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天文学绪论

一 论行星间的对称

这也太恶心了。

——唐老鸭


在法罗斯行星上登陆伊始,法罗斯人便带我去参观他们称之为956的首府城市,观看它的物理环境、植物地理、动物地理、政治经济以及夜间的环境。

法罗斯人其实就是我们这里叫作昆虫的人。他们长着像蜘蛛一样极长的腿(各位设想一下,一只绿色的蜘蛛,毛发僵直,身上长着亮闪闪的肉瘤,从那里发出像吹笛子一样的声音,这声音配上曲调,就成了他们的语言);至于他们的眼睛、穿衣服的风格、政治体制以及种种情爱行为,我以后再给各位讲述。我觉得他们很爱我。我用通用手势向他们解释说我想学习他们的历史和习俗,他们带着毋庸置疑的好感同意了。

我在956上待了三个星期。这段时间已足够让我发现法罗斯人都很有文化。他们喜欢日落,也喜欢各种天才而奇特的题目。我对他们的宗教了解得不多,为此我还用自己掌握的很有限的词语向他们索要过资料,这些词语都是用我精心制成的一支笛子吹奏出来的。他们告诉我说,他们信奉一神教,他们的众多祭司倒还没有全然信誉扫地,道德法律会约束他们,让他们的行为大体合格。他们眼下的麻烦好像和伊里有关。我了解到伊里是一个法罗斯人,他试图在人们的血管系统中磨炼一种信仰(不是在心脏里,因为从形态学角度来看,“心脏”这个词不够准确),而且他已经快要成功了。

他们带我去参加了一次宴会,那是956的精英们为伊里举办的一场宴会。我看见这个教派的创始人坐在高高的金字塔上(在法罗斯星上,他们把这叫作桌子),一面吃着东西,一面宣讲教义。大家都很注意听他讲话,看上去也挺爱戴他,他则滔滔不绝讲个不停。

我只听懂了只言片语。从这些话里,我对伊里产生了一个崇高的念头。我忽然觉得自己穿越到了过去,回到了地球上那些有决定性影响的宗教正在孕育的年代。我想起了犹太人耶稣。犹太人耶稣也是这样讲话的,边吃边讲,而其他的人都很注意听他讲话,看上去也都很爱戴他。

我想:“万一他就是耶稣呢?有一种理论,说上帝的儿子周游各个行星去拯救众生,这也不算什么奇谈怪论吧。他为什么只能待在地球上呢?现在已经不是地球中心论的时代了。我们还是承认,圣子有这个权利到四面八方去完成他的艰巨使命吧。”

伊里还在对吃饭的人们宣讲教义。我越来越觉得这个法罗斯人就是耶稣。“这任务该有多艰巨呀,”我想,“而且还很单调。也不知道是不是无论哪里的人,反应都是一样的。他们会把他钉上十字架吗,不管是在火星、木星、还是冥王星?……”

作为地球人,我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惭愧。各各他本是我们地球同胞的一个污点,但也是众多结局之一。也许我们是唯一一群能干出这种卑劣行径的人吧。在一个木头架子上把上帝的儿子钉死!

仿佛是为了让我彻底陷入困惑,法罗斯人表现得越发喜悦、动情了;他们俯身(我尽量不去描写他们的具体模样吧)拜倒在大师面前。突然间,我看见伊里把所有的脚都高高举起(法罗斯人有十七只脚)。他在空中抽搐了一阵,摔在金字塔尖(就是那张桌子)上,全身发黑,一声不吭了。我问了问,人们告诉我,他死了。好像是有人给他的饭菜里下了毒。

一九四三年

二 星星清洁者

缘起:写这个故事,是因为我有一次从铁匠铺门前经过,发现一只装有神秘物件的纸箱,上面写着:Star washers。


有人成立了一家叫星星清洁者的公司。

只要给50-4765这个号码打个电话,清洁队立即就会出发。他们装备齐全,指令高效,而且迫切想把这些指令付诸实践。至少在公司广告上是这样说的。

就这样,很快,那些被时间、历史研究和飞机尾气弄得脏兮兮的星星便都恢复了原先的光芒。人们可以根据这些星星各自的亮度,给它们重新定下更合适的等级了,可是人们惊喜地发现,经过如此一番清洁,所有的星星都属于一、二、三等。从前大家觉得无足轻重的东西(有谁会去关心看上去离我们好几百光年远的某一颗星球呢?),现在却变成了被压制的火苗,正等待着恢复它应有的光亮。

