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2日黎明,普诺岗日冰川。绝地前行。
三个人在漫无边际的冰川上艰难前行,宛如三只弱小的蚂蚁在雨后的操场上爬行,出行目的早已抛在脑后,不再重要,求生的欲望之火在心中燃烧。自然人走在崩溃边缘,人造人依然斗志昂扬。
我和山姆均匀地大口吐着气,僵硬的手臂吃力地杵着登山杖,脚下的登山鞋咔咔地响,摩擦着冷酷而坚厚的冰面,这是荒无人烟的冰雪之地里唯一的声响。每向前走一步都是对我意志力和体力的巨大考验,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借着人造人本司汀风衣的亮光,我看到周围那一束束冰柱像野兽的爪牙,向我们扑过来,锋利而刻薄。狭窄的冰山之路容不下三个人并行,他在前面带路,山姆扶着我紧随其后。
我们和他始终保持五米的前后距离,只有他身上的绳子将我们紧紧相连。
那绳索拉着我和山姆前行。有他在,我们滑落不了山崖,死不了。
北极有北极熊,南极有企鹅。这地方连一只雪豹都没有,冰冷苍凉得可怕。
“我有些想念老鼠,也想念蛇,这些让我胆战心惊的动物,至少它们让我认识到我还存在。”
“神啦,我不想这样冻死在这鬼地方。”
“连只野兽都没有,我们吃什么?”
“那些童话、神话全是骗人的,它们把冰雪之国刻画成美妙的充满生气的人间天堂,不知道作者、导演们有没有来过冰雪之境待上一天一夜,我保证来过后不会有人再说它的美妙。他们会说这种地方是世界末日,是噩梦。”
“爱斯基摩人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存活的?我现在特别膜拜他们。”
“古国啊,古国,在哪里呢,在哪里?”
“本司汀的妻子南卡真的曾经生活在这种地方吗?”
……
我疯狂地默默絮叨着,好像不说话就证明我已经冻死在这里。
黎明前的那两个小时没人理睬我,本司汀和山姆在两小时前打了一架,开始了冷战,我们的旅途中不见了花瓣雨、蜜蜂、老鹰和兵马俑。那个飞在半空中玩雕刻的本司汀安静起来,让人生畏。
两小时前,山姆愤怒地说,前方的路越走越艰难,离草原越来越远,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水源,你会害死我们。
本司汀走在前面,不搭理山姆的质疑。他随手掰断一个路边的冰柱,捧在手里,瞬间那冰柱开始融化成水,紧接着,他手心里的水沸腾起来,冒着蒸气。
“喝吧,现在是30度的温水。暖暖身子。”本司汀将水捧到我面前。
山姆掀翻了他手里的热水,忍不住冲上前揍了他,说:“你会害死雨果的,真他妈见鬼,她需要的不只是热水。”
两个男人打成了一团,山姆殴打了本司汀好几拳。我尖叫起来,用虚弱的身体里能够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恐吓他们,方才阻止了他们的殴斗,但是几个小时里两个人不再说话。
也许,打架能缓解这两个男人的压力。冰川上的行走,只会让人抑郁与失望,激起两个男人无助之中的愤怒。
我知道本司汀对付山姆只是跺跺脚的问题,可他没有,他跟几小时前被山姆揍了几拳时一样,没有防守,他很享受被山姆殴打的疼痛感。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激怒山姆,享受被揍的过程。我怀疑他有受虐的倾向,因为太完美,无所不能,所以有独孤求败的受虐倾向。
也许,我想多了。他只是想打发这无聊的时间。谁又知道人造人的内心世界呢?记忆芯针何时才能让我明晰他的心思?
我们三个人埋头前行。又是一阵静默。
直到我恍恍惚惚地对他们说:“我听说,在弦理论的数学参数中允许存在无数个宇宙,我们宇宙注定要膨胀成为永恒的寒冷世界,最后一代的地球人能像高级文明的人类一样,找到一个温暖的宇宙吗?那个末日应该和今天一样寒冷吧。”
记忆芯针让我突然懂得了弦理论,思考无数个宇宙。“弦”和“理论”,三天前,我甚至不认为这两组词可以组成一个词语,此刻却突然从我嘴里蹦出来了。
“亲爱的,你还真是杞人忧天。操心下我们能不能扛过今晚,喝上热水,吃点烤肉比较实际。只愿上帝保佑,我带你活着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男友山姆终于接了话,他再不吭声,我会认为他已冻成没有魂魄、只会前行的冰雕人。
山姆或许在埋怨我,为何会让疯子本司汀亲吻我,一路上他闷闷不乐,他是个不善于隐藏心思的美国人。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在荒野上修车的时候,窥见了这荒谬的一幕:我正在湖边清洗我衣服上的淤泥,本司汀走过来闲聊了几句,触景生情便开始亲吻我。我和本司汀热吻的画面被山姆看见,他对此耿耿于怀。我想,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容忍自己未婚妻的背叛,何况是大男子主义的山姆。
我承认本司汀的吻是温柔的,细腻的,香滑的。
我爱他的吻,有一种鬼使神差的痴迷和眷恋。这个吻,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可怜他要去冰川终结他的生命而主动献上我无力回天的吻,也是我的荷尔蒙在促使我去接受、甚至期待他的热吻。
当一切就这么出乎意料又情有可原地发生了之后,我自然人的道德意识开始作祟了,我的内心是自责的。
面对未婚夫山姆,我的眼神躲闪,那是愧疚的映照。这种愧疚折磨着我,正在蚕食我的肉体,如同古中国的剐刑一样,将我的皮肉当作鱼鳞,一片片剥落。
耳边总有一些嘲讽我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那是山上的妖女横行,那是冰上的鬼魂作祟,甚至夹杂着荡妇的嘲笑,她们在笑我没有荡妇的勇气,也不是贞洁的女子,爱一个人却没有能力爱他,不爱一个人却没有勇气离开他。
我只能带着刺辣的疼痛感拼命往前走,时不时惊恐地挽起袖子,检查自己的臂膀有没有鱼鳞状的斑驳血迹。那些该死的妖女模样的人儿,在我眼前卖弄性感的身躯,晃来晃去,她们呼唤我加入她们,毫无廉耻。
我像个苦行僧一样,用冰川上的艰难行走,去化解背叛情感后的伤疤。
也许我还没有准备好成为山姆的好妻子,我这么想。
早在我们整装待发,踏上冰川之前,山姆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力气非常大,我怀疑我的胳膊上有他的手指印。
他问我,你是不是爱上了疯子?
我说,你怎么会这么问?
他说,最好是没有,我很担心你,他只是把你当作他妻子南卡的影子,况且他会离开,你们不会有结果,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我说,你想多了,我还是你的未婚妻。
他说,我希望如此,雨果,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含着泪说,山姆,本司汀要去冰川结束他的生命,和他妻子南卡的尸骨一起跳崖,是他告诉我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山姆板着脸,严肃地帮我整理好头上的帽子,拉上防风衣的拉链,确保我做好保暖措施。我想,山姆可能理解了本司汀的吻别,但是一个男人的尊严让他只想快点送疯子离开,让我们两人的生活回到从前的平静,不管本司汀是死掉,还是离开地球。
他之所以决定在冰川上与本司汀同行,完全是因为我的坚持。
“雨果,我很高兴你相信另一个宇宙或者多重宇宙的存在,不是每个地球人都会思考这么深远的问题。”本司汀的回答打断了我的万千思绪。
作为人造人,他完全清楚我在想什么,但是他不会戳穿我,一路都在伪装。
他也在尝试缓解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矛盾,说:“我相信在一万亿年之后,遥远将来的高级文明,会引领所有的智能生命,到达另一个更温暖的宇宙,人类只需要用‘星球卵’储备下文明的种子,等待重新点燃,重新诞生和繁衍。循坏再循环。”
“谢天谢地,你们两个像活死人一样,后半夜你们都不怎么说话。跟我说说话吧,我不需要你们带我离开宇宙,我只需要你们快点找到古国,然后马上带我离开这里,到达更温暖的地方。我们三个人坐在暖炉旁,再吃一顿烤全羊。”我苦笑了下。
他们终于说话了。谈不上和好如初、摒弃前嫌,至少算是握手言和吧。
18个小时的攀岩,让我精疲力竭,乏而倦,冷而饿。我终于撑不住,在黎明的曙光里跪倒在圣洁的冰川上,摘下脖子上的围巾泄气地扔在地上,对他们说:“我不行了。快,快给我氧气!”
男友山姆心疼地坐在冰面上搂住我,担心我滑下冰川,他将氧气瓶送到我面前。这一晚,我们俩不知道滑倒了多少次,他扶着我,我扶着他,我的身上、他的身上估计满是青肿的瘀伤。
他抚摸着我冻红的脸颊,揉搓着我暗紫色的双手,对本司汀说:“喂,倔强的驴,我们回去吧,这里没有你说的冰川古国。我受够了。”
我屏住了呼吸,知道山姆憋了一晚上的话,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刺进了本司汀的心脏,摧毁了他坚不可摧的信念之门,这是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本司汀是不愿、不敢、不会面对这个事实的。
“至少可以找到雪豹,找到雪豹,我可以问它古国在哪里。你们看,你们快看,这些冰川下的岩石,这些化石分明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有生命的迹象。”本司汀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句话。这句话曾是我和山姆在冰川前行了18个小时的动力。但是屡屡失望后,这点动力彻底无效了。
他说的雪豹,是一种纯白色的凶猛的豹子。若它潜伏在冰雪里一动不动,人的肉眼几乎无法识别它,天然的保护色将它们隐藏得非常好。它若看见我们人类侵犯领地,一定会跳出来吃了我们。
何况,本司汀身上释放出一种浓厚的血腥味。他拿自己的身体充当诱饵,企图引诱雪豹现身,但一晚上都徒劳无功。
这股味道,倒是恶心了我和山姆一晚上。
“天快亮了,你能不能把你身上的怪味道去掉?”山姆说。
本司汀用忧郁的眼神看了我和山姆一眼,按下了手臂上的按钮,身上的气味彻底消失。
“谢天谢地!你终于关了。”山姆松了口气。
据本司汀所说,雪豹是唯一见证过古国存在的动物。一千多年前雪豹们曾经翻越冰川进入古国。古国的王公贵族视雪豹为荣耀的坐骑。战胜雪豹,如同古罗马人与猛兽决斗,胜出者即为勇士。
这回是本司汀第二次对冰川的全方位扫荡,有我和山姆陪伴同行。我深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第一次搜索冰川是一年前,他独自一人,走到中途突然放弃。他改变想法,计划先带着妻子南卡的尸骨环游地球,让妻子看看她出生的星球是什么模样,然后再回来埋葬妻子的尸骨。
他设计了长达一年的环球旅行,从这里出发,旅途的终点也是这里。普诺岗日冰川古国是他妻子南卡的故乡,也是他们初次相识的地方。
这回我们探索得异常细致,几乎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冰洞和可疑的谷底,但一无所获。
我们不得不下一个结论,事实往往很残酷。普诺岗日冰川古国只是仅有本司汀知晓的传说。它并不曾出现在地球上,甚至根本没有雪豹的踪迹,连个残骸都找不到。也许有化石,但我们要见到活的雪豹,能发声的雪豹。即便有雪豹存活,它们也不会知道古国的方向,除非它们存活了几百年——雪豹没有文字,不会像人类一样传承历史。这样,本司汀才能与它们对话,问它们古国遗址在哪里。
我们自然人都明白的常识,人造人不会不懂。本司汀在自欺欺人。
但是,我却在不停地自我暗示,本司汀或许是对的,只是我们这些平凡的自然人,看不见他能看见的景象,听不见他能听见的声音。比如,他会跟藏羚羊说话,他懂动物的语言,他戴着高山上的花环,亲吻过老虎的脸颊。
在高原的荒野里,我和山姆亲眼所见,他与藏羚羊对话。他不是凡人里的疯子,他是“人造人”高等人类。
我矛盾,我彷徨,是我头脑里的记忆芯针让我神志不清、精神错乱了吗?我的头从未这般绞痛。
本司汀再次固执地说:“雨果、山姆,冰川古国、雪豹真的存在过,就像草原上的藏羚羊、牦牛一样真实。冰川古国本该属于你们地球人,是我让它从这里消失了,都是我的错。”
我连连点头,怕他绝望后做出傻事来:“好,有,有,有!你说有,就是真的有。我们继续找。”
“你们还是不相信我。”他冷笑了一声,和自然人一起旅行让他觉得滑稽。
“天亮了,你把风衣的灯源关了吧。”我试着说服他,自认为幽默地补充了两个字,“省电!”
