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担心,原谅我这么不耐烦的表情。当你想起旧时光,当你为那些名为回忆的逝去之物而神伤,必须用言语和形象来填满那无底的空虚时,你会说出卢西奥的名字,你会记起他,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可能你也注意到了,这也是这座小屋招引的,你只需要在游廊上待一会儿,看看那条河和那些甜橙树,突然,你就仿佛奇迹般地远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迷失在一个更纯粹的世界中。我想起莱内兹对我们说,三角洲不该叫德尔塔,该叫阿尔法。还有那次,在数学课上,你……但是,为什么要提卢西奥,你就非得说出卢西奥这名字吗?
白兰地就在那里,你自己倒吧。有时候,我心想你为什么还要费心来看我。你的鞋子会踩上泥,你还要忍受蚊子的叮咬和煤油灯的气味。我知道啦,你不要一脸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表情了。不是那样的,毛利西奥,但是,实际上,只有你还在了,那时候的那帮朋友,我已经一个都见不着了。而你,每过五六个月,你就会来信,然后,小艇就会载着你来,带着一包书和酒,还有不足五十公里以外的那个遥远世界的消息。也许,你是希望偶尔能将我拽出这座快烂掉的庄园。你可别生气,但你的这种朋友义气简直教我发狂。你明白,那有点像是一种指责。你走时,我就像个罪人一样坐在那里,我觉得自己的狠心决绝似乎都只是疑心病发作的症状,只要去城里逛一逛就能教这种病去见鬼。你是对我知根知底的好友,这种好友总是微笑着对我们紧追不舍,就连最糟糕的噩梦也不放过。既然我们说到了做梦,既然你提到了卢西奥,我何不跟你说说我的梦呢,就像那时候我跟他说那样。梦境就是在这里,但是在那时候——已经多少年了,老伙计?——你们大家都常来我父母留给我的小屋待些日子,我们常常去划船,念诗念到头晕,绝望地爱着那最脆弱、最易逝的东西,爱着那被没完没了的天真卖弄所遮盖、被一种傻兮兮的小狗般的温柔所包围住的一切。那时我们多年轻啊,毛利西奥,我们没事就无病呻吟一番,在爵士唱片和苦涩的马黛茶中间爱抚着死亡的意象,但想着还有五六十年好活,我们更坚信自己将永生不朽。而你是最孤僻的一个,你那时候就显得坦诚但不失礼,教人不能像回绝其他直言莽撞的人一样拒绝你。你有点像是局外人似的看着我们,那时候,我就在你身上看出了猫的特性。跟你说话,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别人才会像现在的我这样跟你说话。不过,那时候还有别人在,我们都玩着跟自己较真的游戏。你知道,年轻的那个时候,最可怕的就是,在一个难言的黑暗时刻,我们对一切都不再认真,一切都蜕变成假正经的肮脏面具,人人都必须把这面具戴在脸上。接着我成了某某医生,你成了某某工程师。我们一下子被青春抛在身后,开始用另一种方式看待自己,虽然,有一阵子,我们还是保持着老习惯,还是玩着共同的游戏,还是常聚餐,抓着在这一片四下离散、彼此抛弃之中最后的救生圈。这一切都寻常得可怕,毛利西奥,总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难过,有些人像你一样年华老去也一无所感,看到一本自己少年时穿着短裤、戴着草帽或穿着入伍制服的相册也无动于衷……话说回来,我们刚刚在说我那时候做过的一个梦。那个梦一开始是在这里的游廊上,我看着芦苇丛上空的满月,听着青蛙叫得无比凶恶。然后,我顺着一条模糊的小路来到河边,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我感觉自己打着赤脚,脚陷入泥里。在梦里,我是一个人在岛上,在那个时候这是很奇怪的。要是现在再做这个梦,我就不会像那时一样,觉得那种孤独本身就算得上是噩梦了。孤独,伴着堪堪爬上对岸天空的月亮,伴着潺潺的河流,伴着桃子掉到水里砸扁的声音。现在,连青蛙都不叫了,空气变得黏糊糊的,就像今晚,或者这里的每天晚上。好像应该继续走,走过码头,顺着海岸的大转弯拐进去,穿过甜橙树林,月光一直照在脸上。我可没有瞎编,毛利西奥,记忆知道哪些东西要记得一丝不差。我现在跟你讲的就和那时跟卢西奥讲的一样。我慢慢走着,灯芯草渐渐稀疏起来,一块狭长的岬地伸入河中。那里挺危险的,因为地是烂泥,而且,梦中的我知道那是一条深深的、满是暗流的运河。我一步步走近岬地尽头,陷入被月亮晒得金黄、滚烫的泥地里。就这样,我停在水边,看着对岸黑黑的芦苇丛,水到那里就莫名地消失了。而在这边,这么近的地方,河水阴险地拍着河岸,寻找可以抓附的地方,然后滑开,乐此不疲。整条运河都映着月色,无数模糊的剑光蛇影,直刺我的双眼。头顶,一方天空直压后颈和肩膀,让我不得不一直盯着河水。我往上游看去,看见了那溺死者的尸体,它慢慢摇晃着,好像要摆脱河对岸的灯芯草。这时,那一晚出现的原因、我会身处其中的原因,都在那片随波漂动的黑影中有了解答。那黑影几乎不怎么转得动,因为他的一只脚踝或一只手被扯住了,只能软绵绵地漂着,慢慢从灯芯草中挣出,漂入运河水流中,随着波浪靠近无遮无拦的河岸,这样,月亮会正照在他的脸上。
你脸都白了,毛利西奥。我们再喝点白兰地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跟卢西奥说起这个梦时,他脸色也有点苍白。他只跟我说了句:“你怎么能记住那些细节的?”他跟你不一样,你总是彬彬有礼,而我跟他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却似乎总想抢着发言,好像害怕我会一下子忘记梦的其他部分。但是,还有一些东西没讲到。我刚刚跟你说,运河的水流让尸体打着转,耍着它玩,迟迟不将它带到我旁边来。在岬地边,我等着尸体从我脚边漂过的那一刻,好看清他的脸。它又转了一圈,一只胳膊软软地摊着,好像还在游泳似的,月光钉在他胸前,咬住他的肚子和苍白的双腿,将仰面躺着的溺死者照了个一览无余。离得好近,我一弯腰就能抓住他的头发;离得好近,我认出了他是谁,毛利西奥,我看见他的脸,叫出了声。这声尖叫将我一把推出迷梦之外,让我猛地惊醒。这声尖叫让我喘息着喝下水罐中的水,我惊恐而迷茫地明白过来我已经不记得那张刚刚认出来的脸是什么样了,而他却还会顺流而下,我闭上眼,我想回到水边、回到梦境边缘。我努力回忆,想着某种自己内心深处在排斥的东西,但是,完全没用。总之,你也知道,人过后就会释然了。白天的生活无比润滑地连轴转,各种节目精彩纷呈,那个周末,你来了,卢西奥和其他人也来了,我们一整个夏天都过得开心惬意。我记得,你后来去了北方,河口三角洲下了很久的雨。最后,卢西奥在岛上待烦了,雨呀什么的让他失了活力。突然,我们看着彼此,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这样看着彼此。之后,下象棋或看书成了我们各自的避难所,我们开始厌倦了种种毫无益处的退让妥协。当卢西奥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发誓再也不会等他来了,我叫我的所有朋友,连同那个一天天封闭、一天天死去的青葱乐园,统统都去见他们的鬼。但是,虽然有些人察觉到了,在一句无可挑剔的“再见”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卢西奥却总会心有不甘地回来,我也总是在码头等着他。我们总是看着彼此,却似乎时空远隔,仿佛真的还身处在那另一个越来越遥远的世界,那个他固执地回来寻找、而我几乎是不情不愿地坚守着的可怜的失乐园。你从来没太疑心过这些事,毛利西奥,你泰然自若地在北方某条涧溪中消暑,但是那年夏末……你看到那月亮了吗,在那边?它开始在灯芯草中升起来,马上就要照上你的脸了。在这个时候,河流的潺潺水声大了起来,很有意思,也不知是因为鸟儿都静下声来了,还是因为某些声音在黑暗中就是会更加响亮。你已经看见了,不把这刚刚跟你说的故事讲完就不对了。今天晚上,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跟我把梦境讲给卢西奥听的那天晚上越来越一致了。连座位都是一样的,你现在坐的躺椅就是卢西奥那时的位子,那年夏末,他过来,也跟你一样一言不发。他以前可是说个不停的,当时却只是喝着酒任时间流逝。他也许是无病呻吟,也许是在怨恨着这种虚无。这满心满眼的虚无,它纠缠着我们,我们却无从抵抗。我认为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恨,那还称不上仇恨,但比仇恨更糟糕,那是一种腻味感:我们的过往岁月仿佛一场风暴或是一朵向日葵,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认为是一柄长剑,什么都可以,反正不是那种厌烦的情绪,不是那个阴沉、肮脏、像眼中的白翳一样蔓生的秋日,而那时,就在那过往情怀的中心,却生出了一种腻味感。我们在岛上走来走去,亲切而有礼,小心不要伤害彼此;我们在枯叶上走着,在河岸边那沉沉的、厚厚的枯叶上走着。有时候,是沉默让我产生的错觉,有时候,则是一句声调熟悉的话语。也许,卢西奥也常常跟我一起跌入旧时习惯铺就的陷阱中,那些陷阱毫无益处却狡猾诱人,直到一个眼神或是希望独处的强烈愿望让我们再次直面彼此,依然亲切有礼,依然格格不入。然后他对我说:“今晚真美,我们走走吧。”就像你和我现在就可以做的那样,我们从游廊上下去,往那边走,那边的月光会直射入你眼中。我不太记得那条路了,卢西奥一直走在前面,我则踩着他的脚印,再次碾碎枯死的树叶。不过,我应该渐渐认得出甜橙树间的小路了。也许得再过去一点,在最后几座庄园和灯芯草地旁边。我知道,在那一刻,卢西奥的身影就成了和这场步步重合、夜夜相同的场景中唯一不吻合的地方。一切都没变,所以,当灯芯草退开去,月光下伸入运河中的岬地和在黄色烂泥上打滑的波浪映入眼帘,我却并不惊讶。在我们背后的某个地方,一颗烂熟的桃子掉下来,落地的声音有点像一记耳光,有股说不出的傻气。
