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豪尔赫·德乌尔瓦诺·维奥
睡着了,仅此而已。谁都说不准自己的睡梦之门是在几点几分打开的。那天晚上,我像平时一样睡着了,也像平时一样做了个梦。只不过……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身体糟透了。我梦见自己正在慢慢死去,每一根神经都在慢慢死去。胸口疼得要命;呼吸起来,床就好像变成了一把把利剑、一堆堆玻璃碴。我浑身都在冒冷汗,两条腿抖得吓人,这种情况几年前也……我想喊出声来,想让别人听见我的声音。我又渴又怕,还发着烧,就是那些黏糊糊、冷冰冰的蛇才会发的那种烧。远远地,有只公鸡在啼叫,路上有什么人在吹口哨,吹得撕心裂肺。
我这个梦应该是做了很长时间,可我知道自己的意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黑暗中,我坐起身,身体还在因为刚才那个噩梦抖个不停。人刚睡醒的时候,清醒和睡梦总是这样继续交织,就像两道不肯分开的水流,这种事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我感觉很不好,虽然知道刚才那事情不一定真的在自己身上发生过,却也无法轻轻松松地叹上一口气,然后重新回到一个无惊无恐的梦境里去。我摸索着床头小灯,觉得自己应该是把它打开了,因为帘幔和大衣柜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印象当中,自己那会儿一定脸色惨白。不知不觉地,我站起身来,朝着大衣柜上的镜子走过去,想看看自己的面容,想马上摆脱那噩梦带来的恐惧。
走到镜子跟前,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镜子里根本就没有反射出我的身体。我一下子醒得透透的,觉得毛骨悚然。可我本能地做出了一个解释,那就是,柜子的门是关着的,因为角度的问题,那面镜子照不上我。我伸出右手,猛地拉开柜门。
这一来我就看见自己了,可我看见的又不是我自己的影像。换句话说,我看见的不是站在镜子面前的自己。镜子面前什么都没有。在床头灯的直直照射下,那里面现出一张床,床上躺着我的身体,我一条胳膊赤裸着搭在地面,面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我觉得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叫,然而我自己的双手又把这声尖叫捂了回去。我不敢转过身,不敢醒得太彻底。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下,我甚至无法确定这件事情荒唐到了什么程度。我就这样站在镜子面前,镜子里没有我的影像,我继续看着身后的一切。慢慢地,我明白了,自己确实是在床上,而且是刚刚死去不久。
是场噩梦吧……不,不是这样的。这是实实在在的死亡。可怎么会呢……
“怎么会?……”
这个问题我没能问出口。我的意识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一切都已不可挽回,都已经结束了。我以为自己看见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也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能解释得很明白。可我此刻并不明白自己看清楚的是什么,又怎样解释这一切。我慢慢把视线从镜子里移开,向床上看去。
床上一切正常。我看见自己略微侧着身子躺在那里,脸和胳膊上的肌肉已经有点僵硬,我一头散乱的头发亮晶晶、湿漉漉的,那是死到临头、彻底离开人世之前的那种绝望,只不过我还一度把这当作一场梦。
我走到自己的遗体跟前,碰了碰那遗体的一只手,那手冰凉冰凉的,毫无反应。遗体的嘴巴里有一缕泡沫,枕头扭曲着变了形,几乎全压在了后背下面,上面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鼻子好像突然变尖了,呈现出一道道以前从未见过的血管。我很清楚这具尸体死之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我紧闭的双唇恶狠狠、硬邦邦的,两只半绿不蓝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眼神直愣愣的,里面满是责备。
突然,我从平静变成了惊愕。眨眼的工夫,我就躲到了床对面的角落里,浑身痉挛,抖作一团。而在那边的床上,我平静得近乎楷模。疯狂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身上却毫无感觉,我死死抓住心中的恐惧,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吧;但愿我真的就在那里,就在离我那已经死去的躯壳三米远的地方;但愿死亡呀、噩梦呀、镜子呀、恐惧呀,还有那个钟,那个指示着三点十九分的钟,还有寂静呀什么的……
事情一到顶点,就该下坡了。我的神经(真的是我的神经吗?)松弛下来;慢慢地,我恢复了平静,身上只剩下一丝甜甜的痛楚,一阵低低的抽泣,就像有朋友从暗影中向我伸来一只手。我抓住了这只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么说,我是死了。这件荒唐事没什么疑问了。我就在那里:我就是最充分的证据。越来越僵硬,越来越遥远。紧绷着的弹簧已经断了,现在的情况是,我就躺在那张床上,灯光驱走了黑夜,我眯缝着眼睛。我死了。事情再简单不过。我死了。这事儿难道还有什么不真实,还会是什么噩梦,还有什么……我死了。我就是死了。我抬了抬死人的胳膊,把它放好。胳膊这样放会稍微舒服一点。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了。一切都已经回归本原:死亡就是这样。话是不错,可是……不,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除了那个死在床上的我之外,这一边还有一个我。可是够了,这种话就别再说了;现在应该考虑考虑别的事情。什么都别问了。我睡在一张床上,死了。其余的事情都很简单:现在我要离开这里,去告诉奶奶发生了什么事。这事儿要做得温柔些,话不在多,别让她知道我的伤心事,也别让她知道我一个人在夜里受的那些罪……可是怎么把她叫醒呢,又怎么对她说呢?什么都别问了。只要有爱,办法总会有的。我不能让她一大早吃饭的时候就被吓一大跳,不能让她碰上这种糟糕的烦心事……糟糕的烦心事……糟糕的……糟糕的烦心事……”
我高兴起来,高兴当中又有点忧伤。这事儿发生在我的身上倒也不坏。但奶奶那儿还是要告诉她的,只是事先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得温柔点儿,到了那张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床跟前,大人就得变成小孩,还得撒着点儿娇。
“我得把这张脸弄漂亮点儿。”出去之前我这么想道。但奶奶有时候会半夜三更爬起来,在各个房间里转悠半天。这种阴森森的场面当然不能让她碰上,万一她突然闯进来,看见我正在整理我自己的尸体,那……
我锁上门,心平气和地开始干活。那些问题,那些可怕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涌上来,可每一次都被我强行憋了回去,我用呼噜声把这些问题扼杀在嗓子眼里,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咽回去。与此同时,我继续干我的活。我把床单整理好,又把垫子弄得平平整整的;我用手指粗粗地给自己梳了梳头发,把它们拢到一起,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接下来,天哪,接下来我可真够胆大的!我以无穷的耐心把自己歪到一边的嘴唇拨正,让它们看起来像是在微笑……我合上了自己的眼皮,还真费了点儿劲,直到它们全都服服帖帖的。这样一来,我的脸看上去就像个刚刚受过磨难的年轻圣徒。像那个乱箭穿身却心满意足的塞巴斯蒂安。
为什么四下里静悄悄的?又是为什么,这会儿在我的记忆里会冒出一个声音?那是我曾经含着眼泪听过的声音,一个黑女人的声音在唱着歌:“我知道天主已经把手放在了我身上。”这事无缘无故,就这么自己发生着。一个被割裂出来的影像,我,站在我自己一本正经的冰冷尸体跟前,经过我刚才的一番动作,我成了一个伪装出来的体体面面的死人。
“哦,深深的河水呀,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你在。”黑女人的声音哽咽着,反反复复地唱着:“深深的河水呀,我的心已经到了约旦河畔。”难道会一直这样下去吗?难道今天只是这面永恒的镜子初露端倪?在我的尸体里,时间真的已经停滞了吗?这双松松垮垮张开着的手已经被时间抛弃,还能再度抓紧它吗?我的尸体,那黑女人的歌声,还有我那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的意识,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可是时间有点不够用了,我的意识告诉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时间就在那里。钟表上指得明明白白的。我尸体上有一绺头发总也不听话,总搭到我苍白的前额上,我把它顺到脑后,便走出了房间。
过道里东一处西一处斑驳而灰暗,里面尽是些画和不值钱的小饰品。我一直走到奶奶睡觉的那间卧房。她的喘息声很轻,时不时还被哽咽声打断。这喘息声我太熟悉了,在我遥远而灰暗的逝去的童年,多少次总是它陪伴我进入梦乡!在这喘息声陪伴之下,我走到了床前。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多可怕。我得尽可能温柔地把睡梦中的奶奶叫醒,用手指去抚摸她的眼皮,告诉她:“奶奶,有件事你该知道了……”或者是:“你看得出来吗?我刚刚……”再不然就是:“早上不用给我送早饭了,因为……”我明白,不管是什么样的开场白,都只能使这可恶的结局提早被揭开。不,我没有权利破坏一场神圣的梦境,也没有权利超越到死亡的前头去。
我犹豫着,浑身发抖,差一点就想逃开。可我能往哪儿逃,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倒在那张高高的大床旁边,把头埋进鲜红的床单里,就这样融进漆黑的夜色,融进奶奶紧闭的眼皮下面那深沉神奇的梦境里。我想悄悄站起身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要么从这场噩梦中走出来,要么就和它一起把这场梦做到底。可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惊恐的呼唤,我知道,奶奶在黑暗中感觉到我来了。再沉默下去会坏事的:我要么说实话,要么就得撒谎。(而在那一边,就在我的房间里,还有那玩意儿在等着……)
“怎么了,怎么了,加夫列尔?”
