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所有的鬼魂都知道,杜孤·凡是个吸血鬼。他们倒不是怕他,只是每当夜半三更他从坟墓里飘然而出,进古堡去寻找他心爱的吃食的时候,他们都会给他让出通道。
杜孤·凡长了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面孔。说起来,他于一〇六〇年死于一个小孩之手,那孩子带着投石器,名字也叫作大卫。自打那时起,他吸了那么多的血,加上棺材板又常年泡在水里,他暗淡无光的肤色里已经隐隐渗进了木板的颜色。他脸上唯一还带点儿生气的就是那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宛达女士,她正躺在从小睡到大的床上,熟睡得像个婴儿。
杜孤·凡无声无息地行走着。生与死在他心中交织,最终变成了非人的残忍习性。他是吸血鬼,一身深蓝色的装裹,总是给所到之处悄无声息地带去一股变了味儿的香气。他在古堡的一条条走廊里穿行,寻找着身上有血的活物。倘若当时就有制冷设备,他一定会被气得半死。仿佛预感到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宛达女士睡觉的时候用一只手挡在眼前。她就像是一件温馨可人的珍宝,一片亲切宜人的绿草地,一尊女神的雕像。
杜孤·凡有个值得称颂的习惯:他行动之前总是不假思索。这会儿,他站在床前,轻轻地用已经腐朽不堪的手褪下这尊有节奏起伏的雕像身上的衣裳,吸血的渴望顿时消退得一干二净。
吸血鬼也会恋爱,这在以往的传说中闻所未闻。倘若他事先能仔细想一想,他那与生俱来的习性自然会让他在爱情的边缘幡然止步:爱情终究不如去吸上点儿干干净净、生机勃勃的鲜血来得要紧。可宛达女士对他来说绝不仅仅是一盘可口的点心。他们两具身体之间原本被饥饿阻隔,这空间,一下子,张张扬扬地,被她的美貌填得满满当当。
没有丝毫的恍惚,杜孤·凡带着巨大的贪婪投入到这场爱情之中。宛达女士从梦中猛然惊醒,被眼前景象吓得忘记了自卫。半是梦境半是昏厥之间,她像夜里一道洁白的光线,落入了情人的手心。
事实上,天快亮的时候,吸血鬼在离开之前,天性使然,还是忍不住在这个昏迷过去的卡斯蒂利亚女人肩上略微吸了一点儿血。事后回想时,杜孤·凡这么对自己解释道:对于昏厥过去的人来说,放点儿血是会有好处的。和所有人一样,他的思维比起他的本能行为总显得不那么光明正大。
古堡里召开了一次会诊,鉴定结果不太妙,人们还举行了驱邪和诅咒活动,此外还请来一名英国护士,人称威尔金逊小姐,她喝起杜松子酒来就跟喝水一样。宛达女士在生死之间挣扎了很长时间(原文如此)。有人说这是一场做得太过逼真的噩梦,但在某些有目共睹的证据面前,这个假说不攻自破。等了一段时间,她确信无疑,自己肯定是怀孕了。
紧锁的大门使得杜孤·凡的一切企图都落了空。现在这个吸血鬼只能在孩子和绵羊身上找吃的,最恶心的是他有时候还得从猪身上吸血。但和宛达女士的血比起来,所有别的血液都像是凉开水。即便是吸血鬼的秉性也无法阻止他去做一种简单的联想,去回想起那血液的滋味,在那血液里,他的舌头曾像一条鱼那样有滋有味地游弋。
白天,他的坟墓毫不通融,他必须等到鸡叫才能出来,肚子里饿得发慌,浑身的骨头就像是散了架一样。他再也没有见过宛达女士,一次又一次地任由步伐把自己带向那条走廊,可每一次都不得不在那把黄灿灿的大锁前停下脚步。杜孤·凡在精神上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有几次,他躺在他那阴暗潮湿的石头墓穴里想,也许宛达女士会给他生一个儿子。这时心中的爱情比肚子里的饥饿更让他煎熬。他甚至狂热地梦想自己回去把锁砸烂,把她抢出来,然后建造一个供两人使用的宽敞一些的新坟墓。他身上显出了打摆子的症状。
在宛达女士的身体里,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一天下午,威尔金逊小姐听见女主人在大喊大叫,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脸色苍白,神情伤感。她隔着绸缎一下下敲着自己的肚子,嘴里说着:
“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像他爸爸。”
吸血鬼也是会死的(不难想象,想到这一点他就心生恐惧),杜孤·凡命悬一线,但他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和他一样机灵敏锐,总有一天会想出什么办法把他母亲带到自己身边。
宛达女士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浑身轻飘飘的。医生们议论纷纷,什么大补的药也都没了用处。她嘴里还是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像他爸爸。”
威尔金逊小姐得出了一个结论:小吸血鬼正在凶残无比地吮吸妈妈的血。
医生们知道以后,提出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合理合法地让她流产;但宛达女士拒绝了,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一面还隔着那层绸缎用右手抚摸着肚子。
“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像他爸爸。”
杜孤·凡的儿子长得很快。他不仅仅占据了他应该占的地盘,还侵占着宛达女士身体里其余的空间。宛达女士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她身上已经没了血液,要是说还有一点的话,那也全在她儿子身上。
到了人们觉得应该临盆的那一天,医生之间议论纷纷,都说这一定会是一次怪异的分娩。他们四个一组围绕在产妇床边,等候着杜孤·凡作恶后的第九个月第三十天的夜半时分。
威尔金逊小姐待在走廊里,看见一团黑影越走越近。她没有大喊大叫,因为她非常明白,即使喊出来也没有任何用处。说老实话,杜孤·凡的一副尊容实在是让人看了以后笑不出来。他的脸原本是土黄色的,这时变得一片青紫。结成一团的头发下面,在应该长着眼睛的地方,晃动着两个含着泪珠的大问号。
“他绝对是我的。”吸血鬼用他们那帮家伙才有的随心所欲的口吻说道,“谁都休想阻挡我对他的关爱。”
他说的是他儿子;威尔金逊小姐哑口无言。
医生们在床的一头挤成一团,努力互相证明自己并没有害怕。他们开始觉察到宛达女士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皮肤突然变得乌黑,双腿处处肌腱暴起,肚腹一点一点自然而然地变得平坦,连她的性别都变成了男性。那张脸不再是宛达女士的脸,手也不再是宛达女士的手。医生们都被吓得半死。
这时,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这具曾经属于宛达女士的身体,现在成了她儿子的身体,这身体从床上缓缓挺直起来,把双手伸向了敞开着的大门口。
杜孤·凡走进了房里,从医生们面前走过,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径直握住了他儿子的双手。
他们俩互相注视着,仿佛早就相识一般,穿过窗户飘然而去。床有点皱巴巴的,医生们围在床边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看着桌子上他们这个行当的各种器械,看着那台用来称初生婴儿体重的秤。威尔金逊小姐则靠在门边,绞着双手,不断地问呀,问呀,问个不停。
一九三七年
那场架不是他挑起来的。是卡里说:“你是个胆小鬼、小人,还是个蹩脚透顶的诗人。”这话一出口,就像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话语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
普拉克朝着卡里走近了两步,开始揍他。他一度以为卡里也会用同样的力气还击,可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有他的双手,用惊人的速度,借着闪电般的爆发力,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卡里的鼻子上、眼睛上、耳朵上、脖子上、胸膛上、肩膀上。
