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2日,凌晨,普诺岗日冰川。人造人的思维模式。
在荒无人烟的冰川上,我和山姆根本没有方向,本司汀走一步,我们走一步。我们身上的绳索都拴在他的身上,以防滑落冰川。他是我们安全的保障。我冒着生命危险跟随他,他人造人的身份谜团吸引我奋不顾身。
平生第一次体味到爱一个人后胆量之大,我的谨小慎微去了哪里?竟然做出这等荒谬之事!以往连跑步500米都喘气的人,如今喝了神水一般,走在了海拔5000米的冰山上。我的过去是步步为营,理智的,小心的。我生活在自己规划的人生轨道上,莫非今时今日,我要为了这个萍水相逢的“人造人”断送自己的一生吗?
山姆又是怎么了?和我一样疯了吗?我在坚持,他也在坚持。
爱,为何让人变得愚蠢?
我一步步向本司汀靠近,他一步步向前去,这五米的距离注定了我和他的结局。我到底是爱他,还是爱上了他赋予我的“他的记忆和灵魂”?
我怎么会像记忆芯针里的南卡那样爱他?
又怎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的、细腻的心理活动?
我使出浑身力气,咬着牙艰难迈步,始终追不上他,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背影和他背后硕大的登山包,看了一天一夜,两眼越发眩晕。
我不是没有想过退缩,劝自己“停止疯狂的冰川之行”吧。可是,他的背影似乎在呼唤我。每一次当我快倒下时,耳边总会出现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她说:“雨果,坚持,陪着他坚持下去。”
那是他的妻子南卡的声音吗?还是我自欺欺人的意志力?
“不,他是人造人。爱上他,是可怕的。张雨果,你对人造人一无所知。”我在清醒时暗示自己。
遇见本司汀之前,我和山姆的知识结构里只有“克隆”的概念,地球人可以克隆羊、克隆牛,但我们的伦理价值观反对克隆人。我们会质疑克隆人破坏了人类拥有独特基因型的权利,担心克隆人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引发社会灾难。如果复制人就可以产生人,这样无性繁殖的人没有父母,那么男女之间基于性爱而获得后代的情感将不复存在。
本司汀无厘头地说:“也许无数个‘自己’已经存在。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过镜子里的另一个‘你’?有没有猜想,或许镜子里的‘你’也处在一个宇宙之中?”
我和山姆摇摇头。
他望了望远方,说:“那么,试想你身处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芭蕾舞教室里,有好几个‘你’同时出现,你会害怕吗?显然,你习惯了在练习舞蹈时出现好几个‘你’的感觉。也许,镜子里的那个‘你’同样认为自己真实地存在。”
我们静静听着。
他接着说:“放大视角,尽可能的放大,你能想多大就多大,想象时空就是一面魔幻的镜子,宇宙中存在另一个、两个、很多个平行时空,有一个‘你’、两个‘你’、甚至很多个‘你’存在。你会跟他们见面吗?怎么见面?”
我和山姆又沉默了,我们用凡人的智商理解不了他。我们只是随口提到了克隆人,提到了世界上如果“自己”被无限复制,那该多可怕。他却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起了镜子里的多个“自己”,话题牵扯到了平行时空。
我厌烦这样无所适从的沉默,更加拉远了我和他的距离。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人在眼前,心的距离却很远。
我期待睡眠的到来,只要进入梦境,记忆芯针就会发挥神奇的力量,让我进一步了解他的世界。
“他和南卡的心很近吗?南卡也是地球上的自然人啊?”我迫切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找古国是为了妻子南卡的葬礼,我找古国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他,山姆找古国是为了陪伴我。实际上,我们谁都没有寻宝的企图心。
我们连基本的寻宝考古工具都没有准备。
我们稍作休息,小心翼翼地坐在冰面上围成一圈,喝完了水壶里的最后几滴水。他向我们保证,我们不会被冻死。
他打开风衣盔甲,盔甲出现一束光,我们的四周瞬间暖和起来。他留意到我打了几个喷嚏:“说,我调整到8摄氏度,温差太大,我怕你们会感冒生病,我们坐坐就走。”
我和山姆,对他的魔力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浑身上下的装备,赋予他各种各样的超能力。他的手掌、他的青筋、他的肋骨、他的脊椎都是武器。他擅长利用空气中、地面上、冰雪里的一切物质中的化学元素,做他想做的事情。
我和山姆搞不懂他怎么让周围的温度提升的,只当是暖气的原理吧。若我们问他,只会自讨苦吃,暴露自己的愚笨,被他ABCDXYZ的理论大山,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他可以就一个简单的问题跟我们聊一天,他有这个本事。或许是太久没人和他说话的缘故,旅途中碰见我们两个思想简单的自然人,他把过去一年没说的话全说完了。
我们相互依偎着,取暖、闲聊。
山姆问他,你说你是人造人,我并没觉得你的样貌有什么不同,什么是人造人呢?谁发明的?