在河边,卢西奥转过身,看了我一会儿。他说:“就是这里,对吗?”我们没再说起过那个梦,但是,我回答道:“是的,就是这里。”过了一会儿,他说:“连这个,连我最隐秘的渴望,都被你偷走了。因为我正是渴望着一个这样的地方,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你做了一个属于别人的梦。”当他这么说时,毛利西奥,当他用一种平板的声音这么说着,并朝我跨出一步时,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我遗忘的记忆中炸开了锅,我闭上眼,知道我会记起来的,不用看河,我就知道我会看到梦境的结尾。我真的看到了,毛利西奥,我看见了那个溺死者,月光哀哀地扭曲在他胸前。溺死者的脸就是我的脸,毛利西奥,溺死者的脸就是我的脸。
你为什么要走?如果你需要,书桌抽屉里就有一把左轮手枪;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向隔壁庄园的人报警。但是,请你留下,毛利西奥,请你再留片刻,听听潺潺水声,也许,你最终会感觉到,滚滚河流水波、丛丛灯芯草浪在泥地里起伏,碎成旋流。其中有一双手,在这个时候,正紧紧攥住草根,毫不放松,有什么东西正爬上码头,直起满是污秽和鱼齿印的身子,往这边走来找我。我还能扭转乾坤,我还能再杀他一次,但是,它不会放弃,还会再回来,总有一晚,它会把我带走。它会把我带走,我跟你说,梦会完成它真正的情境。我必须得去,那岬地和芦苇丛会看见我仰面漂过,被月光照得十分耀眼,梦最终会做完整,毛利西奥,梦最终会做完整。
午餐过后,我本想待在房间里看看书,但是爸妈几乎立刻就过来跟我说我那天下午得带那人出去散步。
我冲口回答说不要,叫别的人带他去,请让我在自己房间里学习。我本来还要说些别的,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不喜欢跟他出去,但是爸爸往前跨出一步看着我,那种样子我受不了。他的目光盯在我身上,我就觉得那目光越来越盯到我面孔里面,我都快喊出声来了,只好转过身,回答说好的,当然,马上。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从来都是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但是她会合着手站得靠后一些,我看见她垂到额前的白发,就只能转过身,回答说好的,当然,马上。然后,他们再也没说什么,就走了。我开始穿好衣服,唯一的安慰就是我要穿上锃亮锃亮的黄色新鞋了。
我走出房门时,是两点钟。恩卡纳西翁姨妈说我可以到最里面的房间里去找他,他很喜欢下午钻到那里去。恩卡纳西翁姨妈应该察觉到了我因为必须要跟他出去而无比沮丧,因为她用手摸摸我的头,然后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我感觉到她往我兜里放了点东西。
“给自己买点儿什么,”她在我耳边说道,“别忘了也给他一点,那样才乖。”
我吻了吻她的脸颊,心里高兴了一些。我走过大厅门口,爸妈正在厅里下跳棋。我觉得,我跟他们说了声再见,或者类似的话吧,然后,我拿出那张五比索的纸币,把它抹平,放进钱包里,那里面只有一张一比索的纸币和一些钢镚儿了。
我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我用力抓牢他,我们俩就从院子里走到了通向前面花园的门口。有一两次,我突然很想就这么放开他,回到屋里,跟爸妈说他不想跟我出去,但是,我很肯定,他们还是会把他带过来,逼着我带他去临街的大门口。他们以前从来没让我带他去市中心,而现在竟让我干这种事,太不公平了,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只逼我带他到路上散过一次步,那一次就发生了阿尔瓦雷兹家那只猫的惨剧。我觉得自己好像还能看见在门口跟爸爸说话的那个警察的脸,还能看见爸爸之后倒了两杯甜烧酒,妈妈则在她的房间里哭泣。他们竟叫我干这种事,太不公平了。
早上下过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道路是越来越坑坑洼洼了,要是不想把脚陷进个把水坑里,就简直寸步难行。我想尽办法挑最干燥的地方走,努力不把我的新鞋打湿,但是,我立刻就看出来他很喜欢往水里踩,我必须使尽全力地猛拽才能逼着他跟着我走。虽然如此,他还是成功地走近了一块比其他地方更塌下去一点点的地砖,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全身湿透、到处沾着枯叶了。我只能停下脚步,把他弄干净,我一直觉得邻居们就在花园里看着,什么都没说,但是都在看着。我不想说谎,我并不介意他们看着我们、看着他和带他散步的我。最糟糕的是杵在那里,手上的手帕一点点被打湿,沾上泥点和枯叶片,而且我还必须抓着他,让他不能再次靠近那个水坑。再说,我已经习惯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街上逛,吹着口哨、嚼着口香糖,或者一边看着漫画,一边用眼角余光算着从我家到电车站的人行道上的地砖,我对那些路很熟悉,这样,我就能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经过蒂塔家的门前,或者我什么时候会到达卡拉波波街角。现在,这些事我都不能做了,而那条手帕开始打湿我口袋的衬里,我的腿上感觉到潮潮的,叫人怎能不相信果然祸不单行。
在这个时间,电车总是很空的,我暗自祈求能让我们俩坐在同一个双人座位上,我会让他坐在靠窗的一边,他就不会那么惹人嫌。不是说他会乱动,但是,人们总会觉得他惹人嫌,我也能理解。因此,我一上车就很担心,因为电车几乎坐满了人,没有空着的双人座了。路太长了,我们不能一直站在车门口,售票员会叫我坐下,叫我把他安置在什么地方。因此,我立刻让他往里走,把他带到中间的一个双人座位上,靠窗的那一边有一位女士坐着。也许,最好是坐在他后面看着他,但是,电车坐满了人,我必须再往前走,坐在挺远的地方。乘客们并不怎么在意,在这个时候,人们还在消食,正随着电车的颠簸而半梦半醒。但倒霉的是,售票员停在了我让他坐的那个座位旁边,用一枚硬币敲着售票器的铁皮,我又得转过身,示意他来找我收钱,我得把钱亮给他看,让他明白他得给我两张票,但那售票员却是那种很没有眼力见儿的呆瓜,只管拿着硬币敲啊敲。我只能站起身来(现在,有两三个乘客正看着我),走到那个座位旁边。“两张票。”我对他说。他撕下一张,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票递了给我,又往下看了看,带着些轻蔑。“请给我两张。”我又说了一遍,我很确定整个电车的人都察觉到了。那呆瓜又撕了一张票,递给了我,他要跟我说句什么,但是我把钱递给他后就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座位上,头也不回。但更要命的还是,我时时都得回头看看他是不是还老实地待在后面的座位上,这引起了几个乘客的注意。我一开始决心只在经过路口的时候回头,但是,每个街区似乎都漫长得可怕,我时时刻刻都害怕会听到一声惊呼或尖叫,就像发生阿尔瓦雷兹家的猫那件事时一样。然后,我开始数到十,就像拳击赛里一样,这大概是走半个街区的时间。一数到十,我就借故回头,比如理理衬衣的领子啊,或者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只要看起来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或类似的举动,就都行。
大约走了八个街区后,我不知怎么就觉得靠窗边坐着的那位女士好像要下车了。这可要命了,因为她会对他说句什么,叫他让一让,而他若是不搭理,或者说不想搭理,那位女士可能会生气,想强行过去。不过,我对这种情况清楚得很,也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中,因此我开始在到达每个路口前都往后看看。有一次回头看时,我觉得那位女士就要起身了,我敢发誓她对他说了句什么,因为她看着他那一边,我觉得她动了动嘴。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胖胖的老太太从我座位旁边的一个位子上站起身来,开始在过道上走。我走在她后面,很想推她一下,在她腿上踢一脚,叫她走快一点,让我赶到那位女士的座位那边,她已经抓起了地上的一个篮子或是什么东西,站起身来准备下车了。最后,我觉得我确实推了老太太一把,我听到她抱怨了一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个座位旁边的,但我总算及时把他拽出来,让那位女士能够在那个路口下车。然后,我让他靠窗坐好,自己坐到了他旁边,心里特美,虽然有四五个蠢货就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或是站在车门口看着我。也许,售票员那呆瓜已经在车门口跟他们说过些什么了。