普拉克直面正前方,急速晃动着身体,一步不退,一步不退地击打着。他的眼睛充分估量着对手的身影。可他的一双手估量得更加精确;他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一下接一下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就像汽车上的活塞,也像其他任何急速运转的东西一样。他殴打着卡里,一下接一下打个不停,每一次他的拳头落在那团滑溜溜热乎乎的肉上,毫无疑问那就是卡里的脸,他的内心便一阵狂喜。
最后,他放下了双臂,让它们靠在身旁歇一歇。他说了句:
“蠢货,这下你被揍得可以了吧。再见。”
他迈开步子,沿着市政厅内通向大街的长长的走廊,向外走去。
普拉克很开心。他的双手这次表现得不错。他把双手举到眼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觉得打了这么长时间,这双手稍微有点肿。他的双手这次表现得不错,见鬼;再也没有人会怀疑他能不能和别人一样做个不错的拳击手。
走廊里空空荡荡的,显得特别长。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走完?兴许是有点累了吧,可他自己觉得身体上的满足像无形的手支撑着他,他浑身上下轻轻松松。是手累了吗?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只手可以和他的手相比;恐怕也没有一双手会因为出了这么大的力气而肿成这副模样。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这一双手,把它们像活塞连杆或是像放了假嬉戏玩耍的小女孩那样晃了晃;他千真万确地感觉到这就是他的手,它们和他的身体并不像仅仅通过手腕连接起来那样简单。他这一双手甜蜜亲切、光彩照人,而且战无不胜。
他吹了声口哨,为自己在这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里行进的步伐打个拍子。离出口的大门还有一段很远很远的距离。可归根结底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在埃米里奥家里,午饭总是开得很晚,当然了,这一天他并不是去埃米里奥家里吃饭,而是去玛尔吉家里吃饭。他将和玛尔吉共进午餐,因为他有些亲热话要对玛尔吉讲讲,然后再回来上下午的班。在市政厅里要干的活太多了。那么多双手一起干都干不完。手啊手……可他这一双手刚才确确实实忙得不亦乐乎。这双手为了报复,打呀打的;也许就因为这个,这双手现在才显得沉甸甸的。大街还在远远的前方,已经是正午了。
普拉克的视野里已经出现了大门口一闪一闪的光影。他不再吹口哨了,而是换成了“布里布鲁,布里布鲁,布里布鲁”。真棒,他就这样嘴里嘟囔着毫无目的也毫无意义的话。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地面拖着他。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他身上有件东西在地面上拖着。
他朝下看去,这才看见在地上拖着的原来是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在地上拖着。普拉克被这突然得知的情况震惊了,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相信,但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他的手指就像非洲大象的耳朵,一扇扇巨大的肉片在地上拖来拖去。
惊恐之余,他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他的手指背面一阵阵瘙痒:地面上每一条砖缝都像砂纸一样摩擦着他的皮肤。他想把一只手抬起来,但抬不动。每一只手的分量都在五十公斤上下。他连握都握不紧。他想了想自己一旦握起拳头来会是什么样子,忍不住笑得浑身打颤。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这时候要是能悄悄回到卡里身边,带着一双汽油桶般大小的老拳,把一只汽油桶般的拳头伸过去,慢慢地展开,一点一点地露出指节和指甲,把卡里捏在左手手心,再用右手手掌合住左手手掌,轻轻地这么一搓,把卡里从这头搓到那头,就像搓一根面条,就像玛尔吉每个星期四中午搓面条那样。就这样把他搓来搓去,嘴里再吹上个快乐的小调,一直把卡里搓成一块陈年饼干的碎渣。
普拉克已经到了大门口。两只手拖在地上,他连动弹一下都不可能。地砖上每一处起伏都给他的神经带来刺骨的疼痛。他开始低声咒骂,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红颜色,不过应该是大门上彩色玻璃的缘故吧。
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才能打开这扇该死的大门。普拉克想了个办法,一脚踢去,趁大门往外转开的时候,把身体挤了过去。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他的一双大手就是出不了门。他侧过身子,想先把右手弄出去,再弄出左手。可是一只也出不去。他想:“把这两只手丢在这里吧。”想得很认真,就好像真能办到似的。
“太荒唐了。”他嘴里嘟囔了一句,可他的话语显得空空洞洞的。
他想冷静一下,在门前瘫坐了下来。两只大手像睡着了一样低垂在脚旁,相比之下,那双交叉在一起的脚显得那样小巧玲珑。普拉克注意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除了变大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变化。右手大拇指上有颗瘊子,现在已经像闹钟般大小,但颜色仍然像过去一样鲜亮,是那种亚得里亚海的蓝色。指甲还是像过去那样修剪得十分精细(这话是玛尔吉说的)。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普拉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事儿严重了,非常严重。不管发生在谁身上都足以让那人疯掉。但普拉克最后还真做到了听从自己的理智。这事儿严重了,不光严重,还很烦人;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恍如身在梦中。突然他想起来了,这大门有两扇。他站起身来,照着第二扇门就是一脚,再用左手像门闩一样抵住门。他小心翼翼地估算了一下距离,慢慢地把两只手挪到了大街上。他觉得一阵轻松,几乎有点飘飘然。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怎么挪到街角那里,然后赶紧坐上一辆公共汽车。
广场上人们看他的眼光里充满了惊恐。普拉克倒没有感到什么不安:要是人们都不看他,那才真是咄咄怪事。他努力对一个公共汽车司机打了个手势,让他把车停在自己待着的那个街角。他想要上车,可那双手太沉了,实在上不去。他只好退了下来,车里一片惊叫声,靠人行道这边坐着的一群老太太全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普拉克只好继续待在大街上,看着自己的双手沾满了垃圾、杂草和路上的碎石子。坐公共汽车算是没这运气了。要不去试试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乘客们先是看见拖在地面的一双大手,又看见这一双大手当中站立着的普拉克,小小的,面色苍白,便齐齐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声。车上的人们歇斯底里地催司机一刻都不要等,赶紧开车。普拉克又没能上车。
“那我去坐出租车好了。”他嘟囔了一句,开始有点绝望了。
出租车很多,他叫住了一辆黄颜色的。出租车好像不太情愿地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个黑人。
“好家伙!”黑人说话都不大利索了,“这是一双什么手呀!”