实际上,这活干起来并不简单。特别是在刚开始的时候,504765这个电话响个不停,公司的主管们恨不得多变出几个小队来,再给它们制定各种复杂的路线,让它们在同一个工作时段里从某个星座的阿尔法星出发,到达卡帕星,为的是让相当数量的会员星能够一起变得光鲜亮丽起来。夜里,每当有一个星座发出崭新的光辉,无数克制不住忌妒心理的星球就都会打来电话,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公司已经服务过的星星拥有同等的待遇。公司不得不想出各种各样的应付办法,比如给刚刚清洁完的星星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过上一段时间才会降解的薄膜,让星星发出耀眼的光芒;有时公司也会利用云层很厚的日子工作,这时那些星球同地球失去了联络,也就不可能给公司打来电话申请保洁服务了。公司花重金买下各种能改善服务的天才想法,尽量去平息各家星座和星云之间的相互忌妒。说到星云,因为对它们只能采用猛刷一阵或是用蒸汽熏蒸的办法,清除种种凝结的物质,它们转动起来难免有些闷闷不乐,对那些恢复了苗条身材的星星心生羡慕。不过,公司的管理层用一些印刷精美的广告使它们平静了下来,那广告上说得很清楚:“对星云的刷洗能使它们在全宇宙面前长久地呈现出千变万化的线条美,一如诗人画家所期望的那样。任何一成不变的东西都意味着它放弃了神的意志所欣赏的千姿百态。”与此同时,这条广告也不可避免地使许多星球心生怨言,作为补偿,公司又不得不提供一种长期服务,好几种清洁项目都免费赠送。

天文学研究遇到了大麻烦。这门学科的基础本来就是临时凑集而成,不大牢靠,此时便轰然倒地。多少庞大的图书馆的藏书都被付之一炬,一时间,人们不再担忧地球上燃料严重匮乏,都可以高枕无忧了。不管是哥白尼、马丁·吉尔、伽利略、加维奥拉还是詹姆斯·金斯,他们的名字统统被从墓地和各家科学院抹去;取代他们的是用不朽的大写字母铭刻的公司创始人的大名。明眼人一看便知,诗歌也遭受到了沉重打击;赞美太阳的颂歌现在声名狼藉,被人嘲弄,被从选读课本上删去;那些吟咏参宿四、仙后座和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的诗歌在一片嘈杂声中被人遗忘。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描写月亮的文学作品像被一把巨大的扫帚扫得无影无踪,从那时起,还有谁会记得拉福热、儒勒·凡尔纳、葛饰北斋、卢戈内斯或是贝多芬呢?那位月球人也收敛起他的光芒,在湿海旁坐下来号啕大哭,久久不能平息。

不幸的是,在公司内部,并没有人能预见到恒星们如此巨大的变化带来的后果。(或者有人已经预见到了,可领导层利欲熏心,假装没有看见宇宙所面临的可怕未来?)企业的工作计划分为三步,并逐一得到了落实。第一步,接听50-4765这部电话传来的自发申请。第二步,在有效的广告宣传基础上大力煽情。第三步,那些星球,不管是抱无所谓的态度还是谦卑的态度,也不管它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公司总是要去清洁它们的。这最后一点,有时会遇到欢迎的呼唤,当然中间也会夹杂着气喘吁吁的抗议声,但公司总是严格执行,因为公司不想让任何一颗星球错过组织给予的恩惠。有一段时间,对天空中某些心怀敌意的地区,公司在派出清洁小队的同时还会派出突击队和用于围困的机械装置。各大星座都一个接一个地变得亮堂起来;公司的电话已经很长时间没响过了,可是各支小队在一种盲目冲动的指引下,还在不断地劳作。终于有一天,只剩下一颗星星还没有被清洁。

在发出最后一道命令之前,公司的全体领导都登上了摩天大楼的天台(摩天这两个字叫得再恰当不过了),骄傲地观看他们的战果。在这庄严的一刻,地球上所有人都分享着同一种感受。确实,这样的天空以前从未有人见过。每一颗星星都发出了像太阳一样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光芒。人们已经不会提出像古时候那样的问题:“你觉得它是橙色、红色还是黄色的?”此刻,所有的色彩都还原成了最纯净的本色,那些双星也都交替发出自己不同色调的光,而月亮和太阳早已混杂在一大群星星当中,看也看不清,它们已经在清洁者的高歌猛进中被击败,被毁坏得面目皆非。