他伸了个懒腰,放下登山包,平躺在冰面上,用胳膊当枕头,卖起了关子,说:“就是基因改良、优化后的人啊,具有动植物双重生命系统的人。要从一本绘本日记讲起……”
我抱歉地打断了他的话,打了个寒战,山姆搂紧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给我擦鼻涕,悠闲地躺在冰面上小憩的“人造人”本司汀是丝毫不觉得冷的。山姆的口袋里掉出一包香烟,他想抽一根,没有找到打火机。
本司汀问:“需要火吗?”
我环顾四周,说:“冰天雪地的,抽烟不太好吧。虽有些冰冷,但这地方是圣洁之地。”
山姆闻了闻那根香烟,犹豫了下,又把烟放进了烟盒里,还是有些舍不得,鼻子伸进烟盒里猛吸了一口,满意地呼出一口气。
本司汀明知故问:“地球人烦闷的时候都喜欢抽烟吗?”
山姆冷冷地答道:“不,我不烦闷。”
本司汀又问:“你们中东人是不是都喜欢抽水烟?我总感觉抽水烟的样子,有点像中国的清朝人抽鸦片。”
山姆翻了个白眼,言简意赅地说:“水烟和鸦片是两回事。我父亲喜欢水烟,我不抽。另外,我是美国人,不是中东人。”
本司汀说:“那我下次说你是地球人,总不会错吧。我总是被你们地球上的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名字搞晕,不像我们西里斯帝星,就一个星球政府。还有,你们的水烟味道太奇怪了。”
他也拿起山姆的烟盒,抽出一支烟闻了闻。
我和山姆耸耸肩,没有回应,也不知如何回应。
我知道山姆在撒谎,他烦闷的时候才会抽烟,此刻,他烦闷得想嘶吼。我紧握住他的手,愧疚地看着他。他也握紧我的手,好像在暗示我:“雨果,我的未婚妻,给我时间,我会原谅你。”
本司汀又说:“我一路见过很多吸毒客,瘦骨嶙峋。怎么会有地球人发明这玩意?你们美国人吸毒的挺多,还特别喜欢在自己的身体上纹图案,鸡鸭鱼、龙凤蛇,什么都往身上画。看起来不脏吗?失去了身体原始的美感,不是吗?”
我和山姆无言以对。山姆身上也有许多文身,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正襟危坐。
本司汀继续说:“有一天我累了,睡在毒贩控制的马路上,有个美国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卖给我一些蓝色的晶状毒品,我试过,一点不好吃。我分析过它的化学属性和构成,那会毒死我。那个美国人太可恶了,想打劫我,他粗鲁地冲我吼,用刀对着我的胸口,就像这样,对着我的心。”
他模仿那个抢劫他的美国人的动作,说:“他抢了我口袋里的钱,还准备抢我的背包,我最不能容忍谁碰我的南卡。我夺了他的枪,杀了他。请原谅,我没打算伤害你们地球人的。”
“你杀过几个人?”山姆顺着他杀人的话题,突然问他。我屏住了呼吸,这可不是一个好问题。
“很多。”本司汀闭上了眼睛,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躺了下去。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敏感。
“那一定是十恶不赦的人。”我连忙解围说。我不相信帮助老人、解救藏羚羊的本司汀会滥杀无辜。
“有些是,有些不是。”他很坦白,仍然闭着眼睛。
“你知道齐诺比娅女神庙吗?”山姆问他。
“嗯。”
“人们说神庙的复原是有神力相助,甚至人们相信齐诺比娅女神显灵了。你怎么看?”
“哦。或许吧。”
“不,我怎么觉得这件事与你有关呢?齐诺比娅女神像很像南卡,很像雨果,不是吗?”山姆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我顿时惊愕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和齐诺比娅女王扯上关系,更没想到女神庙复原的神力来自于本司汀。
“哇,本司汀,一定是你救了女神庙。”我幡然醒悟,难怪一年前菲利普会因为“女神庙复原事件”和“哈赛姆死亡事件”找到我。
“那哈赛姆死亡事件呢?你们知道是谁干的吗?”我又顺理成章地联想到哈赛姆的飞机失事,八卦似的问他们两人,这可是一年前沸沸扬扬的连锁新闻。
山姆沉默不语,盯着本司汀:“你问本司汀,看他知不知道谁是凶手?”