“把车门打开,你下车,抬起我的左手,放到车上,再抬起我的右手,放到车上,推我一把,把我塞进车里,慢着点儿,就这样,可以了。现在把我送到第十二街四〇七五号,然后就去见你的鬼吧,你这个黑鬼。”
“好家伙!”司机这会儿才算恢复了自己原来脸庞黑黑的颜色,“先生,您能肯定这双手是您的吗?”
普拉克在座位上哼了一声。车上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那双手占据了整个地面,又占了座位上的地方。天气有点凉,普拉克打了个喷嚏。他下意识地想用手遮住鼻子,可胳膊只勉强动了动。他只好软塌塌地坐着,像被打败了一样,心里却几乎有点儿扬扬自得。那两只手又脏又沉,瘫在出租车地面上。手上的瘊子在灯杆上碰了一下,流出了几颗大大的血滴。
“我要去找个医生看看。”普拉克说,“我不能就这么到玛尔吉家去。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不能;这双手会把她家占满的。我得去看医生;他会建议我做个手术,我会接受的,没有别的办法。我现在又饿又困。”
他用前额撞了撞前面的玻璃。
“送我到第五十大街四八五六号去。到赛普腾博医生的诊所。”
他为自己刚刚产生的念头而扬扬自得,甚至想心满意足地搓一搓手;他费力试了试,最后还是作罢。
那黑人帮他把一双大手挪到了诊所门口。黑人揪住他的两根拇指,浑身冒汗、气喘吁吁,普拉克跟在后面,他刚在候诊室出现,就引起了一片骚乱。
“把我挪到那把大椅子那儿,好,就这样。现在把手伸到外套口袋里。当然是你的手了,你这个蠢货:伸到外套口袋里,不是这边的,是那边,再伸进去一点儿,小子,好了。把那卷钞票掏出来,拿出一张一美元的,不用找了,滚蛋。”
他把气都撒在了那个殷勤的黑人身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种族问题吧,当然了,这种事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两位护士面带着隐约有些害怕的微笑让普拉克把手架在她们身上,艰难地把他拖到了诊疗室里。赛普腾博医生长了一张圆圆的脸,一脸的倒霉相;他迎上前来想和普拉克握手,可随即发现这事儿有点儿不大好办,便把握手改成了微笑。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的朋友普拉克?”
普拉克看了他一眼,面带悲伤。
“没什么。”他阴阳怪气地答道,“我的家谱有点疼。可您这个当医生的,就看不见我这一双手吗?”
“哦,哦!”赛普腾博应和着,“哦,哦,哦!”
他跪下身来,摸了摸普拉克的左手,显出很担忧的神色。他又问了些问题,都是些常规问题,可此刻,面对这种怪异的症状,这些问题听上去怪怪的。
“这太奇怪了。”他挺有信心地说了句,“简直是奇怪透顶。”
“您这么认为吗?”
“是的,这是我从业以来遇见的最奇怪的事儿。当然了,您肯定不介意我给您拍几张照片,对不对?是给宾夕法尼亚的奇异博物馆照的。另外,我有个妹夫,他在《呐喊报》工作,那是一家不太张扬的谨慎报纸。可怜这个科林库斯,最近混得很惨,我想帮他个小忙。要是能写一篇关于这双手的报道,我的意思是说,关于这双离奇的手的报道,他准能火上一把。我们就把这则消息的首发权给他吧,行不行?他今天晚上就能赶过来。”
普拉克愤愤地啐了一口。他气得浑身发抖。
“不行。我可不是马戏团里的玩意儿。”他阴沉着脸说道,“我到您这儿来,就是想让您帮我把这玩意儿割掉。现在就割,您听明白了吗?钱不成问题,我上了个保险,这些账都能报销。另外我还有些哥们儿,他们也会管我的。只要一知道我的遭遇,他们马上就会成群结队地来握我的……不说了,他们会来的。”
“当然您说了算,我亲爱的朋友。”赛普腾博医生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钟(普拉克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如果我现在就给您做手术,您夜里的时光会很难熬。咱们还是等到明天吧,您看怎么样?到那时,科林库斯也就……”
“我现在就很难熬。”普拉克边说边在想象中用双手扶了扶头,“看在上帝的分上,医生,现在就给我动手术吧。给我做手术……我对您说了我要做手术!哥们儿,给我做手术吧,别这么坏心眼!您体谅体谅我的难受劲儿!!您的手从来没长过这么大吧??我的手长成这么大了!!!就在您眼前,就长得这么大了!!!”