只剩下一颗星星还没有被清洁。这就是纳乌西卡星,这是一颗只有很少很少的专家才知道的星星,它被错当作二十等星而无人知晓。只要清洁队完成了这个使命,天空就会变得绝对纯净,公司也就功德圆满。从此,公司就可以高踞于时间范畴之上,稳稳当当地永垂千古。

命令已经发出。领导和民众都满怀热情地从望远镜里遥望那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星球。再过一小会儿,它也将加入它的同伴当中。到那时,天空将变得十全十美,万古长存……

突然,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仿佛玻璃划过眼前,天空裂开了一条缝,就像是猛然出现了一棵巨大无比的生命之树。公司的领导们倒在地上,用抽搐的双手捂住眼睛。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他们在地上连滚带爬,逃向地下室,逃向黑暗之中,互相之间用指甲、刀剑刺瞎双眼,只是为了不再看见,不再看见,不再看见……

任务已经完成,那颗星星干干净净的。可它的光芒,再加上其他那些受过公司恩惠的星星的光芒,使阴影再也没有存身之地。

一时间,黑夜消失了。一切都成了白色,空间是白色的,就连一无所有的虚空也是白色,天空像一张大床,铺展开它的床单,白色之外,什么都没有,那是所有被清洁过的星星光芒的总和……

临死之前,公司的一个领导勉强把自己的手指头掰开一点,从指缝里看了看:他看到天空是清一色的一片纯白,而星星,所有的星星,都成了小点。星座和星云都还在:星座成了一个个黑点,而星云像一片片裹挟着风暴的乌云。然后是天空,纯白纯白的天空。

一九四二年

三 海洋学短训班

于是人们可以这样说,站在月亮的角度,

是月亮照亮了地球。

——《Quilette百科词典》“月亮”词条


只要注意看一下月图,就会发现月亮上的“海洋”与“河流”彼此根本没有联系。相反,它们完全互不相干,各自心无旁骛地保留着对水的永恒记忆。因此,老师们总是告诉目瞪口呆的学生,从前月亮上也曾有过一些自成体系的河流,而且可以确认它们之间没有任何连通的沟渠。

在人们正式得知这个卫星另一面的情形以前,一切就是这样。哦,我最温柔的满月女神塞勒涅!只有我见过你那柔美的背影。就在那里,就在那愚蠢的恩底弥翁本可以为一己私欲征服蹂躏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前,河流与海洋也曾交织在一起,聚集成巨大的水流,汇成大洋大泽;而在阳光暴晒之下,它们现在变成了一片片令人心悸的干涸地面,再无半点生气。

别害怕,阿施塔特女神。会有人叙述你的悲剧,叙述你的不幸与忧伤;可我会用美妙的方式来叙述它们,因为在你所在的这颗行星上,恰当的形式要比伦理道德观更有说服力。请允许我这样来描述:很久很久以前,你的心就像一眼永不枯竭的泉水,从那里流淌出婀娜多姿的条条河流,它们直泻而下,一路上吞噬一座座山峰和心惊胆战的登山者,直到全部汇集在一起,再经历一番暴躁任性的演变,在你的背面聚集成浩浩荡荡的洪流,奔向海洋。奔向那布满山峰与洞窟的千姿百态的海洋!

那水流无际无垠,它的水面已经忘记了幼年的游戏。月亮是个女孩,河流像一条辫子从她肩头垂下,用自己冰冷的手炙烤着她的腰,在那里,她的肾脏像被马刺扎了的小马驹一样颤抖不止。岁月流淌,辫子不断垂下,在矿藏和美景之间穿行,这都是门派众多的水文地理学研究的对象。