“没怎么,奶奶。什么事儿也没有,奶奶。”
“你怎么起来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出了点事……”(告诉她,告诉她吧。哦,别,现在什么都别告诉她,永远都别告诉她……)
奶奶在床上坐起身来,伸手来摸我的头。我浑身发抖,因为如果她来摸我的时候……可奶奶的抚摸还是像平日里一样温柔甜蜜,于是我明白了,奶奶并没有发现我已经死了。
“你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我睡不着觉。没什么别的事。我就是睡不着觉。”
“那你就待在我这儿吧……”
“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你睡吧,奶奶。我还是回我的床上睡去。”
“喝点儿水,喝点儿水就不会失眠了……”
“好的,奶奶,我去喝点儿水。你睡吧,睡吧。”
她安静了下来,又乏乏地睡着了。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双眼,那是我曾经带着无比的柔情亲吻过的地方。就在我满脸泪水、站起身来准备出去的时候,远远地,不知是从哪个古老的、亲切的、似乎已经被忘却的地方,传来了那个黑女人的歌声……“我的灵魂已经永驻天主身旁……”
我睡不着觉。往回走的路上,我撒的这个谎在我的脚下碾得粉碎。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升起一股默默的期望。一切都会弄得清清楚楚,一切都会变回原样。我只需要打开房门,妖魔鬼怪就会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床上会是空空的,镜子也会诚实无欺……然后我就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可我还在那儿,死了的我,就在那里等着我。那一脸做出来的微笑仿佛在嘲笑我的归来。那一绺头发又重新贴在了额头上,我的嘴唇也早就没了先前的颜色,变得灰白灰白的,最终弯成了一股恶狠狠的模样。
这个可恶的存在使我顿生厌恶。在床头灯惨淡的灯光下,我的尸体显出一副实实在在、不容置疑的模样。我觉得从自己的双手之间升腾起一种愿望,想跳上床去,用狂怒的指甲把这张脸撕成碎片。哽咽之中我一阵恶心,转过身去,跑到了大街上。月光下,街上空无一人。
于是我迈开脚步。是的,在我的镇子上,在街区之间,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在熟悉的大街小巷间穿行。远离自己躺在那里的躯壳,我重新感到一种虚假的、心灰意懒的平静,我的意识里注入了一种安宁,它虽然百无一用,却也能让人去思索。我就这样无休无止地走着,在深夜冰冷的月光下构建我的死亡理论。
我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最恰当不过的真理。“我睡过觉了,也做过梦了。毫无疑问,我的形象行走在我梦中没有空间的世界里,没了空间也没了时间,这是唯一的世界,是我们在清醒世界的桎梏之下无法理解的……”
我来到广场上,站在一棵古老的椴树下。
“我是突然醒来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太突然了,这就是我落到现在这个境遇的关键所在。难道人不能醒过来就直接死去吗?我重返人世间时,回来得太快了,所以我——梦里的我,也就是此刻装载着我的生命和思想的我——还没来得及转回来……因此才发生了这种荒唐的一分为二,惊人的是,梦中的我竟被从它的主体上生拉硬扯下来;而我的躯壳也就从经历一场睡觉这样的小死亡变成了经历一场大死亡,它正在含笑面对的大死亡。”
远处的矮墙那边显出了一个尖塔的轮廓。
“哦,我本不该醒得那么猛。我现在这个形象本该回归到它那骨肉筑成的坚固牢笼里去;如果说真的要死的话,那就该一块死掉,省得忍受这种我无法预测的灵肉分离……生命就是时间!为什么这个念头会一次次地向我袭来?生命就是时间!可我此刻面临的时间却比任何一种死亡都来得可怕;它是实实在在的死亡,是我自己从一张骇人的床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被分解……”
清晨,小乐队慢慢奏起了悠扬的铜管乐。
“我曾经在那边停留过,那边是绝对空间;我又来到了这边,这边是活生生的时间。现实的图画就这样被撕裂了!我的尸体不是正在消失,而是已经化为乌有;与此同时,我对自己再也不存在于人世间心存恐惧,我成了一种纯粹的时间,不可能再有任何具体形象,我成了一个幽灵,天一亮就会暴露在人们阴沉的眼神里……”
天色几乎已经大亮了。
“别人能看见我吗?我是不是成了隐身人?奶奶对我说了句什么话,又摸了摸我。可是那镜子却反映不出我的影像,那镜子一点儿都没变样。我到底是谁?这场令人作呕的假面晚会最终会怎样收场呢?”
我忽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大门口。一只公鸡咋咋呼呼地啼叫起来,我全身都浸没在焦虑中,该是奶奶给我送早餐的时间了。教堂的一座座尖塔直指苍穹;该是奶奶走进我的房间发现我已经死了的时候了。而我却站立在街道上,准备听见一声惨叫,接下来人们开始东奔西跑,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但这真是一次完美无缺的显灵呀。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在床前弯下腰来。这时,清晨的光线照在我的尸体上,一片惨白。我听见了走廊里有点什么动静。是奶奶!我扑向自己的躯壳,紧紧抓住我大理石一样冰冷的肩头,疯狂地摇晃着,我把嘴贴到自己似笑非笑的嘴唇上,努力想唤醒这具一动不动的躯体。我死死压在自己的躯体上面,想用自己铁钩一样的双手撕裂我的胳膊,我在那不听话的嘴唇上绝望地吮吸着,额头顶着额头,已经全然没有了恐惧之心,直到最后我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失明了,那张面孔也消失在一层白茫茫的薄雾中,我眼前只剩下一层晃动不已的帘幔,耳边只听见一阵喘息声,那是一种行将毁灭的感觉……
我睁开了双眼。太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艰难地喘了口气。胸口被压得生疼,好像是被人用尽气力压迫过一样。几声鸟鸣传来,我完完全全地回到了现实当中。
一刹那间,我把一切都回忆了起来。我看了看自己的脚。我在床上仰面朝天躺着。除去噩梦带来的这股令人浑身无力的突如其来的沉重感,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我舒了一口气,深深陷入宽慰的快乐之中!我从疲惫中醒来,仿佛从漂泊的海上归来,我把思想梳理一下,干渴的嘴唇间吐出了几个字:
“噩梦一场……”
我慢慢坐起身来,享受着醒来之后发现只不过是噩梦一场的奇妙快感。这时我看见了枕头上的斑斑血迹,于是我明白了。衣柜上带镜子的柜门半开着,正对着这张床。我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头发,发现头发整整齐齐地贴在脑后,就好像夜里有人给我梳过一样……
我想大哭一场,无拘无束地大哭一场。可就在这时,奶奶端着早饭走了进来,我只觉得她的声音好像来自某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比如来自另外某个房间,可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甜甜的……
“你好一点儿没有?你昨天夜里不该从床上爬起来的,天那么冷……你睡不着觉的话,叫我一声就可以了……再也不要这样深更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了……”
我把杯子端到嘴边,喝了一口。从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又响起了黑女人的歌声。她唱呀唱……“我知道天主已经把手放在了我身上……”杯子现在已经空了。我看了看奶奶,握住她的双手。
她一定会以为是太阳光使我两眼含满了泪水。
一九四一年
几根针掉下来,落在裙兜里。摇椅难以觉察地晃动着。宝拉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阵阵焦躁,正时不时地向自己袭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自己的感官此刻能收集到的一切。她努力想去整理一下最初的直觉,认知它们,了解它们:摇椅晃动着,左脚有点儿疼,头发根那儿痒痒的,嘴里一股桂皮味儿,金丝雀在婉转啼鸣,窗户上一抹淡淡的紫色光晕,房间里被染上了两行深紫色的阴影,一股陈旧的气味,像羊毛,又像一束束陈年的信札。她还没来得及把这些分析做完,一股强烈的不快就向她袭来。这是一种身体上受到压迫的感觉,就像是有一种疯狂的冲动涌上嗓子眼儿,让她想奔跑起来,想离开这里,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其实只需要深深吸上一口气,把眼睛闭上两秒钟,对着了魔的自己大喝一声,所有这些冲动便都会烟消云散。