话音刚落,他的风衣光芒不见了。我却惨叫了一声,因为他的头也随之不见了。我是说,我看见他的风衣、他的登山包、他的裤子、他的鞋在我们前面走动,链接我们之间的绳索也是笔直的,但是我却看不见他的头。
“本司汀,你搞什么鬼?”山姆本能后退了一步,拉了下连接我们的绳索,冲他嚷嚷,一晚上的倦意、困意全无。
“又怎么了?你们两个大叫什么呢?”他的风衣和战靴停住了,有个人影似乎在回望我们,问道。
“我们看不见你了,你……你好像隐形了。”我战战兢兢地说。
他又现身了,我的自然人智商只能认为,他可以轻易地进入第三空间维度、第四空间维度、甚至第五空间维度,让自己隐形。抑或,是他的身体对光有折射和反射特性,让光芒照不到他的肌肉上。虽然,我并不知道第三、第四,乃至第N个空间维度是啥玩意。
我气得举起登山杖,追着打他:“世上本没有鬼,遇到你这个活鬼,也会吓死人的。”
他说:“谁说没有鬼?你抬头看天空里的星星,鬼魂无处不在。那些闪亮的星星很多死了成千上万年,甚至几亿年,因为离地球太远,光亮到达地球时其实它们已经死了。”
“我不想跟你讲话,那样会显得我和山姆像个白痴。”我冒了身冷汗,生气地说。
山姆扶着我慢慢走,在我耳边说:“雨果,因为你坚持,我才坚持。你就不能告诉他实情吗?这里根本没有古国和雪豹。你说话比我管用。我们必须回去,在这里绕来绕去简直愚蠢至极,没有任何意义。”
“他知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我们自然人都明白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所以,需要有人告诉他。你必须直白地告诉他。或许他找不到古国,就不会自杀了。我们反而救了他一命。”
“你不懂,对我们而言,此行是完成婚礼前的旅行计划,寻找古国只是遇见他之后的意外。但他是一心到这里寻死啊,和他的南卡一起。找到古国埋葬南卡的尸骨,完成南卡的遗愿,他才能心安。否则,他会死不瞑目。”
“可我们也不能陪着他在这里消耗生命,眼睁睁看着他死。”
“你不是讨厌他吗?”
“他吻你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确实恨不得杀了他。没错,他在草原上救了我们一命,我们欠他的情。可是,我们陪他走了这么远,已经还清了。”山姆终于坦诚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我的压力少了许多。至少他依旧坦诚。
2016年9月11日,黎明,普诺岗日冰川。人造人的血肉。
“本司汀,我们上哪里弄点吃的吧,实在是太饿了,我怕是撑不住了。”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开步伐,我的胃也在向我示威,饥肠辘辘太久,它们似乎在呐喊,要脱离我的肉体,寻得解放。
是时候阻止他前行了。
我们在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回到原地。
我和山姆何尝不知道,只要本司汀自己愿意,他的超能力电磁波可以在几秒之内快速覆盖整个冰川,探测古国的具体位置,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他为何没有使用超能力,就是他在一年前的冰川之访中,已经得出结论:曾经的古国消失了,无影无踪,也许根本不曾出现在地球上,他不知如何埋葬妻子南卡的尸骨。
那些往事、那些追忆、那些对南卡的承诺变成了泡沫。他千方百计再次来到地球,却埋不掉南卡的尸骨,他慌了,他乱了,他畏惧了。不能让南卡如愿,他自责了,他惊悚了,他困顿了。
那他此时此刻在干嘛?这一年背着南卡的尸骨在干嘛?是周游世界吗?不,他在迷乱中寻找地球人的神,寻找无解的答案。最终,仍然无果。所以,他又回来了。带着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用自然人的思维寻找,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冰川上继续寻找,渴望奇迹诞生,出现不一样的结局。
本司汀停下脚步,示意我们坐下稍作休息。他丢掉登山杖,卸下登山包,开始脱裤子,裤子耷拉在膝盖上,露出了满是肌肉的大腿,“你们吃点东西原路先回去吧,很抱歉让你们陪着我找这么久。我只是想让你们见到那个美丽的王国。那应该比你们去寻找亚历山大大帝的墓穴更有价值。”
“你要干嘛?干嘛脱裤子?这鬼地方你还有心情拉屎?”山姆埋怨他,海拔6000米的冰原地带可不是耍流氓或者上厕所的好地方。
“不是拉屎。我是饿了,吃点东西。你们不要紧张。”他利索地从登山包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尖刀,熟练地快速割下大腿上的一块肉丢在冰川上,表情轻松,就像撕掉衣服的一个衣角,那肉不是他身体上似的。
肉里的血来不及侵蚀冰川,已被冰雪冻住,仿佛他的肉是没有一点温度的,融化不了冰雪。
那肉是鲜红鲜红的,与我们地球人的肉有些不同,不像地球人的偏红褐色,而像绽放的玫瑰花色。细细看,那肌肉组织也更加紧实,看上去硬邦邦的。
他像丢一块不值钱的垃圾,将割下的大腿肉随意丢在我们眼前。接着,他又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包白粉,均匀地撒在血肉模糊的大腿上,用手臂上的盔甲护腕发出的一丝光,像扫描仪似的扫描了一下大腿,然后从容地穿上裤子。鲜血通过裤子渗透出来,染红了一小块,像天边黎明的彩霞。
他说,那白粉是“皮肉再生粉”,很快不出半小时他的细胞会再生。
我们屏住呼吸,隐约听见微弱的滴滴答答声,那是顺着裤脚滴下的他大腿上的鲜血。滴在光滑冰面的鲜血,汇聚在一个十厘米见方的小凹槽里。本司汀单膝跪地,用手腕上护甲的激光沿着凹槽的边缘画出一条线来,他在切割冰面。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冰面上的小凹槽,凹槽里盛满了他的鲜血,鲜血已凝固成为冰冻。“喝掉这碗血,你们的体能会迅速恢复。相信我。”他将小凹槽真诚地举到我们面前。
见状,山姆目瞪口呆,而我彻底晕了过去。不是饿晕的,也不是累晕的,是他的所作所为突破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
山姆让本司汀把凝固的鲜血倒进我的保温壶里,说热一点,等会儿再喝。
我醒来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用风衣盔甲散发的一束特殊的光烤他的肉,那模样像是在雕塑一件艺术品。
肉已经成红黑色,散发出阵阵诱鼻的香味。冰面上是他切下的肉皮,我尖叫了一声,将身子缩进山姆的怀里,恨不能将山姆的胸口打开,躲进他的肚子里将自己关闭起来才安全。
那白花花的肉皮上,还有几根毛发依稀可见。我转过身去,央求他把肉皮扔远一点,我的胃里七上八下翻滚得不是滋味。
他似笑非笑,将烤好的大腿肉切了三块,给我和山姆示范如何把他的肉吃下去。
我惊悚地问他:“好……好吃吗?”
他噘了噘嘴巴,冲我眨巴了下海蓝色的眼睛,似乎有些嫌弃,说:“味道还行,我撒了点盐,没有巴西烤肉好吃。凑合着吃吧。吃了我的肉,你们的体能会大增。”
我咽了下口水。
“你们尝尝?”
我摇了摇头:“我不吃人肉。何况还是你的肉。”
山姆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仰天说:“上帝原谅他吧!”
“谢谢你们把我当人看,可是拜托,你们快饿死了。上帝没有食物给你们。我有。”他若无其事地将肉递给我们,一点没觉得吃自己的肉有什么过错。
那神情像街上的黑社会痞子。
不,黑社会痞子没有他这种割自己肉吃的胆量。
“你太可怕了,怎么能吃自己的肉?你不怕上帝惩罚你吗?”山姆义正辞严地问他。
“上帝?上帝在哪里?我去梵蒂冈找过他,去耶路撒冷找过他,去保加利亚的索菲亚大教堂找过他,我只看到了教皇和上帝的画像,他本人不在那里。神父们说他们会帮我转达我的心意给上帝的。当我转过身去,我听见神父们在议论我是个疯子,他们在商量如何把我送进疯人院,让神经科医生拯救我。可我没病啊,我只是要找上帝说说话,解除我的痛苦,回答我的问题。”
“这……”我和山姆不知如何接他的话。
“我本身就不是人,我的肉比原汁原味的羊肉、牛肉都不如。你们吃过人造的猪肉、鸡肉吗?如果吃过,瞧,吃我的肉就像吃地球上的人造鸡肉一样,虽然你们地球人的做法相当拙劣,味道也不怎么逼真。”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香喷喷地又吃了两口他的大腿肉。
“请你不要自暴自弃,看到你这样我们会很难过,南卡会很难过。你是有生命的。”我抹着眼泪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越哭越觉得悲怆与凄凉,越哭越觉得饿。
“我们能给你一个拥抱吗?”我推了一下山姆,尽管山姆不情愿,但看在本司汀放血给我们喝、割肉给我们吃的分上,还是给了本司汀一个友人的拥抱。
“谢谢你们陪着我,请你们不要用地球人的思维去想这件事情。你们不喝我的血、不吃我的肉,我才会难过。你们以为割自己的肉不疼吗?但是,我的肉会再长的,就跟花儿谢了会再开是一个道理。你摘玫瑰花的时候想过枝干会疼吗?有些花儿今年摘了,明年会再长。瞧,最多还有十几分钟,皮肉会长齐全,跟没割前一模一样,不留疤痕。”他宽慰我们说,“要不,你们再等十几分钟,等我腿上的伤疤愈合,你们心里踏实了再吃?”