本司汀睁开眼睛,说:“杀人这个话题太沉重。真相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的。”他转而问我:“雨果,你想知道香烟的来历吗?”
我开玩笑说:“你讲吧,很荣幸本司汀教授给我免费上课。”我知道他不是显摆他的学问,而是想转移话题。
他说:“它最初流行于土耳其,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英国士兵从鄂图曼帝国士兵那儿学会了吸食方法,然后将香烟带回了欧洲。说到烟草,起源就更早,原始时期的美洲居民已经在祭祀中吸烟。”
山姆靠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他好像对本司汀有了更深的敌意。
我问:“你的星球上有香烟吗?”
本司汀说:“很庆幸没有香烟,只有香草,灰色的香草,有点像你们中国檀香的味道。你们地球上很多生物、人造物,西里斯帝星上都没有。同样,西里斯帝星上也有地球没有的东西。”
我说:“哦。”
虽然我想继续问他灰色的香草是什么样子,但还是打住了。我察觉到了山姆的不耐烦和困意。
他接着说:“但我更喜欢地球。”
我抿嘴微笑:“我也爱地球。不过,我没有去过其它星球,所以也不知道其它星球什么样子。没有可比性。”
他说:“相信我,地球最美。”
他终于闭上了眼睛,小眯了一会。
山姆打起了呼噜,他太累了,一路神经紧绷,要照料我,担心我滑倒。
2016年9月12日,凌晨,普诺岗日冰川。他提出了骇人听闻的基因创世论——地球人类起源于高级人类制作的星球卵。
我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记忆芯针也没有发挥力量,我不得不叫醒本司汀,回到他身份之谜的话题,问道:“你刚才提到一本画本日记?”
他勉强睁开惺忪的眼睛,侧着身子面对我,一只手支起头,另一只手在冰面上比划着什么,打了个哈欠,说:“日记绘本是教父捡到的,封面上写着几个字符,教父破译了文字密码,意思是‘写给未来的人类’。日记的大部分页面都是空白,教父在空白处继续画画,完成了那本人类发展日记。”
我古灵精怪地说:“捡到一本书、一个日记本很正常,没什么奇怪的。我前几天还在旅馆捡到你的《道德经》了呢。”
他又平躺了回去,一副严肃的模样,说:“那可不是普通的日记本,是个老古董,一万年前的日记本。经过一万年的时间,日记本在山洞里安然无恙。我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画笔和纸张技术,能让它不受腐蚀,将人类的文明信息保存一万年。”
我说:“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日记本的原有者,是一个比你和你的教父更智慧的人吗?”
他说:“嗯,他肯定是一个高级文明的使者,或许和我一样是一个人造人,或者无限复制的克隆人,或许更智能的生命形式,否则他根本无法在漫长的宇宙时空里生存许多年。”
我陷入高级文明的构想中,无边无际,用我有限的自然人的想象力。
他说,日记画本是某个未知的高级文明人类使者的遗留物。未知的高级文明才是我们人类的共同祖先。
我问:“你是说我们这两个距离遥远的星球上的人类,来源于同样的祖先?我们是亲戚?”