他失声痛哭起来,泪水肆无忌惮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到他手心粗大的皱纹里看不见了,他的手摊在地面上,手背贴着冷冰冰的地砖。
赛普腾博医生的身边这会儿围了一群动作麻利的女护士,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家伙儿齐心协力让普拉克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又把他的两只手架在一张大理石桌面上。她们点起了火,空气里飘满了刺鼻的气味。手术器械明光锃亮,一道道指令条理分明。赛普腾博医生身上裹了七米长的白布,全身上下唯一有生气的只有一双眼睛。普拉克开始想象,待会儿麻药过去之后重回人间,该有多恐怖。
他们温柔有加地让他躺了下来,两只手还是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献祭即将在那里举行。赛普腾博医生走了过来,在口罩后面笑个不停。
“科林库斯马上就过来照照片。”他说,“听着,普拉克,这是个小手术。想想开心的事情吧,这样您的心脏就不会受苦。您和您这两只手告过别了吗?等您醒过来……它们就不是您的了。”
普拉克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开始端详自己的手,先看看一只,再看看另一只。“小家伙们,再见了。”他心中想道,“等你们泡在专门为你们准备的福尔马林池子里的时候,也想想我吧。你们也应该想想玛尔吉,她经常吻你们。还要想想米特,你们经常抚摸它的皮毛。我原谅你们干过的坏事,比方说你们猛揍卡里那个狂妄自大的臭小子……”
有人把一团棉花球凑到普拉克脸前,他闻到了一股甜甜的怪味儿。他想说点儿什么,但赛普腾博医生轻轻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普拉克闭上了嘴。就让他们把自己麻翻了吧,想点儿高兴的事情开开心。比方说,和卡里打架的事。那场架不是他挑起来的。是卡里说:“你是个胆小鬼、小人,还是个蹩脚透顶的诗人。”这话一出口,就像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话语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普拉克朝着卡里走近了两步,开始揍他。他一度以为卡里也会用同样的力气还击,可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有他的双手,用惊人的速度,借着闪电般的爆发力,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卡里的鼻子上、眼睛上、耳朵上、脖子上、胸膛上、肩膀上。
他一点一点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卡里的面孔。卡里面色苍白,惶恐不安,向他俯下身子,说话结结巴巴的。
“我的上帝呀!……普拉克,老伙计……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普拉克没听懂他的话。卡里,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想了想;也许是赛普腾博医生担心术后会有什么意外,把这事通知到朋友圈子里了。因为,除了卡里之外,他还看见了不少在市政厅工作的人的面孔,在自己躺着的身体旁边围成一圈。
“你怎么样了,普拉克?”卡里问道,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你……你觉得好些了吗?”
普拉克突然明白了真相。原来自己是做了个梦!是做了个梦呀!“卡里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把我打晕过去了;在我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梦见这双手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他发出一阵尖声怪气的大笑,感到一阵轻松。他笑呀,笑呀,笑个不停。朋友们看着他,全都目瞪口呆。
“哦,你这个头号蠢货!”他高声喊道,两眼放光,盯住卡里,“你这回打赢了,可等我稍微恢复一点,你就等着瞧吧……我要狂揍你一顿,揍得你在床上躺上一年!……”
他举起双臂,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话,为这事儿做个了断。他看见一双残肢。
一九三七年
德莉亚的手疼。肥皂沫像碎玻璃碴一样,在她皮肤道道皴裂的口子上肆意折磨着她,她的神经突然就像被一根根针扎着。德莉亚本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哭一场,像面对一次不可避免的拥抱一样面对疼痛。她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一股隐秘的力量使她不能轻易哭出声来。很久以来,她一直在为索尼哭泣,为见不到索尼而哭,相比之下,肥皂沫带来的疼痛就不足为道了。只有他才值得她落泪,否则的话,她可能早就自暴自弃了。还有巴贝也在,他就在那个用分期付款买来的铁皮摇篮里。有两个人始终在那里,巴贝与那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索尼。巴贝要不就在摇篮里待着,要不就在那块磨得不成样子的地毯上爬来爬去;而那不见踪影的索尼,就像所有不见踪影的人一样,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架子上的洗衣盆随着洗衣服的节奏晃动着,正好和德莉亚十分喜欢的一个广播节目里黑人女孩演唱的布鲁斯民谣合上了节拍。她一直喜欢听布鲁斯民谣歌手的演唱:从七点一刻开始——在音乐和音乐之间,收音机会像一只受了惊的老鼠那样发出“嘶,嘶”的声音,预报节目开始——到七点半结束。德莉亚从来不会去想什么“十九点三十分”;她喜欢家常的老式叫法,就像墙上的挂钟指示的那样。这会儿,那钟摆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巴贝舒舒服服地待着,正摇头晃脑地看着它。德莉亚就喜欢这样久久地看着挂钟,要不就注意听着收音机里发出的“嘶,嘶”的声音。虽然看着时间经常会使她想起那个不在眼前的索尼,想起他的种种恶行,想起自己如今被抛弃,想起巴贝,然后不禁悲从中来,想大哭一场。她还会想起莫里斯太太已经通知过她马上得交伙食费了,莫里斯太太那双浅褐色的长袜真漂亮啊。
电话搁板旁挂了一张索尼的照片,起初,德莉亚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就会不时悄悄地向那边看去。她想:“今天还没人给我打过电话。”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个月还继续付电话费。自从索尼出走之后,这个电话号码就少有人往里打过。至于朋友,说起来索尼的朋友可真多,那些朋友都知道,现在对德莉亚来说,对巴贝来说,对这两间堆满东西的小小房间来说,索尼已经成了陌路人。只有史蒂夫·沙利文偶尔会打电话来和德莉亚说说话,对她说些知道她身体很好他很开心之类的话,再就是让她千万别以为她和索尼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会影响他打电话问候她,他还会问问巴贝长没长牙什么的。只有史蒂夫·沙利文。而这一天,电话一次都没响过,连打错了的电话都没有。