我们还是摇摇头。
他挽起袖子,又劝导我们说:“别忘了我的教父给了我两套生存系统,你们看我皮肉里这些粗壮的青筋,像不像植物的茎?如果没有食物,我只要变换新陈代谢的系统,由动物转为植物,在高效的光合作用下将二氧化碳和水融合生产为有机物,就可以储备一个多月的能量,得以生存。所以,别担心我。快吃吧。我的肉真的可以再长。”
“你,你,你……你教父发明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吗?”我结结巴巴的,忍不住摸了摸他胳膊上的青筋。山姆也靠近了仔细观察。
“不,最开始我的生命与自然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基因更加优良一些,身上的肉可以再长,我也要靠氧气、水、食物存活。后来,在铁血战士的训练中,教父为我做的基因改造和升级,让我有了两套生存系统,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下,我也能生存、自养。你们见过南极的湖藻、冰雪藻吗?”他说。
“湖藻?冰雪藻?是湖里的海藻?没有。”我和山姆摇摇头,“我们没有去过南极。”
“在维多利亚地区的一个淡水湖里,有一种植物叫作‘湖藻’。这种奇特的植物能忍受四个月的极夜,在极夜来临前,它能充分利用白昼的阳光,高效率地进行光合作用,合成大量的有机物,这些有机物除供它生长发育外,还将剩余部分排到体外,贮存在它生活的水环境中。在极夜期间,它就停止光合作用,并吸收它之前释放出来的有机物,维持最低限度的代谢,就能发育生长。从某种意义上,我也是‘湖藻’。”
“所以,你在宇宙中,可以不吃不喝,靠自养吗?”
“是的,我的教父是不是很聪明?但我也只能自养一个月左右,必须快速找到光、二氧化碳和水源,生产更多的有机物。其实,你们地球上有很多类似于湖藻的生命体。南极还有一种名叫轮虫的生物,它也可以不吃不喝地休眠四个月,度过漫长的极夜恶劣环境。冰雪藻是非常漂亮的植物,有阳光时,它变成绿色,黑暗时变成蓝绿色,依靠这种变换,吸收不同波长的光进行光合作用而生存下去。”他侃侃而谈,缓解我们吃他肉的心理压力。
2016年9月12日,日出时刻,普诺岗日冰川。人造人的悲怆。
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着,山姆坚持等了十几分钟,直到本司汀向我们展示他完全复原的大腿,说:“雨果,吃吧。他的话有道理,上帝会原谅我们。这里荒无人烟,走出去还要大半天,等找到我们的越野车再吃上东西,估计也小命难保了。”
“你完全可以启动你的飞行战靴送我们出冰川的,我们车里有食物。”我哽咽着,想骂本司汀傻。
“不,雨果,我没准备回去。我要虔诚地寻找南卡的古国,没有回头路,就像古老的地球人寻找圣城和圣河。”
“你……”
我和山姆无可奈何,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他的血和肉,相视点点头,鼓励对方勇敢地吃下去。
那血的口感与果冻相似,润喉,尽管腥味刺鼻,饥渴求生之下的自然人,也顾不上细品那触犯人类道德底线的味道了;那肉的味道,与牛筋相似,有嚼劲,难咬了一点,但并不影响口感。
我们开始狼吞虎咽,三两下把肉吃完了,这是我们维持生命的希望。
我喝了人血,吃了人肉。准确点说,我喝了人造的血,吃了人造的肉。这样想,我和山姆心里好受些。
吃完,山姆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做出祷告的姿势,求上帝原谅我们,正儿八经地念念有词。
他这个美国人,我认识一年了,从没像今天这样虔诚地把上帝挂在嘴边上。
“你常吃自己的肉吗?”我擦了下油腻的嘴巴问本司汀。
“不常吃,最近一次是三百多年前,我和南卡逃到多摩星球的一个山洞里,躲避父亲罗恩的追杀。那里满是光秃秃的黑山,附近没有任何食物和生命迹象,我要照顾病重的南卡,不能走远去狩猎。于是,我割了自己的肉,偷偷烧了给南卡吃。”他回忆说,脸上是幸福,“南卡当时并不知道是我的大腿肉。后来,我讲笑话似的告诉她,她感动得痛哭流涕,我们更相爱了。”
“谢谢你的血与肉。”说这话的时候,我禁不住想去握他的手,他却敏感地将手移到了其它位置,站了起来。他在故意躲着我。
这一细微的动作表达了他的拒绝。
“你们是我的朋友,让你们吃我的肉,我很快乐。何况你们都不要命了,在帮我和南卡找她的故乡。不是谁想吃我的肉就能吃的。”他摆出一个酷炫的手势,他的笑容灿烂,缓解我们的心理负担。
“那你第一次吃自己的肉是什么感觉?这实在太可怕了!”山姆严肃地问他。
“吓坏了,甚至想过自杀。”他停顿了下说,“我们家有个地下实验室,父亲说那里是我的禁地,除了他之外,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不能去地下室。15岁那年,好奇心促使我偷了父亲的钥匙去了地下实验室一探究竟。实验室里有很多玻璃罐装的再生肉,上面写着本司汀1岁时的肉质描述,2岁时的肉质描述,3岁时的肉质描述……直到15岁。天哪,我才发现那是我自己大腿上的肉!我的父亲在吃自己儿子的肉!”
“什么?实验室?你父亲吃你的肉?”我和山姆一脸惶恐,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
“是的,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每年生日前后,我总会莫名其妙地昏迷一天,醒来时安然无恙,父亲说我体弱多病又晕倒了。直到那天看见自己的肉被当作收藏品存在罐子里,我才猜测是父亲将我弄昏迷,趁机割了我大腿上的肉,保存在地下实验室里。”
“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不,上帝也要保佑,真主也要保佑,罪过,罪过,他一定很痛苦。”我的眼睛红润,默默祈祷。
他停顿了下,继续说,“看到实验室里的那一切,我害怕极了,慌慌张张地弄翻了几个瓶子引来了机器人保安。父亲赶来发现了我,开始用谎言祈求我的原谅,但是我不再信他,觉得他太恐怖了,他太变态了。我发誓,他是当时宇宙中我见过的最有野心、最恐怖的人。”
“你肯定很恨他。换成我,也会恨他。不会原谅他。”我怜悯地说,“然后呢?”
“然后,我告诉他,我要报警,我要离开家,他便非常愤怒,用鞭子抽打我,伤痕累累,将我关闭在房间里,让两个侍卫日夜看守。那是他第一次打我。我的意思是,他曾经非常爱我,就像天下所有的父亲爱他们的儿子一样,给我他能给我的一切,直到我发现他吃人肉的秘密,直到我要报警去控告他,他的脾气就突然暴戾起来。后来,他可能有些懊悔对我的鞭打,扔给我一瓶皮肉再生粉,让我涂抹在伤口上,说我的皮肉细胞会再生,很快就会恢复。到了夜晚,趁着看守睡着了,我拿着这瓶皮肉再生粉,逃跑到了一个小旅馆里。我将皮肉再生粉涂抹在伤口上便累得睡着了,早晨醒来后身上的伤口都不见了,也不再有任何疼痛感。”
本司汀的声音有丝哽咽,那一天距今已经400年了,依然历历在目:“我想我疯了,我非常非常想知道父亲吃我的肉,是不是因为肉质味道很独特。我回忆起在实验室里看到的指示图,我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很痛很痛,鲜血染红了整个床单,然后我撒上了皮肉再生粉,死死地盯着那个伤口,一动不动。像这样,死死地盯着。果不其然,半小时后,我的大腿复原了,安然无恙。我含泪去厨房煮了自己的肉,当作早餐一口一口吃下了它,我不得不去承认自己是个怪物。直到我的教父阿多瓦追踪到我的地点,接走了我。从此,我与教父阿多瓦住在一起,与父亲断绝了关系。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人造人,只是很害怕有一个吃自己儿子肉的父亲。我想报警,但是教父阿多瓦阻止了我。”
本司汀讲述他那可怕的少年记忆。
我和山姆坐在冰面上,久久不再说话,心里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我们能对本司汀说什么呢?这就是人造人的命运吗?