我们已经开到十一街区了,车外是灿烂的阳光,街道都是干的。这时候,如果我是一个人坐车,我会走下电车,步行去市中心,对我来说,从十一街区走到五月广场并不算什么。有一次,我算过时间,正好用了三十二分钟,当然,有时候我会跑一跑,尤其是最后一段。但现在,我却必须顾着那扇窗户,因为曾经有人说过,他可能突然打开窗户往外跳,只为了找这么个乐子,就好像其他许多旁人无法理解的乐子一样。有一两次,我觉得他就要把窗户往上掀开了,我只得从后面把手伸过去,把窗户压在窗框上。也许这都是我的想象,不过,我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打算打开窗户往外跳。比如说,当巡票员过来时,我就完全忘了这档子事,但他并没有往外跳。巡票员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家伙,他在前面车门处出现,开始查票,他神情和蔼,有些巡票员就会这样。当他查到我的座位上时,我把两张票都递给他,他在一张上面打了孔,然后往下看看,再看了看另一张票。他本来都要打孔了,却拿着那张票停在了打孔钳的窄槽口。我一直暗自祈求他能快点打上孔,把票还给我,我觉得电车里的人越来越注意我们这边。最后,他耸耸肩,在票上打了个孔,把两张票都还给了我,我听到后面车门那边有人哈哈一笑,但是,我自然不愿意回头去看。我又把手伸过去,压住了车窗,假装我再也看不见巡票员和其他人了。在萨米恩托街和利维尔塔德街路口,开始有人下车了,当我们到达佛罗里达街,几乎已经没人了。我一直等到了圣马丁街才让他从前门下了车,因为我不愿意经过售票员那个呆瓜身边,他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很喜欢五月广场,当别人跟我说起市中心时,我总是立马就想到五月广场。我喜欢那里的鸽子,喜欢那里的总统府,因为它能给人带来那么多对历史的回忆,让人想起革命时期落下的炸弹,想起那些曾经扬言要拿金字塔来拴马的军阀们。那里有卖花生和其他东西的小贩,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张空椅子,要是愿意,可以再走一走,很快就能走到港口,看见船只和起货机。因此,我想最好是带他去五月广场,离汽车和小巴远一点,我们可以在那里坐一会儿,坐到该回家里去的时候。但是,当我们从电车上下来,开始顺着圣马丁街走时,我觉得好像有点头晕。我突然发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我得一直往后看,还得假装没看见别人在盯着我们看,再加上那个售票员、那个要下车的女士和那个巡票员,这一切可把我累惨了。我多想能走进一家奶制品店,要一个冰激凌或是一杯牛奶,但是,我很清楚我不能这样做。我知道,只要一个地方能让人们坐着更从容地盯着我们看,我就一定会后悔随随便便带他进去。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在赶路,尤其是在圣马丁街,这里满是银行和事务所,大家的胳膊下都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因此,我们一直走到了坎加约街的拐角。然后,当我们在比乌瑟出版社那摆满了墨水瓶和其他漂亮玩意儿的玻璃橱窗前走过时,我感觉他不愿意往前走了,他变得越来越难拖动,无论我再怎么拽(同时努力不引人注意),我们也几乎寸步难行,最后,我不得不停在最后一个玻璃橱窗前,假装望着那些有凸纹图案的皮制办公用具。也许他有点累;也许他不是乱发神经。反正,站在那里并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是不喜欢,因为过往的人群更有时间盯着看了,有两三次,我还发觉有人在跟别的人议论,或是碰碰胳膊肘叫别人看。最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再次抓住他,假装走得若无其事,但是,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费力,就像在梦里似的,梦里的我穿着成吨重的鞋子,简直抬不起脚。终于,我总算让他那股杵在那里不动的劲头过去了,我们便继续沿着圣马丁街走,一直走到五月广场的那个街角。现在,难题变成了过马路,因为他不喜欢过马路。他能打开电车的车窗往外跳,但是他不喜欢过马路。糟糕的是,要到达五月广场,总得穿过一条车来人往的街道。在坎加约街和巴尔托洛梅·米特雷街的路口,没那么困难,但是,现在我就快要不行了,我手拖着他,觉得他重得要命。有两次,车流停了下来,站在人行道旁我们身边的人们开始过马路,我明白我们是不可能走得到另一边的,因为他会停在路的正中央,因此,我宁愿一直等到他下定决心。当然街角杂志摊老板已经越来越注意我们了,他跟一个我这么大年纪的少年说了句什么,这少年做了个鬼脸,回答了他一句天知道什么话。许多汽车开过来,停下,再启动,而我们,就杵在那里。迟早会有警察过来,这是我们可能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因为警察人都很好,所以,他们都会多管闲事,问好多问题,看看你是不是走丢了,而他可能会突然发起飙来,我就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收场了。我越想就越不安,最后,我真的害怕起来,简直有点想吐了,真的。因此,趁着车流停了下来,我紧紧抓住他,闭上双眼往前拽,身子几乎折成两段。当我们到达广场时,我松开了他,一个人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去。我真希望他就这么死了,希望他已经死了,或者爸妈已经死了,我也终于死了,大家都死了,被埋了,只除了恩卡纳西翁姨妈。
但是,这些想法一下子就过去了。我们看到一张完全空着的、很漂亮的长椅。我轻轻地拉住他,我们俩坐在那张长椅上看着鸽子。幸好,它们不像猫那样不堪一击。我买了花生和糖果,把两样都喂他吃了一些。晒着五月广场上的午后阳光,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们感觉相当不错。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冒出了就把他丢在那里的念头,我唯一记得的是,我一边给他剥花生一边想着,如果我假装给远处的鸽子扔点什么过去,就可以很容易地绕到金字塔纪念碑后面,这样就看不见他了。我觉得,在那一刻,我没有想到回家,或是爸妈的表情,因为如果我想到了这些,我是不会干这么件蠢事的。要像智者或是历史学家一样考虑得面面俱到应该是很困难的吧,我只想着自己可以把他丢在那里,可以把手插在兜里独自在市中心逛逛,可以在回家之前买本杂志或是进什么店里吃个冰激凌。我接着喂了他一会儿花生米,但是,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逮到机会就假装起来伸伸腿,我看到他并没注意我是待在他身边还是走开去喂鸽子吃花生。于是,我开始把我剩下的花生都扔给鸽子吃,鸽子围着我到处走,直到我的花生米喂完了,它们也累了。站在广场的另一头,那张长椅几乎都看不到了,从总有两个士兵看守的玫瑰宫前穿过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我从旁边一直走到科隆大道,妈妈常说小孩子不应该一个人去那条街。我习惯性地频频回头,但是,他是不可能跟着我的。他现在最有可能干的事情是在长椅周围打滚,直到某位好心的女士或是某个警察走过去。
科隆大道只是一条平淡无奇的路。我不怎么记得当我在那儿走着的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坐在一家进出口商店的橱窗窗台上,然后,我的胃开始疼起来,不是像要立刻上厕所的那种疼,而是靠上面一点,真的是胃在疼,就好像我的胃在一点点绞动似的;我想呼吸,但是很困难。因此,我只得一动不动,等着这阵痉挛过去。我眼前只见一片绿色和许多飞舞的小斑点,还有爸爸的脸,最后,就只剩下爸爸的脸,因为我已经闭上了眼睛,我觉得我闭上了,而爸爸的脸就在那一片绿色中。过了一会儿,我能呼吸得更顺畅了,有几个男孩看了我一会儿,有一个对另一个说我是闹肚子了,我却摇摇头,说没什么,说我总是胃痉挛,但是很快就会过去。有一个说,如果我愿意,他就给我去找杯水来,另一个则建议我把额头擦擦干,因为我正在流汗。我笑了笑,说我已经没事了。我迈开脚步,只求他们离开,让我一个人待着。确实,我在流汗,汗水都顺着眉毛滴了下来,一滴咸咸的水流进了我一只眼睛里,因此,我拿出手帕,擦了擦脸,我感觉嘴唇破了点皮,一看,是一片粘在手帕上的枯树叶划破了我的嘴。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回到五月广场。我在半路上摔了一跤,但在被人看见以前就爬了起来。一辆辆汽车在玫瑰宫前驶过,我狂奔着从车流中穿过。我远远地看见他没有离开过那条长椅,但我还是继续跑啊跑。跑到长椅那边,我累得一瘫,鸽子吓得四散飞离,人们纷纷侧目,带着那种看见了奔跑中的孩子时才有的神情,就像奔跑是一种罪过似的。然后,我把他弄得干净一点,说我们得回家了。我这么说,是要让自己听见这话,要让自己高兴一点,因为跟他在一起,唯一管用的就是紧紧抓住他、带着他。他不听人说话,或者是他假装不听。幸好,这一次,过马路时他没有胡来。刚上车时,电车也几乎是空的,因此,我把他放在第一个座位上,自己坐在旁边。坐在车上时,我没有回过一次头,连下车的时候都没有:最后一个街区我们走得很慢,因为他老想跳进水坑里,我则为了从干的地砖上走而斗争。但是,我并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我一直都在想:“我丢下过他。”我看着他,心里想:“我丢下过他。”虽然我并没有忘记科隆大道上的事,但是我感觉非常好,几乎有点自豪。也许下一次……这不容易,但也许……谁知道爸妈看见我手牵着他回家时会怎么看我。当然,他们会很高兴我把他带到市中心去散步了,父母们总是因为这种事情而高兴;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我竟突然想到,有时候爸妈也会拿出手帕来擦擦脸,手帕上也有一片枯树叶会将他们划伤。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着美西螈。我常到巴黎植物园的水族馆去看它们,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看它们纹丝不动,看它们诡秘来去。而现在,我就是一只美西螈。