和所有生活在全速发展的小镇上的姑娘一样,宝拉的青年时代郁郁寡欢。她喜欢埋头读书,而不愿意到广场上去散步,也看不起中规中矩的上进人士,只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封闭在家里,认为人的一生有这样大小的空间足矣。因此,当此刻她把清澈的目光从一块织物——其实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灰色套头衫——上面移开的时候,她的脸上显现出的是一种郁郁寡欢、逆来顺受的神情,这是由某种温顺理性养颐而成的宁静,与那种追求十全十美的人生的兴奋躁动无关。这是一个容易哀伤,生性善良,喜欢独处的女孩。她芳龄二十有五,害怕黑夜,性格忧郁。她常在钢琴上弹奏舒曼的曲子,偶尔也弹弹门德尔松;她从来不唱歌,可是她那已经故去的妈妈早年曾经说过,在某些午后的时光听到过她低声哼着歌曲,那时她只有十五岁。
“不管怎么样吧,”宝拉说道,“现在这儿要有点糖果什么的就好了。”
看到自己的愿望如此轻易就改变了,她微微一笑;她如饥似渴地想逃离的愿望现在变成了一种小小的任性。但她收住了笑容,就好像有什么人从她嘴边把笑容一把扯去:她的愿望里又混入了对那只苍蝇的回忆,她空空的双手发出一阵不安的颤抖。
那时宝拉才十岁。餐厅的灯光在她的头顶和头上散乱的短发上染出一圈圈红色的光晕。她的父母正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叔叔谈论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题,她只觉得他们个子好高好高,离自己好远好远,够都够不着。黑人小女佣已经把一盘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的汤放在了宝拉的面前。得把它吃掉,要不然妈妈就会皱起眉头、一脸不快,而坐在她左边的爸爸也就会一声断喝:“宝拉。”这句简简单单的称呼里隐含着种种威胁。
那就吃汤吧。不是喝汤:是真正的吃汤。汤很稠,其实是一盘温温的麦碴粥,她最讨厌这种潮乎乎的白面汤了。她常常想,要是碰巧有只苍蝇落进这一大盘白不白黄不黄、黏黏糊糊的烂汤里面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不用吃下这盘汤,不用再完成这一场令人作呕的仪式了。苍蝇呀苍蝇,快快落到盘子里来吧。哪怕是只可怜的小青蝇也好呀。
她的双眼死死盯住汤。她想象着一只苍蝇。她希望有只苍蝇飞来,她在等它。
就在这时,就在麦碴粥的正中央出现了一只苍蝇。它被黏住了,可怜巴巴的,挣扎着挪动了几毫米的距离,便被烫死了。
有人把盘子端走了,宝拉终于免遭一劫。可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实情的;她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她并没有看见苍蝇落到盘子里去,只是看见它出现在盘子里,这完全是两码事儿。
宝拉还没从回忆的波动中回过味来,便问自己为何没能坚持下去,好弄清自己一直在怀疑的事情。她太胆小:这就是答案。她一辈子都胆小。谁都不相信有女巫,可一旦发现一个,就会把她弄死。宝拉对她那许许多多秘不示人的事情一直严守机密,她知道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她的童年是在结结巴巴和心存希望中度过的,现在她又眼看着自己的青年时代像一顶凄凄惨惨的桂冠,被一双犹豫不决的手悬在半空,正在一叶一叶地飘零。她这一辈子就是这样。她胆子太小,想的总是吃糖果的事。她的衣橱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和披肩;还有用毕维·德·夏凡纳的装饰图案精心设计的台布。她不想让自己流于俗套;劳尔、阿提里奥·冈萨雷斯,还有那个面色苍白的勒内都可以为她的往昔作证;他们都爱过她,追过她,而她则一律用微笑拒绝了他们的追求。她就像害怕自己一样害怕他们。
“不管怎么样吧,现在这儿要有点糖果什么的就好了。”
她孤身一人待在家中。年纪挺大的那个叔叔到东京台球厅去打球了。宝拉感觉到诱惑,这诱惑第一次强烈得使她有点头晕目眩。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呢。她就这样一遍遍地向自己发问,再一遍遍地给自己肯定的答复。这事儿已经是命中注定,非做不可的了。于是她就像上一次那样,把自己的愿望集中到双眼,把目光投向摇椅旁的一张矮几,她把全身的力量都随目光投射过去,直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虚空,自己先前占据的空间现在变成了一副巨大的空壳,这就像是一次完美的逃遁,她从自己的躯壳上被撕裂下来,变成了一束意志之光投射过去……
于是她一点一点地看见自己的愿望有了具体的模样。粉色的薄纸片精巧可人,红蓝条的锡纸微微泛着光芒,薄荷和磨得光光的核桃仁闪闪发亮,深色巧克力块香气扑鼻。一切都那么透亮、纯净。阳光洒落在矮几边上,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东西越长越大,变成了若明若暗的一团,但宝拉还在继续加强她的意志力,力度直透这团生成的物质已经毫无光泽的内部。每一个磨光的面都反射着阳光,包装纸上印的都是显得很上档次的词句,这一切组成了一座精巧的糖果金字塔。果仁巧克力,摩卡,牛轧糖,朗姆酒心糖,茴香酒心糖,摩洛哥糖……
教堂很宽大,贴着地面展开。转弥撒的时候,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在广场浓密的树荫下拖延着,想留下来不走。她们看见了身穿一袭蓝裙、美艳动人的宝拉,看见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路上行走,心底都泛起各种各样的念头。这样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神秘莫测,扰乱了她们的心,使她们着迷。克制住自己、不去对这样神秘的事情做一番寻根究底的探索,对她们来说简直太难了。老叔叔已经死了,宝拉现在是一个人独居家中,他们家从来就没多少钱,可这条蓝裙子……
还有那枚戒指。有几回,在本地的电影院里,幕间休息的时候,当宝拉漫不经心地把自己一绺颤动的栗色头发撩向身后时,那戒指闪闪发光,触目惊心。
宝拉每天都会去镇子上的教堂做祷告。她为自己祷告,为自己曾经犯下的可怕罪过祈祷。因为她曾经杀过人。
那是个人吗?曾经是吧,曾经是。她实在无法不让自己被诱惑牵着走,走进非常规的领域,去拥有一个能活动的小娃娃,一个一看见就会让她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洋娃娃的小东西。什么戒指呀,蓝裙子呀,这些都还好,想拥有这些东西并不是罪过。可想象出一个活的洋娃娃,想她想到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程度……那天夜半时分,那小东西就坐在矮几边上,脸上挂着怯生生的笑容。她一头黑发,穿了条红裙子,上身穿了件白色的胸衣;和她那个洋娃娃妞妞像极了,只不过她是活的。她就像是一个小女孩,可宝拉却预感到在这个只有二十厘米高的小小身躯里蕴含着一种惊人的成熟。这是个女人,是她一不小心刚刚创造出来的女人。
于是她把她杀了。她必须把这件事抹得干干净净,否则便难免被人发现,然后她就会蒙受女巫的恶名,还要像女巫一样受到惩罚。宝拉太了解她住的这个镇子了。她没有勇气逃跑。几乎没有人能从小镇里逃出去,所以每回镇子都是赢家。夜深人静时分,那小东西静静地躺在一只大靠垫上,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宝拉把她弄到厨房里,放在煤气灶上,打开了开关。
那小东西现在就在长着柠檬树的院子里埋着。为了她,也为了自己,杀人犯每天都要到教堂去祈祷。
午后,天上下着雨。一个人住在一座房子里真无聊。宝拉不怎么看书,偶尔弹弹钢琴。她觉得自己需要点什么东西,但又不知道究竟需要什么。她想让自己别那么胆小,想逃离。她想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也许她想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因为那里没有人会认识她。那就布宜诺斯艾利斯吧。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管她走到哪里,胆小这个毛病都会跟到哪里,毁了她的幸福。那就留下来吧,留下来过个说得过去的好日子。给自己经营个不错的小日子,专心去实现自己各种各样的小小不言的愿望,实现那些童年和青年时代一点一点被毁去的奇思异想。她现在可以做到的,她什么都能做到。她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只需要她略微鼓起一点勇气去……
然而,恐惧和怯弱又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女巫,女巫。
等待女巫的只有一条路:下地狱。
其实问题也并不全出在那群女人身上。她们之所以认定宝拉在暗中出卖自己的肉体,还是因为她们觉得她这样一种稳稳当当的舒服日子来得太蹊跷了。她在乡下的房子算是一个问题吧。还有那么多衣服,还有车、游泳池,还有那么名贵的狗、那么扎眼的大衣。可她的情人却不是这个镇子上的人,这一点是肯定的;而宝拉又几乎从来没出过远门。难道世上还有这么好说话的男人吗?
