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她手中接过苹果,趁机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没想到一咬下去,头晕脚软,觉得自己从她脚下纠结的枝条间
重重摔下,看见了那些在深洞里迎着我的僵白脸孔。
——但丁·加百利·罗塞蒂
《果园深洞》
他不该在乎这些了。可这次不同,大家全都鬼鬼祟祟地说上了闲话,让他心神不宁。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先是那个住两层小楼的女人,她像牛一样缓缓地转过头,像牛吃草一样津津有味地反刍闲话。药店女孩在说——“不是我信,可要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连一向为人谨慎的堂埃米利奥(他卖的铅笔和塑料皮本儿一直让人信赖)也在说。说起黛利娅·马尼亚拉,所有人都似乎羞于启齿,不敢相信她居然是这种人。只有马里奥将一腔怒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突然对全家充满仇恨,想自立,却不能。他从来没有爱过家人,是血缘纽带和对孤独的恐惧将他和妈妈、和兄弟姐妹拴在了一起。对邻居可以简单粗暴:堂埃米利奥头一次嚼舌根,就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住两层小楼的女人跟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似乎这样会让她心里不好受。下班回来,他公然跨进马尼亚拉家的大门,向马尼亚拉夫妇问好,有时拿着糖或拿本书,向杀害两位男友的女孩走去。
黛利娅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她优雅不俗,一头金发,动作很慢(当年我十二岁,对我而言,日子过得慢,什么都慢),浅色上衣,大摆裙。有一阵子,马里奥认为黛利娅之所以招人恨,是因为她的衣着和气质。他对塞莱斯特妈妈说:“你们恨她,是因为她不像你们那么俗,也不像我这么俗。”妈妈作势要用毛巾抽他一个耳刮子,他眼睛眨都没眨。此后,他和家里公开决裂:他们把他晾在一边,极不情愿地替他洗衣服,周日去巴勒莫区散步或野餐都不叫他。于是,马里奥总是去黛利娅的窗边,往里扔小石子。有时候,她会出来;有时候,他听见她在屋里笑,坏坏地笑,让他绝望。
弗波大战登普西,家家户户都在哭泣,人人义愤填膺,带着几乎亡国的屈辱和忧伤。马尼亚拉一家搬到四个街区外的阿尔马格罗,搬得够远的了。新邻居们开始和黛利娅交往,维多利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人家忘记了那档子事。马里奥从银行下班,照例每周去见她两次。夏天到了,黛利娅有时愿意出门走走,他们一同去里瓦达维亚街上的咖啡馆,或者在十一广场坐坐。马里奥年满十九岁,黛利娅即将迎来二十二岁的生日。不会庆祝的,她还在服丧。
黛利娅为男友服丧,马尼亚拉夫妇认为说不通,就连马里奥,也希望她只把悲痛藏在心里。黛利娅对着镜子戴上帽子,黑色的丧服把她的头发衬得格外金黄,她在面纱后的微笑看着委实叫人心酸。马里奥和马尼亚拉夫妇宠她,带她散步、购物、天黑回家、周日下午会客,她半推半就,任他们摆布。有时,她一个人走回原来居住的街区,赫克托和她在这儿谈过恋爱。一天下午,塞莱斯特妈妈见她从门前走过,鄙夷地当众拉上百叶窗。一只猫跟在黛利娅身后,所有动物都对她服服帖帖,不知道是喜欢她还是受了她的控制,她不看它们,它们也会挨着她走。马里奥注意到:有一次,黛利娅想去摸一条狗,那狗走开了,她唤了狗一声(下午,在十一广场),狗便听话地过来让她摸,似乎还挺高兴。她妈妈说黛利娅很小的时候玩过蜘蛛,大家都吓了一跳,包括马里奥在内,他有些怕蜘蛛。蝴蝶会飞到她头发上。