我是在某个春日上午偶然来到美西螈那里的。那时的巴黎在漫长的冬季后如孔雀般绚烂开屏。我沿着皇家港大道往前走,走上圣马塞尔路,再转入医院大道,我看见一片阴沉灰涩中的点点绿意,便想到了狮子。我很喜欢狮子和金钱豹,却从来没有进过昏暗、潮湿的水族馆。我把自行车靠栅栏放好,接着去看了郁金香。那一天,狮子们一脸苦相,很难看,我的金钱豹则在睡觉。于是,我决定去水族馆。我避开那些毫无特点的鱼类,不期然见到了美西螈。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个钟头才离开,满脑子再想不到其他事。
在圣热纳维耶芙图书馆,我查了字典,看到美西螈原来是一种钝口螈属蛙类的幼虫体。我已知道它们来自墨西哥,那是因为它们本身的特色,它们那阿兹特克式的玫瑰色小脸,还有水族槽高处的标牌。我看到字典里说在非洲发现了一些美西螈,它们旱季时可以生活在陆地上,到了雨季则又能栖息在水中。我找到了它们的西班牙语名称:ajolote。字典里面还提到它们是可以食用的,它们的油脂曾经(现在大概已经不这么用了)被当作鳕鱼肝油用。
我不想多查有关专著,不过,第二天,我又去了巴黎植物园。然后我开始每天上午去那里,有时候,上下午都去。水族馆的门卫接过门票时,总是摸不着头脑地微微一笑。我倚在水族槽周围的铁栏杆上,开始看着那些美西螈。这也全然不出奇,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我们是息息相关的。我知道有某种东西,虽然完全失落了,虽然无比遥远,却仍然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在当初的那个早晨,我停在水中有气泡冒过的玻璃槽前,这一点于我就已足够明白了。美西螈都挤在水族槽底,那里布满石块和苔藓,既窄小又逼仄(只有我才知道有多窄小、有多逼仄)。美西螈一共有九只,大都将头靠在玻璃上,用金黄金黄的眼睛盯着走到近旁的人们。我慌了神,简直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探头盯着这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堆挤在水族槽底的小东西看,好像挺不要脸的。我在心里把其中待在右侧、离其他美西螈有点远的一只分隔开来,好好地研究了一番。我看到它玫瑰色的、仿佛半透明的小小身躯(我想到了那些乳白色玻璃的中国小雕像),有点像一只十五厘米长的小蜥蜴,屁股上长着一条极其娇嫩的鱼尾巴,这是我们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沿着脊背而下,长着一排透明的鳍,与尾巴连成一线。但是,最叫我着迷的却是它的腿,特别细致、轻盈,脚尖上是几个小脚趾,趾甲极小,但像极了人类。然后,我又看见了它的眼睛、它的脸。毫无表情的脸上,除了眼睛再无其他器官。那双眼睛,就是两个如大头针头般的孔洞,完全是一片透明的金黄色,恍若死物,却仍在瞪视着周遭。那眼睛任我的目光深入其中,我仿佛穿过了那金黄色的一点,迷失在那一片透明的内里谜境中。它眼睛的四周绕着一圈极细的黑色晕轮,将眼睛与玫瑰色的皮肉、与它那如玫瑰色石头一般的脑袋区别开来。它的脑袋微微呈三角形,但边缘是不规则的曲线,这些曲线让它像极了一尊被时间消磨腐蚀的雕像。它的嘴隐在三角形的脸下,只有从侧面看,才可以窥见它的嘴其实是很大的;从前面看,却只有一条细细的裂缝,浅浅划过那块没有生气、不见表情的石头。头的两边本该长耳朵的地方,长着三根珊瑚似的红色小芽,某种像植物似的赘生物,我猜那是鳃。那是它身上唯一活动的东西,每隔十到十五秒,那些小芽就会立起、绷直,再放松、下弯。有时候,它也会微微动一动腿,我看着那些细小的脚趾轻轻地停在苔藓上。我们确实不喜欢多动弹,水族槽太狭小,我们往前挪一点,就会碰到其他伙伴的尾巴或是脑袋,我们会因此争吵、打斗,累得很。如果我们一动不动,时间就不会这么难熬。
我第一次看见美西螈时,正是它们的静如止水吸引我着了迷似的弯腰观看。我莫名地自觉很明白它们内心的愿望,只希望自己就这么不动分毫、万事不惊,便能消弭时空。但之后,我知道不仅如此,因为鳃的收缩、细细的腿在石子上的轻踏、在水中的倏忽游动(有几只只需摆动一下身子就能游起来)都向我证明了,那种了无生气的倦态,它们可以保持好几个钟头,但也有能力摆脱。它们的眼睛尤其让我着迷。在它们旁边,其他的水族槽里,各种各样的鱼类有着漂亮的眼睛,与我们的很相似,但其中却只透着愚蠢。美西螈的眼睛则对我诉说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体的存在,诠释着另一种视角。我把脸贴在玻璃上(有时候,门卫会不安地咳嗽一声),努力看清楚那些金黄色的斑点,那是个入口,通往这些玫瑰色生物无比缓慢而遥远的世界。用手指敲敲就在它们脸庞跟前的玻璃是没有用的,从来看不到它们有一点反应。那一双金色的眼眸不住地闪着那种甜蜜却可怕的光芒,不住地盯着我,从某个令我头晕眼花的不可见底的深处。
不过,它们其实与我们很接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在成为一只美西螈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我在第一次接近它们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与大多数人的认知相反,一只猴子那酷似人类的五官,恰恰显示出它们与我们之间的差别之大。美西螈与人类之间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这却正向我证明了我的感觉是对的,我没有光看表面。虽然那一只只小手一般的爪子……但是,壁虎也有那样的爪子,而壁虎跟我们可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我觉得差别在于美西螈的脑袋,那个镶着金黄色小眼睛的玫瑰色三角形。那玩意儿对一切冷眼旁观,洞悉于心。那东西在抗议。它们可不是无知牲畜。
越想越玄乎似乎很容易,简直是必然的。在美西螈身上,我开始看到一种变异,但这种变异还没能将某种神秘的人类气息尽数祛除。我想象着它们是有自我意识的,却被这副躯壳所困,注定永远陷入无底的沉默、绝望的沉思。它们那种没有焦距的目光,那双虽然冷淡漠然却无比机敏的金色小圆球,深深地看着我,仿佛在传达一个讯号:“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惊觉自己正低声呢喃着一些安慰的话语,传达出一些天真的希望。它们还是看着我,一动不动,只有玫瑰色小芽状的鳃不时蓦地绷直。在那一刻,我仿佛感到一阵隐痛,也许,它们看见了我,感觉到我正努力探入它们生命中最不容侵犯的部分。它们不是人类,但我从未找到过任何动物跟我自身有这么深切的关联。美西螈仿佛在为什么事情做着见证,有时候,又像是可怕的审判者。在它们面前,我自觉卑微、下贱,那透明的眼眸中有一种惊人的纯净。它们是幼虫,但是,“幼虫”也意味着伪装真我的面具,同时,这个词还可以表示凭空而生的幽灵。那一张张阿兹特克式的脸庞,没有表情,却有种噬骨的残忍,在它们背后,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的时辰到来呢?
我怕它们。我觉得,要是感觉不到还有其他游客和门卫在旁边,我大概不敢一个人跟它们待在一起。“您要用目光把它们吃下去了。”门卫笑着对我说,他大概猜想着我有点儿不正常。他没发觉其实是它们在用目光慢慢吞噬我,带着一种金黄色的嗜血残忍。离开水族槽,我除了想着它们再不干其他事情,就像是它们在远方对我发出感应。我每天白天都去,晚上则幻想着它们就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慢慢往前伸出一只爪子,立马就会碰上另一只美西螈的爪子。也许,它们的眼睛在暗夜中也看得见,而白天,对它们而言,一样没有尽头。美西螈的眼睛是没有眼睑的。
现在,我已明白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每天上午,我每次在水族槽前弯下腰来,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一些。它们在受苦,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能感受到这种无言的痛苦、水底的酷刑。它们在窥伺着什么东西,一片久已失去的领地、一段过去的自由时光,那时整个世界都归美西螈所有。这种表情如此可怕,它可以打破那张石头一样的脸上强装出的淡漠,它一定是传递着某种痛苦的讯息,证明它们在这水中地狱里经受着这种永生的刑罚。我徒劳地想要证明,我自己的感觉在美西螈身上投射出了某种并不真实的意识。它们和我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脸贴在水族槽的玻璃上,我的眼睛正再次尝试进入那双没有虹膜、没有瞳孔的金黄眼眸中的秘境。我看着很近处一只美西螈的脸,它一动不动地待在玻璃旁。突然之间,毫不意外地,我看见我的脸顶在玻璃上,在水族槽外,在玻璃的另一边。然后,我的脸移开,我就明白了。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我还像以前一样思考,能明白一切。发现这一点,在一开始就像是被活埋的人在坟墓中清醒时一样令人恐慌。槽外,我的脸又靠近了玻璃,我看见我抿着双唇的嘴,看见我正努力想弄懂美西螈。我就是一只美西螈,现在我立刻明白,要弄懂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站在水族槽外,他的思想是槽外的思想。我了解他,我就是他,但我也是一只美西螈,身在我的世界中。恐慌是因为——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过来——我认为自己被囚禁在一只美西螈的身体里,我转生成螈,却带着人类的思想,被活埋在一只美西螈体内,不得不神志清醒地与这些毫无灵智的生物一起生活。但是,当一只脚擦过我的脸,当我稍稍移过身子就看见我旁边有一只美西螈在看着我,我意识到他也能明白一切,虽无法交流,却无比明了,那恐慌便因此消失了。也许,我也在它体内,也许我们大家都像一个人类一样思考着,只是有口难言,只能靠着我们眼中的金黄色光芒,看着贴在玻璃上的人类的脸。
