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楼三栋五层,南侧一栋被用作接待女眷。
筠冉进了楼就直奔最奢华的齐楚阁儿落座。
小二殷勤奉上茶盏,问:“贵客想要点些什么?”
筠冉哪里知道该点什么啊?她又没下过馆子。
小二略略抬头,又重复了一遍。
筠冉这回反应过来了,原来是要她点菜,她胡乱拿出几个菜名应付:“蓼茸蒿笋烩、酒炊淮白鱼、傍林鲜、江瑶、生豆腐百宜羹。”说完后下意识挺了挺下巴,做出一副很熟练的样子。
小二脸上有些惊讶,却还是点头称是,出了门。
过一会他又进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
难道是……被瞧出来了?
筠冉心瞬时“咚咚”跳了起来,手心攥起,密密实实沁出了汗珠。
那位掌柜却没赶她,他弯腰行礼,格外客气:“回禀这位客人,您点的这些菜都不是本店菜单上,但本店也都能做出来,只有一道江瑶如今不在季节,本店没有食材……”
原来不是露馅了。
筠冉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都松弛了下来:“无妨,那就做其他几个就好。”
掌柜的躬腰行礼后就出去了。
筠冉卸下心防后整个人放松许多,甘草在旁边感慨:“不愧是京中第一酒楼,那小二即使不知道这些菜也都能原样回去复述。”
筠冉笑眯眯:“要不怎么说是第一酒楼呢。”晏时雍做事滴水不漏,他手下的人也各个都沾染了认真严谨,就连她这个花木瓜在他身边几年都学了点本事呢。
她还想尝尝酒楼的茶水,不过被白芷拦住了:“娘子脾胃弱,还是莫要尝外面的茶水。”
筠冉就乖乖喝了几口自家带来的茶水,四下打量酒楼奢华的陈设:檀木餐椅、蜀锦桌旗、波斯的地毯,果然每个细节都透着奢靡的气息。
殊不知酒楼顶层刚才那位掌柜的正在向管事回禀:“那位贵客点了蓼茸蒿笋烩、酒炊淮白鱼、傍林鲜、江瑶、生豆腐百宜羹。样样都是宫里的菜肴,可她是位女客,宫里并没有与她年龄相近的妃嫔郡主……”
管事脸上神色郑重起来:“我去瞧瞧。”
酒楼端上来几道看菜和开胃小点后就上起了正菜,筠冉看着端上来的菜式,嗯,至少外观上与她从前吃过的没什么区别。
再尝尝味道吧。
蒿笋鲜美,淮白鱼蒜瓣肉又软又香,豆腐嫩得筷子夹都夹不起。
味道也与记忆里的滋味逐渐融合。
来吃饭本来是个幌子,可筠冉吃了两口却开始真心觉得好吃。
这不怪她,顾老夫人对家人吝啬无比,每日礼厨房端上来的菜不是槐叶冷淘、桐皮面这样的面食,就是煎羊白肠、煮猪肚这样的下水,正经菜式是没几个。
梦里吃惯了东宫的山珍海味,陡然面对顾家简陋甚至算得上是粗陋的饮食,筠冉是真心吃不下多少。
而今天的菜式又清淡又鲜美,让她不由自主一筷接着一筷停不下来。
等意识到自己还没干正事的时候,桌上的盘子已经每样都空了小半。
筠冉啊了一声,忙住了筷子,抽出帕子小心擦了擦嘴角这才吩咐白芷唤小二进来。
等小二进来后她立刻开始刁难:“这些菜都做得差点意思……”
小二一脸慌。
筠冉心里也慌,她就是想故意挑剔引起酒楼管事的注意好方便接下来的行事,可这接下来怎么挑刺啊?明明人家做得都很好。
镇定镇定。
筠冉努力回忆着前世宫宴上那些妃嫔们挑剔的神情:“傍林鲜里头的笋有些老了,还有酒炊淮白鱼,怎么酒味这么重,用的肯定不是绍兴黄酒,是换了普通的竹林青吧?”
一通挑剔后小二忙赔礼,说要去请掌柜的来解释。
筠冉松了口气,她竖起耳朵听着,等听着走廊里有脚步声之后这才赶紧大声跟白芷说:“今天要去绸缎庄买最好的料子,不能输给郑竹应。”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一瞬,有影子停留在了纸糊的窗棂上。
筠冉心里大喜。她前世通过太子知道贵人们吃饭时不会对身边的小人物有防备,什么倒茶的端盘子的,对他们而言这些仆从都只是个物件,因此说话也不会刻意避开他们。整个珍馐楼就通过这些不设防的闲聊来掌握汴京城权贵们的动态。
一想到这些话会传到晏时雍耳朵里,筠冉更加大声:“他区区一个太常卿之子凭什么穿得比我更好?还得意洋洋炫耀自己穿的是轻影纱,还说什么宫外根本买不到,哼!待会吃完饭我就去买!”
