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筠冉一怔。

晏时雍是储君,别管人后如何,人前举止言行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绝不会将任何情绪外露。

她曾见过他在宫宴上微笑着接受宠臣的敬酒,隔天就下令处死那位宠臣,也撞见过他安适淡然品着新茗吩咐断了四皇子的腿。

后来筠冉才明白,喜怒不形于色是上位者的必备。

她习惯了这样的晏时雍,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身上有沉沉杀气。

筠冉本能后退一步,喉咙里含糊喊出一声:“殿下……”尾音拖长,若有若无滑进了空气,渗透了一丝连她都未察觉的娇。

随后筠冉就反应过来,适才慌乱唤出的是在东宫时对晏时雍的称呼,而眼下这境地她应当唤作“太子殿下”才算合乎时宜。

惶遽让她没有留意晏时雍眼中的晦暗潮水般褪去。

他顿了顿,负在身后的拳松了开来,再开口已经又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怎么在这里?”

音调温文尔雅,听不出任何杀意。

不对呀?

筠冉抬起头来,想细细再看他的神情。

他的眼睛生得好,黑白分明,丹凤有神,此时他的目光坦荡而光风霁月,看着筠冉。

难道是自己刚才看错了?

筠冉眼睫眨了眨,不再去想,只顾着应付眼前的难题:“臣女见外头风景好,便坐在这里喝会茶。”

反正容子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当然是由着她胡诌。

太子没答话。

筠冉不敢抬头,余光所及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玉佩绦带,玄色底料上用金线绣着狰狞兽纹,此时泛着清冽的光,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他沉默的时间过长,让筠冉心里原本散去的不安再次聚集,升腾成漫天冰霜。

窗外市井喧闹声透着万字纹窗棂传过来,仿佛是另外一个遥不可及的世间。

就在筠冉几乎要哭出来时,他慢悠悠开口了:“哦。”

这是什么回答?筠冉不明所以抬起头。

他长身玉立站在廊道间,天然环绕着上位者渊渟岳峙的威势,那对一贯温和含笑的眼睛此时正看向她,意味深长。

虽带着笑意,可筠冉看过去总觉得像望及百年深潭,表面寂静无波,可无人知内里是何等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从筠冉身上离开,随后淡淡扫过她身后的茶座,似乎只是随眼一瞧。

筠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看见茶桌上放着两盏茶,里面残茶还热着呢,散发出袅袅热气。

是刚才她和容家哥哥对谈时留下的茶杯。

他似乎只是浅浅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身上晦暗不明。

筠冉却被吓得后退一步。

可是她忘记了身后是门槛。

这一退就被门槛绊住,往后重重仰去——

身后的丫鬟只顾得上齐齐低呼了一声,筠冉却没有倒在地上。

晏时雍扯住了她的小臂,往后一拉将她扯了回来。

筠冉打了个趔趄,回过神来,才明白是晏时雍帮了她。

两人贴得很近,筠冉触目所及便是他宽厚胸膛。

国之储君自带威严,又生得高,筠冉靠近他身边立刻就能感受到森森寒意,她本能打了个忽,长睫慌乱垂下,藏匿起心中惊惶。

这时小臂传来阵阵热意,筠冉垂下修长雪白脖颈,才看到自己小臂正被晏时雍握在手里。

他伸出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困缚住她,仿若抓捕住白鸽的海东青一样,霸道而遒劲。

淡淡的沉水香充斥鼻端。

那是晏时雍常用的熏香,厚重的木质香气带着赫赫威势,就如同眼前这个男人一样。两人同枕而眠时筠冉早就熟悉了这味道,此时闻见,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过往。

筠冉面上渐渐晕染起桃红,头也慌乱转过,避开那让自己心寒胆战的罪魁祸首:“适才脚滑冲撞了太子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与此同时胳膊也轻轻挣了一挣。

随着她的挣扎晏时雍才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握着筠冉的胳膊不放,他将手指一点一点松开,粗粝的手掌从细嫩的真丝衣料上拂过。

筠冉这才觉得可以大口呼吸了,可一吸气,又是无处不在的沉水香。

萦萦绕绕,直往她鼻子里钻。像根丝线,绕得她心里也乱糟糟。

她不敢再抬头看太子,低头行礼:“既如此,那臣女就告退了。” 一边将头垂到最低,只留给对方一段雪白如霜的天鹅颈。

晏时雍没回话,筠冉视作他默许了,她便敛起裙角想小碎步快走出去。

谁知刚提起裙裾,就听得幽幽的声音:“顾娘子似乎,有些怕孤?”