他又来过很多次,但现在他来得少了。他常常好几个星期也不来看看。昨天,我看到他了,他看了我很长时间,然后突然离去。我觉得,他已不再对我们这么感兴趣了,只是习惯使然。由于我唯一干的事情就是思考,因此,我能够常常想着他。我想到,我们一开始是相连、相通的,他觉得自己与令他痴迷的这个谜团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合一。但是,他与我之间的桥梁已被切断,因为他曾经的执念如今成了一只美西螈,与他作为人类的生活再无关联。我相信,我原本可以在某种形式上——啊,只是在某种形式上——回到他身上,让他继续保有这种想要更加了解我们的愿望。而现在,我已完全是一只美西螈了,如果说我像人类一样在思考,那只是因为在那玫瑰色石头般的外表下,每一只美西螈都在像人类一样思考。我觉得,在一开始的那几天里,当我还是他的时候,我把所有这些信息都多少传达了一些给他。他已不再来了,在这最后的孤寂中,我欣慰地想着他也许会写些关于我们的事,他会以为是自己虚构出了一个故事,写下关于美西螈的这一切。
有些时节,他们会出去虏获敌人,
他们称之为荣冠之战。
走到酒店长长的门厅中间,他心想应该要迟到了。他赶紧出门,从角落里取出摩托车,是隔壁的门房允许他停在那里的。他在转角的珠宝店中看见才九点差十分,他有大把时间赶到他要去的地方。阳光从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之间透下来,而他——因为对于他自己,在心中默想时,他是没有名字的——骑着摩托车,惬意驶去。摩托在他胯下隆隆作响,凉风啪啪打着他的裤子。
他经过了政府办公大楼(玫瑰色那栋和白色的那栋),以及中央大街上一排有着闪亮玻璃橱窗的商店。现在,他进入了这段路程中最宜人的部分,真正的惬意畅游开始了:一条长长的林荫道,车辆不多,路边只有一座座宽绰的别墅,它们的花园几乎漫上了人行道,仅由低矮的栅栏勉强隔开。他也许有些走神,但还是按规矩靠右行驶,只是任自己沉浸在崭新一天的习习微风和明媚清新中。也许,是他不自禁的放松让他没能避免那场事故。当他看见站在街角的那个女人无视绿灯冲上大路时,他已经没法轻易避过去了。他脚踩闸、手按把,将车一刹,人往左边偏去。他听见那女人的叫声,接着是一下碰撞,随即眼前一黑,就好像是突然睡过去了似的。
他猛地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四五个年轻男人正在把他从摩托底下往外拖。他尝到咸咸的血腥味,他的一边膝盖很疼。被抬起来时,他尖叫了一声,因为他无法忍受右边胳膊上的压力。有几个声音在用玩笑和保证来为他打气,但这些声音好像并不属于悬在他上空的那几张脸。他唯一的安慰是听到有人证实穿过路口时他并没有违规。他问起那女人的情况,一边试着控制住不断涌上喉头的恶心感。当他被仰面抬到附近的一间药店时,他得知造成这场事故的女人只不过腿上有一些划伤。“您几乎没怎么碰着她,倒是您的摩托车被撞得斜飞出去了……”人人提建议,个个谈感想。慢点儿,把他躺着抬进去吧,这样他才会舒服……有个穿着罩衫的人给了他一口酒喝,在那间昏暗的街区小药店里,这酒让他舒了一口气。
警方的救护车五分钟以后到达,他被抬上一张软软的担架,在上面可以平躺得很舒服。他十分清醒,但也知道自己还没从一次严重的休克中完全恢复,所以向陪伴着他的警员说明了自己的住址。他的胳膊几乎不疼了,眉毛上的一处割伤正滴着血,流得满脸都是。他舔了一两下嘴唇,咽下那血滴。他感觉不错,那是一场意外,运气不好。静养几个星期就没事了。警察对他说,摩托车似乎没怎么坏。“那当然,”他说,“就好像是它把我给扑倒了似的……”两人都笑了。到了医院后,警察跟他握了握手,祝他好运。恶心的感觉又渐渐涌上来,人们用担架床把他推进去,经过满是小鸟的树下,往最靠里的一栋楼推去。他闭上双眼,希望自己能睡着或是能被麻醉过去。但他却在一个充满医院气味的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有人帮他填表,为他脱下衣服又换上一件硬硬的淡灰色衬衣。他们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他的胳膊,没把他弄疼。护士们一直开着玩笑,要不是因为他的胃一下又一下地痉挛,他会觉得自己很好,甚至还挺开心。
他被带到放射科,二十分钟以后,他的胸口放着潮乎乎、像块黑色石碑一样的X光照片,进了手术室。有一个穿着白大褂、又高又瘦的人走到他旁边,开始看那张X光照片。有一双女人的手把他的头摆得更舒适,他觉得自己正从一张担架床被抬到另一张上。白大褂再次微笑着靠近了他,他的右手拿着某件锃亮的东西。医生拍拍他的脸颊,对站在后面的某个人做了个手势。
作为梦,那还是挺有趣的,因为其中充满了各种气味,他以前可从来不会梦到气味。首先,是一股沼泽的气味,因为那条路的左边便是海滨沼泽,那些从来没人能活着走出来的颤沼。但是,那气味随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合的香气,阴沉难测,就像他逃离阿兹特克人的那个夜晚。是的,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他必须逃离阿兹特克人的魔掌,他们正到处猎杀犯人。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躲在雨林最茂密处,留心着不要偏离那条只有他们这些摩泰克族人才认识的狭窄道路。
最折磨他的是那股气味,虽然他完全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但似乎仍然有什么东西明白显示出这一切非同寻常,一直都对不上号。“有战争的气息。”他想,本能地摸了摸插在羊毛织就的腰带上的石制匕首。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他弯下腰一动不动,只是发抖。会害怕并不奇怪,在他的梦境中,恐惧无处不在。他在灌木枝叶的遮盖下,在没有星光的黑夜掩护下,等待着。远远的,也许是在大湖的另一边,好像燃着篝火,一簇泛红的光亮染上了那一方天空。那声响没有再出现。那就像树枝断裂的声音,也许是一只动物在像他一样逃离战争的气息。他慢慢直起身,嗅着气味。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但是,恐惧还在,那气味也在,那是荣冠之战那甜腻腻的焚香味。必须继续走,必须绕开沼泽直达雨林的中心地带。他摸索着,不停地俯下身摸摸大路上更加坚实的地面,往前走了几步。他很想跑起来,但是那些颤沼就在他身边汩汩冒泡。在昏暗的小路上,他寻找着方向。然后,他感觉到一股他最惧怕的气息,很浓烈,他绝望地往前一跳。
“您会从床上掉下去的。”旁边的病人说,“别这么乱跳,伙计。”
他睁开双眼。是下午了,长长的病房中,太阳已低垂到了落地窗前。他努力对邻床的人笑了笑,脱离了那场无比真切的噩梦里的最后一幕幻境。打上了石膏的胳膊悬在一个有砝码和滑轮的器械上。他觉得口渴,就好像他刚刚跑了好几公里似的,但是,他们不愿意让他多喝水,只让他润了润唇、漱了漱口。高热慢慢征服了他,他本可以再次沉睡过去的,但是,他却圆睁着双眼,听着其他病人的对话,时不时回答一个问题,品味着这清醒的快感。他看到一辆白色小车推过来,停在了他的床边,一位金发的护士用酒精擦了擦他大腿的前面,给他扎上了一根很粗的针头,针头连着一根管子,往上是一只装满了乳白色液体的小瓶。一位年轻的医生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带皮管的金属器具,他把这东西在他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上绑紧,检查着什么。夜沉下来了,发烧的热度也软绵绵地缠着他,各种事物似乎都凸出、放大了,就像是从看戏用的小望远镜里看到的一样,很真实、很舒服,但同时又有点令人厌恶。像在看着一部电影,电影很无聊,但你想着街上更糟糕,所以还是留了下来。
有人端来了一碗无比香浓的黄金汤,有韭葱、芹菜和欧芹的气味。一小块面包,一点点碎成细屑,好吃得赛过山珍海味。他的胳膊一点也不疼了,只有眉毛上缝过针的地方还时不时地有点热热的刺痛一颤而过。当对面的落地窗都变成深蓝色块,他想,他应该很容易就能睡着。他仰面躺着,有点不太自在,但是,他用舌头舔过干燥而滚烫的双唇时,立刻尝到了汤的味道。他惬意地舒了口气,沉入了梦乡。
首先是一阵迷糊,千般感觉朝他一涌而来,一时间混沌而迷乱。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片漆黑中奔跑,虽然头顶横布丛丛树冠的天空其实比周遭稍稍亮一些。“那条路,”他心想,“我偏离了那条路。”他的双脚陷进层层树叶和泥泞中,他每跨出一步,灌木的枝丫都会抽打他的身体和双腿。他喘息着,虽然四周黑漆漆的,也很安静,但他仍然觉得走投无路。他弯下身来仔细探听。也许,那条路就在附近,明早晨光一现,他就能再看见它。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帮他找到那条路。他一直无意识地握紧匕首柄的手这时像沼泽中的蝎子一样摸上他的脖子,他的脖子上挂着护身符。他微微动动唇,低喃出能求来好运的玉米颂和对赐予摩泰克族人安乐的无上女神的祈祷词。但是,他同时感觉到他的脚踝正在慢慢陷进泥里,在漆黑、陌生的灌木丛中这样等待让他难以忍受。荣冠之战随月升而起,已经打了三天三夜。如果他能躲进雨林深处,离开沼泽区那边的路,也许,战士们就无法寻到他的踪迹了。他想起那众多的囚徒,他们也许已经这样做了。但是,重要的不是人数多少,而是祭神的时节。这场狩猎不到祭司们示意收兵是不会结束的。万物起灭都有定时,而他正身在祭神的时节里,他就是狩猎者追逐的对象。