七点二十了。德莉亚听见了“嘶,嘶”的声音,中间还插播了卖牙膏和薄荷烟卷的广告。她还听见广播里说达拉第内阁很快会遇到麻烦。然后那个布鲁斯民谣女歌手的声音重新响起,巴贝本来已经要哭出声来,这时露出了欢喜的神情,仿佛在那黑人厚重的嗓音里有什么令他开心的小玩意儿。德莉亚倒掉了肥皂水,擦了擦手,皮肤被水泡得发软,毛巾擦上去,德莉亚疼得哼出了声。
可她还是不想哭。她只能为了索尼而哭。她冲着在乱糟糟的摇篮里朝她微笑的巴贝提高嗓音,想给自己痛苦的神情和哭泣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要是他能知道他给了我们多大的痛苦,巴贝……要是他还有良心,哪怕能用一秒钟想一想,他那样气呼呼地把大门关上之后给我们留下了些什么……两年了,巴贝,两年了……我们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没有一封信,也没寄来过一回钱……哪怕是给你寄点儿钱也好呀,买买衣服,买买鞋子……你恐怕不记得你哪天过生日了,对不对?是上个月,我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抱着你,等着他的电话,哪怕他只说上一句‘你好,生日快乐!’或是给你寄个礼物来也行啊,礼物不用太大,一个小兔子或者一块金币都行呀……”
这样一来,她脸颊上滚烫的泪水便都有了正当的理由,因为这眼泪是她思念索尼的时候流下来的。也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收音机里正好响起那精准的报时声,七点二十二分。
“有人打电话来了。”德莉亚看着巴贝说,好像这孩子能听懂似的。她走到电话机旁,心里有点儿没底,心想会不会是莫里斯太太又来催着要钱了。她在小凳上坐下来。铃声使劲响着,她反倒显得不大着急。她说了句:
“您好。”
等了一会儿她才听见回答。
“喂。您是……”
她当然知道这声音是谁的。她觉得房间旋转起来,挂钟上的指针转得像只发了疯的螺旋桨。
“我是索尼,德莉亚……是索尼。”
“哦,索尼。”
“你要挂电话吗?”
“是的,索尼。”她缓缓地答道。
“德莉亚,我得和你谈谈。”
“好吧,索尼。”
“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讲,德莉亚。”
“那就讲吧,索尼。”
“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能生什么气,我是伤了心。”
“现在对你来说,我就是个不认识的人……是个陌生人,对不对?”
“不要问我这样的话。我不想让你问我这样的话。”
“问题是我心里很难受。”
“哦,你现在知道难受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
“喂。”
“喂。我还以为……”
“德莉亚……”
“我在听,索尼。”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她听出索尼的声音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她已经把索尼的声音忘掉了一些。索尼不用问,就知道她一定在想,他这电话不是从监狱里就是从哪个酒馆里打过来的……说完那句话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索尼不说话的时候,是一阵寂静,那种深夜里的寂静。
“……我只问一个问题,德莉亚。”
巴贝从摇篮里抬起头来,满脸好奇地看着妈妈。孩子一点都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想要大哭大闹的意思。房间的另一头,收音机里又传来报时的声音,“嘶,嘶”,七点二十五分了。德莉亚还没给巴贝热奶,也还没把刚洗好的衣裳晾上。
“德莉亚,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宽恕我。”
“不能,索尼,我是不会宽恕你的。”
“德莉亚……”
“我听着呢,索尼。”
“你就不能宽恕我吗?”
“不能,索尼。现在说宽恕不宽恕又有什么用呢……起码得有点爱才能谈宽恕的事儿吧……我是为了巴贝,为了巴贝我不能宽恕你。”
“你说是为了巴贝,德莉亚?你以为我能把他忘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再接近孩子的,因为现在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你走近他。”
“这事儿已经不重要了,德莉亚。”索尼说道,德莉亚又一次听出他的嗓音里少了点儿(或许是多了点儿)什么东西,只是这会儿这感觉更强烈了一点。
“你是从哪儿给我打电话呢?”
“这也不重要了。”索尼的声音说道,仿佛这样答话他感到很难为情。
“可这是因为……”
“我们不说这个了,德莉亚。”
“那好吧,索尼。”
(七点二十七分了。)
“德莉亚,你这样想一下,我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为什么?”
“可能吧,德莉亚,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要明白,你要理解……我就要这样离开了,没有取得你的宽恕……就这样走了,德莉亚,我什么都没有了……赤条条的……赤条条孤苦伶仃的!”
(他的声音太怪了。索尼的声音,既像是他的声音,又不像是他的声音。)
“我什么都没有了,德莉亚……孤零零赤条条地离开……唯一带走的就是我的罪孽……得不到你的宽恕,得不到你的宽恕!”
“你为什么要这样讲呢,索尼?”
“因为我不知道……我太孤单了,太没人疼了,我太怪了……”
“可是……”
德莉亚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挂钟,眼前像隔了一层雾。七点二十九分了;分针和那条指示半点钟的最粗的线已经重合在了一起。
“德莉亚……德莉亚……”
“你这是从哪儿打的电话……”她喊道,身体倾倒在电话机上,开始感到害怕,又怕又爱;接下来是渴望,一阵强烈的渴望,想用手指去梳理索尼乌黑的头发,想嘴对嘴地亲吻他。“你在哪儿打电话呢?……”
“……”
“你是在哪儿打电话呢,索尼?”
“……”
“索尼!……”
“……”
“喂,喂!……索尼!”
“……你的宽恕,德莉亚……”
爱情,爱情,爱情呀。宽恕,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
“索尼……索尼,到我这儿来吧!……来吧,我等着你!……快来吧!……”
(“上帝啊。上帝啊……”)
“……”
“索尼!……”
“……”
“索尼!索尼!!”
“……”
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七点三十分了。挂钟上指得清清楚楚。收音机里又响起了“嘶,嘶”的声音。挂钟,收音机,还有巴贝。巴贝已经饿了,正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心里有点奇怪为什么妈妈还不给自己喂奶。
哭呀,哭呀。她哭得有点止不住,她身边是一个安静得一声不吭的孩子,孩子仿佛懂得,大人哭成这样,不该再去学她了。广播里传来柔和的钢琴声,和弦如泉水般清澈,这时巴贝把脑袋倚在妈妈的手臂上,渐渐睡着了。房间里就像是有个人在用心倾听着,德莉亚的抽泣声在家具之间盘旋上升,久久停留,仿佛渴望着什么,最后消失在寂静的走廊里。
门铃响了。只短短地响了一下。大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
“史蒂夫!”