她坦然接受着人们的目光,又从不多的朋友那里知道了人们的议论,这些朋友有时会到家里来喝上一杯茶,绝口不提任何问题。她总是带着忧郁的微笑,说她并不在乎,她过得挺快活。宝拉的朋友们,其中不乏当年求爱无望的人,在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说的这种幸福。现在,在她那双浅色的眼睛里,仿佛有磷火在闪动。当她往精致的茶杯里倒茶的时候,她的神情中有一种胜利者的风采,只不过由于生性羞怯,她把对成就的炫耀收敛起来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宝拉也不时回想起自己造物主一般的历程,回想自己是如何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实现种种愿望的。首先是房子。她想在镇子外面建一座舒舒服服的房子,这样也符合她悠闲的性情。她先去找地方,还要看周围的环境,离大路要近一点儿,但也不要靠得太近。地势要高一点,水里不要含盐碱。她造出一笔钱买了块地,还差一点儿就全权委托个建筑师来给她把房子盖起来。然而这事最后耽搁了下来,因为她害怕操作财务上的事情,又怕人们在闲言碎语中对她日益增加的怀疑,更怕人们什么话都不说的那种鄙夷不屑的态度。一天下午,她一个人待在自己那块地上,想着盖房子的事情,但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有人在监视她,在跟踪她;在镇子上,房子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凭空盖起来的。总得先去找个建筑师。宝拉犹豫不决,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本来干脆离开这个镇子也是个一了百了的办法,可是有两件事是她不可能做到的:一件是离开镇子,另一件是变得大胆。
于是,她做了一件大事。她造出的不是一座房子,而是盖房子的过程。她日夜辛劳,终于把房子盖了起来,而且没有在人群中引发她担心的惊慌。她一步步造出了盖房子的过程,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庄园盖了起来,虽说其间有几天她也在问自己,这房子盖完之后工人们要怎么办,但最后她还是很满意地看见,那些工人数着自己挣到手的票子,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时她才进到自己的房子里,房子真的很漂亮,她开始一点一点地装修这座房子。
这过程很有趣:她拿起一份杂志,寻找自己喜欢的氛围,然后安排什么东西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一件一件地营造出自己喜欢的环境。她有好几块巴黎哥白林挂毯,有一块德黑兰地毯,有一幅圭多·雷尼的画,有中国的金鱼、德国的博美狗,还养了只白鹳。她朋友不多,每当他们到家里来的时候,总会在精心布置的房间里、在恰如其分的布尔乔亚情调中受到招待。宝拉总是亲切有加地接待他们,领着他们屋里屋外地转转,带他们看看菊花和紫罗兰。又因为她本人就是谨慎小心的代名词,客人们喝完茶从这座房子里出去的时候,不会发现任何新的东西。
她辟出一间图书室,里面是清一色的爱情小说。佩德罗·巴尔加斯的唱片她几乎张张都有,艾尔维拉·里奥斯的也有几张。终于到了某个时刻,她再也没有多少需求,她的兴致只限于某种甜点、某款新近问世的香水,或是一份烹调得十分精致的鱼。再到后来,宝拉又想有个男人来爱她。虽说她犹豫了好长时间,是随便接纳一个她的忠实追求者好呢,还是干脆造出一个人来,满足她早年种种罗曼蒂克的幻想。可最终她还是明白了,其实她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必须走后一条路。如果她在镇子上的某个情人心生疑惑,甚至去调查一番,就会发现,在她的微笑背后,其实隐藏着女巫的本领。那样的话,接下来就会是恐怖、迫害和疯狂。
她创造了自己的男人。她的男人爱她。这男人英俊潇洒,名字叫埃斯特班,他足不出户,这也是理所当然。宝拉现在完全与世隔绝了,她不再请朋友们到家里来喝茶,而这些朋友们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座房子里有个男人在当家,于是便都心情郁闷地回镇子上去了。
此刻的宝拉正回想着自己扮演造物主的业绩。已经是夜里了;宝拉并没有感到心情有什么不舒畅,然而好像有一只冰冷冰冷的手压在她的胸口,沉甸甸地压在两只乳房之间。“我累了,”她对自己说道,“我操心那么多事情,又想得到那么多东西……”不用多说一句话,她就懂得了,当年上帝该累成什么样子。她也需要一个第七天,为的是让自己彻底心满意足。
埃斯特班从她旁边起身,用深邃的黑眼睛看着她,朝她微微一笑。他倒更像是她的儿子。
“宝拉。”他低声唤道。
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这样一个异常敏感多情、不受人世间任何约束、专心致志地爱着她的小伙子在一起,很难没有当母亲的感觉。埃斯特班从来不提任何问题,就好像随时在听候她的吩咐。这样最好。
突然,仿佛是听见了远方号角的呼唤,宝拉隐隐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病了,快要死了,自己的第七天将如约而至。
两位医生回到镇子上的时候,能告诉大家的话没有几句。接下来的一天也是一样。到了第三天下午,医生的汽车在广场上兜了个圈,停在了最大的那家车库门口。
这时,就该宝拉的朋友们出面来平息这个虔诚的小镇上全体基督徒喷发出来的怒火了。妻子们、姐妹们、镇子上的道德学究们呼吁,既然宝拉活着的时候就那么我行我素、离群索居,就让她一个人在自己的房子里烂掉好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的选择,就算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应当原封不动地保留下去。只有寥寥几人,总共只有五个男人,悄悄地在夜里去到那座房子,为他们的女友守灵。
车库的几个工人和旁边一家农庄的两个女人一起把那个死了的女人装进了棺材,又设了个灵堂。几位朋友看见埃斯特班的时候,几乎都没有感到吃惊。他们都是头一次见到他,都和他握了握手。埃斯特班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坐在一张高高的雕花靠背椅上,就坐在尸体的右边。他不时还站起来一下,走到宝拉身边,吻吻她的嘴唇,吻得很自然又很用力,朋友们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一个年轻的勇士上战场之前给他的女神的吻。吻过之后,埃斯特班又重新回到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目光越过棺材,直勾勾地盯着墙壁。
宝拉是太阳落山的时候死的,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朋友们孤孤单单地待在那里,身边只有她和埃斯特班。外面天气很冷。有几位在怀念他们的镇子,怀念床上装着热水的瓶子,怀念收音机里的新闻。
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注视着宝拉,这时的宝拉全身放松,仿佛终于把压在她孩童般小小的肩头那不堪重负的担子卸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灰扑扑的脸颊上投下一片细小的暗影。医生们说,她是慢慢死去的,但没有挣扎,就像一个果实渐渐熟了一样。五个朋友的脑海里交替着闪过一个温柔的念头:“她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为什么房间里进来这么多凉气?很突然,一阵一阵的,越来越冷。也许这凉气就来自房子里面,朋友们都在想;这是守灵的时候常能感觉到的那种凉气。来点儿白兰地吧……埃斯特班直挺挺地僵坐在扶手椅上,他们中的一位朝他望去的时候,只觉得突然有一阵恐怖的气息沿着自己的双手、头发和舌头袭来:透过埃斯特班的胸膛,他看到了椅子靠背上镂空的花纹。其他几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都青了。凉气像海潮一样弥漫开来。大门紧闭着,门外突然显出了浓浓的一团,那是月光照耀下长满蓝桉树的山冈的影子。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是透过紧闭的大门看到这番景象的。这时,墙壁退去了,眼前是乡村的景色,是邻家的农庄,一切都沐浴在满月耀眼的光辉下。埃斯特班已经成了一个胶冻似的气泡,依然俊美,依然可怜,连同他的扶手椅一起在一片不断扩展的虚无之中向后退去。从房顶射进了一束银白色的光芒,把灵堂里的灯光映照得黯然无光。这一刻,五位朋友都感到从鞋底升起一股新翻过的土地的潮气,带着青草和三叶堇的气味。他们面面相觑,面对这样的显灵,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四周只剩下了他们和宝拉,他们眼前只剩下宝拉,还有原野中,在那无处躲闪的满月的光辉下,静静伫立的灵堂。
一九四三年