他听见叫喊声,便握着匕首一跃而起。地平线上,天空好像烧着了似的,他看见树枝间有许多火把在移动,靠得好近。战争的气息令人难以忍受,当第一个敌人跳到他脖子上时,他几乎是满心快感地将石制的尖刃插入了敌人的胸膛。点点火光、声声欢呼将他团团围住。他才用匕首在空中挥了一两下,一根粗麻绳就从背后绑住了他。
“这是因为发烧。”隔壁床上的人说,“我十二指肠开过刀以后也有过一样的情况。喝点水,您会发现您就睡得好些了。”
与他刚刚告别的黑夜一比,他觉得病房里的温热、昏暗是那么美妙。一盏紫色的灯在房间尽头的墙壁上方守着,就像一只保护着他的眼睛。他听到有人咳嗽,有人粗声呼吸,有时候还有人低声交谈。一切都舒适、安全,没有那种追捕,也没有……但是,他不愿继续想那场噩梦了。有很多东西可供消遣呢。他开始看看胳膊上的石膏,看看把胳膊无比舒服地支在空中的滑轮。有人在他的床头桌上放了一瓶矿泉水。他就着瓶嘴直灌,喝得津津有味。现在,他能看清病房的情形了,还有那三十张病床和带玻璃门的柜子。他应该烧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觉得脸挺凉的。眉毛也不怎么疼了,好像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他又看见自己走出酒店,取出摩托车。谁能想到事情最后竟会这样收场?他尝试着定格事故发生的那一刻,但恼火地发现那里仿佛只有一个空洞、一段他无法填充的空白。在那一下撞击和他被人从地上抬起来的那一刻之间,一阵昏迷或是什么东西让他什么也看不到。同时,他觉得这段空白,这种虚无,仿佛已存在很长时间了。不,不只是时间长短,在那个空洞中,他好像穿越了什么东西或是走过了长长的路程。那一下撞击,那一下重重地撞上路面。不管怎么说,当人们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时,他从深井般的黑暗中醒来,立刻松了一口气。虽然胳膊很疼,虽然撞破的眉毛在流血,虽然膝盖挫伤,他苏醒过来后,感觉到自己有人扶助、有人救治,还是松了一口气。挺奇怪的。他得什么时候问问住院医生。现在,睡意再次袭来,将他慢慢拖入梦乡。枕头好软好软,发烧的喉头有矿泉水的清凉。也许他可以真的休息一下,再没有那该死的噩梦。高处那紫色的灯光渐渐熄灭了。
由于他是仰面睡着的,所以他再次恢复意识时也是这个姿势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但是,那潮湿的气息,水滴在石头上的气息,却让他喉头一紧,迫使他明白过来。睁开双眼四处看也没有用,因为他周遭都是一片漆黑。他想直起身子,却感觉到手腕和脚踝上都绑着粗麻绳。他的手脚都被绑在木桩上,钉在地上,钉在一片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上。他笨拙地想用下巴碰碰护身符,却发现护身符已被人扯掉了。现在,他完了,再没有祈祷词能救他脱离大难了。远远地,他听见庆典的鼓声仿佛从地牢的石缝中透了过来。原来,他被带到“teocalli”中来了,他就在神庙的地牢中,等着轮到自己。
他听到叫喊声,一声嘶哑的叫喊,在墙壁间回荡。又一声叫喊,最后变成一声呻吟。那在黑暗中叫喊的,就是他自己,他叫喊是因为他还活着,他的全身都在用这喊声抵御着即将到来的一切,抵御着避无可避的终结降临。他想到了他那些大概就待在其他地牢里的同伴们,想到了那些已经登上祭坛台阶的同伴们。他又呜咽着叫了一声,他几乎张不开嘴,因为他的颌骨僵住了,但同时他的颌骨又像是橡胶做的,正在无比费力地慢慢打开。门闩的嘎吱声像鞭子一样吓得他一抖。他哆哆嗦嗦地扭动着身子,想努力挣脱箍进肉里的绳索。他用比较有力气的右胳膊猛拽,直到疼得难以忍受,他才不得不停手。他看到门往两边打开,火光未到,他就已闻到了火把的气味。仅缠着一条仪式用遮羞布的祭司侍从们走向他,鄙夷地看着他。火光映在汗淋淋的身体上,映在插满羽毛的黑发上。他们松开绳索,再用像青铜般坚硬的滚烫手掌抓紧他。他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被四个侍从猛拽着拖上狭窄的过道,一直是仰面朝天。举火把的人在前面走,微微照亮过道。过道的墙壁湿湿的,天花板低低的,侍从们都必须垂着头。现在,他们抬着他走啊走,这就是终结降临了。他仰面朝天,离尖石嶙峋的天花板仅一米之遥。时不时,火把会将天花板照亮。等到天花板消失、星辰出现时,等到吼声如火、舞蹈如荼的石阶在他面前向上延伸时,那就是终结降临了。过道长得没个尽头,但它终将走完,他马上会闻到缀满繁星的自由空气,但是,还没有,他们还在粗暴地猛拽着他在红色暗影中不停地向前。他并不愿意这样,但是,他能怎么阻止这一切呢?他们可已经抢走了护身符,那是他真正的心脏,是生命的中心。
他蓦地跳回医院里的夜晚,跳回舒适的、光滑的、高高的天花板下,跳回围绕着他的柔和暗影中。他想他大概尖叫过,但他的病友们都安静地睡着。在落地窗的蓝色暗影衬托下,床头桌上的水瓶有点像一只气泡,也像是半透明的影像。他气喘吁吁,想让肺部顺顺气,想忘记仿佛依然贴在他眼皮上的种种影像。他每次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这些影像立刻呈现出来,便害怕地直起身子,但与此同时,他也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醒着的,知道不睡着就会没事,知道天就要亮了,而他像这个时间的其他人一样睡意蒙胧、深沉,没有异象,什么也没有……他很勉强地睁着双眼,但他熬不过睡意。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用没受伤的手作势伸向水瓶,但他没能拿到它,他的手指收紧,再次落入黑暗和虚空。过道仍然没有尽头,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时不时还突闪出微红的光芒。他仰面朝天,暗暗呻吟,因为天花板快要到头了,它渐渐升高,像一张漆黑的嘴一样张开。侍从们直起了身子。天顶一弯残月照在他的脸上,但他的双眼不想去看,只是绝望地闭了又睁,希望能回到另一边,能再次看见病房中那保护着他的光滑的天花板。但他每次睁眼,却只有黑夜与残月,他们抬着他走上石阶,但现在他的头是倒垂的。高处,有篝火在燃烧,有红色烟柱,香烟弥漫。突然,他看到了那块被喷涌的鲜血染成红色、浸得锃亮的石头,还看见了上一个祭品的脚左右摇晃,他正被人拖开,扔下北边的石阶。他带着最后的希望紧闭双眼,哼哼着试图醒过来。有一瞬间,他以为他会办得到,因为他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了,不再头朝下摆来摆去。但是,死亡的气息还在,他睁开双眼,看见满身是血的祭司手中拿着石刀走了过来。他再次闭上双眼,但他现在已经知道他不会醒过来了,他知道他就是醒着的,他知道那另一个世界才是个奇妙的梦,就像所有的梦境一样荒唐。那梦里,他走过了一座奇特城市中的古怪道路,那里有红灯,有绿灯,没有火焰或烟尘也照样燃着;那里有一只巨大的金属怪虫,在他胯下嗡嗡作响。在那个梦里的无边荒唐中,他也被人从地上抬了起来,也有人手拿着一把刀靠近他身边。而他,仰面朝天。他双目紧闭,在篝火之间,仰面朝天。
天热的时候,我、莱蒂西亚和奥兰达常常去阿根廷中央铁路公司的铁道上玩。我们会等着妈妈和露丝姨妈开始睡午觉,然后从白色大门溜出去。妈妈和露丝姨妈在洗完碗碟以后总是很累,尤其是有我和奥兰达帮忙擦盘子的时候,因为我们会吵架啦,把小叉子掉一地啦,说些只有我们才明白的话啦,通常,充斥着油脂气味和何塞喵喵叫声的漆黑厨房里最后总会搅出一场火爆至极的吵闹,然后一团混乱。奥兰达擅长惹这种乱子,比如,她会把一个洗过的杯子掉进脏水桶里,或者假装不经意地说罗萨家的姑娘们有两个女佣,服务可周到了。我则常用别的点子。我更喜欢对露丝姨妈暗示说,她要是继续刷锅,而不去洗杯子或盘子,手就会发皴,而杯子盘子正是妈妈喜欢洗的,用这法子,我可以让她们俩为了争着占点儿便宜而吵得不可开交。不过,如果我们玩厌了在家里煽风点火、挑拨是非,最有气概的游戏就要数往猫背上倒开水。俗话说被烫过的猫咪连冷水都怕,但除非浇冷水这个部分是必须照搬的,否则这可是个大谎话,因为何塞可从来不会躲热水,可怜的小东西,他甚至像是欢迎我们把半杯一百摄氏度的开水倒到他身上,或者不到一百度,也许要低得多,因为他从来没掉过毛。其实,闹得再乱我们也不在意,这一片鸡飞狗跳总以露丝姨妈的绝妙高音与妈妈跑去拿藤杖画下完美句点,奥兰达和我却早趁乱溜过走廊,跑到最里头的空房间去了,莱蒂西亚就在那里等着我们,还一边读着彭松·杜·特拉耶的书,真不明白。
通常,妈妈会追出我们好远一段路,但是,想打破我们头的愿望总是很快就过去了,最后(我们闩上门,用热切又夸张的话来求她原谅),她也倦了,她走开时总说着同一句话:
“迟早会被扔到街上去的,你们这些小混蛋。”
我们总会去的地方其实是阿根廷中央铁路公司的铁道。当整个房子安静下来,当我们看见猫也趴到柠檬树下好睡个花儿香、蜂儿鸣的午觉,我们便会慢慢打开白色大门。一关上那扇门,就仿佛有一阵风吹过,仿佛有一股自由的感觉牵着我们的手,引着整个身体,推着我们向前。然后,我们会跑起来,好借力一下子爬上铁轨的小斜坡。爬上那世界的巅峰,我们就会一声不响地欣赏着我们的王国。
我们的王国是这样的:铁路的一个大弯道正好在我们家屋后的土地前拐过,那里除了路基、枕木和双轨,再没什么东西。在碎石之间,长着稀稀疏疏、呆模呆样的牧草,还有花岗岩的成分——云母、石英、长石,在下午两点的阳光下,它们像真正的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当我们弯腰去摸铁轨时(不能多耽搁,因为在那里多待是很危险的,不只是怕火车,更是怕家里人看见我们),石头的火热会袭上我们的脸;当我们迎着河风站着,一股湿热又会黏在面颊和耳朵上。我们喜欢弯腿蹲下去,上来,再下去,在两个高温区之间来来去去,看着彼此的脸来观察出汗的情况,就这样,我们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我们总是一言不发,看着远处的铁路,或是对岸的河面,那一小块牛奶咖啡色的河面。
