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娘虽然近几天总是时不时看着慈姑沉思并露出大有深意的微笑, 却着实是把算账的好手,慈姑叫她清点下店里这些天的进项,岚娘不过用了一个早晨便盘得一清二楚, 将账册呈给慈姑。
慈姑瞧着这账册沉吟:开业月余, 店中已经足足进项四百多两银子,除去菜品成本与厨子们的工钱, 足足能结余四百两白银,再扣除五十两一季的赁房钱, 如今竟然已经赚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再除去慈姑当初用于装修脚店的费用, 还剩下一百五十两。
短短一个月功夫, 她非但已经将这家店扭亏为盈, 而且还净赚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这已经是难得的成绩,岚娘在旁跟着高兴:“如今有了钱, 赁一座大院子,我们便能住在一起。”
说也奇怪,岚娘自己家有高房大舍, 她自己亦有奶娘丫鬟,却偏偏总来寻慈姑住。马夫人提供的那张床不过是可供单人入睡, 两人便有些紧窄了, 岚娘早就想鼓动着慈姑自己出来赁房了。
慈姑摇摇头, 嗔怪往她额上一点:“你呀, 还是回自己家睡才是正经。”
她拿起笔墨, 在纸上涂涂画画:“我想扩大如今的脚店。”
“才说要与吕姐姐一起开店, 可是她家店铺?”
慈姑摇摇头:“她家我要另做他用, 如今当务之急是在本店的地址上再行扩店。”
康娘子脚店一开始设定的想法便是做汴京独一份的娘子脚店,以此名头吸引来不少顾客,也确实吸引来不少娘子。不过如此一来, 店面便略显紧张。店门前常常排着大长队。
现在还没到端午节还好,等过几天过了端午节气温猛地热起来,天干人躁,只怕到时候排队诸人少不了争执冲突。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
慈姑打定主意,便唤了手下的厨子们一起过来,如今那些大厨们对慈姑又佩服又尊敬,各个站得毕恭毕敬:“谨听师父教诲。”
慈姑点点头:“今儿叫大家来,是为着两遭事,一是我打算租下康娘子脚店旁边的店铺民宅,二呢,是要为诸位发一笔彩头。”
发钱谁不高兴?各个都露出笑容,旋即又有些担心:“师父,您够不够花用啊?”
“就是就是,师父如今还借住别人家厢房里呢,先给自己留着吧。”
慈姑笑眯眯推辞:“我住哪儿不要紧,要紧的是大家伙有钱花。”
说着便叫岚娘将银子捧出来:“店里的银子大头留着赁房子,如今给大家的是小头。每人二两银子,人人有份。”
通草三个也有份,果子迟迟疑疑不接银子:“我卖了身给娘子,怎还好拿娘子的工钱?”
慈姑笑眯眯将银子按进她手里:“拿着便是,以后好好儿干,大家都赚银子!”
恰在这时,后厨门外有人叫门:“师父!”声音洪亮,还有一丝“师公”,声音扭扭捏捏。
不用说,一定是汪行老与汪老三。
两人手里各提着一束束脩,汪行老先拱拱手:“见过师父。昨儿个拜师仓促,未来得及拿束脩,今儿便来行正式的拜师礼。”说罢便要下拜。
慈姑哪能叫他老人家正儿八经行拜师礼,忙拦住:“师门里不讲尊卑,行拱手礼便是。”
汪老三则扭扭捏捏道:“师公,我想留在这里帮忙,也学些厨艺。”
这……
汪行老笑眯眯道:“那我便将犬子留给师父了,但凭师父差遣,绝无二话。”说罢便像怕慈姑后悔,逃也似的走了。
慈姑摇摇头,这是要自己帮忙带娃?