唉,要是就待在办公室那该有多好。可是现在,为了回家,还得排长队等着上车。而有轨电车里,封闭的空气凝固了,没有时间流动更新,就像木薯粉熬出来的一碗浓汤,稠稠的,任由人们吸进呼出:真恶心。莱蒙德·维约斯从97路电车下来时心中一阵轻松,他在车站停住脚步,两只手拍了拍口袋,脸上一副被人抢了的神情。坐这一趟电车使他突然多了一笔花销。他心中暗想,难道又该修正一下预算了,怎么回事呢,刚才兜里还有一张一百比索,现在就只剩下两张十比索了。天已经黑下来了,六月里天黑得早。他想到书房里的沙发,玛利亚会送上热气腾腾的咖啡,还有用原驼肚子上的皮子做成的软软的拖鞋。再就是十点钟BBC的广播。
办公室使他精疲力竭,不堪重负,他被禁锢在那里,只要下班时间一到,他就会变成一只豪猪,冲开一切妨碍他下班的东西。什么国营铁路,什么会计室……七点钟,所有这些义务全都结束了,不早也不晚。八点一刻,他的悠闲时光正式开始,这时他会按响门铃,听见大门里面传来熟悉的闷闷的脚步声,紧接着会是问候,一两句问话,然后就是沙发。在会计室干活,五年过去了,那时他还年轻;十年过去了,他也还不算老;到九月份,九月二十二号上午十一点,就满十五年了。他有一张不错的履历表,有过四次职务晋升——这时,就像要把他的思路显现出来似的,他正沿着公寓的楼梯步步高升。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在图库曼买彩票他中过五千比索的奖,在萨尔西普艾德斯有自己的一小块地,他是《家庭》杂志的订户,和孩子们相处得很好,并不十分怀念成家以前的时光。他家里有妈妈,有奶奶,还有妹妹。沙发,咖啡,BBC。这就不少了,还有多少人连这个都……他已经上到了二楼,在楼梯的平台那里,佩拉埃斯的太太和他打了声招呼——如果她还是佩拉埃斯的太太的话,因为她时不时就把家变成了妓院,这已经成了整个街区的丑闻。他感觉这位太太好像稍微变得年轻了一点,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宇宙,”莱蒙德·维约斯想,“多愚蠢呀!”这都是那些喜欢玄学的人胡诌出来的蠢话。(他是从国立中央大学毕业的。)没有一个叫作宇宙的东西,只有亿万个宇宙,一个套着另一个,每一个宇宙里都有另一个宇宙,而在这另一个里,又有五个、十个,或者十四个不重样的宇宙。他就喜欢这样同心圆似的一环套一环的思维方法,也喜欢把各种概念按照一定的关联排列成行,至于这些关联是越来越强还是越来越弱并不重要。他可以从咖啡豆开始想起,想到装咖啡豆的是咖啡壶,又想到咖啡壶在厨房里,厨房在房子里,房子又是属于某个街区的……任何一件东西都可以向着它的两个方向展开联想:就说一粒咖啡豆吧,它里面就会混杂着上千个宇宙;而人类的宇宙则会是天知道多少个宇宙当中的一个。他想起来好像在哪里读到过,我们的宇宙也许只不过是另一个宇宙中某个小男孩在花园里玩耍时,从鞋底上脱落下来的一小块东西,自然,那花园里的朵朵鲜花就是我们天上的星星了。那花园属于某个国家,那国家属于某个宇宙,而那个宇宙又只不过是郊区某座房子的阁楼上一只被老鼠夹子逮住的老鼠的一小块牙齿。这郊区又是属于……它可以是某个东西上的一小块,可以是任何一个东西上的一小块,它的大小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可怜巴巴的幻觉。
那沙发呢。
没等他按门铃,玛利亚就为他打开了房门。她把白净的脸颊伸了过来,她脸颊上有时会显出两道浅浅的青筋,活像水瓶座符号上那两道弯弯的线条。莱蒙德亲了亲她,发现她的脸颊不像以往那样柔软光洁,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亲的似乎是另一张脸。他对人的脸颊并无太多了解,只是从电影里来判断而已,有时他还会在电影院里睡着了,就像有一回吃了太多的鹅肝酱那样。玛利亚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神情看着他。
“你比平时回来得晚了些,现在八点二十都过了。”
“都怪有轨电车。我觉得它在十一街那里停了好长时间。”
“哦。奶奶刚才有点儿担心。”
“哦。”
他听见门在身后关上了,于是把雨伞和帽子都挂在了走廊的挂钩上,走进了餐厅,妈妈和奶奶刚把饭菜端上桌来。他没有对妈妈说什么(她那条裙子明显已经太旧了,只是他以前没留心,他以前没怎么注意过这条裙子),走到她身边,吻了她一下。这种舒适的感觉甜蜜蜜的,正是人们希望和期待的那种感觉呀。妈妈的脸颊有点粗糙(这个很自然,因为妈妈经常给脸上脱毛),有点桃子的味道,还有扑克牌和粉红色发带的香气。只是这条裙子……可这时奶奶快活地竖起一根手指,把他叫到自己跟前,他用双手扶住奶奶瘦弱的肩膀(这肩膀太瘦太弱了,恐怕对他双手轻轻的抚摸已经毫无反应了吧),吻了吻她灰扑扑的额头,那额头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包着毫无反应的骨头。
“你为我担心了?我只晚回来了五分钟。”
“没有,我刚才是在想,会不会是中巴车耽搁了。”
莱蒙德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把双肘支在桌上。他没想起来像往常一样去洗洗手;奇怪的是玛利亚也没有提醒他,她可是对预防疾病自有一套坚定想法的,而且最能想象有轨电车的扶手上会有多少污染。他又想起刚才奶奶把有轨电车和中巴车弄混了,他从来不坐中巴车,他们大家应该都知道。除非是她听成了中巴车,而其实大家说的是97路有轨电车。
画还是同一张画,无非是那盏吊灯的光线在玻璃上反射出了怪异的光芒,这天晚上,那嘴唇变了模样,变厚了,而且颜色发青。从沙发这边看奥拉西奥叔叔的画像看得很清楚,莱蒙德不记得看见过画上的叔叔长着这样一副嘴唇,而且一只手还耷拉着,像一条打开的手绢。这幅画像上,奥拉西奥叔叔的两只手其实是插在口袋里的,只是因为书房里的吊灯怪异的反光才造出了苍白的手和发青的嘴唇。而且,这幅画像里的人,神情更像是一个女人,不像是奥拉西奥叔叔。
现在是BBC的“瞭望哨”广播时间。耳朵里听着节目中的评论,玛利亚又从沙发背后递过来热气腾腾的咖啡,再也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莱蒙德心怀感激地接过咖啡,两只脚在暖暖和和的拖鞋里晃动着,浑身上下都感到惬意放松,可是也许比起平日里的晚上,比起平日里晚上在家里待着的时光,还差上那么一丁点儿。厨房那边有人唱起了妈妈擦拭餐具时总唱的那首歌。就是那首歌,《淘气的玫瑰》,也有那么几回唱的是《小路》,唱的方法也和妈妈一样,只是声音沙哑一点,低沉一点,没准是下午站在阳台上眺望广场时受了点儿风寒。
“去告诉妈妈,让她吃点儿阿司匹林,把喉咙裹暖和点儿。”
“可她什么毛病都没有呀。”玛利亚坐在低低的扶手椅上看报纸,嘟囔了一句,“卢卡斯舅舅今天下午来过,看见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把咖啡杯放在小碟里,慢悠悠地看了妹妹一眼。她这是在开玩笑吧,他们的妈妈是有几个兄弟,可是都已经过世了。她拿报纸挡着还在装相,那就最好先顺着她说,还要比她说得更活灵活现一些。
“可惜卢卡斯舅舅不是医生。要不然他的意见就更有价值了。”
“他不是医生,但他什么都懂。”玛利亚的声音听上去很认真,一双手轻轻晃着报纸,从莱蒙德这里看过去,这双手好像比玛利亚的手要大出好多。
“我怎么觉得她嗓子有点儿哑。奶奶呢,还没睡觉吗?”
“嗨,你知道的,她睡得晚。她还有一大堆毛线活儿要织呢。”
她还是在开玩笑,莱蒙德明白,这会儿去破坏她高涨的兴致有点儿不太厚道。就像他们小时候玩假扮大人的游戏那样,他们假装成了家,有了孩子,还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整天互相问这问那的,打听着对方的家庭和配偶,还打听小劳尔和玛卢查身体怎么样了……直到有一天他们俩吵嘴了,这才重新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好奇怪呀,甚至可以说令人心里有点伤感,玛利亚竟重新玩起了那一套老把戏,就好像老祖母真的会织什么毛线活似的。这会儿她正朝大门口张望着,好像在等什么东西。这女孩有点怪,她突然梳了梳拢在一起的头发,让头发透了透气。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在这个家里,门铃从来不会在这个钟点响。
“会是哪个冒失鬼呢?”莱蒙德低声说。
玛利亚早已站起身来,走到了门边,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老天爷啊,你真怪!当然是看大门的那个女人呀。”
这事儿并不那么理所当然,因为看大门的女人从来没在这个钟点来过。玛利亚接过几封信和邮箱的钥匙,面无表情地关上大门,凑到灯前,把信一封一封地看了一遍,手差点儿就挨到莱蒙德头上。
“全是写给妈妈的信。”她说这话时有点沮丧,“贝贝还是没给我写信……那就让他等着我给他写信吧。哼,让他慢慢等吧。”
妈妈在连衣裙的下半截围了条围裙,她一边解围裙一边走进了书房。她的两只手在热水里泡得通红,一脸满足而疲惫的微笑。她接过那一沓信件,把它们塞进一个大大的衣兜,那衣兜口上镶了一道漂漂亮亮的粉红色波浪花边,可莱蒙德总觉得衣兜口有那么个玩意儿不伦不类的,倒像是把衣领错镶到了衣兜上。那么她的衣裳领子是什么样呢?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光秃秃的,只是把布折了一道,还皱皱巴巴的。莱蒙德正在暗想玛利亚说的那个贝贝是何许人也,还想妈妈对裙子什么的一定懂得不少,因此妈妈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便朝她微微一笑。
“你累了吗?”