“是我,德莉亚。”史蒂夫·沙利文应了一声。“我从这儿路过,就……”
一阵长久的静寂。
“史蒂夫……您是从……”
“不是的,德莉亚。”
史蒂夫有点儿闷闷不乐,德莉亚做了个机械的动作请他进屋里来。她注意到,史蒂夫走路的步子不像以前来找索尼的时候或是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那么稳当。
“您请坐,史蒂夫。”
“不了,不了……我马上就走。德莉亚,您没听到有关……”
“没有,什么也没听到……”
“当然喽,您现在已经不爱……”
“没错,我已经不爱他了,史蒂夫。您这话的意思是……”
“我带来一个消息,德莉亚。”
“是不是莫里斯太太又……”
“是关于索尼的消息。”
“索尼的消息?他是不是被关进牢里了?”
“不是的,德莉亚。”
德莉亚跌坐在凳子上。她的手碰到了冰冷的电话机。
“哦……我还以为他是从牢里给我打的电话呢……”
“他给您打电话了?”
“打了,史蒂夫。他想让我宽恕他。”
“是索尼吗?索尼给您打电话请求您的宽恕?”
“是的,史蒂夫。我没有宽恕他。巴贝和我都不会宽恕他的。”
“哦,德莉亚!”
“我们不能宽恕他,史蒂夫。可是后来……您别这么看着我……后来我哭得像个傻瓜一样……您瞧瞧我的眼睛……我当时真该……对了,您刚才说有个消息要告诉我……有个关于索尼的消息……”
“德莉亚……”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您别说了。他是又偷东西了,对吗?他被关在牢里,他是从牢里给我打的电话……史蒂夫……我现在想知道他怎么了!”
史蒂夫像是被吓到了。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是想找个地方支撑一下自己。
“他什么时候给您打的电话,德莉亚?”
“就刚才,七点……七点二十,我想起来了。一直到七点半。”
“可是,德莉亚,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他想得到我的宽恕,史蒂夫,就在刚才他把电话挂了之后,我才明白了他有多孤单,有多绝望……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冲电话里喊了他好一阵……来不及了。他是从牢里打的电话,是不是?”
“德莉亚……”史蒂夫面无人色,手指抽搐着,在帽檐上摸摸索索,“看在上帝的分上,德莉亚……”
“怎么了,史蒂夫?”
“德莉亚……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索尼绝不可能在半小时前打电话!”
“为什么不可能?”她说这话时已经站起身来,心中充满恐惧。
“因为索尼五点钟就死了,德莉亚。有人开枪把他打死了,就在大街上。”
摇篮里传来巴贝均匀的呼吸声,正好同钟摆合上了节拍。广播里那个弹钢琴的人已经停了下来;播音员的声音十分庄重,正滔滔不绝地夸奖一款新型汽车:新潮,省油,而且十分快捷。
一九三八年
他们来了。多少次他想象着这脚步声,一开始远远的,轻轻的,然后越来越重,越来越近。离他还有几米的时候,这脚步声会停一下,好像在最后一刻有点犹豫不决。大门打开时他并没有听见熟悉的钥匙声;他是那样专注,等待着起身面对自己的刽子手的那个时刻。
有句话,不等典狱长说出口,他早已在脑海里想象了出来。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想过,到这个时刻,要说出口的只能是一句话,一句简单明了又包含一切的话。他果然听到了:
“时辰到了,雷米。”
他的胳臂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但并不是那种凶狠的拉扯。他觉得自己被拉到了走廊里,有点像是一次放风。他漫不经心地看去,只见铁栅后闪过几个身影,这些身影突然之间有了某种无比重要的含义,但却毫无用处,仅仅是些会动的剪影。他们还将在这里晃来晃去,度过漫长的岁月。到大厅了,这大厅他以前从未见过,但雷米已经无数次想象过它的模样,还真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接着是一道没有扶手的阶梯,因为一边一个、陪着他登上阶梯的,是两个狱卒。然后就是向上,向上……
他感觉到了圆圆的绞索,接着旁边的人猛地松开手,在这一刻百无聊赖的静寂当中,他感受到一种自在。这时,他打算提前想想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用冥想的方法提前想象。转瞬之间,他就想到了下一刻,当他们松开活板门时,他的种种感受。落入那个黑漆漆的洞里,只剩下不堪忍受的窒息慢慢袭来,仿佛会有什么东西让他无法完善地组织思想;这是一种残缺不全的东西,是一种……
涂了肥皂的绞索是他用手假扮的,他有些厌烦了,把手从脖颈上移开。又是一场愚蠢的喜剧表演,又是一次被自己的病态想象搅得一塌糊涂的午睡。他在床上坐起身,无所事事地想找根烟抽,其实上一根烟的味道还没从他嘴里散尽。他点燃了火柴,看着火柴差点儿烧到自己的手指头,小火苗映在他的眼里,像是在跳舞。接下来他在洗脸池的镜子前用空洞的目光审视了自己一番。该冲澡了,该给莫蕾莉亚打个电话了,约她到贝尔吉丝太太家里见个面。又是一次被搅黄了的午睡。这个念头像只蚊子一样折磨着他,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摆脱开。为什么童年时代留下的印迹总是这样挥之不去?他总是把自己装扮成英雄人物的模样,在昏昏沉沉的二月里炮制一出出没完没了的事变,每次他不是惨死在坚城之下,就是丧命在高高的绞刑架上。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什么海盗呀,高卢勇士呀,马来海盗桑德坎呀。他把爱情演绎成一桩艰巨的事业,只有死亡才是令人满意的战利品。到了少年时代,他开始假设自己伤痕累累,被当作牺牲品送上祭坛。那都是午睡里的革命,他虽败犹荣,因为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某一位至爱亲朋的生还!