他猛地坐起来,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那本日记画本,虽然只有简单的十几幅画,但是详细透露出高级文明的使者们,在一万年前发掘宜居星球的过程。我亲眼看过日记本里的画面,现在还储存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自量力,企图用浅薄的生物学知识去反驳他,说:“不,达尔文的进化论详细论证了人类的起源。你不要颠覆我的科学价值观。地球上的人类是由其它物种演变来的,我们和类人猿的基因高度相似,在适者生存的竞争机制中,我们打败其它物种胜利了,成为高级生物得以繁衍。”
“我们地球人还发现早于两三百万年前的人类化石、石器,说明人类很早很早以前就存在于地球上。”我侃侃而谈,果决地说。
我宁愿相信我们是黑猩猩的亲戚,我们是类人猿的后代。数万年前,一个母猿生下了几个女儿,一个是黑猩猩的祖先,一个是我们人类的祖先。
他说:“雨果,没人可以颠覆你的思想,你的思想完全来自于你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有的真理都不一定正确,何况你的知识结构?真理只是某一个特定条件、特定时间里的真理,不要盲目相信。人类作为高级生物和类人猿有共同基因,没什么好奇怪的,宇宙中有共同基因的物种有很多。”
山姆睁开了眼睛,显然他一直在偷听我们的对话,说:“胡扯!大约15万年以前,东非就已经有了智人,外貌特征和今天的人类几乎一模一样。大约7万年前,他们从东非扩张到阿拉伯半岛,然后是整个欧亚大陆。智人是我们地球人的先祖。我们是智人进化来的。”
两个男人,一个自然人和一个人造人,关于人类起源的辩论开始了。
本司汀说:“正是因为地球上有猩猩、类人猿、智人生存的环境,自然常数与高级文明的人类生存环境吻合,高级文明才选择在地球上播下‘星球卵’,让人类文明在地球上重生,而不至于灭亡。别忘了地球上的人类,脱离动物的文明发展史只有一万多年,而之前类人猿几百万年的进化过程,缓慢得甚至让人看不到文明的曙光,地球上的原始人类一直游走在生物界的边缘。”
他的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弧度,臂膀上的护腕射出一束光,光变成了一个空中电子显示屏,我和山姆端正了疲惫的身体,目光聚焦在电子显示屏上。
我们看见了原始人种的生活画面,他们在狩猎,围攻一头鹿。他们在钻木取火,磨制棍棒和器具。几个女猿人在山洞里哺乳,吃着坚果。一个男猿人杀死了体弱多病的老人和小孩,旁边的大鸟蓄势待发,等着饱餐一顿,啄食老人和小孩的肉体。
火光充斥着整个画面,画面的更换频率越来越快,我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火光改变了生态环境。原始人类在迁徙中,刻意烧毁了澳大利亚难以跨越的茂密灌木丛和森林,地面变得开阔,原始人类更容易捕杀猎物。很多大型的动物在这个过程中倒下、烧死、灭绝了。
我们看见不同原始人种的头颅和身体结构,半直立的、直立的远古采集和狩猎者。我们看见他们在祭拜神灵。
山谷间飞流直下的瀑布、林间湍急的喷泉,啜饮着泉水的鼠类,山脚下参天的橡树,橡树下笨重的巨石,一切都是灵。友善的灵,邪恶的灵。原始人用言语、舞蹈、仪式,与虚的灵、实的灵沟通,获得灵的帮助。
我和山姆惊讶于本司汀对地球人类远古时期的了解,他将他的记忆库转化成可显示的画面,让我们直观地看到地球大约二百万年前至大约一万年前的变化。
他说:“这些画面都来源于你们地球科学家们的研究成果。你们看这些人,大约二百万年前到大约一万年前,整个地球其实同时存在着多种不同的人种。欧洲的尼安德特人,东亚的直立人,东非的鲁道夫人,还有很多很多。这些人种在时间长河里要么混种繁殖、要么被替代,适者生存。但是,他们创造了璀璨文明吗?
“我不否认他们影响了地球发展史。但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地球原始人类在长达二百多万年的采集和狩猎生活后,于一万年前,他们突然变得聪明,开始快速创造文明。一定有什么魔力让这件事情顺理成章地发生。”
“我们是否可以大胆猜想,那些原始的人类,也许他们的后代,在一万年前,遇到了高级文明播下的星球卵里的人类,混种繁殖,或者被高级文明的人类基因替代后,才有了地球人类更先进的文明呢?”
这场辩论还没开始,山姆就投降了。
这个西里斯帝星来的家伙,即讨人喜爱,又惹人厌。山姆哼唧了一声,上帝啊,他怎么什么都懂?
本司汀的听力是出色的,说:“山姆,你说到上帝,不得不提《圣经》。《圣经》里的创世纪也说明了人类的起源,科学界认为不靠谱,却不是空穴来风。我问你们,为什么地球的科技如此发达,你们人类依旧信仰神?”