在圣伊西德罗,马里奥一下午见到两只蝴蝶飞上她的发梢,可黛利娅随便挥挥手,把它们赶跑了。赫克托送过她一只白兔,没几天就死了,死在他前头。周日凌晨,赫克托从新港一跃而下。从那时候起,马里奥开始听见人们说闲话。罗洛·梅迪西斯的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毕竟,大批大批的人死于昏厥。赫克托自杀身亡让左邻右舍看到了太多巧合,马里奥的眼前又浮现出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的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最糟糕的是颅骨破裂,罗洛刚走出马尼亚拉家的门厅,便一头栽倒在地。尽管他已经死了,可狠狠撞在台阶上的声音毕竟是场梦魇。黛利娅当时在屋里。很奇怪,他们没在门口分手。不管怎样,她当时离他很近,第一个惊叫起来。相反,赫克托和平常一样,周六去黛利娅家,离开她家后五小时,在一个结着白霜的夜晚,孤零零地死去。
马里奥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大家都说他和黛利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尽管她还在为赫克托服丧(她从来没为罗洛服过丧,鬼知道揣的什么心思),但她同意让马里奥陪着在阿尔马格罗区散散步或是去看场电影。直到那时,马里奥感觉对黛利娅、她的生活、甚至她的房子而言,自己是个外人。他不过是个“客人”。在我们的字典里,“客人”的含义精确严格,边界分明。他拉着她的胳膊过街,或者登上梅德拉诺站的台阶时,偶尔会看着自己的手攥着黛利娅黑色的丝绸上衣,揣摩着黑白之间的距离。等到黛利娅脱下重孝,换上灰色的半丧服,周日上午可以戴上浅色的帽子,她会离自己近一点。
流言蜚语尽管并非无中生有,但让马里奥难过的是人们往往将无关紧要的事情联系起来,人为地赋予其一定的含义。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许多人死于心脏病或水下窒息;许多兔子在家里、在院子里日渐羸弱,一命呜呼;许多条狗不让人摸,或让人摸;赫克托留给母亲几行字;罗洛去世的那天晚上(一头栽倒之前),住两层小楼的女人听见从马尼亚拉家的门厅传来哭泣声;事发后头几天黛利娅的表情……人们在这些事上倾注了无尽的智慧,这么多结打在一起,终于织成一块壁毯。当失眠侵入他的体内,将他的夜晚征服,马里奥有时会恶心或恐惧地看见那块壁毯。
“原谅我选择了死,你是不可能明白的,请原谅我,妈妈。”从《评论报》上撕下的一角,压在外套边的一块石头下,仿佛为清晨出现的第一位水手设计了一处路标。直到那天晚上,赫克托一直那么幸福。当然,最后几周有些怪。也不是怪,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望着空气,若有所思。也许,他想在空气中写点什么,想破解一个谜。红宝石咖啡馆的小伙子们都能作证。罗洛可不一样,心脏突然出了问题。罗洛是个独来独往、不声不响的小伙子,有钱,开一辆雪佛兰双排座敞篷车。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很少有人能见证他的所作所为,只有门厅那一刻不同凡响。住两层小楼的女人日复一日地诉说着罗洛的哭声是压在嗓子里的惨叫,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将叫声分割得支离破碎,想置他于死地。随即,“咚”的一声,脑袋撞上台阶,黛利娅惊叫着跑了出来,乱成一团,无济于事。
