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鸡汤馄饨

刀裁斧凿般的五官, 面如冠玉,身着玄色暗鹤纹的直裰,满身的倜傥出尘, 若树临风, 此时正骑着一匹马,嘴角噙笑, 在一树花树下耐心瞧着她。说不出的挺拔、俊朗,

可不正是濮九鸾?

“濮九鸾!咦, 你怎的在这?”慈姑先是高兴, 而后微微眯起眼睛有些懵, 不由得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罩在尘烟中的汴京城。白鹿山远离汴京城, 偏僻遥远,这人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濮九鸾下了马, 面不改色:“正好路过。”

言简意赅理直气壮。

偷偷躲在暗处的疾风摸起了下巴:今儿有人报说康娘子出了京,侯爷便连枢密使都推了,快马加鞭赶到了白鹿山, 如今又为何又说自己是路过?

早就查明了这小娘子不是大房的细作,怎的还对她这般上心?

算了算了, 王爷做事定然另有深意, 草灰蛇线, 不是自己能揣摩的。疾风点点头。对, 肯定是暗有玄机。

“路过这般僻远的地方?”慈姑低声嘀咕, 颇有些疑惑。

她歪着脑袋琢磨, 脸颊在五月的日光下泛着玉白的光, 小巧的嘴唇抿住,越发显得唇薄巧利,额间碎发的细小绒毛被五月的南风吹得摇摇晃晃, 手里还攥着来不及收起来的荷包,整个人像山间的清泉一样灵澈生动。

“荷包要掉。”濮九鸾好心提醒她一句,而后咳嗽一声,“我恰好有事去白鹿书院。”白鹿书院位于白鹿山深山中,是汴京最好的书院,许多学子以能进书院为荣。他有事要去白鹿书院也算是个合适的借口。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慈姑恍然大悟,手忙脚乱收起荷包,旋即又有些失落,混杂着些许羞意:自己适才问他为何路过时那一瞬间心里升起了一种隐秘的期待,似乎在期待他是故意路过。

她立刻将自己这念头赶出心房,对方瞧着家底不错,生得又玉树御风,怎么会特意等一个小娘子呢?

她在那里胡思乱想,就听得濮九鸾问:“可要与我共骑回城?”

慈姑忙慌乱摆摆手。

濮九鸾也没强求:“那一起回汴京?”

这却无妨,慈姑点点头,他顺顺当当将马缰绳挽在手里,坦然走在慈姑身边

两人并肩往前走去,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又各怀心思,一时都安静下来。

山间树木茂密,郁郁葱葱的草木蓬勃生长,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山谷里鸣叫,越发衬得山林幽静。

慈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舔舔嘴唇,为了打破尴尬,便从荷包里摸出樱桃喂到嘴里,收起荷包后才想起问濮九鸾一句:“你可要吃蜜煎樱桃?”

本是客套,没成想濮九鸾点点头。

慈姑只好又笨手笨脚拿出荷包摸几粒樱桃与他。

少女柔软的指尖触在濮九鸾的掌心,软得像秋天新结的棉花,糯得像雪白的酥酪。

濮九鸾将樱桃送进嘴里,甜甜的蜜煎带着些樱桃的微甜晕染在舌尖,酸酸,甜甜。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娘子,正垂首整理荷包带,露出一段修长细白的脖颈,他忙转开视线,问:“有无想过将你哥哥送进白鹿书院?”

“啊?白鹿书院么?”荷包垂着的丝绦不小心弄成一团乱麻,慈姑忙着解开,嘴里胡乱应着,“怎的不想?不过听说白鹿书院收的学子要么已考中秀才功名,要么是大儒举荐。”

“我恰好认识个大儒……”濮九鸾还待要说,却见整理完丝绦的慈姑抬起头来,嘴唇沾染了一丝蜜红,应当是适才吃蜜煎樱桃时留下一抹嫣红。

他停下脚步,指了指慈姑的唇角:“这里——”

慈姑懵懂抬起头,一脸迷茫。

濮九鸾摸出一方手帕,轻轻往她嘴角擦拭而过。

隔着丝质的绢帕虽触碰不到,可能感觉到男子指尖的力度,还有细微的热度透着丝质传过来,慈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耳尖微红,被濮九鸾擦过的地方火辣辣烧成一片。

眼前的小娘子满脸通红,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濮九鸾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不是那等轻浮的人,却不知为何适才忽得生了勇气,为她擦去脸颊的樱桃印。

再细看慈姑:

她的身段已经比第一次相见时长高了不少,整个人亭亭玉立,像一枝春日里抽条的柳条,坚韧、轻柔,曾经一团孩儿气也褪去,眉宇间颇有些少女的秀丽,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已然是个娇俏艳丽的小娘子了。

濮九鸾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两人齐齐继续往前走,却比适才更加尴尬,

沉默萦绕在空气中——

“呀!”