轻影纱是南越国进贡之物,产量稀少,每年只有三十匹,别说太常卿这样的寻常官员了,就是不得宠的皇子也得不到。
太常卿却能因着太子的缘故得到不少。
晏时雍得到情报后就应该疑心郑家是如何得到轻影纱的,进而去查郑家。
白芷一头雾水,虽然不明白自家娘子是什么时候碰到郑竹应的,却也配合道:“娘子说的是。”
“他就是嫉妒我长得比他好看!”筠冉逐渐入戏,努力扮演一个嫉妒斗气的小娘子,“等我穿了轻影纱之后让他好好看看谁更美!”
郑竹应也不是什么善茬,装扮得光鲜亮丽,喜穿女装,仇视一切贵门女子。
仗着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一点谶纬之学不是说这家女儿“红颜薄命相,活不过三十岁”就是说那家妹妹“看着是个水性杨花的。”
偏偏他不像世俗意义上的男子,让人想与他算账都无从算起。而等到郑家倒台后从他家查抄出许多小册子,上面写满了对京中贵女们的诅咒。
这回引着晏时雍查他也不算冤枉他。
门开了。
一个雍容闲雅的身影立在门口。
是晏时雍。
似乎有股冷风也跟着他吹了进来,筠冉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袖,似乎想要挡住寒冷一样。
虽然知道珍馐楼是太子的地盘,但没想到太子能出现在这里。
筠冉本能就往后缩了缩,恨不得藏进身后的柱影里去。
下一瞬筠冉就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自己说要买衣服,跟郑竹应比美。
这不算泄露了什么吧?既然太子不是重生之人,那他只会把这个当做小娘子争奇斗艳的小心思。
可晏时雍不是一般人啊。心思缜密到被大皇子当众骂“多智近妖”,这样的人自己能糊弄过去吗?
万一他把自己当做敌人怎么办?
筠冉身子一冷,似乎失去了力气。刚才还觉得齐楚阁宽大,此时却恨不得这里能五百个汴京城那么大好觉自己能藏起来。
她胆惊心颤,颤颤巍巍起身,勉强自己行礼,声音都带着几份颤:“见,见过,过太子殿下。”,声音颤了几颤不提,就连两腿都软绵绵使不上力气,几乎要顺着椅子滑到地上去。
对方没说话。
筠冉不明原因,却也不敢抬头看。
她万分悔恨,为什么要自作聪明来提供线索?!就看着太子苦苦挣扎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自己是个不忍生灵涂炭的好人?!
夫妻一场她可算是仁至义尽,有什么怕他的?
这么想着筠冉肚里来了气,气愤让她猛地抬起了头。
对方正在看她。
太子身上还穿着华服,应当是才从祭坛回来的缘故。黼领绛纱袍上金线绣着的日月星辰在暗处隐约发亮,连同他整个人都衬得雍容尔雅,端方严肃。
他眼光扫视,正上下打量筠冉。
可是他的眼神并没有前世的占有欲,与看一棵树一尊玉没什么区别,这让筠冉无从反抗。
他认认真真看了一圈,才淡淡道:“他的确没你好看。”
?
筠冉半天才要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比郑竹应好看,想起适才那句大言不惭“等我穿了轻影纱之后让他好好看看谁更美”,瞬间脸就红了大半。
她脸上发热,又羞又愧,手里的帕子揉成了一团,脑袋也没精打采垂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半天才鼓起勇气,用娇软的音色嗫喏着出声:“哪里哪里。”
说完后又反应过来,忙下意识举起双手摆了摆否认,同时抬起红得樱粉一片的脸补充:“他比我好看。”
啊,不对!
“我是说,大家都好看。”
不对不对。
筠冉一时词穷,她咬咬嘴唇,认命得松开双手:“都可。”肩头猛地松下,活像一条认命的咸鱼。
太子却没回话,他身形猛地一动,宽肩窄腰已经逼近了筠冉。
“啊?”筠冉本来心里就有鬼,被他猛然的动作吓得低呼一声,满眼都是逼近了的晏时雍。
他靠得很近很近,筠冉先是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其次是衣袖下有力的胳膊线条,而后是他明亮的眼睛。
星子散落其中,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吸了去。
筠冉不可抑制得战栗,发丝都吓得僵硬了几分,心更是“咚咚咚”跳得飞快。她想起了那些在东宫的夜晚。
那时他也是这样,人前的雍容刹那就消失不见,眼中只有阴鸷和偏执的占有。
可是下一瞬晏时雍就离远了,他彬彬有礼道:“顾家三娘,你的手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