马里奥也在不自觉地将事情联系起来,设计合理的解释,应对邻里的攻击。他从来没有问过黛利娅,一直隐隐地希望她能对自己说点什么。他有时会想,黛利娅知道别人在嘀咕些什么吗?马尼亚拉夫妇也怪,说起罗洛与赫克托心平气和,好像他们俩只是出远门去了。黛利娅被小心谨慎、无条件地保护着,绝口不提往事。马里奥和他们一样谨慎,也加入到保护者的行列中。他们三个将黛利娅裹在一圈薄薄的、无时不在的保护层里。周二或周四,保护层几乎透明;周六到周一,保护层被细心呵护,触手可及。黛利娅的生活也稍稍恢复了一丝生气。有一天,她弹起了钢琴;还有一天,她玩起了跳棋。她对马里奥更温柔了,请他坐在客厅窗边,跟他解释要做哪些针线活或绣花活。她从不跟他说起饭后甜点或夹心糖,让马里奥觉得很奇怪。不过,他认为是黛利娅考虑周全,担心这些话题会闷着他。马尼亚拉夫妇对黛利娅的酿酒手艺赞不绝口。有天晚上,他们想给马里奥倒一小杯,黛利娅却突然粗暴地说她酿的酒是女人喝的,酿的那几瓶几乎全倒掉了。“可是给赫克托……”黛利娅的母亲哭丧着脸,打住没往下说,免得马里奥难过。不过后来他们发现,提起黛利娅的两位前男友,马里奥并不介意。他们没再提酒这个话题,直到黛利娅又高兴起来,说想尝试尝试新的酿造方法。马里奥记得那天下午,是因为他刚刚升职,升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黛利娅买了盒夹心糖。马尼亚拉夫妇正在耐心地讲电话,请他在饭厅听一会儿罗西塔·基罗加的歌。电话讲完以后,他告诉他们自己升职了,还给黛利娅买了盒夹心糖。
“这个,你可买得不对。算了,给她拿过去吧,她在客厅。”他们看他走出饭厅,又互相看了一眼,直到马尼亚拉先生像取下桂冠一样地放下电话,马尼亚拉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别处。突然间,两人似乎陷入了不幸与失落。马尼亚拉先生表情含糊地将话筒挂了上去。
黛利娅盯着盒子看,没太理会盒里的夹心糖。可是,吃到第二颗薄荷味、带核桃尖的糖果时,她跟马里奥说这玩意儿她也会做。她以前从没告诉过他。仿佛是在为自己开脱,她生动地描述起如何做夹心糖,如何放馅,如何裹上一层巧克力或摩卡。她最拿手的是香橙味酒心巧克力。她用针在马里奥带来的夹心糖上戳了个洞,告诉他具体怎么做。马里奥看着她的手指,在夹心糖的衬托下越发白皙;看她解释,似乎在看一位外科医生在手术的关键处停顿下来。夹心糖在黛利娅的手指上像只小老鼠,小小的被针戳伤的活老鼠。马里奥感到奇怪的不适,甜腻的恶心。“把那块夹心糖扔掉,”他很想对黛利娅说,“扔得远远的,别把它放进嘴里,它是活的,是只活生生的老鼠。”后来,升职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听黛利娅不停地解释如何做茶味酒心,如何做玫瑰酒心……他把手伸进盒子,接连吃了两三颗。黛利娅笑了,像在笑他。他想象着,感觉自己幸福得可怕。“第三任男友,”他奇怪地想,“这么跟她说:她的第三任男友,还活着。”
现在说这个更难一些。小事会忘,记忆的背后不断编织着细小的谎言,这段往事和其他往事混杂在了一起。那时候,他和马尼亚拉一家走得很近,处处关注黛利娅,投其所好,由她任性。马尼亚拉夫妇将信将疑,请他帮黛利娅振作起来。他买了酿酒材料、过滤器和漏斗,她郑重其事、心满意足地收下了。马里奥想:这其中包含了一点点爱,至少,包含了对死者的一点点遗忘。
周日,他饭后留下与家人闲聊,塞莱斯特妈妈脸上没笑,却给他端上了最好的饭后甜点和热乎乎的咖啡,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终于,流言不再满天飞,至少没人当着他的面对黛利娅说三道四了。天知道赏给卡密雷蒂家小儿子的耳光或是对塞莱斯特妈妈的大发雷霆是否起了点作用。马里奥认为他们再三斟酌后,决定赦免黛利娅,对她重新评价。他从不在马尼亚拉家谈自家事,周日饭后闲聊也从不对自家人谈黛利娅。他开始认为在四个街区的这头和那头过双重生活完全可能,里瓦达维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拐角是一座充分必要、行之有效的桥。他甚至希望未来可以拉近两家人、两帮人之间的距离。独处时,他时常感到难以参透的隐秘隔阂与不祥,但对此不以为意。