店里还要备菜,她来不及推辞,正巧前头店里来了熟客需要她招呼,便匆匆对钱百富叮嘱两句:“我去前头备菜,你好好照看。”
汪老三当年接手店中时作威作福,没少欺负这些厨子们,如今落到了对头手里,格外酸涩。
昔日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少东家,说一不二的脚店主人,百般嘲讽过这些厨子,可如今却要老老实实叫一声“大师伯”,心里不可谓不憋屈。
钱百富和李大头几个颇为舒坦,互相使个眼色:
钱百富指着地上一盆黄鳝要他拾掇干净:“收拾好了端与你三师伯。”
黄鳝滑溜溜在盆里游来游去,看得汪老三一阵腻歪,可他如今洗心革面,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出来,自然也咬牙将那黄鳝收拾停当。
好容易才将黄鳝一条条抓住,宰杀了清洗干净,将盆递与李大头。
李大头却装没看见,歪过头大呼小叫:“哎哎哎,你们看,窗棂上有个喜蛛在吐丝。”
风吹过,喜蛛荡出的银丝在日光下一晃一晃。可厨子做饭,哪里来的心思四处张望?汪老三怀疑对方是想趁机占自己便宜。
汪老三咬咬牙:“三师伯,鳝鱼收拾好了。”
“哎——”李大头立刻舒舒服服稳稳当当敞敞亮亮应了声。
不用怀疑,就是故意的!
汪老三快要气炸了。清洗鳝鱼时手被钉子划破,又泡在冷水里,此刻又痛又痒,浑身透着难受,偏还要受这气!
李大头又嘱咐他:“都说端午黄鳝赛人参,师父要做一道炝虎尾。你将鳝鱼切段腌制起来。”
汪老三抄起刀便开始切段,他这人有一点好,便是自幼在厨艺世家长大,认可那长幼尊卑之说,如今李大头是他师伯,那他便是无论如何也会受着。即使鳝鱼打滑,好几次差点切到手指也不吭声。
倒是李大头与钱百富见他也不发作,两人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
慈姑进灶间的时候便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不过还没等反应过来便看见汪老三切完了最后一块鳝段,急得冲过去:“啊呀,这炝虎尾的鳝段要切到四五寸长,如今切成一两寸,这可怎生是好!”
一听说错了,汪老三急得一头的汗:“这可怎么好!”他不知炝虎尾要切多长,便摸索着切成了小块,辛辛苦苦忍辱负重切完鳝段,本想等着慈姑表扬,也存着几份叫李大头与钱百富刮目相看的意思:看看,我也做得有声有色。
可没想到居然搞砸了,巨大的心理期待叫他接受不了失败,脸都急得发白。
李大头舔舔嘴唇,嘴角阖阖,到底什么也没说,倒是文秀师父上前道:“师父,炝虎尾是做不成了,不如改做鳝鱼包子?”
汪老三颇意外瞧了文秀一眼,没想到这个素来清冷的文师父能帮他说话。
慈姑瞥一眼汪老三,见他眉目耷拉,神色间尽数是沮丧,额头处还有不知何时擦汗抹上去的泥巴,笑道:“好啊,今儿便做鳝鱼包子。”
她将那锅中下油,花椒爆香,而后放入蒜瓣炒香,最后倒入鳝鱼段在锅中滑炒,铁锅下大火熊熊,烤炙得鳝鱼段渐渐蜷缩起来。
趁着这功夫忙和面醒面,好在店中的菜谱上包子一栏,是以店中常备着面团准备醒发。
慈姑便又将铁锅端起,撒些酱油、醋,白糖,胡椒粉调味,再加入粉条同炖,放回火上由着低温小火,慢慢浸熟,最后起锅,撒些花椒碎和花椒油提味。
还不忘回头与几位徒弟讲解:“这道包子最讲究的便是火候,因着包子入笼后还要蒸煮,因此瞧着鳝鱼六分熟便要起锅。”
瞧着出锅了便快刀将鳝鱼与粉条切得细碎。
最后拌上早就切好的香葱末与香芹末,锅里煮起滚油一浇,花椒粉与八角粉被热油浇灌得刺拉拉作响,空气中当即散发出各色香料蓊郁香气。
此时包子皮也已经擀好,慈姑便叠起一片雪白面皮,挖一勺鳝鱼丝馅料包入,而后用拇指与食指轻轻拉起面皮,中指与无名指则不断交叠包上开口。
不过一会功夫便行云流水包完了一笼屉包子,惹得几个小娘子赞叹不已:“师父好生厉害!”