初步巡视过王国以后,我们就会从斜坡上下来,钻进紧靠我家围墙的那片沉郁的柳树树荫,那面墙上就是白色大门。那里就是王国的都城,荒野之城,我们游戏的重地。最先开始这游戏的是莱蒂西亚,她是三人中最滋润、最享福的。莱蒂西亚不用擦盘子,也不用理床铺,她可以整天读读书、贴贴小人儿玩,到了晚上,只要她要求,她就可以很晚都不睡觉,更别说她能一个人睡一间房,有骨头汤喝,还有各种好处。渐渐地,她开始利用这些特权,从去年夏天开始,她就领头玩游戏了,我认为,她实际上就是在领导着那个王国。至少,她总是首先发表意见,奥兰达和我就毫无怨言、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也许是妈妈告诫我们该怎样对待莱蒂西亚的长篇大论起了作用,或许单纯是因为我们很爱她,不介意她来当头头。可惜,她看起来并不像个头头,她是三个人里最矮的,又那么瘦。奥兰达挺瘦的,我的体重也从没超过五十公斤,但是,莱蒂西亚还是三人里最瘦的,更糟糕的是,她的瘦削十分明显,从脖子上、从耳朵上都看得出来。也许,她那僵直的背脊让她显得更加瘦削,再加上她不能朝两边摇头,她看起来就像一块立着的熨衣板,像罗萨家姑娘们家里那种包着白布的板子。一块熨衣板,头宽脚窄,靠墙立着,而她还是我们的头儿。
而我最最喜欢的就是想象妈妈或露丝姨妈有一天会发现这个游戏。她们如果知道有这么个游戏,一定会闹翻天的。她们会尖叫,会气昏,会没完没了地抱怨说她们万般辛苦都打了水漂,会再三地说要动用最吓人的手段来罚我们,最后还会对我们的未来做一番预测,就是说我们迟早会被扔到街上去的。这最后一条总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们觉得到街上去挺正常的。
首先,莱蒂西亚会让我们抓阄。我们会用手藏石子儿、数到二十一或随便什么法子来抓阄。如果用的是数到二十一的法子,我们就会假装还有两到三个女孩,把她们也数进去,避免作弊。如果她们中的哪一个正好轮到二十一,我们就把她淘汰掉,再从头数过,一直到轮到我们三个中的一个为止。然后,奥兰达和我就会搬起石头,打开饰物箱。假设是奥兰达赢了,就会由莱蒂西亚和我挑选饰物。这游戏有两种玩法:扮雕像和摆姿态。摆姿态不用穿戴饰物,但是需要很强的表现力。表现嫉妒,得龇牙、握拳、努力摆出个气得脸发黄的样子;表现慈悲,最理想的是摆一张天使面孔,两眼望天,双手则将什么东西——一块破布、一个球或一根柳枝——献给一个无形的可怜小孤儿。羞耻和恐惧很好演,怨恨和醋意则需要多费点心思。所有的饰物几乎都是用来扮雕像的,这部分是绝对自由发挥的。要扮好一尊雕像,必须要想好服装的每一个细节。游戏规定,被选中的人不能参与服装的选择。要由另外两个人讨论好,然后选出衣服饰物,被选中的人则要利用两人为她穿上的衣服来设计出自己的雕像,游戏因此变得更复杂、更激动人心,因为有时候另两个人会联合起来捣鬼,被整的人就得穿上完全不搭调的衣服饰物。这样一来,是不是扮得生动就取决于她能不能设计出一个好的雕像来了。一般来说,玩摆姿态时,被选中的人总能扮得很成功,而扮雕像有时则会难看得很。
我讲的这些事天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事情起了变化,是在第一张小纸条从火车上丢下来的那一天。扮雕像和摆姿态当然不是只给我们自己看的,不然,我们大概很快就会玩厌了。游戏规定,被选中的人必须站在斜坡脚下、柳树荫外,等待从蒂格雷开来的两点零八分的火车。到了巴勒莫这里,火车都是飞快地驶过,因此,我们扮起雕像或摆起姿态来并不会不好意思。我们几乎看不见车窗里的人,但是,时间一长,我们有了经验,就知道有些乘客是很期待看见我们的。有一位白头发、戴玳瑁眼镜的先生会把头探出窗外,挥着手帕向扮雕像或摆姿态的人致意;从学校回来的男孩子坐在踏脚板上,在经过时大喊大叫;但是,也有些人只是很严肃地看着我们。实际上,扮雕像或摆姿态的人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她得努力地一动不动。站在柳树下的另外两个人则会详尽、透彻地分析她是大获成功还是无人关注。在某个星期二,当第二节车厢经过时,那张小纸条掉了下来。它落在离那天扮演诽谤的奥兰达很近的地方,弹到了我身边。那是一张折了好几折、再用一个螺丝帽圈住的小纸条。是男孩的字迹,挺难看的,上面写着:“雕像都很美。我坐在第二节车厢的第三个窗户边。阿里埃尔·B.”。我们觉得这留言有点无聊,亏他还这么麻烦地套上螺丝帽扔出来,但是我们照样很喜欢。我们抓阄决定谁可以收着这纸条,我赢了。第二天,我们谁都不想玩,只想看看阿里埃尔·B.长什么样,但是,我们又怕他误会了我们不玩的原因,于是我们抓了阄,莱蒂西亚赢了。我和奥兰达都很高兴,因为莱蒂西亚很会扮雕像,可怜的小东西。当她一动不动时,麻痹症也看不出来了,她可以摆出无比高雅的姿态。摆姿态时,她总是选慷慨、仁慈、牺牲和舍弃。扮雕像时,她总是追求客厅里被露丝姨妈称为“尼罗的维纳斯”的那尊雕像的风格。因此,我们为她选了些特别的衣饰,想让阿里埃尔有个好印象。我们给她披上一块绿色天鹅绒当作长袍,头发上放了一顶柳枝冠。由于我们都穿着短袖,因此希腊式效果很明显。莱蒂西亚在树荫下练习了一会儿,我们讲好我们俩也会探出身子,跟阿里埃尔矜持但很友好地打个招呼。
莱蒂西亚看上去棒极了,火车过来时,她连根手指头都没动一下。由于她不能转过头去,她便把头向后仰,把胳膊贴紧身体,就好像她本就没有胳膊似的。除开绿色的长袍,看着就跟“尼罗的维纳斯”一模一样了。在第三节车厢里,我们看见了一个金色卷发、浅色眼睛的男孩,他一看见奥兰达和我在向他打招呼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火车瞬间便把他带走了,但是,虽然当时已经四点半了,我们还是讨论了一会儿他是不是穿着深色衣服,他是不是打着红领带,他是讨厌还是可爱。星期四,我扮演沮丧,我们又收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三个我都很喜欢。阿里埃尔”。现在,他常常将头和一只胳膊伸出窗外,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估计,他大约十八岁(我们肯定,他不会超过十六岁)。我们都认为,他是每天从一间英国学校回家。这里面,最最肯定的就是英国学校这一条,我们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接受的。看得出,阿里埃尔出身很好。
接着,奥兰达运气好得不像话,连赢了三天。她发挥得超好,摆了醒悟和诈骗两个姿态,还扮了一个很难很难的舞者雕像,她从火车进入弯道开始就一直单脚站着。第二天我赢了,然后又是她。当她正在摆着恐怖这个姿势时,阿里埃尔的一张小纸条几乎丢到了我鼻子上。我们一开始都没看懂:“最懒的最美。”莱蒂西亚是最后一个明白过来的,我们看着她脸红起来,然后走到了一边。奥兰达和我彼此看着,有一点恼火。我们本想冲口大骂阿里埃尔真是个笨蛋,但是,我们不能对莱蒂西亚这么说,可怜的天使,她那么敏感,又受着那么大的罪。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她似乎明白那张纸条是归她的,便把它收了起来。那天我们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家,晚上也没有一起玩。吃饭时,莱蒂西亚很高兴,眼睛亮亮的。妈妈看了露丝姨妈一两次,好像是要她证明自己的欢喜并非一场空。那几天,她们在对莱蒂西亚试用一种新的强化疗法,看起来,这效果真是好得出奇。
睡觉前,奥兰达和我谈了谈这件事。阿里埃尔的小纸条并没有让我们难过,从一辆飞驰的火车上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我们只是觉得莱蒂西亚对我们太得寸进尺了。她知道我们不会对她说什么,她知道在一个家庭里若有一个人身体有缺陷却又极骄傲,那么所有人都会假装注意不到那人的情况,病人自己尤其如此。或者说,大家都假装不知道对方知道。但是,也不该太过分,莱蒂西亚吃饭时的表现和她收起小纸条的样子就太过分了。那天晚上,我又做了我那些关于火车的噩梦。在梦里,我在清晨走过铁道边的宽阔平地,轨道纵横交错。我远远地看着驶来的火车头上的红色灯光,焦急地估计着火车是不是会从我的左边经过,同时又很担心也许会有一辆快车从我背后驶来,或者——这是最糟糕的——会有一列火车突然走上岔道,直朝我冲来。但是,到早上,我就忘记了这一切,因为莱蒂西亚早上起来疼痛发作,我们必须帮她穿上衣服。我们觉得,她有点后悔昨天的事情了,我们就对她很好,告诉她说她会这样是因为走了太多路,也许她最好还是留在房间里看看书。她没说什么,但是她出来跟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妈妈问长问短,她总回答说她已经好了,她的背几乎已经不疼了。她话是对着妈妈说的,眼睛却看着我们。
那天下午是我赢了,但是,在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我对莱蒂西亚说我把位子让给她,当然,我没告诉她为什么。既然那人比较喜欢她,就让他看她看到厌吧。游戏该玩扮雕像,所以我们给她选了一些简单的东西,让她不用太费事。她扮得像一个中国公主,带着点羞涩,她看着地面,双手合十,就像中国公主们常做的那样。当火车经过时,奥兰达在柳树下背过身去,我却还是看了看。我看见阿里埃尔目不转睛地看着莱蒂西亚。他一直看着她,直到火车拐过弯去,再看不见了。莱蒂西亚一直没动,她不知道他刚刚在那样看着她。但是,当她到柳树下来休息时,我们发现她其实是知道的,而且她其实挺想整个下午都穿着那套衣饰,甚至是整个晚上。