没有其他人拜访马尼亚拉夫妇。他们既无亲戚又无朋友,让人有些惊讶。马里奥无须为自己设计一种特别的按铃方式,门铃一响,大家就知道来的是他。十二月,甜蜜的湿热。黛利娅酿出了浓缩橙汁酒,暴雨倾盆的下午,两人一起幸福地品尝。马尼亚拉夫妇不想喝,一口咬定饮酒伤身。黛利娅没有生气,可是,当马里奥端起紫色酒杯,品了一小口味道辛辣的橙色酒时,她的容貌几乎焕然一新。“辣得我快热死了,不过味道不错。”他说了一遍还是两遍。黛利娅高兴起来话不多,只说:“我是特地为你酿的。”马尼亚拉夫妇看着她,似乎想读出十五天精制炼丹术的配方。
罗洛爱喝黛利娅酿的酒。这是有一次马里奥去黛利娅家她却不在,他听马尼亚拉先生说的,“她为他酿制了许多不同口味的酒,可罗洛害怕心脏吃不消,喝酒对心脏不好。”她居然有过体质如此柔弱的男友,马里奥现在明白了黛利娅在表情手势和弹奏钢琴时所表现出的如释重负。他几乎脱口问马尼亚拉夫妇赫克托喜欢什么,黛利娅给他酿过酒、做过甜品吗?他想起黛利娅重新试做的夹心糖,在厨房前厅的隔板上晾成一行。马里奥预感黛利娅做的夹心糖一定美味无比,求了许多次后,终于让他尝到一粒。临走前,黛利娅用白色小金属碟给他拿来一小块白色的糖果。他细细品味:有一丁点苦,有点薄荷与核桃混杂起来的味道。黛利娅眉眼低垂,神情谦逊。她拒绝接受表扬,不过是试验品,离预期还差得远。可是,他下一次登门拜访时,也是晚上,临走前,在钢琴边的暗处,她又让他尝了一粒,得闭上眼睛猜味道。马里奥乖乖地把眼睛闭上,猜想巧克力味里有很淡很淡的柑橘味。牙齿咬碎了小块杏仁状的东西,弄不清味道,不过,在软软的、甜甜的巧克力糊中找到着力点,感觉还挺不错。
黛利娅对结果很满意,说马里奥对味道的描述和她设想的非常接近。还要试,有些小地方还需要调整。马尼亚拉夫妇告诉马里奥,黛利娅再也没坐回到钢琴前,只顾着几小时几小时地酿酒制糖。他们没有责怪的意思,可听上去也不大高兴。马里奥猜想是不是黛利娅花钱太多,让他们心疼。于是,他私下里请她列了一张所需香精和其他材料的清单。她破天荒地用手臂绕着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的嘴唇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薄荷味。马里奥听从了自己感受眼皮底下的香气和味道的渴望,闭上了眼。她又亲了一口,力气更大,带着呻吟。
马里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吻她,也许,在昏暗的客厅里,他就那么静静地、被动地品尝黛利娅这杯美酒。她弹起钢琴,前所未有地美妙动听。她请他改日再来。他们从未用这种嗓音说过话,从未如此沉默不语。马尼亚拉夫妇猜到了点什么,挥舞着报纸走过来,通报飞行员在大西洋失踪的新闻。那些天里,许多飞行员永远留在了大西洋。有人开灯,黛利娅生气地从钢琴边走开。马里奥觉得,她面对灯光的那一刻酷似被晃了眼的蜈蚣沿着墙壁疯狂逃窜。她站在门边,手伸开又握紧,握紧又伸开。后来,她似乎害羞地回过头,斜着眼,望着马尼亚拉夫妇。她斜着眼望着他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不出马里奥所料,那天晚上,他几乎可以肯定黛利娅平静的背后是脆弱,两位男友的死无时无刻不压在她心头。罗洛就算了,过去了。赫克托的死打破了内心的平静,让她彻底崩溃。黛利娅的身上留下了一些恼人的怪癖:摆弄香精和动物,和简单灰暗的物质打交道,亲近蝴蝶和猫,呼吸困难,散发死亡的气息。马里奥发誓要付出无尽的爱,在明亮的房间或远离痛苦过去的公园,守护多年,将黛利娅的心病治愈。也许不必和她结婚,只要将这段平静的恋情持续下去,直到她认为死神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纠缠,送下一位男友踏上死亡的征程。