筠冉心中警铃大作,提着裙角的手都抖了一抖,洒金裙落了下来。

“请太子殿下恕罪,臣女养在乡下,不曾瞻仰过天颜,因此每每看到殿下,都会被殿下身上贵势所折服,非,有意为之……”筠冉情急之下想起从前见识过后宫那些拍皇后马屁的妃嫔,张口就来。

晏时雍闻言先是一楞,而后眼皮子抖了抖,唇角轻轻提起。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连晏时雍这样明察秋毫的正人君子都逃不过拍马屁。筠冉有点小小的得意。

晏时雍没有再寻筠冉的麻烦,他食指动了动,转身预备离开。

可拔脚起时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脚步,淡淡道:“轻影纱虽好看却不挡风,还请顾娘子记得。”

嗯?什么意思?

筠冉满腹疑惑,但却不想再留住晏时雍,只含糊嗯了一声。

晏时雍出了茶楼,侧门早有辆青布马车等着。

他上了马车,神色寂静无波。

候着的长随上前,沉声禀告:“回禀殿下,近日已拿到博陵崔氏与天水赵氏勾结的证据,可否要捅出来让大皇子焦头烂额?”

大皇子母亲是天子原配嫡后,出自关陇世家,当年天子起兵时用了岳家不少力量,大皇子掌握的兵权也最重。

这些年蠢蠢欲动的大皇子没少给太子殿下使绊子,最近一次那祭祀旗杆断裂背后就是大皇子所为,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早在殿下掌控之中。

这不,殿下早就一面暗地授意御史弹劾自己,一面悄悄搜罗起了关陇世家们的罪状,等的就是致命一击。

晏时雍不语,手里扳指摘下,轻轻叩击桌面,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一下一下。

长随跟随多年,知道这是殿下心里有气,越发心惊胆战。

仔细回想,似乎在看到容家三子时殿下就不大高兴?跟着容三上了茶楼,坐在隔壁包间里屏退左右,过一会又叫人引开了容三,自己还在茶楼停留了片刻。

不对啊,殿下养气的功夫是一等一的,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又怎么会忽然这般?难道茶楼又撞见了什么大事?

他正思忖着,就听敲击声停了,一片寂静中太子殿下沉沉出声:“博陵崔氏意图谋反,明日就有人当阶状告博陵修武郎知情不报。”

长随心里一惊。

随后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博陵修武郎任职之人是天水赵氏的族亲,这番状告就要看大皇子是要保赵氏还是要保崔氏。

崔赵两姓都是扶持大皇子的关陇世家,手心手背护起来,由不得他们不内讧。

就算大皇子使劲解数保全了两姓,官家心里也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内讧使得其余追随大皇子的世家心寒,保全使得官家疑心大儿子,可以说,这一步棋大皇子不管怎么走都不对。

长随想通了其中关窍后就称赞:“殿下英明。”

可晏时雍的脸上不见喜色,他随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剑,似乎能听见鞘中剑刃蜂鸣。

心情不好,总要拿人来开开刀。

“殿下还有何要吩咐的吗?”长随预备去布置后面之事。

“容家三子容子衿……”晏时雍眼皮动了动,目光扫过自己右手。

手指似乎还传来她手臂的触感,柔柔软软,像春日里嫩嫩冒尖的藕。

那么娇软不经吓的小娘子,要是听说未婚夫死了会哭成泪人儿吧?

晏时雍嘴角紧绷着的线条柔和了几分,改了主意:“……御前谨慎,可堪大任。着人举荐他去彻查此事。”

就先留他一命。

得到了未婚夫的许诺筠冉心情轻松,派了长寿跟容子衿的仆从说一声自己不等了,就先回了家。

清风拂面,想到即将到来的稳妥前程,她连遇到晏时雍的不适也跟着消散得荡然无存。

筠冉回到府里,却在正堂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顾诗意。

她洋洋得意看着筠冉:“长公主四时宴的请柬你可没有!”指间捏着一枚请柬。

筠冉平静看着那张请柬,知道那场让自己悔之莫及的宴席终于要来了。

她吸了口气,笑得心如止水:“既然这样,那就恭喜你了。”

前世她不忿顾诗意的抢夺,想法子弄回了属于自己的请柬,才沾染上了那份祸事。

如今她已经确认了容子衿的感情,又何必冒着被下药的风险上赶着去那劳什子宴席?乖乖待在家里不好吗?

“什么?你不,不打算去了?”顾诗意惊讶得结巴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只要我够宅,谁都不能给我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