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空一碧如洗,晴阳悬空、万里辉煌,丝毫不见昨日电闪雷鸣的模样。
但打落一地残浓,留了一树翠嫩,满园绿肥红瘦,似都还在欲语还休昨日的大雨滂沱。
太学院中如今最是忙碌,路面上皆是吹倒的庭灯与花瓣,混着泥土脏乱不堪,仆从们拿着扫帚提着水桶,忙里忙外洒扫起来。
与外边不同的是,书屋内静悄悄,若非忙里偷闲看到两名女子的身影,差点还以为屋内没有人。
周昀嘉手中杵着一支笔杆,时而敲敲桌面又时而戳戳下巴,手中漫无目的,眼神却紧紧盯着身旁的沈元慈。
见她坐姿端正,注意力全在面前那几张纸上,心无旁骛地看书,就连外头不小心将水桶打翻这样响的声音都没有吵到她。
这便是令周昀嘉越发郁闷了,沈元慈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她到底要不要告诉她?
就在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开口之际,沈元慈娇软的声音响起:“长公主看了我一早上,可是有什么难以开口的话想同我说?”
她终于舍得将书页合上,转过头冲周昀嘉浅浅一笑。
“你……你看出来了?”周昀嘉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没想到被沈元慈逮了个正着,心中慌乱连嘴巴也说不利索。
沈元慈将她手中的毛笔拿下,嘴里打趣道:“这笔都被长公主盘得开叉了,难道不是在纠结吗?”
罢了,沈元慈这侧面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根本骗不过她,周昀嘉看了一眼那支作废的笔后恹恹垂下眼角。
“长公主不妨直说。”
周昀嘉这回总算忍不住了,忍了一大早她都快憋死了:“元慈,陶蔺他和清惠……”
“我都知道了。”沈元慈的语气平和,丝毫不见任何情绪。
可周昀嘉就不一样了,以她的性子当日知道皇兄为他二人赐婚时就气炸了:“连我都看出来了陶蔺明明喜欢的是你,可在上巳之后随同陶博士向皇兄求娶清惠,清惠居然也同意了。”
沈元慈手中的笔险些落下,原来这桩婚事竟然还是陶蔺去求来的,她以为经过昨日已与自己和解,可知道原由后总归还是没那么镇定。
“原以为陶蔺是知根知底的人,平日里品行端正,没想到转头就娶了清惠。”
沈元慈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见周昀嘉还在那里愤愤不平,对她柔声笑道:“清惠长公主不也同意了吗?由此可见他二人都是对这桩婚事满意的,况且清惠长公主是你的亲姊妹,姊妹有喜事应当高兴才对,为何还要这般不开心。”
是该高兴吗?周昀嘉无力趴在桌上,浅浅叹息一声:“正因陶蔺娶的是清惠,所以我才更加高兴不起来。他既然喜欢的是你,就该一心一意,现在娶了清惠若是没有真心,岂非两头皆是辜负。”
“虽然我与清惠平日并不亲近,可好歹是我亲妹妹,而另一个又是你,我当真是气不过,说来说去都是陶蔺一个人的错。”
她说的话沈元慈都能理解,但事已至此并非是长公主可以改变的,要是往别的方向去想,或许他们将来日子久了或许还能生出感情来,夫妻俩和和美美,徒留她一人伤心是更是不值得,所以她越发不能自暴自弃。
清惠长公主周婧一个月之后便要嫁做人妇,因此留在宫中学礼仪与管家之事,往后也不会再来太学了。
太学之中先是少了陶蔺,又是少了周婧,还有周景燊自从上巳之后也不来了,偌大的太学书屋也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沈元慈像是没有任何感觉,依旧只顾着读自己的那些书,可周昀嘉便不同了,原本心思就不在这里,这下跑得更远了。
就这样没精打采了几日,直到某次散学后看到一个风尘仆仆走来的身影。
相较从前的神采奕奕,肉眼可见他满脸的疲惫,连从前那副清明的眼睛如今都布着血丝。
他依旧还是身着官服,可到底是做官的时间久了,就连一举一动都变得稳重起来,即便口中气喘未定,脚上那双官靴却都还是干净的,身上的衣服也未再褶皱半分,这便是与从前不同了。
沈元慈只是初见时一瞥,随即又转过头去。反倒是周昀嘉还在恶狠狠地盯着他,语气不是很好:“你来做什么!”
陶蔺面对周昀嘉的责问并不惊讶,反倒是抬手作揖:“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让下官与元慈说几句话?”