“累倒不累,和平常一样。今天晚上的新闻没什么意思。”
“那咱们听会儿音乐吧。”
“好吧。”
他调了调收音机,等了一会儿,选了个台,又换了个台。妈妈去哪儿了?玛利亚又跑哪儿去了?只有奶奶慢慢走过来,她不是早就该上床睡觉了吗?里奥斯大夫这样嘱咐过她的。她在扶手椅前弯下腰,仔细地看着他。
“你上班的时间太长了,孩子。从你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奶奶,我一直就是这样上班的。”
“对呀,可你上班的时间还是太长了。这是放的什么音乐呀?”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纽约那边的台吧,爵士乐。要不然我把它关了,你觉得呢?”
“别,我挺喜欢的;这个乐队不错。”
真是习惯成自然呀,莱蒙德心想,就连老一辈的人也是如此。一天之前,也是在这个钟点,他们还觉得这东西令人作呕,说这是给狗听的音乐,是来自地狱的惩罚,可这会儿就已经接受它了。他实在佩服奶奶的身体还是那么强健,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倒她,让她早点上床睡觉;今天晚上她如此任性,说明她身体健康,脑筋清楚。奶奶弯下腰来,从挂在椅子上的一个包里取出一件黑毛线活和几根毛衣针,又用一种洞察一切的目光深沉地凝望着这些东西。莱蒙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他觉察不到家里有些习惯正在变化;他在办公室里一坐就是那么长时间,不分白天黑夜,埋头于那些会计事务间……他觉得和家里人很疏远,他想,她们多少个星期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就像个机器人一样,晚上回到家里,换上拖鞋,听一会儿BBC,然后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与此同时,妈妈在不断地修剪自己的裙子,玛利亚在和贝贝交往,奶奶在学织毛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自己和家人这么疏远,和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越来越不像,想来自己不算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吧。人生在世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而国营铁路办公室,那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情。总而言之,如果这个家里有了些什么变化,他没有理由出面去说三道四;他也不可能让家里的大事小情都顺着自己的意愿。此外,这些变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吊灯上的光线有了点儿改变,让奥拉西奥叔叔变了模样;妹妹有了个男朋友;看大门的女人自作主张改变了下午送信的习惯;妈妈缝了个怪怪的衣兜;奶奶精神头更足了,肩膀也不像从前那样瘦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都是些小事情,这种事每个家庭里都会不断发生的。
“卢西娅!”卧室那边传来了妈妈的喊声(她嗓子的确是哑了)。
“来了,妈妈。”玛利亚答应的时候没感到一丝意外。
终于他什么都不愿再想,所有人都睡了,他也该去睡觉了。他喜欢卧室里的灯光,对他那双被一行行数目字伤得不轻的眼睛来说,这灯光朦朦胧胧的,十分柔和。他不经意地一番机械动作之后,睡衣仿佛是自己套在了他的身上;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关了灯。
他本不想再见到她们几位。所以,之前她们来到沙发前对他说晚安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接受了她们三次亲吻,听见了三声晚安,然后是三个人走向卧室的脚步声。那时他关上收音机,打算思考点儿什么;可现在他躺在床上,又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就在刚才和现在之间,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弄懂。他真正弄懂的只是一些再愚蠢不过的思想,比方说:“正因为所有的部门都是一样的,我可能被……”连想都没来得及想完。还有这个,算是不太愚蠢的吧:“我是不是正在开始……”然后,仿佛是给他这种日常的习惯思维方式做一个小结:“也许明天会……”所以他上床躺了下来,好像只要一进入梦乡,这些他十分不情愿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就都会戛然而止。天一亮,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只要天一亮。
莱蒙德也许是睡着了,可是他根本区别不了哪些是半睡半醒时的念头、哪些是他做的梦。也许他睡到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爬起来(可这些都是他很久很久以后,在国家邮政电讯总局的办公室里,从一本厚厚的书里笨手笨脚地抄录什么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的),在家里转来转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转,只知道他非这样做不可,要不然就得忍受失眠之苦。他先来到书房,打开电灯,他要看一看墙壁尽头挂着的奥拉西奥叔叔的画像。她们已经把这幅画像弄得面目全非,现在那儿挂着的是一幅女人的像,手垂在身边,嘴唇细嫩,还因为画家一时心血来潮被画得发紫发青。他想起来了,玛利亚不太喜欢奥拉西奥叔叔的这幅画像,有一次还说过要把它摘下来。可他并不认识画上这个表情僵硬、面相不善的女人。这女人不是他们家的人。
从奶奶的卧室那边传来一阵沉重的鼾声。天知道莱蒙德是不是真的走到了那里,进了房间,在书房昏暗的灯光下察看那张面孔。那张脸靠在枕头上,活像是印在一枚长毛绒制成的钱币上的一幅侧面像。两条粗粗长长的黑色发辫搭在枕头上。在暗处,只有把腰弯得很低,莱蒙德才能认出这侧面像是奶奶。可是这漆黑的大辫子,健壮的双肩,还有那强有力的鼾声又是怎么回事呢?接下来他多半从那里回到了餐厅,也可能停住脚步去听了听玛利亚和妈妈的呼吸声,她们俩睡在同一间卧房里。他没有进去。不能再进别的卧室了。他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插上插销——这插销太久没用过,已经锈了——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关了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家里转了这么一大圈;有时候人会梦见自己在家里走来走去,而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而已:突然在梦魇中抽泣,一遍遍呼唤什么人的名字,看见他们的面孔,估量他们身材的高矮;还有那个不知道写信的贝贝。
天亮了,门把手在响。莱蒙德坐起身来,这才想起自己把插销插上了。这事儿做得有点儿蠢,玛利亚准会拿这事儿没完没了地开玩笑的。好在睡衣就在身上穿着,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跑过去把房门打开。卢西娅朝他莞尔一笑,端着早餐盘进到房里,在床边坐了下来。她好像对他把房门插上这件事并不感到奇怪,而他对她的见怪不怪也并不感到吃惊。
“我以为你已经起来了。你睡过头了,肯定要迟到的。”
“现在离十二点还……”
“可是你十点就要上班的呀……”卢西娅说话时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惊讶。她是个金发女孩,个子高高的,就像所有的金发女孩一样,她那身棕色的皮肤和她的发色无比地协调。她把牛奶咖啡搅拌均匀,盖上糖罐,走了出去。莱蒙德看见她穿了条白裙子,上衣被年轻的乳房撑得鼓鼓的,因为是早晨,她的头发随便挽了个发髻。他插上房门这件事儿做得对不对呢?他一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件事,可他又一想也许这事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这时卢西娅又出现了,这回是给他送来一封信,她带着一丝友善的微笑在门口把信递给他,然后走了。信是寄给一个叫豪尔赫·罗梅洛的先生的,还有街道和门牌号。除了收信人的名字,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可是名字也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因为卢西娅把信递给他的时候还带着笑容。这件事儿不会像看上去那么荒唐,只是把莱蒙德·维约斯这个名字写成了豪尔赫·罗梅洛;信里面装的是一张舞会的请柬,还有来自C. D.的最诚挚的问候。
此刻的他只觉得肩膀上、舌根、后脑勺到处都沉甸甸的;鞋带好像永远也系不完,打领带也成了一件漫长的毫无意义的差事。
“豪尔赫,你要迟到了!”
是妈妈在叫他,她的嗓子真的哑掉了。你要迟到了,豪尔赫。不管怎样,离十二点还……该走了,该回到真实生活中去了,回到会计室,还有昨天没做完的财务报告。喝点咖啡,抽上一支烟,做财务报告,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宇宙。是该走了,问候什么的就省了吧。不用问候了,走吧。
他悄悄来到书房门口,从右边的门走了进去,就好像以前从来没有从顶头的走廊进去过一样。可这都没什么要紧的,现在对他来说,从哪个门进去都一样,无所谓,画像中的那个女人似乎在暗中窥视着他,他已然不以为意,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了。离大门口还有两米远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他有点不知所措,路易莎从厨房里飞奔而至,手里还拿着把鸡毛掸子,她把他一把推开,满脸都是开心的笑容。
“豪尔赫,别挡路,你这个家伙!”
