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不负有心人,夕阳西下时筠冉终于掷准了手帕。
更准确地说,是急着下工的船娘教了她一招:“您将帕子一角系个结,或绑个玉佩,这样才有准头。”
果然系了东西的丝帕终于不再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能准确投掷到船上。
筠冉兴冲冲收好湿漉漉的帕子,白芷也收好湿漉漉的帕子——没办法,自家娘子练习时弄湿了每一条帕子。
阆苑已经热闹起来,宫娥们捧着各色花灯和彩带装饰各处,车马声和小娘子们的声音也飘了来——为了明早出席时容光焕发,已有不少人也提前来了。
筠冉提着裙角美滋滋往回走,路过一个路口时却猛地住了脚。
这个路口玄武岩铺就,顺着路口东绕西绕就是一片别院,脑子里“轰然”一下被击中。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遇见太子的。
男女有别,阆苑没为男客设置过夜的地方,却将这里开辟成专供男宾客休息之处,方便男客人们醒醒酒或更衣休息。
筠冉像是被一条线牵着一样走到院里仔细辨认着门牌。
门牌皆以古籍里的名山大川命名:昆仑、青丘、峨眉、崆峒、不周、龙首山。有排屋,也有单独的套房。
像太子、容子衿这样尊贵的公子哥们不可能与外人同处一屋,自然都有各自房间,但这些房间外观上看着都差不多。
这一爿小楼掩映在桐花下,浅紫色梧桐花影辉映,岑寂静谧。
筠冉站在了“昆仑”前面,天下山以昆仑为尊,这应当是太子的房间。
而昆仑旁边一间房名为“祁连”。容家祖籍祁连,自然就是容子衿的房间了。
这两人所处房间好巧不巧正挨着,要不自己怎么会不小心走错呢。
虽然这辈子自己绝不会重蹈覆辙,但万一呢?
筠冉咬唇。
她打量四下无人,随手摘了朵金盏菊揉碎,将嫩绿的汁液染到窗纸上。还不踏实,就特意将门口的文竹盆景吭哧吭哧搬到了“祁连”门口。
如此一来就算又如前世一样被逼得走投无路,她也不会走错。
这回可不会错了。筠冉拍拍手上的泥土,很满意自己的布置。
“回禀娘子,您不在时未曾有人来过。”回到小院时留下看门的甘草笑着迎上来,“不过您刚走没多久焦娘子的丫鬟就过来找您借首饰,也被我借口您在休息打发走了。”
借首饰?这半个月茗姐姐都在置办赴宴的衣服钗环,又怎么会缺首饰?
茯苓便笑着小声解释:“她原本备了一套水晶钗环,可客房里门帘用的是水晶串珠……”
筠冉恍然大悟,长公主府上奢靡华丽,焦茗的首饰又都是老夫人所赐,除了水晶就是银饰,自然带不出去。
甘草小声嘀咕:“多大锅便配多大盖,这不是搽粉进棺木—死要面子吗?”
却被筠冉一个眼神制止,她思索了下:“拿那套没戴过的碧玉钗环给茗姐姐送去。”
想了想:“算了还是我去吧。”茗姐姐好面子,要是被公主府仆从看见她得了一匣子首饰只怕会脸上挂不住,还不如自己笼在袖子里悄悄给她。
刚走到焦茗房门口,就见焦茗神色慌张从外面进来,见到筠冉后似被定住,呆若木鸡。
“茗姐姐可是出去散步了?”筠冉还当她是被外头富贵气息迷了眼。
“啊?”焦茗手足无措掖了掖手帕,神色流露出一丝局促,半天才反应过来,连着说,“是啊!是。”
她脸上茫然褪去,又是满脸笑意,亲亲热热搭上了筠冉胳膊:“你休息得可好?”
筠冉胡乱应了声,拉着她进屋掏出帕子展开:“这是一整套碧玉首饰,我没有戴过,姐姐明天要穿粉衣,戴这个正好。”
碧玉光泽柔和,温柔躺在巾帕上,焦茗汪然道谢:“多谢三妹妹解我困窘。”
“你说什么话。”筠冉佯装生气,担心自己待久了会让她惶窘,便起身告辞,“赶明儿茗姐姐做了夫人可要记得还我,不过今儿就先不惊扰姐姐梳妆了。”笑着打趣出去。
焦茗的小丫鬟艳羡看着那些首饰:碧玉镂雕文鸟坠佩、银镀金嵌碧玉海棠花钿花、镶碧玉碧玺蝶恋花簪。
碧玉算是中档玉石,可对焦家而言那是一家子几年的嚼用。
小丫鬟不由得赞叹:“三娘子人真好!”
焦茗迫不及待拿起镶碧玉碧玺蝶恋花簪比划到发间,一边不屑道:“这不算什么,她有一枚白玉嵌芍药纹扁方才叫绝呢。”
“温润白玉底子上直接镶嵌各色宝石,粉红碧玺做花蕾,翡翠做花叶,花心镶嵌珍珠,看着就像天生长在白玉上一样。”焦茗兴冲冲描绘着那枚扁方,一边向往,“这枚才配我的粉衫呢。”
梳头丫鬟心里一惊,表小姐这是什么话?三娘子借她首饰已经很好了,她居然还嫌不是最好的?
这表小姐也太奇怪了些,下午还支开这些顾家女婢,只带了自己贴身丫鬟出去,鬼鬼祟祟也不知是作甚?