慈姑将蒸笼罩扣上,而后才转过身来,利落飒爽道:“可都学会了?”
徒弟们点点头,唯有汪老三沮丧地摇摇头,师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是着实不记得什么时候做了甚,唉。
雪白的包子如小儿拳头一般大小,看上去白白胖胖,放在盘中憨态可掬。
凑进嘴边轻轻咬掉一小块外皮,立刻感受到发面柔软的口感,松松软软,香软有味,包子皮发酵到位,既没有发发黄也没有发硬,一切恰到好处。
内侧的包子皮浸泡了红烧鳗鱼的汁水,吃起来甜中带着些许咸香,叫人忍不住要尝尝里头的肉馅是个什么味道。
掰开一个小口,油脂香气扑面而来。
雪白的包子皮里包裹了红焖过的鳝鱼丝与粉条段,可看到微微颤抖的鳝鱼丝红润油亮,粉条段因浸泡了汤汁呈现出诱人的酱褐色,一瞧便叫人忍不住分泌口水。
入口一尝——
红焖过的鳝鱼丝肉软滑溜,温暖的热气夹杂着咸香弥散整个口腔。其中的粉条被剁成软烂的小块,吸收了红焖鳝的汤汁,荤素搭配,让人食指大动。
滑溜鲜美之余还能吃到香芹末,爽脆的口感带着解腻的清香,点睛得恰到好处,在咸香交叠中多了一层脆爽,让整个包子都增味不少。
吃到最后剩下浓稠的肉汁,全数吸溜进去,全然是满足感。
徒弟们几下便吃完了包子,纷纷眼巴巴瞧着蒸笼里其余的包子。慈姑板起脸:“不成,那可是客人们的。你们再想吃的话今儿可以自个包。”
看着别的徒弟都在兴高采烈讨论何时用什么调料是为着什么道理,汪老三死活插不上话,他咬咬牙,终于说出了那句从今日起就萦绕在他心头的话:“师父,我……我还是回去罢,我真不是这块料子。”
此言一出,屋内登时安静下来。
李大头攥攥手心,忽得走上前来:“是我……,我不该为难汪三。”
自打看见汪三被自己欺负还老老实实杀鱼,他便心里升起了隐约后悔,此刻见他要放弃祖业,心里的不安上涨到了极点:“前几年汪三掌事,我娘生病我要告假,汪三不许,我便怀恨在心。今日见他成为徒侄便蓄意报复。是我狭隘。”
钱百富也跟着站出来:“我也有份。”
汪老三摇摇头,苦笑一下:“不关师伯们的事,是我太没用。”
他本来立志要重振家业,好好儿操持起汪家家门,今日一番努力便明白他半点都没有厨艺天赋。
切块切得稀烂倒也罢了,多练练总能够有起色,可什么时候捏一点胡椒,又什么时候几成火候,对他来说不亚于攀登天梯。
慈姑微敛神色,拍拍手上的面粉,直接问汪老三:“那你喜欢做什么?”
啊?
汪老三一愣。
“如果不是出身御厨世家,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那你打算做什么营生?”慈姑声音平和。
汪老三犹豫了一刻。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选择做什么。
“不做厨子的话……”他犹犹豫豫,试探着说出自己内心真实所想:“吃喝玩乐?”
诸人:……
有人发出轻笑声。
汪老三有些羞愧,急着辩解:“其实也不是,唉,我这人吧,就好美酒,好吃食,虽然我做不出来,可我那舌头灵得很,谁家的鱼,谁家的猪羊,但凡有一点不新鲜,一口就能尝出来。”
“上次在丰乐楼端上来一盘清蒸鲥鱼,上头盖着那猪网油的那猪一定没被煽过,我一口便尝出来不对,叫来厨子,他还嘴犟,于是我非逼着掌柜的一起去寻那供应猪网油的肉店,肉店老板才说临时缺货,换了个生猪收购贩子出的这纰漏。当场叫丰乐楼掌柜的心服口服!嘿,这有什么难的?一闻便觉得膻,一吃就知道鲥鱼味冲……”
他眉飞色舞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由黯淡灰涩变得亮晶晶,闪着适才没有的光泽。
慈姑笑道:“我知道你能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