他让到了一旁,大门打开了。看见玛利亚穿着出门的衣裳仔细打量着他,他心里一点也没觉得奇怪。路易莎拉住玛利亚的手,让她进来。
“你总算见到这个家里的男人了!正好他今天晚了一些……这是我哥哥豪尔赫,这位是我的法语老师玛利亚·维约斯小姐,你知道的……”
她向他伸出手来,脸上是一副问候别人时该有的机械表情。莱蒙德迟疑了片刻,想看看会发生点什么事,可他妹妹的手还伸在那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也伸出了右手,做这个动作倒没有他想象得那样困难。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要是喊出声来,说她就是玛利亚而且……那就太愚蠢了。他只是想,他本来有可能把这句话说出口的。他也只是这么一想,并不感到后悔。没什么可后悔的,这只不过是一个人无数念头中的一闪念罢了。甚至可以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过这样的一闪念呢。相反,他现在心里倒觉得,能被介绍给玛利亚·维约斯小姐是件挺惬意、挺愉快的事情。要是你不认识某人,被人介绍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九四五年
我像一个微笑的人,在转过身去时突然
注意到他在镜子里的模样。
——T. S.艾略特
但每一次,到最后都是我把他们说服了。他们都是些好心人,想把我从这种孤独的生活中拉出去,想带我去看看电影,喝喝咖啡,再陪我去市中心的广场上没完没了地兜圈子。可是我一次又一次拒绝,要么微微一笑说声“不了”,要么就一声不吭,使他们的邀请全都落了空。四年来,就在这里,在齐威尔科伊这个城市的市中心,我悄无声息,离群索居,过着自己的日子。因此,我同城的居民会怀着善良的愿望听说六月十五日发生的那件事,从中看到的只会是某个偏执狂的神经症第一次发作,我这种齐威尔科伊成分甚少的生活方式自然会让他们这样揣摩。也许他们的揣摩也自有道理,而我只是要将这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这是我只能从外部理解的事情,要把它们最终还原到过去,并使它们从此定型,不再改变,这也算是一种办法吧。而且,否认它们曾经发生过是很愚蠢的,说不定它们还能引出一段很好听的故事呢。
按我自己的理解,我在齐威尔科伊过的是一种研究和学习的生活(而当地人过的才是一种自我封闭的生活)。上午我在师范学校讲课,课会上到中午,有时也会上到稍晚一些时候;我总是沿着同一条路线回到堂娜米凯拉的出租屋,和几位银行职员一起吃午餐,然后立即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在那里,整个下午,两扇高高的窗户上都有灿烂的阳光。我备课备到三点半,那以后的时间便完全属于我自己了。换句话说,我可以按自己的爱好去学习。我打开马丁·路德的圣经,两个小时里,我一点一点啃着德语,当我能顺顺当当地读完一个章节,而不用去参考我那本奇普里亚诺·德瓦莱拉的译本时,就会欣喜若狂。我也会突然放下手头的工作(有时我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中会突然冒出一些新的兴趣点,就毫不迟疑地做出反应),烧上一壶开水,一面听着世界广播电台的某个下午播报,一面小心翼翼地往那只陪伴了我多年的瓷罐里倒上些马黛茶。用我在师范学校里的学生们的话来讲,所有这一切,都叫作“休闲”;不待马黛茶的滋味品完,我就会兴致勃勃地投入到新的阅读中去。阅读的内容随时代而变化,一九三九年我读的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一九四〇年读的是英美小说,艾吕雅和圣琼·佩斯的诗集,一九四一年读刘易斯·卡罗尔(一直读到精疲力竭)和卡夫卡,还读了法同写的几本关于印第安人的书;一九四二年读了伯里的希腊史、托马斯·德·昆西全集、厚厚的一本写桑德罗·波提切利的传记,外加十二部弗朗西斯·卡尔科的小说,读最后这些小说,仅仅是出于提高我的法语俚语水平这样一个崇高目的;末了,今年,我同时开展几本书的研读,一本是路易斯·昂特迈耶编写的盎格鲁撒克逊美洲现代诗歌集,另一本是约翰·艾丁顿·西蒙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史,还有——也算是心血来潮吧——有关古罗马帝王的全套书籍,从古代的部落英雄一直读到阿米亚诺·马塞利诺那本书的最后一章。为了完成这个宏伟计划,承蒙学校图书管理员的慷慨准许,我把这些人的作品都搬了回来:塔西陀、苏埃托尼奥、帝王史的诸多作者,当然还有马塞利诺。当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详尽地了解了直到普罗博为止的所有帝王们的生活;我房间的墙上就贴着一张大大的卡片纸,上面逐个记录着那些罗马人的名字和每个人的在位时间。我这样做倒不是为了加强记忆,更多的是为了寻开心。我早已十分愉快地察觉,每次堂娜米凯拉的女儿们到我的房间里来打扫卫生的时候,这张卡片纸总会赢得她们惊讶敬佩的目光。
“而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为了给我身处的周围环境增光添彩,我还会加上有限的几种元素:许多首诗歌(几乎全都是我写的,天哪!),第五期的《图片报》,几个夜间娱乐节目,比如BBC和旧金山的KGEI的节目,一瓶Mountain Cream牌威士忌,一块硬纸板,那是我用铅笔刀玩飞镖的地方,当然有时也举行有奖飞镖比赛,只是我从来没赢过;还有高更、梵高和乔托的画作的复制品,这些画作都和前面列举过的那些东西一样,没有经过认真挑选。我去看的有限几场电影,也都是因为当地的电影院阴差阳错搞来一部雷内·克莱尔、华特·迪士尼或者马塞尔·卡内的片子。没有人到我这儿来作客,只有一位老师不时来走动走动,而且每一次都被我的粗鲁吓得不轻;再就是一些以前教过的学生,他们发现我还算是一个挺和气的辅导老师,可能也算一个可以发展但被无限期推后的朋友吧。
我十分清楚,我所叙述的内容,到目前为止倒像篇日记,是未来的传记作家打进《法兰西科学院周刊》的体面做法。可它也许又是必要的,为的是能让某个可能看到这些文字的读者像我一样,为六月十五日那天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感到不安。有一种疾病叫作幽闭恐惧症,我自认为对它有免疫力,而不是相反。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把我正在阅读的内容融会贯通,也没能弄懂在《使徒行传》第十章里,哥尼流为什么会去呼唤使徒彼得。我进展得很艰难,时时要战胜自己内心的空虚,战胜那种把书一合跑到大街上去、跑到这个房间以外去的疯狂愿望。我在这场灵魂与灵魂之间的苦战里奋力挣扎,最终放弃了路德的书。要想看懂这些简直不可能,可它同时又是那么简单:“我不推辞而来……”,第十章,第二十九节。终于,一个比我更强大的力量把帽子塞在了我的手中,好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的房间,走了出去,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迈开步伐。
对于像我这样讲求秩序和效率的人的精神来说,漫无目的地行走是最不愉快的几件事之一。不过,阳光像温柔的手指一样抚摸着我的后脑勺,风中有鸟儿在鸣唱,空气宜人,不时还有漂亮女孩对我微笑,她们大概是看见我在四点钟刺眼的阳光下不断眨眼睛感到奇怪吧。我走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人行道和一座座房屋让我想起许多往事。我的心恢复了宁静,可这种宁静并没能让我产生再回到我的房间里去的愿望,我离那间房子已经有好几条街远了。我的身体又体验到了那种美妙的感受——那是多少回我在夏天的海滩上体验到的感受呀——想融化在阳光里,投身于蓝天中,让自己的躯体消失,只留下一点能力,去感受温暖、天空和舒适。闲适的夏日终于过去了,它持续了多长时间哪!然而,秋日里的这个午后,它是一种安慰,甚至近乎一种承诺;我感到浑身轻快,因为我终于走了出来,放纵一下自己,让魔鬼把自己从那些神圣的文字中解脱出来。
走到卡洛斯·佩耶格里尼大街和里瓦达维亚大街的街角,就是省银行大楼那个地方,一切都改变了。有谁玩过图帕克——阿玛鲁吗?它是一种灵与肉的游戏,让你感到自己既想去做一件事,又想去做另一件完全相反的事,让你在想往右走的同时又想往左。就这样,在银行的那个路口,我一面欣然准备走向秀丽宽阔的齐威尔科伊广场,同时却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从哥尼流和使徒彼得那里获得的力量,引领着我头也不回地沿着里瓦达维亚大街走下去,这样就不可避免地离广场越来越远。我不得不一直沿着这条太阳照不到的阴暗街道走下去,把树木呀、广场上那些舒适可人的长条椅呀,全都抛在了身后。有那么一阵,我也曾抗拒过,但那股力量粉碎了我的一切反抗;我觉得自己耸了耸肩,那是我经常被女友们合情合理地责备的动作,然后就听之任之了,这时我又一次感到了下午时分那暖洋洋的空气,远远地看见了午后的人行道街沿,看着它怎样一点一点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
“天啊,这不是堂娜艾米莉亚的家吗。进去问候问候她如何?”堂娜艾米莉亚是我在齐威尔科伊为数不多的女性友人之一。她在师范学校教外语,正到了母性压倒一切转瞬即逝的激情的年龄,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生性和气吧,她很爱我。有那么一两回,她曾经指给我看说那就是她家,并邀请我去喝茶,只是我当时没去。可今天下午……当我再这么一想的时候,我的手指头已经按在了门铃上,能听见从后院传来的清脆响亮的铃声。我站在门廊下开始想,该对堂娜艾米莉亚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这次不同寻常的造访呢。就对她说是有一股图帕克——阿玛鲁的力量……这太荒唐了。唯一的解决办法会有点儿布尔乔亚:就说我从这里路过,突然想到,等等等等。我就这样一面琢磨一面继续等候,但是没有人过来开门。