我说,因为很多问题人类无解。
山姆说,因为神是心灵的寄托,赋予人类无形的力量。
他继续说:“那就对了。在深不可测的宇宙中,人类只是很细微的存在。宇宙中确实存在造物主的迹象,我不否定你们地球人的神。我们西里斯帝星上的人类以前也崇拜神,西里斯神是我们星球人的宙斯、上帝、阿拉和佛祖。我们认为人类是西里斯神的后代,所以将星球命名为‘西里斯’星球。
“你们抚摸下我们坐着的冰川,望一眼满天繁星,呼吸一口空气,这些元素构成了大自然。大自然的常数如此精准,像是被‘谁’精细地设定,方才使得生物产生,使得人类生存、繁衍。这个‘谁’可以理解为神,也可以理解为宇宙中未知的神奇力量。”
我想想头都大了,自然常数是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不是简单的X+Y=Z的问题。
他笑笑说,他敬畏宇宙中一切神秘的力量。
智慧生命只有在特定的环境常数下才能生存、繁衍生息。反之,如果一个星球上已经被设置的自然常数,经过论证后符合人类生存的条件,高级文明人类的使者便会在这个星球上,播下人类文明基因的种子。
这些需要设定的自然环境的常数,数据量之大,让人害怕,比“特里尼蒂来的小伙子取平方根”,更让人彷徨,包括大环境常数,以及地球自身数以万计的小环境常数。
举个简单的例子,首先是地球所处的大环境,如果宇宙中的所有星光都能到达地球,热度和亮度将比我们如今经受的高出数万倍,那么,地球上就根本不会有智慧生命的诞生。
本司汀站起来,取消了“暖气”。
不,他在降低我们周围的温度。我和山姆感到异常寒冷,哆哆嗦嗦的缩成一团。
我喊着:“停止,请停止!本司汀,你在干什么。我们会冻死的!”
他又调高了温度。周围的气温迅速上升,我的体感到达35度的时候,我抓狂了,忍无可忍,冲他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说:“瞧,最简单的自然环境,温度不适宜,人类不能生存。”
山姆说:“还是有些扯淡,就凭你教父的一本日记,你就可以颠覆地球人的发展史?”
我估计是被他的“气温游戏”惹怒了,也生气地说:“我们又没见过那本日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按照你的说法,人类的文明岂不是在倒退?从什么鬼扯的未知高级文明,倒退到现在的阶段?”
他说:“这不是倒退,而是循环,延迟灭亡的时间。我们共同的祖先,也就是高级文明里的人类,在他们赖以生存的未知星球幻灭之前,出现了希望的星星之火。他们派到宇宙中的使者们,终于发现了几个新的宜居星球,播下人类文明基因的种子,等待时机繁衍。”
他挥动了一下手臂,我们的周围突然出现了四季的交替,这是本司汀的智能盔甲设置的4D模拟环境。
四季在循环,日夜在更替,草木在诞生、成长、开花、结果、再开花、再结果,但是终将死亡,成为宇宙中的尘埃,演变为我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物质。河马生出了小河马,长颈鹿生出了小长颈鹿,宇宙中的星星在诞生、发展、成熟、毁灭。太阳,它在燃烧,时间在加快,它在迅速燃烧殆尽,成为一颗白矮星。
我想起了地球上的科学家说过,我们的宇宙诞生于137亿年前的大爆炸,它也有可能会大冻结,塌缩死亡。
我恐慌起来。尽管那一天距离今天还很遥远。
本司汀在感慨,从无到有,再到无。
所有的事物会灭亡,这是必然规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可以有循环、解救、延缓死亡时间的可能性。就像人类可以延长生命、延缓衰老一样。同样的道理,人类基因发展史,在某一个特定时空里,是一部循环、延缓灭亡时间的历史。
我的兴致高昂起来,他的观点是闻所未闻的。
我问:“你刚才提到那个高级文明人类的毁灭,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星球危机,导致高级文明人类的消失?”
他说:“高级人类使者的基因日记上没有显示这样的信息。我的教父阿多瓦认为很有可能是一场不可控的人类灾难。”
我问:“哦?那是什么样的灾难会不可控?庞贝古城的火山爆发?”
他说:“不,维苏威火山爆发只有毁灭了几座城的威力。毁灭整个高级文明的威力是人类无法想象的。有点像你们地球科学家认为的,一个超新星释放的能量导致地球上6500万年前的恐龙灭绝。”
我问:“外星撞地球吗?或者外星爆炸?”
他点点头说:“假设有一颗超新星距离地球50光年,它一旦爆炸,释放的能量将会让整个地球毁灭。那个高级文明赖以生存的未知星球就这么毁灭了,没人知道它在哪里,过去发生了什么。也许它曾存在于另一个宇宙之中。也许现在发生的,就是那个世界的高级人类在毁灭之前曾经经历的。”
我问:“毁灭之前呢?人们怎么预防人类基因的毁灭?”
他说:“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星球卵’啊。地球人和西里斯人,在同一个高级文明‘星球卵’的基础上繁衍生息,我们的文明发展史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延续人类的基因。”
我和山姆蒙了,问他:“星球卵?你反复提到星球卵,这到底是啥东西?”