星期三,只有我和奥兰达抽签,因为莱蒂西亚对我们说她应该歇一轮才对。奥兰达赢了,因为她就是该死的走运。但是,阿里埃尔的信落到了我这一边。当我把信捡起来时,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把它递给一言不发的莱蒂西亚,但是,我想也不该事事都顺她的意,所以,我慢慢把信打开了。阿里埃尔宣布,他第二天会在邻站下车,沿着路堤过来聊一会儿天。字句都写得糟糕至极,但是最后一句话很动听:“谨向三尊雕像致意。”签名就像是鬼画符,但个性鲜明。
我们为奥兰达脱下衣饰时,莱蒂西亚看了我一两眼。我已经给她们读过信了,谁也没说什么,这其实挺讨厌的,毕竟,阿里埃尔是一定会过来的,我们得考虑考虑这个消息,做个决定。如果家里人知道了,或者罗萨家的某个姑娘不巧正想偷看我们,以那群小矮子的嫉妒心,她们肯定会闹翻天的。而且,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我们却提都不提,在收拾衣服饰物、穿过白色大门回家时,我们也没看过彼此一眼,这很奇怪。
露丝姨妈叫我和奥兰达给何塞洗个澡,自己带莱蒂西亚去做治疗。于是,我们俩终于可以从容地说说心里话了。我们觉得阿里埃尔能来真是很棒,我们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的朋友,表兄弟蒂托我们没算上,他只是一个收集小人偶、相信初领圣餐礼的呆瓜。我们又期待,又万分紧张,何塞就遭了殃了,可怜的宝贝儿。奥兰达比我勇敢,她提出了莱蒂西亚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一方面,我觉得,如果阿里埃尔发现了那真是太可怕了,但是,事情也确实应该搞清楚,因为没有人应该因为他人而受到伤害。我只希望莱蒂西亚不要伤心难过,她已经够受的了,而且现在她还在接受新的疗法,一大堆麻烦事。
到了晚上,妈妈见我们都一言不发,很是惊讶,她说真是稀奇,还问我们的舌头是不是被老鼠给吃了。然后,她看了看露丝姨妈,她们俩肯定以为我们是干了什么坏事,心里正内疚。莱蒂西亚吃得很少,她说她还是很疼,让她们允许她回房去看罗康波尔。奥兰达伸手扶住她,但是她并不太愿意,我则开始做起针线,我一紧张就会这样。我想过两次要去莱蒂西亚的房间,我想不出那两个女孩单独待在那里会做些什么。但是,奥兰达一脸凝重地回来了,她坐在我旁边,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妈妈和露丝姨妈收拾起桌子,她才开口:“她明天不会去的。她写了封信,还说如果他一直问的话,就把信交给他。”她拉了拉衬衣的口袋,我看见了一个紫色的信封。接着,我们便被叫去擦盘子,那天晚上,我们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因为白天很激动,也因为给何塞洗澡太累人了。
第二天,轮到我去市场买东西,因此,整个上午我都没看见莱蒂西亚,她一直待在她的房间里。开饭之前,我去了她房间一会儿。我看见她在窗户边,靠着许多枕头,拿着罗康波尔的第九卷。看得出来,她很不舒服,但是她笑了,对我说起一只飞不出去的蜜蜂和她做的一个很滑稽的梦。我对她说,她不能来柳树林真是太遗憾了,但是,要把这句话好好说出来简直太难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跟阿里埃尔解释说你不舒服。”我这样提议,她却说不要,然后就不说话了。我又劝她一起来,最后,我鼓起勇气,叫她不要害怕,跟她说真正的爱是不惧阻碍的,还说了一些我们在《青春宝典》里学到的其他警句。但是,我的话越说越艰难,因为她一直看着窗户,好像快要哭了。最后,我说了句妈妈找我呢,便走了。午餐吃得好漫长,奥兰达还因为把辣番茄酱溅到了桌布上而挨了露丝姨妈一耳光。我都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把盘子擦干的,只记得我们突然就已经来到了柳树林里,我们俩彼此拥抱着,满心喜悦,一点也没有嫉妒对方。奥兰达跟我说,为了给阿里埃尔留个好印象,我们应该怎么谈我们的学业,因为中学生都很鄙视只念过小学、只会缝纫和手工的女生。当两点零八分的火车开过时,阿里埃尔激动地伸出双手,而我们则挥着我们的印花手帕,向他表示欢迎。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我们看见他沿着路堤过来了,他比我们原来想的更高,通身灰色衣裳。
我不怎么记得我们一开始说了些什么了,虽然他人都来了,还丢过纸条,他还是挺害羞的,而且,他说话很有深度。他几乎是立刻就把我们扮的雕像和摆的姿态大加赞扬了一番,他问我们叫什么,还问起为什么还有一个女孩不在。奥兰达说莱蒂西亚来不了了,他说真遗憾,还说他觉得莱蒂西亚这名字很美。然后,他跟我们谈起工业学院的事情,很遗憾,那不是一所英国学校。他还问我们能不能把衣服饰物拿给他看看。奥兰达把石头搬起来,我们把东西拿给他看了。他似乎很感兴趣,有好几次,他拿起某件衣饰,说“有一天莱蒂西亚穿过这个”或者“这个是扮那个东方雕像的”,他指的就是中国公主。我们坐在柳树荫下,他很高兴,但有点心不在焉,看得出来,他留下来纯粹是出于礼貌。当谈话冷下来,奥兰达看了我两三眼,这可对我们俩都没有好处,因为它让我们很想逃开,让我们希望阿里埃尔压根儿就没来过。他又一次问莱蒂西亚是不是生病了,奥兰达看看我,我以为她就要告诉他了,但是,她却回答说莱蒂西亚来不了了。阿里埃尔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着几何图形,他时不时看看白色大门。我们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奥兰达适时地拿出那个紫色的信封,递给了他。他手上拿着信封,很是惊讶,然后,当我们解释说这是莱蒂西亚给他的信时,他脸红了起来,他不愿意当着我们的面读信,便把信收在了短外套的内口袋里。他几乎是马上就说道这次见面很开心,他很高兴能来,但是,他的手软绵绵的,叫人讨厌,所以会面结束了也好,虽然在那之后,我们一直就只想着他的灰色眼眸和他微笑时的那种悲伤神态。我们也记得他道别时说的“再会”,我们在家里从来没听人这么说过,听起来很神圣、很诗意。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了一直在院子里的柠檬树下等我们的莱蒂西亚,我本想问问她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但是既然她在把信交给奥兰达以前就将信封封了口,我不知怎么就什么也没说。我们只跟她说了说阿里埃尔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他问起了她多少次。这可是很难说的,因为这是件虽美好却伤人的事情。我们觉出莱蒂西亚很开心,但是同时,她又几乎是在哭泣,最后,我们说了句露丝姨妈找我们呢,就走了,留下她独自看着柠檬树上的黄蜂。
那天晚上,我们要睡觉的时候,奥兰达对我说:“你看着,从明天开始,游戏结束了。”她虽没全说中,但也差不离了。第二天,莱蒂西亚在吃饭后点心的时候,向我们打了暗号。我们去洗碗碟的时候非常吃惊,还有点恼火,因为莱蒂西亚这么做真是不害臊,这可不好。她在门口等着我们,一到柳树林,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了妈妈的珍珠项链和家里所有的戒指,连露丝姨妈那枚大大的的红宝石戒指都有,我们看见,都快要吓死了。如果罗萨家的姑娘们在偷看的话,她们就会看见我们拿着这些首饰,妈妈肯定马上就会知道,她会杀了我们的,恶心的小矮子们。但是,莱蒂西亚却并不害怕,她说,如果有什么事她会负全责。“我希望你们今天能让我来。”她又说道,但是她没有看着我们。我们立刻把衣饰拿出来,突然之间,我们都想对莱蒂西亚很好很好,满足她的所有愿望,虽然我们心底里还有一点点疙瘩。游戏该玩扮雕像了,所以,我们为她选了跟珠宝首饰很搭配的非常漂亮的衣物,还有很多孔雀毛用来簪在头发上,又挑了一块远看像是银狐皮的皮料,还有一块玫瑰色的面纱,她把它当作头巾缠好。我们看见她想啊想,一动不动地练习着雕像的造型。当火车在拐弯处出现时,她站到斜坡脚下,戴着所有的首饰,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她举起胳膊,好像她不是要扮雕像而是要摆姿态似的。她双手指天,头往后仰(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动作,小可怜),还把身子弯得那么厉害,叫我们直害怕。我们觉得她美极了,这是她扮过的最华丽的雕像了。然后,我们看见阿里埃尔,他在看着她,他将身子探出窗外,只看着她一个人,他转过头,看着她,对我们视而不见,直到列车带着他倏地驶远。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俩都同时跑过去扶住了莱蒂西亚,她双眼紧闭,脸上满是大颗的泪珠。她静静地推开我们,但我们还是帮她把珠宝首饰藏进了口袋里。她独自回家去,而我们则最后一次把衣服饰物收在她的箱子里。我们几乎可以想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第二天,我们两个人还是照样去了柳树林,因为露丝姨妈叫我们保持绝对安静,不要吵到莱蒂西亚,她疼得厉害,想睡觉。当列车来时,我们毫不意外地看见第三扇车窗里空无一人,我们半是放松半是愤怒地微笑着,想象着阿后埃尔坐在车厢的另一侧,在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灰色的眼眸看着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