我又按响了门铃,这一回应该到处都能听得见,就连街对面人行道上也该听见了。于是,等了一会儿,我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我径自沿着门廊走了进去,走进起居室,就好像是走进自己的家一样。
就好像是……
可这就是我的家呀。我凭直觉感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几乎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头皮稍微有点发紧。这起居室的家具和堂娜米凯拉家一模一样;左手边那扇门,毫无疑问通向客厅,那边不就是我的房门吗,就是通向我的房间的门。
我站在房门前,心中尚有一点清醒的意识,随时准备拔脚逃走;就在这时,我听见房间里有人咳嗽。
和按门铃时一模一样,我的手又一次先于我的意识而动,径直按下那熟悉的门把手,推开门走进了客厅。可这里并不是什么客厅,而是我的书房,不折不扣地就是我的书房。为了让这场景更加完满一些,书房里的书桌前,甚至有一个我,就坐在阅读架那里读马丁·路德翻译的《圣经》。我,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条纹的旧睡袍,脚上套着双保暖拖鞋,那是今年秋天妈妈送给我的礼物。
我勉强来得及想出一个解释。尽管它的文学色彩太浓,而且有点自我保护的意思,我还是会在这里向读者坦诚相告。“上帝啊,这不是莫泊桑笔下的那个奥尔拉吗。现在我们俩得好好谈谈了。”这样一想,我身上主动积极的立场消失了。我成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的一件东西,成了一个聚精会神的旁观者,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幕日常生活场景,害怕得已经不知道害怕。
我看见自己在查一本福尔词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庄严诵读《圣经》的章节,声音就像是从唱片里传来的,有点变音。哥尼流用德语高声呼唤着使徒彼得,而彼得见到食物的异象之后,一面宣讲着主的话语,一面来到了他的贵客家中。当我走出家门,也就是堂娜米凯拉的家门时,这一切本来就没有结束,而现在又天衣无缝地接上了。突然,我又看见自己扔下了书本,打开收音机。我走到自己身旁,把壶放在火上烧水,当收音机里播放一首印加歌曲时,我还兴致盎然地随着歌声吹起了口哨,惟妙惟肖地模仿那种北方人的腔调。我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对我的存在毫不介意,连看都没看过我一眼,谢天谢地这不是奥尔拉。我全神贯注于甜甜的马黛茶和音乐组成的仪式之中,最多也就像一个人从镜子面前走过时那样,对自己的影子毫不在意地瞟上一眼。我听到解放者的轰炸机群是怎样把潘泰莱里亚岛夷为平地,乔治国王又是如何去了非洲,在那里士兵们看见他的时候齐声高唱《他是个快乐的好小伙》,还听见佩德罗·巴勃罗·拉米雷斯将军决不允许用生活必需品进行投机买卖。这时天色已晚,我打开灯,把一只转椅拖到桌旁,找出西蒙兹的那本《意大利文艺复兴》第一卷,专心阅读起来,时而露出微笑,或者记点笔记,时而情绪激烈地发表几句异议,时而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赞同作者的观点。突然——因为到了这个钟点我通常会觉得膀胱发胀——我把书往桌上一放,穿过我的身旁,走出了房间。戏正演到一半,演员却跑掉了,看戏的人心生恼怒,也跑掉了,不过他是像疯子一样跑到了大街上。他一下子从这场令人难以忍受的荒唐闹剧中清醒了过来。
终于——用这个词的心情只有我自己能体会到——我回到了家中。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我走过去告诉我和善的女房东说,今天晚上我就不吃她做好的烤肉条和新鲜莴苣了。堂娜米凯拉仔细端详了我半天,然后说我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街上冷极了。”我随口应付了一句,“我想马上上床睡觉。明天见。”
穿过院子的时候,进来了一个女孩,抱怨说外面又热又闷。我低下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切都和平日里一样。我看见我那本圣经还翻开在下午我离开时的那一页,旁边放着铅笔和那本福尔词典。词典旁是一卷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的诗集,我那时正想慢慢地弄懂这些诗的意思。和平日里一样,气氛温暖而舒适,一切都按照我的任性和习惯摆放着。
我来不及细想,找出几粒镇静药,喝了口水,又调制出一杯冲剂。已经十点钟了,我还睡意全无,肯定是睡不着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只得与黑暗和寂静为伴。我记得自己就这样在书桌前坐了好几个小时,自己也很吃惊怎么就用铅笔刀(就是玩飞镖比赛的那把小刀)在木头桌面上刻下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其实这什么也不想才是一种最可怕的思维方式。我就这样看着自己把木头一点一点刻下来,笨手笨脚地刻出了一个G和一个M。然后天就亮了,给我提了个醒:九点钟我还有课要上。我和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醒来时发觉,原来在这样臭气熏天、厕所一样的地方,也还是有无尽的美景的。
我怎么会给孩子们讲起荷兰地理课,还讲起戴克里先时代那种四帝共治制度?这堂课对我是个永久的谜,恐怕对孩子们也是如此。下午,我做了任何人处在我的情况下都会做的一件事:到堂娜艾米莉亚家去,刻不容缓。
我把手指按在门铃上的时候才察觉到,我现在的行动和一天以前有天壤之别。我现在异常冷静,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成竹在胸。如果说所谓的谜就这么简单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去揭开谜底。我会对这个朋友说些什么呢?这次调查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询问,堂娜艾米莉亚和齐威尔科伊城里所有人都认为真实可靠的事情,其实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我从家里出来时并没有细想自己该采取些什么措施。我只记得往兜里塞了把勃朗宁手枪,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带上它,反正会有用的。
在她的起居室里,堂娜艾米莉亚朝我和蔼地微微一笑。请进,太荣幸了。而我总是有点不知所措。能在家里见到我她太高兴了,别客气,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听见这话我不寒而栗);对不起我没来得及换衣服,太早了,而且……我几乎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我穿过门廊,走到起居室,握住她的手,便急忙向左边看去,想看见那扇门。我真的看见了一扇门,但不是我房间那样的门,而是一扇更宽、更厚实的门,玻璃和里面的门板之间有一道厚厚的帘子,上面布满流苏花边。
“那儿是客厅。”堂娜艾米莉亚说,我审视的目光和我的沉默让她略微有点惊讶,“您要是愿意,我们进去吧。”
我喃喃地说了几句客气话:您先生怎么样,跟您住在一起的几个小孙子又怎么样……可是堂娜艾米莉亚已经打开了那扇门,在我之前进了客厅。我想:“她马上就会看见我待在那里,然后就会发出一声尖叫。”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也跟着走进了客厅。
这是一间有钱人家的漂亮客厅,贴着樱桃色的菱形图案墙纸,隐约摆着些亚热带水果,靠墙放着一张摄政风格的小桌,上面是家人的肖像,还有一尊伏尔泰的半身像,稍远一点有一张大大的写字台,桌腿都是用车床旋出来的,漂亮极了。
“我有时候在这里工作。”堂娜艾米莉亚说着,一面请我坐下,“可这地方有点儿冷,又太吵,所以我总是在我大女儿的卧室里改作业、备课,那儿也亮堂些。我的几个小孙子爱到这里来玩……您可不知道要防着他们把东西打碎有多难!”
我觉得身上生出一种幸福的感觉,沿着鞋子和小腿升腾,顺着神经和血管美妙地涌上心肺之间。我一定是松了口气,还夸了几句家具陈设什么的,因为堂娜艾米莉亚对我讲起了每幅陈年肖像的前因后果,一一列举了家里的大小神灵。我沉浸在一切终于水落石出的幸福之中,我明白了,先前那些都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错觉产生的奇思怪想。我该把威士忌和溴化物镇静剂都戒掉一段时间,试一试休息疗法,摆脱那些荒唐的噩梦。因为在这间客厅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想起自己的房间和我这个人;因为这一幕就好像是从那么多的糊涂事里彻底解脱;因为……
“因为昨天,”堂娜艾米莉亚说,“我一整天都在乡下,照料农庄里的小兔子。佛兰德斯的兔子,您知道……”
昨天。堂娜艾米莉亚一直在乡下,照料她那些小兔子。就在离解脱一步之遥的时候,我感到有一只冰冷冰冷的手慢慢揪住我的后脖子,将我向后拉去,向另一边拉去。而就在这时,堂娜艾米莉亚打住了话头,轻轻发出一声恼怒的惊叫。她痛苦地望着那张漂亮的写字台。
“这帮孩子!”她叹息道,握起了双手,“我早就知道他们迟早会把这张写字台毁了的!”
我朝写字台俯下身去。在它的一边,几乎靠着边缘的地方,有人用一件锋利的东西刻了几个字母玩。字母乱七八糟地连在一起,但可以认出来有一个G,还有一个M。刻这些字母的显然不是什么能工巧匠,而是某个人闲得没事干,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顺手拿起旁边的一只铅笔刀,干下了这事儿。
一九四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