本司汀站起来,背上登山包,踢了一脚他的肉皮,好像肉皮挡了他的路。他继续前行,庄重地,悲怆地,开始吟唱一首隔世般遥远、空灵的歌谣,那应该是他的星球语言。他的身影像坚守在阵营的最后一位战士,毫无畏惧地等着强敌来袭。
没过一会儿,晨曦撒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他又卸下登山包,温柔地将它抱在胸前,在东升的旭日下亲吻它。他转过头对我们说,他要迈向冰川之巅,去作一个了断,结束他“人造人”的生命。
我们看着他,他孤身一人,却如一支曾无数次浴血疆场的国王的仪仗队般威严,刹那间万丈光芒照射于这无人之境。
圣洁的冰川,孤独了数万年,像是等他来,送他去,甘愿成为他的守卫。
几十里地外的枯藤老树、荒草蛮野也被他的情殇触动,等不及挣脱干硬的土壤,探出嫩芽的头,送来微弱的清香,抚慰他的痛与伤。
草原的花骨朵们喊话了,恨不能冲破漫长的冰雪之季,快点长大,成为他手中献给妻子南卡的格桑花。
突然,本司汀倒下了,不是滑倒,而是他终于屈于眼前的现实。
他不想再听、再看,不再管他人他物的生死离别。这个世界,似乎与他没了任何干系。他在旅行中与之对话的那些文明人、野蛮人、走兽、飞禽、鱼类、昆虫、植物,统统与他没了关系。
他有人类的身躯,又不是人,也不是机器,他大吼了一声:“我是谁?”几百年过去了,他依然浑浑噩噩搞不清他是谁。寂静的冰川峡谷里是他孤独的呐喊和没有答案的回声。
我看到了一个人造人的悲怆。
他拥有宇宙生命体的高智商和高情商,就像机器的程序设定,堪称完美的智能生命,但是他的血肉之躯告诉我们,他不是机器人,也不是金属人,他是人造人。
在他的星球,生物工程系统比电子系统的研发更受人重视。那里的人类增加了自己的DNA复杂性,加快了物种进化速度。与之相比,地球人在最近的一万年中,DNA并没有发生显著改变,我们一直遵从生物进化的缓慢步骤,我们的道德与法律不允许我们去触碰人类遗传工程的雷区。
本司汀的星球人比我们地球人野心勃勃,他们大胆而疯狂地改良了一批人种,将人类、动物、植物优质的基因片段重新组合、设计,甚自从人造精子、人造卵子中取出优质样本,通过反复实验,结合成DNA极为优良的“人造人”。本司汀就是最成功的例子,也是最叛逆的例子。
我们无权评论这种生物科技的好与坏,因为我们对他的星球一无所知。本司汀他自己是憎恨的,恼怒的,仇视的。
他懂自然界所有语言,他懂《道德经》、懂《莎士比亚》、懂北极熊、懂河马、懂万物生灵。他的大脑神经系统堪比电脑,通过智能神经的植入,他拥有超强的记忆能力,例如一种语言,他在几分钟内就能学会。
他感谢他的教父阿多瓦,一个比爱因斯坦更有智慧、伟大的宇宙学家和生物学家。教父给了他身躯、脑干、心脏甚至发丝。同时,他也憎恨他的教父,发明了他,却没法给他最崇高的灵魂。
所以,他要死了。
因为他懂死亡的要义,所以他不再倔强,不再奢望。
他问,宇宙只是漫长时间里的一个存在而已,有起源有死亡。为何他一个人造人,却不能自然地终结生命?
长生不老对于他是一种折磨。谁要,谁拿去吧。
2016年9月12日,日出时刻,普诺岗日冰川。南卡的葬礼。
他倒下后没有站起来,揉了揉复原的大腿,静坐在原地,嘴巴里嘟囔了几声,像是在跟登山包里妻子南卡的尸骨说话。
我怕他是真疯了,想去搀扶他,山姆却拉住了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去打扰,让他骄傲地完成他最后的使命——死亡。
他仰天凝视着他的故乡的方向,茫然如埃及的木乃伊,呆滞如一尊雕塑。他寻不见古国的遗址,他问山、问地、问草、问牛羊,它们却都笑他的痴与癫。
它们在远方回答他,这里从不曾有这样的古国。
他绝望的眼睛里落下了不甘心的刚毅之泪。原来穿着金属战靴、被我誉为钢铁侠的他,是有泪的。
的确,地球上没有普诺岗日古国的任何痕迹,南卡的尸骨在他的背包里沉睡了数百年,静静的,默默的,陪着他飞过一个又一个星际。
南卡,是他的爱妻,他活着的唯一支撑。南卡的后半生都在探索时空变形的方法,就是我们地球人称之为虫洞的东西,她要回地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一个平凡的人类。
这是一个矛盾的无解现象。地球人千百年来向往长寿不死,那个星球上的人们却因长寿不死而痛不欲生。
我试图通过记忆芯针,去搞懂那个未知的世界。
一只雄鹰划过蔚蓝的天空,划破了冰川的死寂。它在鸣叫还是哀嚎,我无法会意。
他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唇,却又合拢,又张开,回望我和山姆。“我……我,你们可知道,我跨越了数亿光年来到这里,却忘了曾经的曾经,为了救南卡和她的古国,这里已毁灭。这……这里是被我毁灭的。”他怀抱南卡的尸骨箱子浑身在发抖,那是对自己的愤怒。
他说,他是人类战争的产物,天生就背负着罪恶感,“西里斯”神还是惩罚了他和南卡。
他说着晦涩的话,深奥到我和山姆完全不知所云。
战争?是什么战争催生了他?我在努力挣脱毛毛虫一般的思维,去理解一个“人造人”。我的肝肺脾肾胃、我的四肢、我的头发和脚趾都在思考。在谜底没有揭晓前,我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个痴情种,恋人走了,他要随她而去。
我怜悯地问他,可怜的人儿,跟我们再讲讲你的故事吧。我企图拖延他自杀的时间。除了拖延,我无能为力。
他苦笑,一言不发。沉默了一刻,又哀求我和山姆,听他述说隐藏心底400年的秘密。
这些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遗言。他决定告诉我们。
他支支吾吾地开始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让我表情怪异,张大嘴巴,紧锁眉头,一万头草泥马在头脑里奔驰。
Shit!我连地球上的疯子都理解不了,如何去与外星来的疯子对话?我悲愤地告诉山姆,我也快疯了。我悲愤的是我自己的无能为力,拯救不了心爱之人。
他说,他是违反了宇宙法则的人。他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余下的卑微生命,其意义只为爱妻南卡的葬礼。
那个遥远星球的人类因为自私、贪婪、恐惧战争中的自我牺牲而发明了人造人。起初,他只是战争的工具。他活着,多了一个战争的傀儡;他战死,没有人会心疼他。他的生与死,对于那个星球的人类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直到他成为万人瞩目的无坚不摧的“铁血战士”。
他没有父母,不是生下来没有,而是出生之前就没有。
本以为死最可怕。他说,不能自然结束的生命才可怕。
本以为再崇高的爱也无非是男女之间荷尔蒙的本能反应。
他说,爱也可以没有荷尔蒙。他的教父之所以死,是因为爱人已逝。而那个人活着时,他从未以爱人称呼他,反之,视为仇敌。打败对方便是欢畅。
那是棋逢对手的“平等之爱”,也可以是亚历山大大帝对赫菲斯提昂的同性之爱。
一粒尘埃尚有来世今生,但他的生命连尘埃都谈不上。他反复这样说。
他没有父母,却也不是孤儿。
他的父亲是孤儿,他的教父也是孤儿。他的父亲有父母,他的教父也有父母,唯独他没有父母。他们三个人曾经生活在一起,一个是自然人、一个是DNA优选人,一个是人造人,三个人惺惺相惜,却又彼此怨恨。
他说,他是“父亲罗恩”的玩偶和实现权利的工具,他违逆“父亲罗恩”的意愿时,“父亲罗恩”曾凶煞地说,信不信我把你的肉割下来下酒,你和这些人工智能做的鸡、鸭、牛、羊没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成为他一生的噩梦。
他出生的世界没有宗教,没有释迦牟尼、耶稣基督和安拉一样的神,信仰的只有生物科技。人们在乎如何改变人类基因的复杂性,加快进化,好像世界末日明天就要来了。DNA优选人、人造人,这些“人上人”才是那个世界的主宰,他们致力于在星球大爆炸之前解决人类担忧的问题,实现诸多人类的美好愿望。
他说,人造人不是万能的,也有烦恼和忧愁。生命越高级,烦恼越多。一只老虎的烦恼是领地、食物、配偶、繁衍后代。自然人的烦恼是老虎烦恼加上七情六欲。DNA优选人的烦恼是老虎烦恼,加上七情六欲,再加上长生不老。人造人呢?把前面所有的烦恼加起来,再加一个为什么活着、怎么死去的疑问。
所以,他在地球上寻找“神”,希望“神”能回答他,救赎他。
他说,儿时他在图书馆里偷窥的古老史书上记载着宇宙之神“西里斯”,他的父亲、教父、老师从未提及过“西里斯”。应该是他的星球人民遗忘了神,将它陈列在星球历史博物馆里,永久封存,鲜有人问津。
如今,“西里斯”神、上帝、安拉、释迦牟尼等诸多的神惩罚了他的星球,也惩罚了他。
他不怕山崩地裂,也不怕星球毁灭,来到地球之后,他开始怕“宇宙之神”!神对万物公允,这个万物是自然的万物,但是不会帮非自然出身的人造人。
神不会赐予一个人造人自然死亡,正如不会赐予他自然新生,也始终不让他如南卡之愿将她葬于她的古国,更不能让他在来世再见他的挚爱南卡。
我安慰他说,也许神没有听到你的声音,我们需要他的电话号码。如果他听到,一定会帮助你。你比任何人都富有人性。
世上无鬼,无妖,但有物,有人,还有人造物,有人造人。
他本是人造,她是人。何以相恋于今世与来生?
他说,怕是神也没有答案。
他讲完他的故事,抱着南卡的尸骨箱子,没有启动他的飞行战靴,纵身一跳。他坠落冰川悬崖的瞬间,我彻底崩溃,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他生于人类的战争、活于人类的权欲,死于自杀是他的宿命。他在宇宙中遨游数百年,寻觅生死的要义,与人类的权欲搏斗,挣脱人类贪婪的枷锁,为挚爱活着。
这一天是三百多年前他在地球上初识南卡的纪念日。
我知道,他至死也不能如愿南卡,此为大苦。
他走了。
但是,他给我们留下一大串的疑问,关于高级生命和未知的世界,等待我们去破解。
2016年9月12日,上午,秦始皇兵马俑冰雕处。山姆的阴谋。
山崖深不见底。
本司汀去了一个安详的地方,没有人会再去打扰他和他的南卡。这是他的解脱。
看着眼前这个搀扶着我起身、同甘共苦的男人,我感激万分,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山姆,本司汀曾送给了我一份厚礼。夫妻之间不应该有秘密吧。
“山姆,我……”本司汀说的对,我要对山姆坦诚。那么,我应该告诉山姆记忆芯针的事。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的变化。
“不要太悲伤了。有花开,就会有花谢。每个人终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们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他替我擦去眼角的泪痕。
“有件重要的事情,我想告诉你,本司汀,他……”我不知该如何启齿。
“他怎么了?”山姆的脸严肃起来,目光犀利。
“你别误会,他只是将他的记忆给了我。”我咬了咬嘴唇,说。
山姆疑惑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他在我的大脑里安装了一根记忆芯针,那里面储存了他的记忆。芯针在我大脑里运转,会将他的记忆输送给我。这就是为什么我突然有了神奇的力量,时常陷入幻境的原因。”我坦诚地说,“我想我会变得像他一样聪明。”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将我拥入怀中,抚摸着我的头,关切地问,“在大脑的哪个位置?疼不疼呢?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前几天会有点针刺的感觉,整个头都会痛。现在我完全适应了记忆芯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我以为他担心我,笑着说,“不用担心我。”
“没事就行。”他亲吻了下我的额头,“脑袋里多出一个东西总是很危险的,我们还是回去找医生检查下比较好。”
“不,本司汀说没有危险。这件事情不能公开,更不能去医院做检查。山姆,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会敲开我的头颅的。”我连忙说,惊慌的眼神好像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样。
“好吧!除了我,不会有人知道的。放心。”山姆搂着我继续前行,“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着走出这该死的冰川。”
“会的,一定可以的。昨天,我在进入冰川之前悄悄给菲利普警官打过电话,我担心我们会有意外,让他过来救我们。”
“菲利普?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菲利普?”山姆惊讶地快要跳起来。
“是的。”我得意地说,“我想得周到吧?本司汀如果在,肯定会笑话我以为他会杀了我们。可是,我当时真的被他的神力吓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情不自禁地拨通了菲利普的电话。我竟然没有拨打110报警电话。”
“哦,天啦。”山姆焦躁地转过身去,左右徘徊。
“怎么了,山姆?我做错什么了吗?”我诧异地问,“菲利普是我们的朋友,不是吗?我一直和他保持联系。”
“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对。”山姆微笑着安抚我,牵着我的手继续前行,冰川里一阵阵冷风拂过。他看起来忧心忡忡。
“他一直在找本司汀。所以,昨天本司汀展示神力的时候,我给他打了电话。”我继续解释道。
“他知道本司汀的存在?他知道多少?”