他总能出人意料地在最后时刻喊出一句典雅高贵的话来,他痴迷于编一些这样的豪言壮语,并且把它们记在脑海里,随时准备用上它们……剧情早已设定好:一、一场革命中,在敌方的战壕里,和自己打仗的是个叫希拉里奥的人。剧情的发展分为几个小段:他们占领了敌人的战壕,希拉里奥被关了起来,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里,他们相见了,他做出自我牺牲,把军装脱给希拉里奥,让他逃走,然后,为了掩盖真相,他饮弹自尽。二、莫蕾莉亚救了他(这一点他几乎总是模模糊糊地弄不准确)。临终的他躺在床上,手术没能挽救他的性命,莫蕾莉亚握着他的手,伤心地哭泣;这时他说出临终告别的豪言壮语,而莫蕾莉亚会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深深地一吻。三、在人群环绕之中,他在绞刑架上从容就义;他成为一个著名的罹难者,犯的是弑君或叛国重罪,像沃尔特·雷利爵士和阿尔瓦罗·德卢纳等人一样。他说出最后的豪言壮语(路易十六的声音被鼓声淹没了),刽子手就站在他的面前,他露出轻蔑的一笑(应该是查理一世那样的微笑),惊恐万状的民众都对他这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坐在床边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心中渐生恼恨。他就这样从朦朦胧胧的梦幻中醒来,好像他并不是已经年满三十五岁,好像这样死死抱住童年时光算不上什么愚蠢行为,也好像天还热得不够厉害,使他还能够想象出种种磨难来。这样的午睡有时也会有些别的花样:秘密处死,在伦敦某一所监狱里,那里施行绞刑时不会有多少人围观。这样的结局会有些难堪,但同样值得慢慢品味。他看了看钟,四点十分了。又一个下午被这样消磨掉了……
为什么不去找莫蕾莉亚聊聊呢?他拨通了电话,心里觉得午睡时的那股难受劲还没过去,更何况他根本没睡着,只不过像小时候一样,幻想了一场死亡而已。当电话另一端有人摘下话筒的时候,雷米觉得那一声“喂”不像是从莫蕾莉亚口中说出的,像是个男人的声音。雷米自己的答话倒像是压低了嗓音在窃窃私语:“是莫蕾莉亚吗?”接下来他又恢复了他那冷静的尖嗓子和一如既往的问候,只是这问候少了些自然大方,连雷米自己也不明就里。
从格林大街到莫蕾莉亚那里只隔了十条街。车开过去只是两分钟的事。先前他不是告诉过她吗?“咱们八点钟在贝尔吉丝家里见。”到达的时候是四点一刻,他几乎是从出租车里冲了出来。他闯进了起居室,爬上楼梯,在那扇红木房门前停住了脚步(上了楼梯靠右手那间),没有敲门便打开了它。他还没看见莫蕾莉亚的人影,便先听见了她的尖叫声。莫蕾莉亚和道森中尉正在房里,可发出尖叫的只有莫蕾莉亚一个人,因为她看见了那把左轮手枪。雷米觉得那声尖叫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嗓子里发出来的,那是一声在他痉挛的嗓子里陡然止住的惊恐尖叫。
他的身体停止了抽搐。开枪的手在他脚踝那里摸了摸脉搏。目击证人们就要离去了。
一九三九年
献给卢夫斯·金
您把事情做得太干净利落了,别说旁人,就连死者本人都没办法控告您杀了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没了灯火的照耀,万物的棱角边缘都难以分清,您手持一把轻轻震颤作响的弯刀,在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您侧耳听了听,一片寂静,再没有别的声响。您推开房门,不是像爱伦·坡笔下那个对人家的一只眼睛怀有深仇大恨的人物那样,慢条斯理地把房门推开,而是毅然决然,满心欢喜,就像是去未婚妻的家中,或是去领取增加的薪酬一样。您推开房门,之所以没吹支小调什么的,是因为您还保持了一点起码的谨慎。那小调的名字其实说出来也无妨,应该就是《为你叹息》之类的歌谣吧。
拉尔夫喜欢侧着身子睡觉,这样就把身体的一侧暴露给了目光和刀子。您轻轻走上前去,一边估计着到床边的距离;只有一米了,您停下脚步。窗户开着,拉尔夫喜欢开着窗户睡觉,他喜欢清晨徐徐吹进来的微风(那时他就会起身关上窗户,然后一觉睡到十点钟),窗口照进来霓虹灯广告牌的亮光。这天夜里,纽约城并不安宁,充斥着各种花样,在香烟品牌和各式轮胎的广告当中,您看到一种殊死的搏斗,您觉得挺有意思。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有趣事情的时候。一个令人开心的决定,一旦开始了,就得干完它。您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将头发拢向脑后,决定省去种种的开场白,二话不说,直接照着拉尔夫扎上一刀。
有了这样的想法,您右脚踏上拉尔夫床前的那块红地毯(当然是向前跨了一步);您暂时把霓虹灯广告抛诸脑后,身子向左拧过去,胳膊使劲抡了起来,用打高尔夫球时开球的动作,把刀子扎进了拉尔夫腋下好几厘米深。
拉尔夫从梦中醒来时已是死到临头,他死的时候意识十分清楚。这一点使您很开心。您想让拉尔夫清楚地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在他这可恶的一生终了之时,有一个与这件事密切相关的人就在他的身边。
拉尔夫发出一声叹息,接着是一声呻吟,然后又是一声叹息,再以后是一阵腹鸣声。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怀疑,死神已经和刀子一起进入了他的身体,正准备拥抱它刚刚获得的战利品。
您拔出了刀子,在您的手帕上擦了擦,又轻轻摸了摸拉尔夫的头发(这是您事先就想好的一种侮辱方式),然后走到了窗口。您朝着外面无底的深渊俯下身子,久久地看着纽约城。您专注地看着,表情就像是一个站在船头瞭望、想发现什么的人。外面的夜空毫无诗意可言,光秃秃的。就在那下面,在那个时间、空间、色彩的世界里,汽车的影子来去匆匆,像屎壳郎,又像是萤火虫。
您打开了房门,又关上了它,您顺着走廊离去了,唇齿之间含着一种迷途天使般甜蜜的微笑。
“早上好。”
“早上好。”
“睡得好吗?”