马里奥开始给黛利娅带香精,原以为马尼亚拉夫妇会高兴,谁知两位老人很不开心,尽管到头来,他们还是妥协让步,一言不发地离开,尤其是在品尝时间:客厅,夜幕降临时,闭上双眼,仔细分辨一小块新品的味道,有些配料加得很少,让人怎么也拿不定主意。那是白色小金属碟里的小小奇迹。
马里奥品尝新品,作为交换,黛利娅答应和他看电影或去帕勒莫区散步。周六下午或周日上午来家里找她,马里奥总会见到马尼亚拉夫妇感激和会心的眼神。看起来老两口更乐意在家听广播或打扑克,可他担心黛利娅不喜欢自己出门,把老人留在家里。尽管和马里奥在一起时,她情绪还行,可带马尼亚拉夫妇出去的那几次,她更开心。她在农业博览会上玩得非常尽兴,买巧克力吃,买玩具玩,回家盯着玩具研究半天,玩够了才罢休。清新的空气对她的健康有益,马里奥见她脸色越来越红润,步伐越来越坚定。遗憾的是,她一到晚上就钻进实验室,对着天平、夹钳没完没了地冥思苦想。夹心糖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让她完全顾不上酿酒;现在,她很少让人品尝她的试验成果,从来没请过马尼亚拉夫妇。马里奥没来由地瞎猜,也许马尼亚拉夫妇拒绝新品,更喜欢大众口味的糖果。如果黛利娅在桌上放一盒糖,不明说,却摆出请他们吃的架势,他们会挑最简单的、以前吃过的那种,甚至切开看看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馅。黛利娅坐在钢琴边那种无声的落寞、佯装的心不在焉,让马里奥觉得很有意思。她总是把新品留给他,临走前,从厨房用白色小金属碟盛出来请他品尝。一次,黛利娅弹琴弹晚了,让马里奥陪她进厨房取新口味的糖果。灯一亮,他见猫咪蜷在角落睡觉,蟑螂在地砖上四处逃窜。他想起自家的厨房,塞莱斯特妈妈总会沿墙边洒下黄色的驱蟑螂粉末。那天晚上的夹心糖是摩卡味,带一丝奇怪的咸味(尝到最后的最后才会有),好像最里头藏着一滴泪。说起眼泪,他想到了罗洛在门厅落下的其中一滴,这么想真傻。
“金鱼很伤心。”黛利娅指着小石子和假水草装饰的鱼缸,对他说。一条半透明的粉红色小鱼嘴巴有节奏地一开一合,打着盹,冰冷的眼睛像一颗明亮的珍珠,看着马里奥。那只咸咸的眼睛让他想起夹心糖里滑落在齿间的一滴泪。
“要给它勤换水。”他建议。
“没用。它老了,病了,明天就要死了。”
这话听在马里奥的耳朵里,无异于病情再次恶化,回到最初那个身穿丧服、备受折磨的黛利娅。那些事、台阶、码头依然那么近;赫克托的照片会突然出现在长袜间或夏天穿的衬裙间;一朵干花——罗洛灵堂里的——插在衣橱门内的宗教圣像上。
离开前,他向她求婚,请她在秋天嫁给他。黛利娅一声不吭,盯着地面,似乎在客厅寻找一只蚂蚁。之前,他们没谈过这个话题,黛利娅似乎想习惯习惯,回答前好好考虑考虑。后来,她突然直起身,容光焕发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发抖,美极了。她做了个手势,几乎神奇的手势,似乎在空气中打开了一扇小门。
“这么说,你是我未婚夫了。”她说,“我觉得你太不一样了!变化真大!”
塞莱斯特妈妈听到消息时没说话,熨斗一搁,在房里闷了一天。兄弟姐妹们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拉长了脸出来,每人一小杯橘皮开胃酒。马里奥出门看球,晚上给黛利娅送玫瑰花。马尼亚拉夫妇在客厅等他,拥抱他,对他说了些话。大家开了瓶波尔图葡萄酒、吃了些蛋糕以示庆祝。如今相处起来,距离更近也更远了。少了朋友间的单纯,多了亲人间的了解,眼神里透出的是从小到大的了如指掌。马里奥亲了亲黛利娅,亲了亲马尼亚拉夫人,和未来岳父紧紧拥抱时,很想对他说请相信他,他一定会成为家里新的顶梁柱,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看来马尼亚拉夫妇也想对他说点什么,也没勇气说出口。他们挥舞着报纸回到自己房间,马里奥留下,陪黛利娅和钢琴,陪黛利娅和他们印度式的爱情。