“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似乎对本司汀很了解。他当时还安慰我,不要害怕本司汀,他不会伤害我们的。”
“哦。”山姆皱起了眉头。
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向回去的路。也许是吃了本司汀的血肉的缘故,我们竟然没觉得疲惫和饥饿。
对山姆,除了羞愧和感谢,我还能说什么呢。他是爱我的。这份厚重的爱,是上帝对我的偏爱吧。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我觉得自己是个无比幸福的姑娘。在这荒凉之地,幸好他依然陪伴在我身旁。
很快我们就回到了秦始皇兵马俑冰雕,没有遇到菲利普,却意外遇见了六名陌生的来客,这着实让我慌张了起来。我的手拽住山姆的手,拽得紧紧的,躲在他身后。他们手持枪械包围了我们。
我想,我和山姆必死无疑了,这些人一定是冲着本司汀来的。不然,这冰天雪地的苍凉之地,怎么会有六个彪壮的大汉持枪出现呢?
突然,山姆转身对我说:“对不起,雨果。”他停顿了下,对六个大汉说:“把她抓起来。”
“你在干什么?”我完全不知所措,咆哮着挣扎,因他突然变脸的举动懵住了,“放开我!”
“绅士们,请对我的未婚妻温柔点。”他对大汉们说。“雨果,怪只怪你报了警。”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是给菲利普打了电话。我是为了救我们。”
“救我们?真天真!我根本就不需要他救,他就是一颗绊脚石。实际上,我根本没想过抓你,本想等本司汀死了,带你一起离开这鬼地方,我们重新开始,可谁让你有了记忆芯针?看来本司汀对你真是大方。”他的眼神里充满对本司汀的恨意。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愤怒的表情,像只凶神恶煞的野兽,要把我吃掉一样。
“你快放开我。”
“挣扎没有用,本司汀死了,我暂时没法到零下60度的悬崖下面去找他的尸骨,但有你和记忆芯针,也一样。”他走到我面前说,“我本来在札达县城发现他的时候,就打算找人杀了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我独自一人也不是他的对手。后来你告诉我,他要去自杀,那不如就成全他,也免得我大动干戈。”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敢相信我被自己的未婚夫山姆绑架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我甚至误以为我是在幻境中。我猛掐我的手,希望这不是真的。在经历本司汀的自杀式行动之后,我无法面对未婚夫山姆的倒戈。
“一年前,就是他杀了我父亲。我父亲是哈赛姆,举世震惊的‘哈赛姆死亡事件’的凶手就是本司汀。这是他要付出的代价。政府不在乎我父亲的死活,只关心找到外星人,可我在乎。我父亲未完成的心愿,我来帮他完成。研究外星人,打造未来地球人,你知道这背后有多大的经济价值和社会意义吗?你们女人不会懂。我将成为地球上的主宰者。”山姆狂妄地说。
“你?你?你?疯了吧你?你了解他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肆意妄为、随便杀人的。他不是杀人犯!”我觉得自己的未婚夫不可理喻,宛如机关算尽的阴谋家。
“我没疯。从五天前,我在札达县城的包子铺见到他,我就知道老天开眼,终于让我遇见了他。还得感谢你,我亲爱的雨果。本来,我对利用你发现他和他的秘密是有些抱歉,但是,当我发现你背叛我们的感情的时候,我对你有了恨意。”山姆说得咬牙切齿,“他杀了我父亲,还夺走了我的妻子,我没将他碎尸万段,让他跳崖已经是便宜他了。”
“你?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气得浑身发抖。五分钟前,我还默默发誓要善待眼前这个爱我的男人,要珍惜他一辈子,现在,上帝是在跟我开玩笑吗?荒唐至极!
“你还是乖乖听话吧,这里冰天雪地,荒无人烟,没人可以救你。直升机马上到,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了。”
“你混蛋!”我咆哮着。这一幕如同晴天霹雳,我还不如随本司汀跳崖了安心。
“你最好安静点,我不打女人。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不打。”他示意大汉们将我捆绑起来,堵住我的嘴,看紧我,防止我自杀。
他又看了看手表说:“直升机还有多久能到?”
“二十分钟。”一个大汉说。
两声枪响,扶着我的两个大汉中枪了。正在我绝望的时候,菲利普警官赶到了,他通过定位我的手机找到了我。“雨果,快跑!”他冲我喊道。
我很想脱口而出:“菲利普,躲到兵马俑冰雕迷阵里面去。”但是,除了拔腿就跑,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手被绳子紧紧地勒在身后,嘴巴被一块破布塞着,一个字都喊不出来,急得我浑身冒汗。
“什么?”菲利普被我畸形的表情语言搞得不知所措,躲在一块岩石后面与山姆的保镖们枪战。
我条件反射般冲进了兵马俑的冰雕群,两个负伤的大汉也跟了进来。
我们在迷阵里周旋。
感谢平日教我瑜伽的老师。瑜伽在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小命。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低下头,用双脚扯出了塞在我嘴巴里的破布。
“菲利普,快!躲进冰雕里!”我向外围的菲利普喊道。我的身后是几声砰砰的枪响。
“妈的,没子弹了。对,冰雕!”菲利普的子弹打光了,他从一块冰石后面冲了进来。
山姆预料到大事不好,他讨厌见到兵马俑冰雕迷阵,但是不得不紧跟了进来,吼道:“抓住他们,干掉那个警察,雨果要抓活的。”
菲利普替我解开了绳子,我们在兵马俑的冰雕迷阵里乱窜。多亏了本司汀做的这些高大的兵马俑冰雕,帮我们拖住了山姆。菲利普和我不出一声,缓慢地移动着身体,在迷阵里寻找出路。他走在前面探路,我紧拽着他的胳膊,背对着他,留意后方。
“怎么这些兵马俑都一个样?我们怎么出去?”菲利普扭过头小声对我说,“按照我玩游戏的经验,迷宫第一定律:只要在出发点单手摸住一面墙出发,手始终不离开墙面,总可以找到迷宫的出口。”
“第一定律的缺陷一:不保证可以走捷径。缺陷二:不适用有些路径走了会死人的迷宫……”我冷静地说,给他泼了盆冷水。
“那你说怎么走?”菲利普着急地问。
“嘘!等我想想。”
“你都想了半天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菲利普用手指戳了我两下。
“小心!”他看见一个大汉在一个兵马俑后面,又赶紧拉住我缩回了身子。
“你别吵。我需要安静。”
“还不如在外面和他们火拼,现在困在里面,出也出不去了。”菲利普小心翼翼移动着。
“闭嘴,别吵,你还有子弹吗?出去,死路一条!”我反问他。
他耸耸肩。“我也没想到你可爱的未婚夫会这么快就把你绑架了。我提醒过你,不要轻易和穿杰尼亚衬衣的男人上床。”
“你能闭嘴吗?”我现在乞求本司汀的记忆芯针能帮助我们,“你帮我守着,我需要睡两分钟。”
菲利普瞪大了眼睛:“你还有心情睡觉?”
“嘘!”我需要沉静两分钟,在本司汀的记忆库里寻找一份记忆。他设计的冰雕迷阵,一定有办法破解。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回忆着本司汀的话:“在古希腊的神话里,迷宫是由代达罗斯设计出来囚禁弥诺陶洛斯的……”
“他仿造的是意大利皮萨尔别墅花园迷宫。”我睁开眼,果断地说。
“那是什么迷宫?”菲利普问。
“它创建于18世纪初,被誉为最复杂的迷宫世界。它坐落在威尼斯郊外的皮萨尔别墅,据传说,1807年拿破仑一世曾经迷失在这里。”
“最复杂的迷宫?完了,完了。听我说,我们会困死在这里的。我们可不像拿破仑走不出去还有救兵。”
我没理会他:“能不能相信我?”
迷宫象征着自由意志与现实命运之间永恒的哲学矛盾,我必须面对现实,用本司汀赋予我的意志打破这个现实困境。我像是突然有了神力一般,牵着菲利普的手,径直向迷阵的出口跑去。
身后是山姆和他几个保镖的枪声、怒骂声。
“没有我带路,他们会困在里面一段时间。我们要在直升机赶到之前跑出去。否则,他们上了直升机在高空中很容易发现我们。”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冷静和从容。
“这都是谁干的?这兵马俑迷阵太壮观了。我们是在逛冰雕展吗?”菲利普抬头回望了一眼那高大宏伟的冰雕迷阵,掏出了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等我拍一张照片留影,刚才太慌张,都忘了欣赏了。”
“你还有心情欣赏冰雕?”我回头看他,真是个不务正业的警官。
“你刚才还有空睡觉呢?”菲利普取笑我说,“快告诉我,这是本司汀干的,对不对?他人呢?我的天神呢?”他快变成本司汀的超级粉丝了。
“跳崖了,我等会儿告诉你详情。还是快逃命吧。”后方的不远处是此起彼伏的枪响和飞机的嗡嗡声。
“什么?跳崖了?哦,对,还是逃命要紧,逃出这里再说。”菲利普被我拉着一路狂奔。
山姆发疯似的对着冰雕狂扫机枪。也许,这是他们破解冰雕迷阵的最好方式。
我突然不仅有了方向感,而且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甚至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整个冰川的地图。我找了条捷径,跨过岩石,走过峭壁,在夜幕降临前,带着菲利普跑出了冰川。
我们赶到越野车的停靠处,我打开车门,找到了本司汀留给我的《道德经》。菲利普也匆匆上车,准备踩油门逃走。我说:“下车!”