不过想到自己不过是被老夫人调过来临时给表小姐充门面的,便也不吱声,装没听见。
第二天一早就有宫娥唤她们起来,带着她们往正宴去。
来赴宴的人很多,这是有缘故的。
一嘛,长公主作为深得官家倚重的官家长姊在京中贵门里颇有分量,天潢贵胄无不以拿到入场柬为荣。
二嘛,据说古时男女可自行相看,如今古风式微,除了上元节和上巳节的机缘来让京中贵胄未婚儿女们互相看上一眼,就是这四时宴了。
因此筠冉和焦茗两人一路走来见到的峨冠博带的夫人和象简乌纱的贵胄子弟越来越多。
正宴摆的甚为巧思,摆在阆苑最大厅堂两侧绵延的东西回廊里,这样男女不同席,却也能相互看到对方。
筠冉一眼就瞧见了容子衿。她心如鼓擂,忙转过头去。
倒是旁边的焦茗凑过来小声打趣:“容家妹夫形貌既伟,一身英武之气,一下就将身边的公子们都比了下去。”
筠冉抿嘴笑,这夫婿是娘亲自挑选的,自然要出色。
顾大夫人是出了名的喜欢美姿容,要不怎么会对爹一见钟情呢,看来好色这点是祖传下来的。
容子衿也看见了筠冉,遥遥远远冲她微微颔首。
趁着开席前乱糟糟,他还派了个宫娥过来传了句话:他这些日子都在博陵公干,今天是听说她来了才趁着休沐赶来的。
博陵离汴京快马来回也要一天,容三哥哥休沐应当也就两天,也就是说除了赴宴这一会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
筠冉心里一甜。
焦茗在旁边打趣:“为了传句话连宫娥都能央求动,可见容家三少爷当真是将妹妹放在心上。”
声音大了些,好在她们不认识什么朋友,周围没人,筠冉脸却红了大半。
“这次来的小娘子里面有枢密使孙女、相爷孙女、兵部尚书家的女儿,还有士林呼声很高的翰林院郑学士、王皇后娘家十二娘。”焦茗跟筠冉咬耳朵,“啧啧啧,长公主可真有面子。”
她们很快就见到了权势滔天的长公主。
长公主四五十左右,下颌线条凌冽,看着很凶的样子,周身萦绕着上位者的威势。
她微微含着笑意,简单致辞后示意诸位坐下。
就在这时又有使节进来,原来是宫里太监:说官家得知今日长公主办宴来了兴致,打发几位未曾婚配的皇子过来。
宴席上都吃惊,那些有意择婿的夫人们脸上一喜:前些天宫里吹出风要给三名皇子说亲,自家只有被皇家相看的份,哪里像今日这样便利,也能反过来看看皇子们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坏毛病?
一下肃穆了起来,纷纷站起来预备行礼。
筠冉慌得差点倒了手里的茶,不管是太子还是六皇子她都不想见到。
好在今日是圆桌,她只要背对着东边围廊坐在柱子后面,起身时也趁机由柱子遮住脸,就不会再见到这些人。
随后就见几位凤子龙孙走了进来。
筠冉心里七上八下,随着诸人行礼又起身,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还好女眷站得挨挨挤挤,没有人留意到她。
筠冉低着头,只觉得身上像是落了一道视野,压得她沉甸甸的不敢抬头。
长公主看着自己的三位侄儿很是满意:太子肃穆端正,四皇子笑嘻嘻,一脸圆融,六皇子则姿态流风回雪。
不过她也吃不准官家为何将侄儿派了过来,想了半天失笑:自己只管好好办宴席,也不伸手去撮合,能担什么责任?
因此便笑道:“你们几个既然奉旨前来,便要在姑母这里玩得尽兴些。”
太子勾唇礼貌笑笑,不说话。
四皇子是个圆乎乎的胖子,一个劲摇扇子:“我都听两位兄弟的。”
六皇子吊儿郎当插话:“姑母这别院修建得雅致。”
六皇子这些天遭了大罪。大寒入体,在病床上缠绵三五天,太医不敢隐瞒,禀告了官家,官家得知了他体虚淌泻,再结合外头的传言,狠狠斥责了一顿。要不是容妃求情只怕他要被禁足呢。
原本应当安分守己,不过今儿他可是有大事要办,便拖着病体出来了。
他按捺住兴头,等酒过三巡便兴致勃勃提议:“单吃饭没什么意味,不如我们来玩飞花令?”
东西回廊立刻就有小郎君和勇敢些的小娘子自告奋勇。
筠冉摇摇头,她对这些一窍不通。
席间有人小声说:“那个红衣的是王皇后家十二娘,听说很有希望成为太子妃呢!”
这是前世的熟人,筠冉当然认识:王皇后毕生最大心愿应当就是把自己侄女扶上太子妃的位置,十二娘努力了好几年,眼看年纪大了又从王家选了几个别的小娘子。
这一辈子没了自己作梗,王十二娘应当会得偿所愿吧?
不过仔细论起来,这与她也没关系。
筠冉出嫁时身边没有女性长辈教导,是以一切都懵懵懂懂。唯一了解夫妻恩爱的途径来自话本子:什么张敞画眉,什么同挽鹿车。
却没有一个故事是说做夫君待妻子粗野的。
于是她低下头,很认真研究面前那道五味杏酪鹅。
油汪汪的鹅肉扒开,里面雪白杏酪流出,鹅事先烤制过,鹅皮焦脆,鹅肉既浸染了五味子独特香气又有杏酪的奶甜,绝了。
小娘子们腹有诗书,飞花令行得热火朝天,长公主也跟着看得兴致勃勃,一扭头,却见太子正在吃五味杏酪鹅。
长公主有些奇怪,太子自小就端方板正得像个小大人,吃食上也讲究孔夫子的“割不正不食”,怎么会吃这种扒开后汁水淋漓的菜?
作者有话要说:
女儿+太子=9999个心眼子。其中太子一万个心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