他摇摇头,脸上有对我们两个自然人对牛弹琴的痛苦,说:“等会儿再跟你们细讲。我们出发吧,赶在天亮前找到古国的遗址。”
我安慰自己说,电视剧里的唐朝人穿越到现代,现代人与唐朝人交流不也很痛苦吗?这没什么,我们会跟上他的思维的,只要给我们时间去适应。
2016年9月12日,凌晨,普诺岗日冰川。山姆的怒火。
我和山姆对本司汀讲述的地球科学家的研究成果一无所知,从一个外星人嘴里得知宇宙爆炸、恐龙灭绝、尼安德特人等等科学常识,这让我们两个汗颜。山姆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的狂躁不安。
他扶我起身,背上我的登山包,检查我身上的绳索是否系好拉紧。
我的未婚夫山姆是一个不甘示弱的美国男人,何况他身上有伊朗人的基因,求胜欲极强,加上他知道了我对本司汀的私情,与本司汀的博弈在所难免。
他皱着眉头,琢磨着如何在这场关于“人类基因工程发展日记”的讨论中扳回一局。
山姆说:“你刚才说人类文明发展史可以循环。这个问题就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最初的人类怎么来的?绝对不是循环来的。什么事都有个起点。”
本司汀说:“你说的没错。万物有起点,也有终点。但是,在这个过程里人类可以再生,进入循环系统,将灭亡的时间点延后。我暂时还不清楚人类的起源到底来自哪里。”
山姆说:“我们地球上的科学家已经证明,地球上的人类由猿人演变而来,从没有人得出结论说,人类是在某个高级文明的星球卵中直接移民过来的。难道他们都错了吗?”
本司汀说:“我刚才说过,我们以为我们知晓的真理是常识,殊不知,它只是特定环境下的常识。
“高级文明的人类移民到地球后,或许在某次外星撞地球或者大洪水的危机中,移民到地球的高级人类文明意外毁灭了,所以,我们找不到铁一样的证据,去证明真实的情况。余下的少量人类,不得不从头再来,与地球上的原始人类融合,重建文明。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说:“我有点迷糊。你的说法像一部科幻电影,脑洞大开,会引起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疯狂的宗教主义者会让你上绞刑架的。不过,就算你说的不是真的,本司汀,我打赌,你也会是一个被好莱坞青睐的好编剧。”
“我的上帝,这个人疯了。他确实应该被判绞刑,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山姆轻声用伊朗语说。
本司汀抿嘴笑了笑,说:“山姆,我的伊朗语不比你差。况且你的口音美国味太重。别让我揭穿一个事实,你从十三岁开始,就再也没去过教堂,也没去过清真寺。为什么你在我们面前,总是提上帝?”
我觉察到两个男人之间的导火索被引燃了,之前的暗自较量摆在了台面上,这实在让我不知所措。
在与山姆相识的日子里,我留意到伊朗人极其讲究礼节、爱面子,他们习惯性地相互恭维,不习惯被直接拒绝、公开指责或批评。我的未婚夫山姆虽然在美国出生、长大,但是他继承了一个精明的波斯商人的某些特质。
山姆愤怒地说,F**K YOU!他给了本司汀一拳,打在了本司汀的鼻子上,然后又上前揪住本司汀的衣领,狠狠地连揍了几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上前拉住山姆,真担心本司汀还手,把山姆踢到了千里云外。他那身智能盔甲的威力是不容小觑的。我没见过他当“铁血战士”时的模样,但我看过大量的电视剧、电影,估计他的身手跟超人、金刚狼、绿箭侠差不多吧。
我惊恐地拉了拉山姆的衣角,让他消消气,说:“咱能不能冷静点?这冰天雪地的,我们俩还依仗本司汀呢。”
本司汀是聪明的人造人,他把山姆当朋友,丝毫不介意山姆的那几拳头,反而说:“对不起,山姆,你真是个可爱的地球男人。”
我岔开了话题,尴尬地说:“我们刚才聊什么来着?高级文明人类发现地球?对,就是这个。没事,你说你的,我们虽然很笨,听不懂,但是也挺爱听故事的,呵呵。”
我笑得很不自然。
我又扭头对山姆说:“亲爱的山姆,咱们就当在听故事吧。这大晚上的,听听故事时间过得也快。只要找到古国,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山姆猛踢了一脚路边的冰山,冷静下来,说好。
本司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说,理论上主要的环境常数符合条件,“星球卵”可以释放能量,将原有人类文明在地球上激活,就像用鼠标复制、粘贴一样容易。但是,太多不可控因素存在,会影响到人类文明的复活。
我尝试进入他的思维路线,也尝试维护我们地球人的尊严。
他的创世论俨如一股绚烂的旋风,有些猛烈,让我无处躲闪。我隐约看见旷世黑漆的冰川之夜里,涌动着被旋风冲击后的热浪。
我说:“人类在新的星球上必须有一个适应、融合的过程。那么,高级文明的‘星球卵’进入地球后,最开始无法适应,有些文明的因素死了,有些文明的因素活着,活着的在演变,与地球上原有环境融合。这样,人类文明从初级文明演变或者进化,就很有可能发生。这与我们地球人的研究成果也能衔接上吧。”
他说:“是的,雨果。瞧,《写给未来的人类》日记里的内容理解起来并不难。在高级文明的使者们心里,没有什么比保存人类的基因更重要的事情。使者们只要活着,就要探索新的星球,探索的数量越多胜算越大,人类文明才不至于从宇宙中彻底消失。所以,很有可能他们在西里斯帝星上、地球上,或许还有更多的星球上,也播下了人类文明基因的种子。”
我说:“我似乎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基因创世论’?”