倘若我们当年能亲眼看见这一切,倘若我们当年不是身处蕨类植物和翼手龙的年代,而是能做一点点像样的研究,那我们眼前会现出怎样的由白银般的泡沫组成的奇观呀。诚然,那一座座汇集而成的洪流在背着地球的一面流淌。可那一道道山峰间的海洋,那一座座盛着各种各样柔软物质、美妙无比的环形山,又怎么解释呢?还有那折射出来的一道道波浪的纹理,仿佛在赞美这鬼斧神工的杰作,又怎么解释呢?这都是水的惊人杰作!在经历了成千上万个城堡和匆匆聚散的宴会之后,在一次又一次地见识了划船比赛、结婚蛋糕和大规模海上表演之后,面对着坚不可摧的磐石,一切嘈杂纷繁的假说都将汇集,流向你背面那一片浩瀚无垠的水面。

那就让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人类吧,阴晴圆缺节奏分明的塞勒涅女神。在那一片水面上曾经居住着一支天国的种族,他们有着流线型的体态,生性慷慨、感情奔放。我的读者,你看见过海豚吗?当然看见过,在远洋巨轮的船舷边,在电影院的座位上,抑或是在描写海洋的小说里。我问你的是,你和它们有没有过亲密的接触;你有没有去探索过,在它们快乐的外表下,它们的生活有没有忧伤的一面。我问你的是,在动物学书籍提供给我们的轻松满足之外,你有没有亲眼观察过一只海豚……

月球人就是这样在大潮之中诞生的。无论对他们做何种过度的探究,都终将归于虚实难辨的境界。人们至今还无法把他们同别的生物作比较,他们甚至没有姓名,就把他们叫作游泳族或是莲花研究族吧。和海豚不一样的是,他们并不跃出水面。他们冷漠的脊背随波浪起伏;他们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总是含着惊诧的神情看着岸边烟气腾腾的火山一次次喷发。每当海水突然变冷,就像有一双黏糊糊的手从下面向他们的肚皮悄然袭来,就预示着冰期来临了。这时他们就会躲开冰川,到碧蓝的水流深处去寻求温暖。

以下才是最难启齿、也是最最残酷的话。倘若某一天,那汇集而成的洪流违背了它对自己河床的忠诚;倘若某一天,它离开了月亮上那熟悉的蜿蜒曲线,自己画出一道反叛的切线;倘若它被厚厚的大气层托着,奔向空间、奔向自由……到那时人们又怎能压抑住血管里的酸涩与不和谐,面不改色地描述这样的场景?那洪流越过大气层,一点一点地离去,明明白白地投射出一条叛逆的路线,带走了月亮上的水,留下的唯有撕裂般的惊骇。月亮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没有了一丝温存。

可怜的月球人啊,可怜的温馨可人的月球人啊!他们浸在水中,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惊天巨变一无所知。只有一位,因为落在后面而被遗弃,孤苦伶仃地被落在那洪流留下的河床上,感慨着命运无常。这一位月球人久久地遥望着那洪流在空中渐行渐远。他不敢移开自己的视线,因为那股洪流越变越小,像是挂在高高的天空中的一滴泪珠。时光继续流逝,死神慢慢降临,含情脉脉地把手放在了这位被抛弃的月球人圆圆的额头上。从那时起,月亮就变成了我们现在无数文章里描写的模样。

塞勒涅女神啊,你因为害怕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会反对我这样说。可我还是要一吐为快!忌妒成性的地球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地球这颗臭不可闻的行星,把它无穷的引力全部集中在乞力马扎罗山的顶峰,强行夺走了月亮的那条多姿多彩的发辫。现在,它正张开血盆大口,满脸饥渴地等待着那股洪流到来。它渴望用这股水流来装点自己,用这股来自宇宙空间的水流来掩饰大地上的种种丑陋,而我们作为地球上的居民,对这些丑陋的东西早已熟知。

还要我再说什么吗?悲哀,真是一种悲哀,看见那股水流从天而降,在地面撞得粉碎,发出凄惨的声响,然后四下流开,裹挟着原始的渣滓,肮脏龌龊,活像是呕吐出来的黏液。它们流进深渊,连空气都会从那里嘶叫着惊恐万分地逃散。阿施塔特女神啊,最好什么话都别说了,最好还是倚伏在船舷边,当夜晚属于你一个人的时候,去看看海豚像一群打打闹闹的孩子一样跃出水面,再落回海水之中。它们就是这样一次次地跃起,再一次次地落回它们的囚笼。悲伤的阿施塔特女神啊,你还是去看看那一群海豚怎样为你跃起、寻找你的踪迹、呼唤你的名字;它们多像月球人啊,他们是天国的种族,有着流线型的体态,生性慷慨、感情奔放。可现在,奔放流淌的只有一股股浪潮卷起的垃圾,唯有你若有若无的月光,仿佛化成了一粒粒细小的珍珠,在它们沉沉的黑夜里发出幽幽磷光。