“什么?”
“下车。”
“为什么?有车不开吗?”
“怎么有这么笨的联邦警察,山姆肯定会来找车的。这是他的车,他会很容易追踪到我们。”
“哦,上帝啊,怎么不早说。那你还带着我往这里跑?”他警惕地下车检查四周,没有危险。山姆他们估计还在和兵马俑迷阵斗智斗勇。
“为了这本书。”
“这是什么书?”
“本司汀给我留下的礼物,不能丢给山姆。”
“好,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走了?我好像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了。”菲利普准备跑向他的车。
“不,不能开车。快跑!到冰洞里躲起来。”我好像也听见飞机嗡嗡的声音了。
菲利普这个受过特种训练的美国联邦调查局警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倒在了一个冰洞里,冰洞里有个沟壑,可以作为掩护。
我们远远地看见山姆和另外几个大汉下了飞机,他们像是在做什么取样的工作,在红色悍马车里细致检查,估计是在寻找本司汀的头发、皮屑等基因样本,但似乎什么也没找到。本司汀是个谨慎的外星人,他不会给地球人留下他的基因信息。
看上去山姆有些失望,嘴巴里谩骂了几句。他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块肉皮装进了大汉递给他的保鲜袋里。“啊,那是本司汀的肉皮。”我惊叹道,“一定是!”
“什么?”菲利普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天早晨,本司汀割了块肉给我和山姆吃,留下一块皮,我记得他扔在地上,肯定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山姆偷偷把那块皮捡起来了。”
“他捡块皮做什么?”
“还有鲜血。”
“嗯?”
“你看,他手里的保温杯。那里面装着本司汀的鲜血,本司汀割肉时留下的鲜血。”那是我的保温杯,当时本司汀的鲜血结成了冰,山姆将鲜血装进保温杯里融化。
“我知道了,他要研究本司汀的基因。我们不能让他得逞。”菲利普说。
接着,山姆上了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似乎不甘心没找到我和菲利普的身影。大汉们开走了路虎车和本司汀的红色悍马。而菲利普的车则被直升机发射的炮弹炸毁了。
“妈的,我的车。我交了押金的。”菲利普骂道,“他们是要让我们死在这无人之境。”
我坐在地上,回忆这几天的经过,不放过细枝末节。
“你怎么一点都不累?”他依旧大口喘着气。
“本司汀给了我记忆芯针,我还吃了他的血肉,补充了能量。他的记忆赋予我他的知识、意志、能力,甚至灵魂。”我指了指自己的大脑。
“嗯?”菲利普一跃而起,懵懵然。
“他在告诉我,相信你。记忆芯针让我相信你。”我说。首先必须让菲利普安心。
“哦,谢谢!”
“路上,我慢慢讲给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有十万个为什么。”
夕阳下,我们在无垠的草原上步行,和野生的藏羚羊、野牦牛为伴,继续亡命天涯,逃避山姆的追捕。
“知道吗?雨果,即使昨天你不给我电话,我也会来找你。”菲利普抬了两下眉毛,神秘地说。
“为什么?”
“本司汀给我留下这个,你的照片。让我找到你,保护你,一切答案就在你的照片里。”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我在草原上的照片。
“他真是个有预见性的人。”我笑了笑,“他与我们同在。”
菲利普断定说:“他还帮我发现了露西。”
“露西?你的搭档吗?”
“那娘们,哎!”
“怎么能这么称呼她?”
“她是安插在联邦调查局的卧底,她是副总统的人。”
“美国联邦调查局不都是白宫的人吗?有区别吗?”
“当然有。怎么能说我们都是白宫的人呢?我们确保的是美国人民的安全,而不仅仅是白宫的安全。我不是总统、副总统的私人保镖。”他正义凛然地说,“如果他们犯了错,也同样要遭受制裁。”
“好吧,不跟你争了。相信你。”
“不过,据可靠消息,白宫也在找本司汀。我听说副总统是下一任总统候选人,他有很强的生物学背景。哈赛姆死前打出的匿名电话是打给副总统的,他告诉副总统,他发现了超能力的外星人。白宫震惊的不是一个科学家在叙利亚死亡,而是外星人本司汀在哪里?如何才能再找到他。”
“你怎么知道的?记忆芯针告诉我,本司汀以为你不知道。他还给你留下了证据,一段总统与副总统的对话录音,就放在你家里的床底下。”
“哦,天哪,我都一个多月没回家睡过觉了,更不会往床底下钻啦。”菲利普拍了拍脑袋说。
“快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两个月前,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件。开始我还以为是银行的账单,后来才发现是有人提醒我,匿名电话是打给副总统的。他们发现了基因变异人,棺材里的基因变异人杀了哈赛姆。”
“那个寄给你信件的人是谁?”
“我本以为是副总统的竞争对手,也可能是凶手,不,我的意思是本司汀。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他还没有告诉我,那么,就可能是总统的人干的。”
“总统的人?……有这个可能。”我捉摸着。
“收到信后,我很恐惧。给我信件的人,一定想让我找出证据,制衡副总统。”菲利普揉搓着冰冷的手说,“那么,很有可能是总统发现了线索,所以匿名提供给我,让我去寻找更多的证据。”
“是的,总统偷走了黑匣子,破解了它的部分信息,发现了副总统和哈赛姆的基因计划。”
“难怪!哦,这些政治家真让人气愤……但是,不久前总统又亲自下令,让我们停止对哈赛姆死亡事件的调查,我的老大史密斯也让我休假了。”菲利普疑惑地说。
“那是因为总统收到消息,科学家在太空中发现了外星飞碟的残骸。他和副总统谈话后,断定哈赛姆发现的基因变异人就是外星人,而且是高级文明的外星人。这已经不是一起谋杀案,也不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纷争,而是关系到地球人类的生存与未来。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不希望你再去调查副总统。”
“难怪,最近的新闻里有对太空飞行器残骸的报道,但是,新闻上明明说,那些残骸是卫星……”他停顿了下说,“哦,天啦,我真笨,怎么能相信政府的通稿?如果爆出真相,外星人来袭,地球上的人类将惶恐不安了。”
我也裹紧了外套,说:“很遗憾,菲利普,你的同事和你的总统、副总统都不可信,但是他们身负国家利益和政治野心,也情有可原。我也失去了未婚夫山姆。”
“不是你失去了他,而是他失去了你。这个混蛋,他在一年前就有了你的画像,利用我找到你,目的肯定是接近本司汀。我本应该早点告诉你一切,但是见到你们那么甜蜜,我放松了对他的怀疑。况且他潜伏得太深了,那么疼爱你,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在利用你。”
“他怎么会有我的画像,又怎么知道本司汀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疑惑不解。
“我猜是他父亲哈赛姆出事前给他的电话。他父亲一定利用脑信息镜像控制仪扫描过本司汀的记忆。你的样貌反复出现在镜像里,信号是最强烈的,所以哈赛姆在上飞机之前非常短的时间里,将脑部信息数据传输给了山姆,让他分析。最终,山姆得出了你的画像。这画像便成为山姆寻找本司汀的线索。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怎么回事,我们还是要问他。”
“那不是我的画像,那是本司汀妻子南卡的画像。”我纠正道。
“哦,那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你无缘无故成为事件的核心,对不起,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找到你,山姆也不会利用你、伤害你。”
“没关系,菲利普,都过去了。其实,如果不是你发现了我,我和山姆不会成为恋人,也不会到这里来旅行,更不会遇见本司汀。所以,这是我们的命运。”我说。
“或许吧。”
“相信我,我能感受到他的内心世界。他很高兴认识你。我好像已经有了他的灵魂。”
“雨果,我想他高兴的是和我玩‘猫捉老鼠,却总抓不到老鼠’的游戏。总的来说,我的案子破了。只是,没人在意我的汇报了。我发现了白宫的秘密,也会被白宫追捕。”菲利普撇了撇嘴说。
在黑夜降临的草原上,我们终于看见了星星之火,遇见了一个游牧的牧民。在他的小帐篷外,我们烧着牛粪取暖。我和菲利普凑了些钱给藏民,买了他的一只羊和半壶青稞酒,否则我和菲利普难以度过寒冷而饥渴的黑夜。藏民大哥在一旁生火宰羊、烤羊,我和菲利普聊起了他的案件。
“还有一个你关心的问题,是本司汀复原了齐诺比娅女神庙。”我说。
“我猜到了,但是他为什么要复原女神庙?”
“不为别的,为了爱,你信吗?”
“别胡扯,说正经的。”
“真是为了爱,为了一个可以付出生命的誓言。本司汀之前去齐诺比娅女神庙参观,发现女王的雕塑和妻子南卡有几分神似,不禁触景生情。后来,在新闻里看见古老的女神庙被IS极端组织炸毁,他非常愤怒。加之,他前一天受阿拉伯大毒枭纵火事件的刺激,毒枭害惨了他朋友的家庭,他一气之下暗杀了毒枭,并将毒枭的钱和金子撒给了穷人。到达帕米比亚古城之后,正在气头上的他又破例暴露了自己的踪迹,恢复了神庙,还杀了那些破坏神庙、滥杀无辜的IS恐怖分子。他觉得人类要有敬畏之心。他想通过神力威慑人类的恶行,就像上帝一样审判逍遥法外、罪大恶极的人类。”
“原来是这样。”菲利普茅塞顿开,喝了一口酒,又递到我嘴边,“来,喝口酒,暖暖胃。”
“他根本就不想搅和进地球人的战争,但是他一年前才到达地球,还没有适应地球人的行为方式,所以采取了‘神迹’的处理方式。他爱地球,爱他遇到的善良的人们,当然,也太爱他的妻子南卡了。”我闭上眼睛,在记忆芯针里找到了本司汀对这件事的记忆。
“他是怎么办到的?我是说复原女神庙,又是怎么独自杀了大毒枭?又是怎么从失事飞机中逃脱的?”
“你这个问题,就像你问我的他是怎么设置兵马俑冰雕迷阵一样复杂。我说他会在宇宙中飞翔,你信吗?”