山姆大叫起来:“上帝啊,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个疯狂的想法。饶了我的耳朵,我实在不想听下去了。”
本司汀说:“只是跟你们闲聊,你们可以有你们的观点。进化论也好,上帝造物也罢,我不否认这些观点在特定条件下的正确性。‘基因创世论’是我坚信的。”
山姆虽然有些崩溃,但他的思维,在本司汀的指引下像脱缰的马奔腾了起来,说:“这是一个让人抓狂的无底洞,有可能那个高级文明,也被另一个高级文明播下‘星球卵’循环了一次。”
本司汀说:“有道理。你们想想,地球人类文明的踪迹可以追溯到一万年以前,这个时间看似很长,但是在百亿年计数的宇宙时间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谁也不知道,人类文明由初级到高级,再由高级到初级,总共循环了多少次。或许那个高级文明的人类也是从另一个高级文明的人类基因种子进化来的。
我说:“你说服我们了,尽管这些想法大胆而荒谬,但是让我的血脉沸腾了。”
本司汀知道,平凡的人类做不到这些,因为我们在宇宙中根本无法生存。这些使者一定是某种高级的生命形式,只要有食物维持,他们具有不死的生命,或许他们也可以像他一样,利用光合作用产生维持生命的物质。除非自杀或者他害,否则只要飞船能正常运行,他们就不会停止对宜居星球的探索。
2016年9月12日,凌晨4点,普诺岗日冰川。关于神的对话。
“雨果,你们地球人不喜欢看宇宙学吗?宇宙学可是我所在星球人类的必修课,自然人也需要通过严格的宇宙学知识考核。”本司汀问道,他在试图打破黑夜里的静默,让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哦,兴趣不同吧,只是我们俩不太懂,有些地球人还是很热衷的。”我想,本司汀应该认为我和山姆是自然人里的笨蛋,连什么天文学家莫伽夫或伽莫夫都不知道。
我承认,与他的人造人身份相应,他的思维是鲨鱼,我们只是大海里的海绵宝宝。
他又问:“雨果,你们地球人的神真多,你信仰哪个神?”他的问题总是让我无所适从,羞于找不到答案。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对大自然和神灵都有敬畏之心。”
他显现出强烈的追问心,继续问:“你怎么和神对话?打电话吗?能把他们的联络方式给我吗?”
