶包裹上锅蒸透,最后剔去骨头切片,码在百合片上,淋上杏酱而成,称得上是红艳、鲜雅。
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