一九四二年

四 手的季节

献给格拉迪斯和塞尔修·塞尔吉


下午,我把朝着花园的那扇窗户稍稍打开了一点,好让那只手进来。那只手顺着写字台的边缘轻盈地滑落下来,它仅仅靠手掌支撑着,手指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张开,最后会在钢琴上、相框上,有时候也会在酒红色的地毯上停下来。

我喜欢那只手,因为它一点儿也不任性,却很像一只小鸟,或是一片枯叶。它对我也有所了解吗?一到下午,它就会毫不迟疑地来到我的窗前,它小小的身影会投射在纸上。有时候,它急急忙忙的,一副急着让我为它打开窗户的模样;还有些时候它又慢慢吞吞的,顺着一层一层的常春藤向上攀缘,在那里留下一条深深的印迹。家里养的鸽子没有不认识它的;我经常一大早就听见鸽子咕咕的叫声,叫声急切而持久,准是那只手跑到了鸽子窝那里,握住雏鸽们雪白的胸脯,或是抚摸忌妒的雄鸽粗硬的羽毛。它喜欢鸽子,也喜欢清水。有多少次我看见它趴在玻璃杯旁边,手指微微浸入水中,这时水便会开心地翩翩起舞。我从来没有碰过它。我知道,那样一来,这件神秘的事情便会就此中断。一天又一天过去了,那只手就在我的东西中间游弋,它翻开书本,打开记事簿,把食指——毫无疑问它是用食指来阅读的——放在我那些最美妙的诗篇上,逐篇欣赏。

时光荏苒,我生活中本来就不得不痛苦承受的那些外面的事情,这时开始起伏不定,让我唯恐避之不及。我不再关心算术,眼见着自己精工细作的衣服上长满了青苔;现在我几乎足不出户,等待着那只手定期来访,焦急地留意着常春藤上第一阵、当然也是最深最远的那一阵被触动的声响。

我给它起过好几个名字;可我最喜欢叫它Dg,因为这是个只能自己没事儿的时候心里想想的名字。我想它可能也会爱慕虚荣,便决定给它点儿刺激。我在搁板上放了些戒指手镯什么的,然后躲在暗处观察它的反应。有好几回我以为它就要戴上那些珠宝了,然而它只是围着那些珠宝转了一圈又一圈,研究它们,可从来不去碰它们,活像一只心存疑虑的蜘蛛;有一天它终于戴上了一只紫晶戒指,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它像被烫伤了一样,立刻把戒指摘了下来。趁它不在的时候,我赶紧把那些珠宝都藏了起来。从那时起,我觉得它变得更开心了。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季节过去了。有的季节轻松舒适,而有的季节里,一连几个星期阳光暴晒,却从来不会让那压抑人心的阳光照进我们的地盘。每天下午那只手都会来,经常被秋雨浇得湿漉漉的,我常看见它用手背靠在地毯上,仔细地搓着手指,有时还会心满意足地轻轻跳动一下。在寒冷的傍晚,它的身影被染成淡淡的紫色。我会在自己脚下放上一只炭火盆,这时它就会蜷缩成一团,几乎一动不动,偶尔动弹一下,也是没精打采地起来接过一本带插图的集子,或是一团毛线,它就喜欢绕了拆、拆了再绕的。我很快就发现了,它不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待在一个地方。一天,它找到一只木盆,里面有一块泥巴,它立刻就扑向这个新鲜玩意儿,一连好几个小时摆弄着那团泥巴。我背对着它,摆出一副对它干的事儿毫不关心的样子。可想而知,它做出来的是一只手。我把那只手晾干,放在写字台上,想让它知道,它做出来的东西我挺喜欢。可是我错了:就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整天看着另一只僵硬还似乎在抽搐的手,Dg终于厌烦了。我把那只手从房间里撤走的时候,Dg有点难为情,假装没有看见。