“不错,你呢?”
“吃早饭吗?”
“好吧,小妹妹。”
“咖啡?”
“好的,小妹妹。”
“饼干?”
“谢谢,小妹妹。”
“今天的报纸。”
“我一会儿看,小妹妹。”
“拉尔夫到现在还没起床,真怪。”
“确实挺怪的,小妹妹。”
蕾贝卡坐在镜子面前,正往脸上扑粉。警察在房门口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那警察长了副猎鸟人的面孔,看人的眼神很怪,他远远地站在一旁,推测着谁可能是罪犯。
粉一点一点搽上蕾贝卡的脸颊。她机械地给自己化着妆,一直想着拉尔夫。她思念拉尔夫的腿,光滑白皙的大腿。她思念拉尔夫的锁骨,他的锁骨特别有个性。她思念拉尔夫穿衣服的风格,一副不修边幅的艺术气质。
您就在她的房间里,身边有一个警官还有好几个警探。他们向您提出各种问题,您一一回答他们,一面还不时把左手插到头发里去。
“先生们,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上一次见到他还是昨天下午。”
“您认为会是自杀吗?”
“要是见到尸体,我兴许会这么认为的。”
“也许我们今天就能找到尸体。”
“房间里有使用暴力的痕迹吗?”
警察们都惊奇万分,因为您开始向警官发问了,这一点使您非常得意。而警官始终没能从大吃一惊的状态下走出来。
“没有,没有使用暴力的痕迹。”
“哦。我还以为你们会在床上或是枕头上发现血迹什么的。”
“那谁知道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还有些事没做完。”
“什么事,小妹妹?”
“吃晚饭。”
“哦——”
“还有就是等拉尔夫回来。”
“但愿他能回来。”
“他会回来的。”
“你这话说得很肯定嘛,小妹妹。”
“他会回来的。”
“你说服我了。”
“你会自己说服自己的。”
这时您重新检查起某些细节,您是趁警察烦人的询问间隙去回忆的。
您想起了那家伙有多重。您告诉自己说,能把事情办成,最要紧的是干净利索。清晨的走廊。天空泛出铅灰色,像是有一群奶油色的丧家犬在游走。
得赶快找只鸟笼子上漆了。去买点儿洋红的漆,要不买朱红的,再不然就买酱紫的,说不定还是深紫色最合适。就把鸟笼子漆成深紫色吧,就用裤子和那件衬衣去上漆,这会儿它们正静静地和一件东西待在一起呢。
第二,您又想起来要去买些沙子,把沙子按五公斤一袋分成好多袋,运到家里去。别让有些人闻出点儿什么味儿来。
第三,您又想到了,蕾贝卡之所以表现得如此平静,准是因为她神经出了毛病,于是您开始问自己,归根结底,自己算不算是为她做了件大好事。
可是,很明显,这一类事情是不可能问个水落石出的。
“再见了,长官。”
“再见,先生。”
“平安夜快乐,长官。”
“也祝您平安夜快乐,先生。”
家里空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蕾贝卡把盖子盖在汤罐上。她盖盖子的动作很慢很慢。您正坐在餐厅里,一面听收音机,一面等着吃晚饭。蕾贝卡看了看汤罐,又看了看装沙拉的大盘子,再看看红酒。您在心里默默地评论着鲁迪·瓦利。
蕾贝卡端着托盘走进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您关上收音机,在主人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他没回来。”
“他会回来的。”
“也许吧,小妹妹。”
“难道你有什么怀疑吗?”
“没有。我也不想怀疑什么。”
“那我告诉你吧,他会回来的。”
您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被拖向遭到嘲弄的边缘。这太危险了,可您并没有退缩。
“我在问自己一件事,要是某个人他根本就没出去……怎么谈得上回来不回来呢。”
蕾贝卡死死盯住您。
“这也正是我想问自己的问题。”
这样的回答您一点都不喜欢。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自己呢,小妹妹?”
蕾贝卡死死盯住您。
“为什么要假设他根本就没出去呢?”
您觉得自己后脑勺那里毛发倒竖。
“是呀,为什么?为什么呀,小妹妹?”
蕾贝卡死死盯住您。
“盛汤吧。”
“为什么要我来盛汤,小妹妹?”
“今天晚上,就得你盛汤。”
“好吧,小妹妹。”
蕾贝卡把汤罐给您递了过来,您把汤罐放在了一边。您一点胃口都没有,这也是您自己事先就料到了的。
蕾贝卡死死盯住您。
于是您揭开了汤罐的盖子。您揭得很慢很慢,和蕾贝卡盖盖子的时候一样慢。您的心中对揭开这只罐子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当然,您很清楚,这只不过是神经紧张在作怪。您想道,要是自己离这儿远远的,比方说待在楼底下,那该多好,只要不是在这三十层楼的顶层,孤身一人和她待在一起。
蕾贝卡死死盯住您。
汤罐终于完全揭开了。您往罐子里看了看,又看了看蕾贝卡。蕾贝卡死死盯住您,也看了看汤罐里,然后微微一笑。您发出一声呻吟,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变得模模糊糊的,您眼前只剩下汤罐的盖子,那盖子被慢慢地揭开,罐子里是汤,还有……还有……
您可没料到能看见这一幕。以您的聪明劲儿,您不可能料到这样的结局。您聪明得过了头,那多余出来的聪明劲儿觉得在您的头脑里已经待不下了,得找个出路逃走。现在,您就这样坐在破烂不堪的床边,数着数字,不停地数着数字。谁都没办法从您嘴里掏出一句话来,而您总是看着窗户那边,就好像是想看见霓虹灯广告牌什么的。您会迈出右脚,把身子拧过去,就像人家准备开高尔夫球那样。然后,您就会把空空的双手伸出去,伸向牢房里空空荡荡的空气。
一九三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