“哦,对不起,说了我也不懂。神力,哈哈,就当神力。”菲利普一脸窘态。“哈赛姆死亡事件也是他干的。但是,我猜他一定发现了哈赛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也不想杀掉山姆的父亲哈赛姆。他从IS手中救了哈赛姆,但是哈赛姆忘恩负义,要把他带到美国做研究。还在飞机上碰了他的背包,那里面是他已故妻子南卡的尸骨,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别人碰他妻子的尸骨。而且,哈赛姆十分贪婪,他采集了本司汀的基因,和副总统有联络,计划解剖他,打造地球上的基因改造人。”我解释道。
“发现外星人,还是超级人类,这对美国白宫来说,意义重大。可以让基因改造人潜伏进入伊朗和叙利亚,控制中东地区乃至更多的国家,甚至进入星系。”菲利普说,“太可怕了!”
“只是有件事本司汀判断错了。”
“哪件事?”
“本司汀一定知道山姆是哈赛姆的儿子,他对哈赛姆的死还是很自责的。为了赎罪,他将他的秘密有意讲给我和山姆听。”
“他故意讲的?”
“对,甚至在路上他还故意让山姆打了他几拳。”
“他都讲了些什么?”菲利普很想知道。谁不好奇呢?
“关于人类基因的发展、人类的起源,他讲的那些思想,对山姆的生物制药公司来说,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一定有助于山姆的事业。他认为山姆非常爱我,能够保护我,而且不同于他的父亲哈赛姆,没有政治目的。”想到山姆,我就十分懊恼,低下了头,忍不住落下泪。
“但是,他还是留了一手,担心你的安危,给我发了邮件。”菲利普补充道。
“是的,因为他通过记忆芯针的输导,了解到我和山姆的日常对话。另外,山姆知道了我对本司汀的私情,对本司汀产生了敌意,对我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本司汀很担心我的安全,他在怀疑山姆当初爱上我的动机不纯,也许哈赛姆死前跟山姆提起过他,毕竟他们是父子。总之,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山姆居心叵测,隐藏得很深。他才是最大的阴谋策划者。”菲利普说,“天啦,我们要阻止山姆。你有带烟吗?”
“没有。”
“我烦闷的时候需要酒和烟保持镇定。那我去找藏民大哥借一下。”他心神不宁地说。藏民给了他一根,他借着烤肉的火点燃了香烟。“这下舒服多了。”
“又是一个烟鬼!”
“还有谁是烟鬼?本司汀?”
“不,是山姆。本司汀不抽烟。”我不敢相信,昨天晚上,我和山姆、本司汀还聚在一起望着满天星辰,聊着香烟的话题,今天已经物是人非了。
“菲利普,我怕他们找到我,把我的记忆芯针拔出来,拆解它、研究它,本司汀也便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嗯,放心,有我在。该死的阴谋和政客!见鬼去吧!”菲利普吐出一口烟雾。
“我知道为什么本司汀让你来找我了。”
“为什么?”
“你是个正直的人,值得我和他信赖的人。”
“是你还是本司汀在夸我呢?亲爱的雨果,你还是调动记忆芯针,开动脑筋想想怎么利用易容术吧?”
“易容术?”我不知道菲利普怎么突然想到了易容术。
“本司汀那家伙很精通易容术,通晓各国语言,把我耍得团团转。或许,我们靠易容术可以活下去。要知道,得罪白宫,再加上被山姆盯上,我们凶多吉少啊,与世界为敌咯。”菲利普展望悲观的前途时开起了乐观的玩笑。
哈哈哈哈。他掐灭了烟头,扔进了篝火里。
“雨果,你知道本司汀来自哪里吗?他究竟是谁?”吃完羊肉晚餐,菲利普打了个饱嗝,一股酒味。
“西里斯。他是人造人。”
“什么?”
“他是人造人,来自遥远的西里斯帝星。”
“快告诉我关于本司汀的一切。”
“快睡觉吧,跑了一天,好累,明天再讲。”
“你快讲,别睡。”
“嘘,真的很累了。别吵着藏民大哥。”
……
篝火映照着我疲倦的脸。藏民大哥和菲利普此起彼伏的鼾声,打破了这宁静之夜的孤独。从跳跃的火光里,我看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恐惧,也看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果敢。
本司汀赐予我的奇幻梦境还在继续,这些梦境从最开始支离破碎的片段和毫无头绪的幻境,转变为清晰连贯的生活场景。只要我睡着,梦境就会来找我。
我适应了记忆芯针,记忆芯针也适应了我。我彻底理解了本司汀的言与行,还有他和西里斯帝星的故事。
我总感觉本司汀并没有死,有一天他会通过记忆芯针追踪到我,带上我再次踏上奇幻之旅。至少我这么希望。
如果他不来找我,那么,等我逃过山姆的追捕,我会带着菲利普去悬崖下找他。我知道,他肯定没有死。
只是在那里,他终于可以和南卡安静地独处了。
记忆芯针,请赋予我更多的智慧和能量,让我知道通往悬崖谷底和西里斯帝星的路。
揭秘哈赛姆死亡事件的真相:2015年9月9日上午,叙利亚境内,一万米高空,哈赛姆的专机失事。
周围漆黑一片,耳边轰隆隆的,时而颠簸,时而平缓。他从昏迷中醒来。
“这是哪里?我是死了吗?不,我还活着,怎么会睡在这里?”
他的头有点晕,还有点恶心,身体疲软,皮肉在胀痛。手和脚好像不是自己的,抬起来都挺困难。睡梦中他和妻子南卡驾驶着“蜜蜂飞船”,穿越了银河系,在太空里欣赏绚烂的马头星云。南卡的样貌占满了他的整个大脑,她黑色透亮的眼睛、婀娜的身段,甚至脸上的每个毛孔都依稀可见。他每时每刻都在怀念她,即便是在昏迷之中。
他摸了摸眩晕的头,哼叽了两声,用尽力气勉强支撑身体,准备起身,却似乎撞到了铜墙铁壁上,“咣”的一声,痛得他哇哇叫。本来昏昏沉沉的大脑也立马清醒了。
他又躺了回去,努力抬起胳膊,脱下一只皮手套,伸出手摸摸了四周,硬邦邦的。他便打开了智能盔甲上的光源。“怎么回事?这是一个坚硬的大型金属箱,更像一个奢侈的棺材。”
“是谁把我放进了这口棺材里?我在墓地?”奇怪的是,身上的智能盔甲显示他在一万米的高空,还在叙利亚境内。他判断自己在一架飞机上。
“我怎么会在飞机里?”他嘟囔着,在冰冷的棺材里寻找出口,突然慌乱起来,“我的背包呢?谁动了我的包?”他搜寻棺材的角角落落,不见背包的影子。他什么都可以容忍,但绝对不能容忍别人碰他的背包。
背包丢了,他陷入了极度恐慌,身上静脉曲张,青筋暴露,可是他却动弹不了。
“该死,莫非被美国老头暗算了吧?”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两个小时前,他在帕尔米拉古城的沙漠里休息冥想时听到枪声,二十多个IS极端分子正在追捕一个仓皇而逃的老头。他一跃而起,迅速找了一个沙丘隐藏起来,趴在坡上静静观察。他本想等待时机,避开这些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不想被卷入与己无关的是非之中。这么多年,他惹过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多一件都是负累。他不是神,主宰不了旁人的命运。何况他刚做了两件冒险的事,杀了阿拉伯大毒枭,复原了齐诺比娅女神庙。
可是,当他扫描被追捕的老头的脸部信息,确认老头的来历时,他的心跳加快了,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人——他已逝的教父阿多瓦。教父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毕竟教父已经去世许多年,他也许久没有缅怀教父了。他想过忘记教父,但是,他根本做不到,那是他少数的亲人之一啊。本以为漫长的时间可以抚平伤痛,事实是,他无法抹去教父给他的生命带来的巨大影响。
他突然冒出冲出去救下老头的想法。那个老头的学术背景与教父阿多瓦如此相似,他们都是痴迷于基因学研究的生物学家。
他敏感的神经绞痛了,心里在挣扎。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难题。
不救,那个老头可能会死。他知道战争的危害和IS极端分子的手段。
救,意味着他将在二十几个IS极端分子面前暴露身份,这不是个明智之举。如此一来,他只能杀人灭口,以迅雷之势杀掉这些危险的人,同时,他必须敲晕老头,不让任何人知晓事情的经过。
“现场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他提醒自己。问题是,这些人该杀吗?不杀他们,老头怎么办?善与恶,好人与坏人,该如何衡量与识别?他的眼球又开始快速扫描这些IS极端分子的信息,为救下老头寻找充分的理由——也许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有许多命案,那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法律管不了他们,就当自己是上帝的使者来实行裁判权吧,可他明明不认识上帝,也不是上帝的使者。
他还要寻思一个万全之策。
“我得救他。”他自言自语,“看在教父的分上,我得救他。”他听见极端分子们在喊:抓活的,这个老头能卖一个好价钱,抵得上一座金矿。美国人一定拿重金赎他……
老头的生命危在旦夕,该死!老头被抓住了!那帮家伙脱了老头的衣服在羞辱、踢打他。他们仿佛在踢打他的教父阿多瓦。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帮丧心病狂的家伙折磨一个年迈的生物学家?
紧急关头,他多管闲事,救了那个老头。老头叫哈赛姆,是著名的美国科学家,在遗传基因领域颇有威望。
他从短暂的回忆中回到现实,又摸了摸棺材的金属壁。“不,那个老头衣着绅士,温文尔雅,不像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救了他,他怎么会暗算我?”
他的头有点晕,应该是迷幻药的后遗症。他需要点时间恢复体力。他回想起,在沙漠里救下老头哈赛姆后,他扛起昏迷的哈赛姆,准备护送他安全到达叙利亚军队的管辖区域,然后独自离开。没想到,哈赛姆醒来后,盛情邀请他去镇里小坐,等助理来接应。
他欲委婉谢绝,可是哈赛姆那么慈祥和脆弱,就像他的教父一样需要他的保护。哈赛姆说,在经历IS极端分子的追捕后,心有余悸,害怕再遇到不测。即便到了叙利亚军队的管辖区域,一个人去往小镇也凶多吉少。哈赛姆希望他能陪伴他到达小镇。
“再然后呢?”他晃了晃脑袋,努力回想过去两个小时的经历,眼前恍惚的重影逐渐消失了。
再然后,他在镇上的一家小餐厅,喝过老头递过来的茶水就昏迷了。
“茶水里一定放了无色无味的迷药。”他努力保持镇定,梳理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是那个老头干的,一定是。
可恶的家伙!