我的兴趣很快转向了分析。我不再满足于感到惊奇,我想要了解。这一来,事情便滑向了一切冒险活动永恒不变的悲惨结局。围绕我这位客人出现了一连串的问题:它会长大吗?它有感觉吗?它能听懂话吗?还有,它会爱吗?我想出了各式各样的测试办法,设置了种种圈套,准备了许多试验。我注意到,那只手,它能看书,但从来不写字。一天下午,我打开窗户,把一支钢笔放在写字台上,还放了几张白纸。Dg进来以后,我走了出去,免得它不好意思。从锁孔里我看见它像平时一样挪动着,然后,迟疑了一下,走到写字台跟前,拿起了钢笔。我听见了钢笔写字的沙沙声。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我走进房间。Dg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工工整整的字:在新命令下达之前,此前所有的决定都随本决定的下达被取消。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能让它再写点什么。

分析阶段结束了,我真的喜欢上了Dg。我喜欢它观赏花瓶里鲜花的样子,喜欢看它迈着有节奏的步伐围着玫瑰花转圈子,把手指伸过去轻轻碰一碰花瓣。有时它也会拢住一朵花,却不去碰它,也许它是想这样去闻一闻花的香气吧。一天下午,我正在裁开一本新买的书的书页时,看见Dg好像在暗中模仿我的动作。于是我走出去,想多找几本书来,我想也许它喜欢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图书馆。我找到几本有趣的书,好像是专门为手而写的,就像有些其他的书是为嘴唇或头发写的一样;我还找到一把小刀。等我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在地毯上(Dg最心爱的地方)时,Dg带着它一贯的谨慎看着它们。它好像有点怕那把小刀,直到好几天之后才决定去碰碰它。我继续裁我的书页,好给它灌输点儿自信心,一天夜里(我说没说过,它总是等天光放亮的时候才离开,把所有的阴影全都带走?),它动手翻开书,裁开书页。很快,它就成了一个了不起的老手,小刀握在那只又白又嫩的手里显得别致有趣。干完活,它把裁纸刀放在一块搁板上:那是它堆放自己心爱物件的地方:毛线团呀、图画呀、用过的火柴呀,还有一块手表和小小的几堆灰土。然后,它下到地毯上仰面躺下开始读书。它用一根手指从一个个单词上擦过,读得极快。碰见有插图的地方,它便整个手都盖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发现我选书选得太准了;它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其中某些书页(有戈蒂耶的《手之研究》;有我早年写的一首诗,开篇有这样一句:“能握住你的手……”;还有勒韦尔迪的《鬃毛手套》),它还在中间夹上一束毛线方便再次寻找。离开之前——那时我已经在我那张长沙发上睡着了——它会把它的书藏进我专门为它准备的一个小柜子里;反正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井井有条。

没有任何理由,而且完完全全是建立在单纯的神秘基础之上,我们就这样互敬互爱地相处了一段时间。没有怀疑,没有惊讶,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谓十全十美!我们的这种生活是一种不求结局的赞美,是一首纯洁的颂歌,而且从来不设任何先决条件。从窗户进来的不仅是Dg。随它而来的还有一个绝对独立的我,一个终于从亲人和责任的约束中解放出来的我;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与把我解放出来的力量互动。我们就这样共处,共处了多长时间我也说不清楚,直到实实在在的惩罚降临到我孱弱的躯体之上。这种惩罚制度怒火中烧,因为在它早已划定的囚牢之外,居然还有如此完美的东西。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Dg爱上了我的手,肯定是左手,因为它是只右手,而且趁我在睡梦中用小刀割下了我的左手,抢走了它的挚爱。我醒来时惊恐万分,我第一次明白了,让一把武器留在那只手里是件多么疯狂的事情。我睡眼惺忪,四下里寻找Dg;它正蜷缩在地毯上,看上去确实全神贯注于我左手的一举一动。我站起身来,将那把小刀放在了它够不着的地方,可我随即就后悔了,又把小刀给它拿了回来,同时在心中痛苦地自责。它好像情绪不太高,手指半开半合的,仿佛带着一种神秘兮兮的忧伤笑容。

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愚蠢的行为在它的无辜之上又加上了一层傲慢与仇恨。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鸽群啊,为什么你们要责备我,在上面咕咕乱叫?是因为那手再也不会来抚摸你们了吗?佛兰德斯的玫瑰啊,你为何如此忙碌?要知道它再也不会向你投以专情的关注。请像我一样做吧,我已经重新理清了账目,穿上了衣服,像个行为端正的居民一样在城里四下行走。

一九四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