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恐慌,我的大脑在震荡,说:“用心对话,恐怕我找不到神的电话号码,但……但是我一直在努力寻找。”
他说:“你们地球人太不可思议了。没有神的电话号码,没有见过神的模样,没有听过神的声音,却能认识神,画下神的画像,清楚写下神的来龙去脉,遵守神的告诫。”
我沉默了。
尽管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时常沉默,但这次似乎他偷走了我的灵魂,只剩下虚弱的躯壳在冰川上孤独地行走,连个倒影都没有。他的问题犀利吗?不!他的问题尖酸吗?不!他的问题高深吗?不!小孩子都可以想到,但老者、智者们都无法回答。
为什么往往越简单的问题越没有答案?我暗自问神,联络不到他。我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脑子里另外一个自己回答:就是这样啊,没有为什么。
这不是扯淡吗?想一个没有答案的事情。
为什么爱他?这个问题也是扯淡吧,因为没有答案,意外到自己毫无防备。或许宇宙中真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指引着我们去找到另一个人。
他就这样踩着光年的车轮来到了我的世界。
他又问,古埃及的木乃伊会诅咒吗?三百多年前,他盗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墓,取走了木乃伊,亚历山大诅咒了他。
我不信这个疯子的话,虽然我和山姆也在追踪亚历山大大帝遗失的墓,结果是毫无头绪,可我至少得有点耐心去倾听一个垂死的人。
何况,他是个高智商的疯子。
何况,他还是个带着使命来到地球的外星人。
何况,他吻过我,吻我的时候我心动过,甚至苛求不要停止。
这五天,他怪异的举动偷走了我的心。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对本司汀复杂的情感,里面夹杂着两性之间的情欲之乐,他就是我的星河。我的未婚夫山姆若听我说“我爱上了本司汀”,他一定会失控地杀了他。
我从不怀疑山姆的善良,但是我也深知他的鲁莽。爱情看起来像棉花糖,甜滋滋的,可以宠坏一个人;也像冶炼铁器的炉灶,火辣辣的,可以烧死一个人。
本司汀又说:“亚历山大早已灰飞烟灭,进入浩瀚宇宙,分解为无数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物质,他没有诅咒我,是我自己诅咒了自己。”
……
他的思想让我着迷,当我开始理解他的世界时,我的未婚夫山姆的眼角有一丝惆怅,他说:“雨果,你让我很担忧,只有疯子才懂疯子的世界,我担心你也离疯不远了。只怕是你疯了也不会懂,咱们和他不是一路人。”
我和山姆确实没法懂这个疯子,不仅是知识储备不够,更是因为人造人和自然人之间无法跨越的思维鸿沟。人造人翻阅一本书,五分钟就能记住两百页的内容,而我作为一个自然人背诵一个月也记不准确。
我和本司汀之间,不是一套房子、一部车的问题,而是我们生来不同!
我说:“我想听你说说你们西里斯帝星,它和地球很不一样吗?”
他指了指我的脑袋,暗示他为我装下的记忆芯针,说:“梦境里你会看到的,它比我讲得更清晰。”
山姆并不知道记忆芯针,以为本司汀在和我调侃,又问了一遍:“很不一样吗?”
他说:“一样又不一样。比如,我的星球上没有储蓄钱币的银行,我们用的是虚拟货币,但是有细胞银行。人们去银行不是存钱,而是储存、更换身体的细胞,延缓容颜衰老,维持生命的长寿。也许有一天,地球上也会出现‘人造人’。但是……”
他支支吾吾地停顿了,面色凝重。
山姆追问:“但是什么?”
他冷笑了一声,说:“都很可怕,像你们说的克隆人一样,我们西里斯帝星曾经也很害怕DNA优选人和人造人。”
我说:“造人就像造房子一样,想造什么人就造什么人,想活多久就活多久,怎么不让人担忧呢?社会不乱套了嘛。”
他说,造人比造房子麻烦,原理差不多。有一流的设计图,有原材料供应商,再组合。人造人具有超越自然人的高智商、优质体能、最佳基因组合,对外界事物的信息处理能力趋同于智能机器人,但是比机器人更加灵敏,具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和情感体悟。
人造人的本质还是人,是在人类的意志下打造的完美的人。如果人类按照自然规律进化,恐怕数万年之后才有可能达到人造人的基因质量,但是,如果运用DNA改良技术,人造人就可以早日实现人类进化的美梦,加快社会进程。
可是,从来没人有问过人造人自己的心理感受。
我体会到本司汀的痛苦,他并不喜欢自己人造人的身份。我问他:“试想每一个人都拥有爱因斯坦的智商、贝克汉姆的面孔、超人的体能,这个世界将会怎样?”
“美梦与噩梦并存,进化得快,毁灭得也快。”本司汀说。
我问:“那为什么要发明人造人?”
他说:“恐慌。”
我问:“恐慌什么?”
他说:“每个星球、每个宇宙都有寿命,人类恐慌星球毁灭,恐慌星球危机。如果在星球灭亡之前还没有找到其它宜居的星球,人类就此终结。复苏、繁衍、循环我们的文明就不再可能。发现宜居星球或者智慧生命,试图延长星球的寿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等待人类基因的自然发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人们需要加快基因发展。发明‘人造人’的初衷,是为了帮助人类去发展新科技,解决人类危机。”
我和山姆陷入了沉思。冰川的山谷里,又是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