在约会的几个星期里,有那么一两次,马里奥差点把马尼亚拉先生约出门,跟他谈谈匿名信的事。后来他觉得,说出来不仅残忍,也于事无补。对那些骚扰他的卑鄙小人,他完全束手无策,无计可施。最糟糕的一封是周六中午寄到的,装在一只蓝色信封里。马里奥看着赫克托在《第一时间》上的照片和用蓝笔画了线的剪报:“据家人透露,只有最深的绝望才会让他自杀。”他奇怪地想到:赫克托的家人从来没有出现在马尼亚拉家的谈话中。也许,他和黛利娅交往的头几天里提到过一次。他想起那条金鱼,马尼亚拉夫妇说是赫克托妈妈送的。金鱼在黛利娅预言的那天死了,只有最深的绝望才会让它死亡。他烧掉信封,烧掉剪报,梳理了一遍嫌疑人名单,决定与黛利娅并肩作战,把她从口水战里,从那些无法忍受的流言蜚语中拯救出来。五天后(他没告诉黛利娅,也没告诉马尼亚拉夫妇),第二封匿名信到了。天蓝色的信纸上先画了颗小星星(不明白为什么),然后写着:“如果我是你,我会小心门前的台阶。”信封散发出淡淡的杏仁皂味。马里奥思忖:住两层小楼的女人用的是不是杏仁皂?甚至他还壮着胆,搜查了塞莱斯特妈妈和妹妹的五斗橱。这封匿名信他也烧了,也没告诉黛利娅。正值十二月,二十年代的十二月酷热难当。晚饭后,他常去黛利娅家。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在屋后的小花园里散步,或是绕着街区走一圈。天太热,夹心糖吃得少了。黛利娅并没有放弃试验,只不过拿到客厅来让他品尝的少了。她把夹心糖放进模子,盖一层薄薄的淡绿色茸纸,收在旧盒子里。马里奥留意到她有些不安,有些警觉。走到街角,她有时会往后看。一天晚上,快走到梅德拉诺街和里瓦达维亚街拐角的邮筒时,她摆明了不想过去。马里奥明白过来:远方也有人在折磨她。他们俩嘴上不说,心里一样苦。
他在坎加略大街和普埃伊莱顿大街拐角的慕尼黑酒吧与马尼亚拉先生会面,灌了他许多啤酒,让他吃了许多炸薯条。人倒是醉醺醺了,可警惕性还在,马尼亚拉先生对这次会面疑虑重重。马里奥笑言自己不找他借钱,直截了当地提起了匿名信、黛利娅的紧张、梅德拉诺街和里瓦达维亚街拐角的邮筒。
“我知道,只要我们一结婚,这些无聊的事就会自动消失。可是,你们要帮我,帮我保护她。这种事会伤害她,她那么敏感,那么脆弱。”
“你是说她会发疯,对吗?”
“嗯,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如果她和我一样,收到匿名信不愿意说,久而久之……”
“你不了解黛利娅。匿名信的事会过去的……我的意思是她不会受到伤害,她比你想象的坚强。”
“可是,您瞧,她看上去吓坏了,心事重重。”马里奥无助地说道。
“不是因为这个。”他喝了几口啤酒,堵住自己的嘴,“她之前也是这样,我了解她。”
“什么之前?”
“他们死之前,傻瓜。最近我手头紧,账你付吧!”
他还想说点什么,马尼亚拉先生已经往门口走去,做了个含糊的手势向他告别,低着头,往十一广场的方向去了。马里奥没有勇气去追,甚至没有勇气去想刚刚听到的话。现在,他又像刚开始那样,只身对抗塞莱斯特妈妈、住两层小楼的女人和马尼亚拉夫妇,居然还包括马尼亚拉夫妇。
黛利娅猜到了点什么,迎接马里奥时有些异样,不仅健谈了,还会套话了。也许,马尼亚拉夫妇跟她说了慕尼黑酒吧的会面。马里奥希望她能谈起这个话题,别把话闷在心里。可她更愿意谈罗斯·玛丽,谈一点舒曼,谈帕乔节奏明快、胆气十足的探戈,一直谈到马尼亚拉夫妇拿来饼干和马拉加葡萄酒,把灯全部打开。大家聊起波拉·尼格里、利涅尔斯区的案子、日偏食和猫咪腹泻。黛利娅认为猫咪把猫毛吞进了肚,引发消化不良,主张用水狸油治疗。马尼亚拉夫妇虽然默许,但并没有完全信服。他们想到一个兽医朋友曾用苦味草给动物治病,于是建议把猫放进小花园,让它自己去找药草。黛利娅说这样一来,猫咪会死,没准水狸油能让它多活几天。报贩在街角叫卖,马尼亚拉夫妇一起跑去买《第一时间》。马里奥用眼神询问黛利娅的意见,关上了客厅灯。角落里的台灯还亮着,将绣着未来主义花纹的桌布映得昏黄。钢琴周围,是一圈灯罩映出的光。