两人的肩膀无意识撞到了一起,才意识到适才不知不觉中两人的距离越走越近,尴尬之余忽然齐齐笑出了声,。

适才的暧昧散去些,濮九鸾垂首:“这里多是达官显贵庄园,你是去赴宴罢,只不过如今才刚到午膳,断断不会有谁家不留人吃午膳便走,莫非是有人欺辱了你?”说到最后竟带了一丝怒意。

“不曾。”慈姑忙摇摇头,“是我进了摘星社,后又觉得社团理念与我不符,便自己先行告退。”

“那便好。”濮九鸾放下心来,复又凌厉起来,“若有人欺侮你,你定要告诉我,莫要自己受着。”

“好。”慈姑答得敷衍。

就她目前所知,濮九鸾虽然名下至少有一家当铺,平日里吃面掏钱大方,瞧着也是家底殷实,但家世定然是比不上摘星社里帝姬名媛。不过人家也是好心,她便应了声,“若我被欺负便来寻你。”

濮九鸾丝毫未察觉慈姑的敷衍,反而心情大好,眼睛都亮了起来。

两人一路喁喁而谈,竟不觉时间飞逝,竟然走下山间,直走到汴京开远水门。

“快出来!京城到了!”河里一艘小小的飞蓬船上,船工放下大橹,冲船舱里头大声叫唤着。

一位妇人从船舱里探出头来,码头上早有候着的牙侩问是否搬运行李,妇人熟门熟路说个地址,便招呼船里三五个小童一起爬上牙侩的平头车车板,惹得牙侩连连抗议:“你这妇人,何不雇个车?我可只管搬箱笼,没得连人都要我拉!”

两人争执了几句,当娘的没法,只得用绳捆住的手将她们缚做一串,自己爬上了车板舒舒服服坐了下来,又厉声吓唬那些小童们:“莫乱跑,汴京城里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用她说,小童们都已经被汴京城之繁盛唬得缩手缩脚,这么高的城墙!这么宽的街巷!这么多往来的人!一个小娘子吐吐舌头:“老家集市上都未得这一条街上许多人。爹待的地方可当真是气派!”

慈姑瞧着那些小童的身影,似乎看见了自己,她抬头看着前头城墙上书“开远门”几个大字,指着咿咿呀呀在汴河行驶的乌篷船,感慨道:“我当初便是坐着这样船从这里进的京。”

濮九鸾心痛又难受,慈姑来这世间吃了许多苦。他眉毛轻蹙,和缓了神情:“吃光了苦,后头便只剩下甜了。”

“嗯!”慈姑丝毫没有苦大仇深,反而笑眯眯点点头。指着河边一处馄饨摊子:“有些饿,去吃一碗馄饨儿!”

此时已过饭点,身着青布衫的老板无所事事,一见来了两人立刻热情招呼:“两位好坐!我家这馄饨儿好吃,用的可是鸡汤!”

两人坐下,点了两碗馄饨。濮九鸾先拎起茶壶,拿起慈姑面前的茶杯用热水涮过,随后倒上茶水放在慈姑眼前:“小心烫。”

瞧得老板娘面露艳羡:“啧啧啧,小娘子,你可算是嫁对了!瞧你夫君多会疼人啊。”

慈姑脸“腾”一下就红了,她结结巴巴说:“不是,您弄错了。”

“那也差不离。”老板娘眨眨眼睛,“这样生得好又体贴男子可不能叫他给跑了,我告诉你:嫁个英朗的郎君便是想生气单瞧着他的脸都气不起来。”

旁边的老板不轻不重咳嗽了一声。慈姑瞧着生得英朗的老板,捂住嘴吃吃笑。濮九鸾见慈姑不反驳,抿住唇绷住脸上的笑容,心里却乐开了花。

转眼馄饨上桌。濮九鸾细心从筷盒里挑出筷勺,烫得干净才递与慈姑,

只见淡黄的鸡汤里漂浮着十几个小小的混沌,馄饨皮薄如蝉翼,轻轻在汤里沉浮,汤中还有虾皮与紫色的紫菜,紫菜如絮如云,轻盈漂浮在汤里,慢悠悠晃悠着,白中带粉的虾皮点缀其中,散发出阵阵鲜味。更绝的是汤里还漂浮着一层淡黄色的鸡油,用料十足。

用勺轻轻舀起一个,

最先感受到的是薄薄外皮,这混沌皮擀得又薄又透,几乎不用费力去嚼,说是吃倒不如说是“吸溜”一口喝进嘴中。

再咬到馅料,猪肉的鲜香与野菜的鲜甜一起涌上舌尖,慈姑倒先惊喜出声:“是荠菜!”