“你还有脸来找元慈,还不滚回去?”周昀嘉极少会有这样愤怒的时候,除了在王均面前便是这回的陶蔺了。
周昀嘉最是喜欢打抱不平,沈元慈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让她过分生气,见势不对走上前在她身旁轻声劝慰:“他要找我便找,这事也迟早要说明了,我心中能拿捏得清楚。”
周昀嘉知道沈元慈一向做事有分寸,况且看她这几日也没有神思哀伤,索性稍稍放了放心随她去了。
二人还是走在太学后院步道上,花开花谢常相似,身边却不复从前人,没想到才时隔一月又竟有如此大的变化,看来还是得适应这些伤春悲秋的离别。
明明是出来说话的,可陶蔺却一言不发,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沈元慈终于先开口发问:“太常掾可有话要同妾说?”语气稀松平常,不带任何情感。
太常掾?她对自己的称呼已经从陶兄变成了太常掾,将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远,陶蔺眉间多了几分凝重。
见她又蓦地笑了一声,笑容明媚不比不这里的景状逊色,可为何让他尝到了心酸的滋味。
“差点忘了如今应该称太常掾作驸马,妾恭贺太常掾与清惠长公主。”沈元慈再后退几步行肃拜礼,这一拜之后他们便不再只是同窗,昔日那些心底的情愫终究被这几个字划得泾渭分明。
明明要出来说话的是陶蔺,可为何会觉得唇门紧闭厚重得如千斤巨石,竟然一字都说不出口。良久,才只能缓缓道出沉重的一句:“元慈,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生分吗?除了一同在太学中读过书,好像以后也没有别的交集了,将来遇见后更多的是君臣之礼,提前适应也没什么。
沈元慈不以为然,口中淡淡说道:“礼节不可废。”
随后缓缓从衣袖中拿出那支玉簪,原本想将东西收好后命人送回五经博士府中的,可她总觉得会有与陶蔺见面说清楚的那一日,没想到还真会如此。
“驸马的东西,妾收不起,现在也算物归原主。”沈元慈还得干脆,直接递到他面前,男子送女子玉簪的意义可不简单,结不成发那也不必再戴了。
陶蔺垂眸看向那支玉簪,过去种种突然浮上心头,这支玉簪的模样还是他亲手画的,特地找了京中最好的工匠制成,也是他亲自替她戴上去的。
脸上的情绪如同心底的波涛,一阵又一阵地涌上,直到决堤。
陶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嗓音干哑:“元慈,求娶清惠长公主的事情是我提的,是我对不起你,你骂我也好,打我也罢,我都认了。但这支玉簪是专门为你制的,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
沈元慈眼睁睁看着从前那个温润如玉、事事恭敬有礼的男子变成眼前这般模样,心也逐渐被拉扯着,酸楚的鼻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她不是圣人,怎么可能毫无触动?
她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将掌心掐出一道深印,终于将理智一点一点拉回。她内心触动了又能怎么样,驸马就是既定的事实,陶蔺也并非她的良人。
强忍着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驸马说笑了,妾怎么能打骂驸马,这玉簪已经不适合了,留着也无用处,归还总比浪费了要好。”
也没等陶蔺来得及做出何种回应,沈元慈随即递到他手中后转身就走。
她走得十分快,步履匆匆像是为了抽身,准备将那些过往与心事全部剥离,一年前既然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今日也一道锁在太学后院中。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风,吹得草丛抖擞,也吹落一滴泪,在无人发现的步道上晕开深色的圆点,但很快又蒸发消失,一点踪迹也无。
只有沈元慈自己知道,那个背过身后流下的泪珠是她最后的体面,也是她最后的告别。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太学中已经再无人烟,天光昏暗,沈元慈早就离开。
他却依旧站在原地,身体僵硬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如同一个没有血肉的牵线木偶。
“陶家世代书香门第,可你见过哪几个是高官的?别人不必刻苦便能承袭爵位、封妻荫子,而你殿试夺魁却只能做个太常掾,纵然你有才有能可要到何时出头?等你像我一样,而立与不惑之时才加官进爵,再封个五经博士度过余年?”
“上巳那日我见清惠公主对你态度不一般,绝非只是同窗之谊,若是能求娶到清惠公主便能平步青云,王氏可以凭女一朝富贵,我陶氏又为何不能效仿?”
他想起那日跪在父亲面前极力反对,重复言说着唯沈氏女君不娶。
可换来父亲的回答却是:“沈氏女君才学不在你之下,我身为她的老师也甚是欣赏,她若是个男子将来也定能有一番作为,但女子要才学有何用处?不比男子可以做官,也对你的仕途毫无用处。”
“难道你就甘心这辈子只做一个太常掾?好好想想吧。”
他以为他对沈元慈此生不渝,但没想到还是妥协了,妥协于他的仕途。
眼看手中的玉簪依旧干净剔透,如沈元慈的人一般不染俗尘。只有他入了俗,沾上了贪婪与欲望,确实是他不配,这玉簪不戴也罢。
那抹倩影早就消失在门口,可他还在望着那个方向,嘴唇轻动,无声无息。
像是在诉说那句还没来得说完的歉意,和他从未开口的爱意。
但是太晚了,又是一阵凉风经过,将这几个字吹得分崩离析,卷入尘土消失得再无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不止男二,连市井百姓都想效仿王家,世道这样,只有女主还在坚持自己、不贪图富贵,所以才能显得咱们女主的坚持弥足珍贵!马上就要开启事业线了!
这周榜单轮空,再更一章以后周四继续更!小伙伴们喜欢的可以先收藏哦!谢谢支持,我会继续加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