他太掉以轻心了。
“怎么能轻易相信一个生物学家?”他犯了三百多年前同样的错误,这是致命的错误。他再次陷入了生物科学家的圈套。
“我要离生物科学家远一点。太危险了。”他懊恼起来。
有人进来了。
他谨慎地关掉智能盔甲的电源,以防光线顺着棺材上针孔般大小的缝隙透出去,打草惊蛇。他屏住呼吸,贴着棺材壁,他的声纳系统一旦打开,如大蜡螟一般敏锐,拥有人类最强大的听觉能力,是普通人的150倍。
这是一个浑厚的男低音,正是美国老头的声音。他确认无误,怒火在燃烧,心肺里的血液在急速流淌,手里的拳头开始攥紧了。
“华盛顿有人接应吗?不要惊动任何人,副总统自会部署。”那美国老头说。
“是的,先生。请放心,我们都安排妥当了。”听起来这是一个年轻下属的回话。
“务必让他们接机的时候,把实验室里的设备抬进车里给我带到机场,我们一下飞机就实验,刻不容缓,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美国老头嘱咐说。
“好的,明白。”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回答。
“这简直是天大的宝藏。伙计们,我们将改变这个世界。”美国老头的语调高昂。他此时应该神采奕奕吧,与两小时前在沙漠里的失魂落魄判若两人。
“哈哈,导师,您一定是受到了神的眷顾,大难不死,却意外发现了‘基因变异人’,您的影响力将远远超过达尔文。我们是不是该提前庆祝下呢。”这是一男一女的欢笑声。
“基因变异人?”他在棺材里静静听着,有了更加不好的猜测,莫非那个生物学家哈赛姆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在小镇上昏迷后,哈赛姆和赶来救护的助理们一定对他进行了初步的基因检测。“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他慌张起来。
他暗示自己要保持耐心,至少要搞清楚这些人到底对他了解多少。
有人开锁了。
“你去多配一些药水,确保他持续昏迷。”老头指示说,他掏出钥匙在一个金属锁里旋转着。
“好的。”一个年轻的女人回答道,转身打开柜子,取出瓶瓶罐罐开始调试药品。
“在叙利亚,政府军对我们有求必应,实际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叙利亚官方跟踪。刚才上飞机之前,开棺检查的警官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年轻的男人说。
“你也是笨,棺材上套上铁链和铁锁,有悖常理,当然让人觉得多此一举,不遭怀疑才怪。”年轻的女人责备说。
“哦,这个……是我太大意了。如果不是事先买通的官员帮忙,我们很难带着这个基因变异人离开叙利亚的国土。”年轻的男人说,他口音清脆,语速很快。这是个多话的男人,他继续说:“我刚才心跳都到嗓子眼了,如果叙利亚人和俄罗斯人发现棺材里的人没死,一定会扣下他,盘问我们。”
“是的,导师,很抱歉,我们临时能找到的检查仪器有限,关于他的血液样本信息,我暂时还没有分析出结果。但是……”年轻女人扭头回应。
“但是什么?”美国老头问道。
“但是,很可能来自外星球。如果是,您将是第一个抓到外星人的地球人。”年轻女人激动地说,好像光荣已经降临,“我敢说,也许齐诺比娅女神庙的神奇复原就是外星人干的。”
哈哈,美国老头傲慢地笑了。
天哪,这些人并不简单。他的手心在冒汗。如果把他与外星人扯上关系,是福还是祸?棺材里的他开始狂躁不安。
铁链哗啦哗啦地溜下了棺木,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关闭了声纳系统。一束光亮进来,沉重的棺木打开了,他的右臂露了出来。
美国老头摸了摸他的手臂,就像抚摸一只宠物。他要假装昏迷,窃听他们更多的对话,尽管感觉并不好受,可是他一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谁也没料到他会提前醒来。许久之后,人们会发现,他的身体对大部分药物都有抗体。
此时,他有点像大脑清醒的植物人,手指活动一下尚且困难。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化解体内的迷药,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加速活动,将迷药当作病毒一样清理。
“好了,就把棺材盖开到这里吧,能注射药剂就行。”老头气喘吁吁地说,可见这个金属棺材相当沉重。
“先生,我们要解剖他吗?真想看看他的身体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年轻男人摸着金属棺材转了一圈,那样子就像里面躺着的是几千年前的法老。
“会的。他的身体构造很奇特,这是一件完美的人体艺术品,价值连城。从人体透视仪的结果来看,他的胸腔内部构造极其复杂,疑似有两个‘心脏’,存在两套生命系统,一个是人的心脏,一个更像植物的心脏。”美国老头哈赛姆摸着下巴,神色凝重,俯身从缝隙里望了他一眼。
“植物的心脏?”助理们很疑惑,这是人类可望而不可即的基因改造工程。女助理说:“半植半兽的生物?光合作用不是起源于植物和海藻,而是最先发生在细菌中。正是因为细菌的有氧光合作用演化造成地球大气层中氧气含量的增加,从而导致复杂生命的繁衍达十亿年之久。”
美国老头点点头,说:“正是如此。我猜测,这个基因改造人带有半植半兽的生命特征。他的植物心脏能利用光合作用将无机物转换为有机物,再把有机物储存在这个心脏里,以备需要时再使用。”
两个助理期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他接着说:“这就像沙漠里的骆驼,胃内附生有水俘,作储水用,所以能耐渴。骆驼可以在没有水的条件下生存三周,没有食物可生存一个月之久。那么,眼前这个基因改造人,他靠两套生命系统,能活多久?”
“您是说,他不吃不喝,也可以生存很长一段时间?”女助理问道。
“是的。人类生存需要食物、水和空气,机器人生存需要电能,他既可以靠食物、水和空气,也可以靠光能、水和空气。这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人类生存系统。”美国老头说,语气里丝毫不掩饰他的兴奋,“太美妙了!而且他的皮肤表面有一层薄膜,这种薄膜具有很强的抗辐射能力,使得他能暴露在真空、低温、高辐射的外太空中。让我想起我们地球上的一种生物……”
“您是说水熊?”女助理大叫道,她不敢相信有科学家可以在人的基因里成功加入类似水熊的基因,增强人的抗辐射能力。
“嗯。”美国老头继续说,“水熊,又称水熊虫,是对缓步动物门生物的俗称。他们的体型大多数在2毫米以下,是我们地球上生命力最强的生物,从赤道到两级,它们无处不在,能够承受真空直至上千个的大气压的压力环境。它们在太空中没有保护的情况下,也能生存一段时间。”
女助理补充道:“我看过有关于水熊的研究报告。它特有的蛋白质与它们强韧的环境承受力有关,它们身上有一种特殊的DNA伴生蛋白,如果运用到人体,意味着我们只要修改一个基因,就可显著提高人类细胞的辐射耐受性。Dsup蛋白可以将X-射线引起的DNA损害降低大约40%。”
“哇,能改造出这个超人的科学家太了不起了。”男助理当着哈赛姆的面,情不自禁地赞美起另一个科学家。哈赛姆的脸立马阴沉了下去。
“先生们,也不排除,这是个外星人。外星人类本身就拥有两套生命系统。”女助理见状,立刻替男助理解围。导师哈赛姆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她担心导师发怒。
“如果是,那这个外星人要比我们的人种优化数倍,这真是件可怕又让人振奋的事情。马上再给他注射一剂药,确保他持续昏睡,顺利到达华盛顿。你们没见过他的战斗力,我亲眼看见他在沙漠里轻而易举地杀掉了二十多个IS恐怖分子,30秒之内!”哈赛姆用郑重的口吻,强调了“30秒之内”这个词。
“好的,先生,我们会看管好这个超人。”年轻的男人自信满满。
“你说跟这个超人上床是什么感觉?生下的孩子会拥有什么样的基因?”老男人搂着年轻的女助理,意味深长地亲吻了一下她,猥亵地说。
“去你的。这个实验我不做。”女助理娇嗲地回应,伸手到棺材里脱下他的手套,拿着针管,准备给他注射。
“来吧,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里,我们来慢慢欣赏下这件艺术品。”美国老头站在一旁,发号施令。
“可恶!”棺材里的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
智能盔甲的战斗模式迅速启动,机舱里“砰”的一声巨响。
刹那间,坚固的金属棺材四分五裂。飞机的一扇窗户被震碎,机舱失压,氧气面罩纷纷掉落。机内气流不稳,飞机失去了平衡,摇晃起来。
“我的背包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是个贪婪的小人!”他咆哮着,揪住了美国老头的衣领,质问他。他快要丧失理智了,真想掐死这个老男人。他脸上的血液涨红了脸颊,出现藤蔓似的青筋。那青筋清晰可见,像植物输送养分的管道,血液在青筋里急速循环,向着大脑的方向聚集,又转而直线往下,通过颈脖子上的青筋管道流向心脏的方向。
美国老头浑身哆哆嗦嗦的,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他的大腿被棺材碎裂的金属片刮伤,鲜血直流。出于求生的本能,他在慌乱中抓起最近的一个氧气面罩吸了几口气。
男助理也被炸裂的棺材震到了角落里,满脸血迹,他指了指身旁的柜子说:“在……在这个里面。”
他扔下美国老头,去柜子里取他的背包。
美国老头给女助理使了个眼色,女助理拿着注射器敏捷地扑了过来,狠狠地扎到了他的肩膀上,他一抬胳膊,女助理被反弹了回去,重重摔落在地,倒在了血泊里。
“钥匙呢?柜子的钥匙呢?”他瞪着老头问。
“给……给你。”美国老头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给他。他打开柜子,看见背包里的东西散落在柜子里,显然有人动过他的背包。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装进背包里,站起身,愤怒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语声低沉,吐出一股杀气:“没人可以动我的背包,你们越界了,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求你,放过我。我没想伤害你。我……我还有一个得了癌症的妻子,她在病床上,等着我回去照顾她。”美国老头战战兢兢的,企图唤起转移眼前这个基因奇特的“超人”的同情心。他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缓慢后退,准备去拿震落在沙发上的枪支。
“啊!”一声惨叫,美国老头的胳膊被“超人”拧断了。
“一派胡言。你的妻子早跟你离婚了,而且几年前她已经因肺癌死亡。”他怒视着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
他注意到沙发上放着“基因样本采集盒”,便用手臂锤开坚硬的盒子,瓶瓶罐罐里装着他的头发、皮屑、血液、唾液等基因样本。“太迟了!”他点燃一把火烧了采集盒,果断地打开舱门,启动飞行靴,飞出了机舱,转身朝着飞机开了一炮。
这一天注定是血腥的一天,但他没有选择。
稳妥起见,他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飞机在高空中直线坠落。
“别动我的包!”他冷冷地留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