“小娘子舌头真灵光!”老板娘笑眯眯袖着手打量他们吃饭,“就要入夏了,最后一茬荠菜被我当家的赶上了,买了回来包这一茬,再几天我们就要包夏三鲜馅喽。”

濮九鸾没说话,在旁安静喝着鸡汤,这鸡汤也是真材实料,撇去浓稠的油脂,下面是清澈如许的汤底,用勺舀来喝一口,鲜美无比。

“好像有一种鲜味,却不全是鸡汤,这是为何?”慈姑搅动着手里的汤匙,喃喃自语。

“小娘子真聪明,我可算是遇上知音喽。”老板娘悄悄压低声音,“笋片晒干磨粉,做菜时放下最是提鲜。”

原来是这样,笋本身就鲜美,再与鸡汤和海米的鲜味几下交汇,便吊出这一锅无与伦比的汤底。

不知是两人太饿还是这食铺太好吃,两人将馄饨齐齐吃光不说,连汤汁都喝了个底朝天。

老板娘笑眯眯收起碗:“下回再来,这般登对的金童玉女当真养眼,来我摊子倒好招揽食客。”

慈姑脸颊发烫,只好装没听见,濮九鸾听见后却嘴角上扬,显然很是受用。

他掏出了一两银子,扣在了桌上:“不用找了。”

慈姑:……

老板娘乐滋滋笑得看不见眼睛,跟在两人身后连连大声祝福:“喜结连理、早生贵子、瓜瓞连绵、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吉利话不要钱得往外说,就像……就像成婚时的礼宾一般。

慈姑脸都要烧起来了,走得飞快,濮九鸾跟在后头,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翘得高高。

进了汴京城里,濮九鸾便雇了一辆马车,叫慈姑上去,自己也跟着上去。慈姑诧异:“那你的马怎么办?”

濮九鸾继续面不改色:“马蹄铁松了,正好送到车马行钉钉掌,恰好有寄存处,我回头来领。”

马儿嘶鸣了一声。

濮九鸾上了马车,有了适才那老板娘的误会,密闭的车厢里忽得多了些许暧昧的气息。

慈姑低头轻轻咬着嘴唇,濮九鸾亦是心如擂鼓。两人都只好掀开车帘,装作瞧外头的街景。

一路无话,马车停下时,两人都觉得时间飞快,濮九鸾执意下了马车送慈姑进去。

慈姑颇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本来可以骑马回家,因着自己拖累只能步行,这一趟也着实太远。

濮九鸾却一本正经:“你回头问你哥哥写几篇文章,我拿去给大儒看看,若他瞧中了,我便带你哥哥去拜会他老人家。”

慈姑忙拜谢。

两人正在马家大门前你来我往的客套。

“吱呀”一声,马家大门推开,岚娘提着个竹篮走了出来——

慈姑有些不自在,本当濮九鸾是食客,可今日在山间一趟,两人多了些亲密,倒叫她有些心虚,不知怎么面对岚娘。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她幸运:岚娘死死盯着手里的竹篮,目不转睛,边往外头走还边嘀咕:“这篮子,怎的就发霉了。”眉头紧锁,似乎在绞尽脑汁琢磨篮子发霉之谜。

莫非是没瞧见?

也罢,没瞧见是好事,慈姑将手指放在唇间,冲濮九鸾无声地“嘘”了一声,而后蹑手蹑脚进了大门。

那边岚娘死死盯着篮子,平静与他们擦肩而过,与他们背对而行,一脸苦恼地走到街头,直到转过街角——

“砰!”竹篮立刻被扔到地上。

岚娘适才那平静如山的神色荡然无存,她激动得眼睛瞪大,将手指塞进嘴巴,压低声音尖叫:“啊啊啊啊啊啊!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

而后一路往吕二姐家飞奔:“吕姐姐,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