马里奥问起黛利娅的衣服,问她有没有准备嫁妆,三月结婚是不是比五月结婚好。他等待时机,想鼓足勇气提一提匿名信的事,又怕说了反而坏事,还是没说出口。黛利娅坐在深绿色的沙发上,就坐在他身旁。黑暗中,天蓝色的衣服微微显出她的身影。他刚想吻她,却感觉她身子一点点地往里缩。
“妈妈就要来道晚安了,你还是等他们都上床……”
马尼亚拉夫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翻报纸的声音,谈话的声音。这天晚上,他们不困,十一点半了,还在聊天。黛利娅回到钢琴边,一遍又一遍、从头到尾地弹奏克里奥尔华尔兹长曲,琶音和装饰音处理得有些做作,可马里奥喜欢。她不停地弹,弹到马尼亚拉夫妇过来向他们道晚安,吩咐他们别熬得太晚,说他是自家人了,更应该关心黛利娅的身体,别让她熬夜。两人似乎不太情愿离开,但到底困得不行了。他们走出去的时候,一股股热浪从大门和客厅窗户涌来,马里奥想喝杯凉水,去了厨房。黛利娅原本想替他去倒,看他自己去了,有点不高兴。他从厨房回来,见黛利娅站在窗前,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罗洛与赫克托也是在这样的夜晚离开的。月光洒在黛利娅身旁的琴凳上,洒在黛利娅手中的白色小金属碟上,碟子像另一轮小月亮。她不想当着马尼亚拉夫妇的面请马里奥品尝新品,他应该知道马尼亚拉夫妇的责备她的耳朵早听出了茧子。他们总说她这样做,是成心欺负马里奥人好心肠好。当然,要是马里奥不愿意尝,没人更能信得过,马尼亚拉夫妇尝不出不同的味道。她把夹心糖递给他,有点求他的意思,马里奥明白她声音里带着怎样的渴望。如今,他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月亮的功劳,也不是黛利娅的功劳。他把水放在钢琴上(他没在厨房喝),两个指头夹起糖。黛利娅在一旁等候裁决,呼吸急促,似乎成败在此一举。她没开口,只是用眼神催促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也许是因为客厅黑;她喘着粗气,身体微微晃动。马里奥把糖放到嘴边时,她几乎在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看就要张嘴咬了,他又把手拿开放下。黛利娅呻吟着,似乎在无尽的快感中突然跌入深谷。马里奥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住糖的两端,眼睛没看着糖,看的是黛利娅和她石膏般苍白的脸,黑暗中的丑恶嘴脸。糖碎了,手指分开。月光直射在蟑螂发白的身体上,去掉了皮,只剩下肉。在它周围,一小段一小段的蟑螂腿和蟑螂翅膀,还有蟑螂壳捣碎后的粉末混在薄荷和杏仁糖里。
他把捏碎的夹心糖扔在她脸上,黛利娅捂着眼哭了。她深深吸气,打着嗝,差点喘不上气来。哭声越来越凄厉,好像罗洛死去的那天夜里。马里奥用手指掐住她喉咙,堵住她心头涌上来的恐惧,哭泣和呻吟在她嗓子眼里咕噜咕噜响。马里奥手上用劲,她的笑声扭曲了。他只想让她闭嘴,手指捏紧,只是为了让她闭嘴。住两层小楼的女人恐怕又惊又喜,正竖着耳朵在听,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让她闭嘴。在身后的厨房里,他看见猫咪的眼睛被木刺戳瞎,匍匐着,准备死在家中。马尼亚拉夫妇从床上起来了,躲在饭厅窥视他们,他听得见他们的呼吸声。他能肯定,马尼亚拉夫妇全听见了,他们就躲在门后,躲在饭厅的暗处,听他如何让黛利娅闭嘴。他松开手指,让她跌落在沙发上。她浑身抽搐,脸发黑,不过还活着。他听见马尼亚拉夫妇在喘气,他可怜他们,因为发生了那么多事,因为黛利娅,因为他又把活着的黛利娅留给他们。像赫克托和罗洛那样,他也要走了,要把黛利娅留给他们。他很可怜马尼亚拉夫妇,他们刚才就躲在那儿,希望他,希望终于有个人,能让哭泣的黛利娅闭嘴,让黛利娅最终停止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