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晨光拂过氤氲的院内,撒下金色薄雾如烟云涌动,却又羞于见日,在细碎的脚步声中终于消散。
沈元慈也来到了太学。
许是昨夜想得太多,那双如琉璃剔透的眼眸下显露出一丝疲惫,但她依旧整理好思绪准备起今日的功课。
谁知刚翻看两页,眼眸就被身后的一双素手覆上。
那人还偏拧着嗓音故作深沉问道:“小美人儿猜猜我是谁?”
这双手的肌肤细腻如凝脂,是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况且她言语胆大,不用猜便知道这是谁。
“长公主殿下。”
沈元慈将她的两手握下,眉目含笑间回首相看,一张秀美英气的面庞闯入视野。
与沈元慈不同,她身着云纹缎面曲裾袍,周身华丽,五官分明,尤其是那一副眼珠充满灵气,流转间灿若繁星,在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下,愈发显得精美绝伦。
周昀嘉英眉微垂,兴致缺缺坐在一旁:“没意思。”
陡然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笑意浮上她的唇角:“长安上元灯市最是繁华,你昨日可曾赏玩?”
“万种景状,好不热闹。”沈元慈如是笑答。
听罢后,周昀嘉反倒有些向往起来,单手撑在案几上,眼眸中尽是低落之色:“在长安城中十七载,竟也未曾去看过长安灯市光景,每年宫中宴席皆是无趣,我倒是羡慕你,想去便去了。”
她虽自小锦衣玉食,可毕竟身为公主比不得寻常百姓身份自由。
沈元慈深感同情,握着她的手宽慰道:“若长公主想听,我便将所见所闻说与长公主,如此也当是看过了。”
“真是甚得我心。”周昀嘉立马回握住沈元慈的手,眉眼弯弯,笑逐颜开。
两人性格不一,一动一静,却意外交好。
“我二皇兄从前溜出宫外玩闹,若是碰上有趣的事还会回来说与我听,可自从出征匈奴后,除了后来入太学的你,便再也没有人同我讲宫外的事情了。”
“不过如今二皇兄回来,有你们二人同我作伴,我就不再无趣了。”
周昀嘉讲述过往时总是带着憧憬,看得出来她十分想念这位兄长。
沈元慈知晓她说的二皇兄便是武安王,听闻他自幼丧母,养在先皇后膝下,因此同当今圣上与昭宁长公主格外亲近,如同一母所出。
所以即便性格顽劣,却待周昀嘉如胞妹。
沈元慈也是真心替她高兴:“如此当真是极好。”
“对了,我还要同你说一件事。”周昀嘉兴致勃勃,还特地将身子往沈元慈跟前凑近了些。
“听说王均昨日也在灯市,但他哪里是去看花灯的,分明是去瞧哪家还有貌美女子。强抢民女之事,今早已是满城都传遍了,就连我在深宫之中都有所耳闻。”
“说他激起民愤,回来时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就连身上的华服都是脚印,王潭林知晓后气得脸色发红,他们一个脸红一个脸青,听着都好笑,只可惜我不能前去一看。”
周昀嘉也十分不喜欢王均此人,只因他平时并不将长公主放在眼里,还仗着自己身份,时常欺负太学众人。
沈元慈只当她也是出了一口气,但见她依旧精神不振,问道:“既是如此,为何又闷闷不乐?”
周昀嘉轻叹一声,坐正身姿,满脸无奈同沈元慈说道:“按说发生此等丑事应当逐出太学,可捺不住昨日皇后在皇兄问罪前先行脱簪,跪于宣室殿前请罪,皇兄最后竟偏袒于他,只罚禁足府中一月罢了。”
皇后会说情也在意料之中,王均是王家独子,断不可有闪失,皇亲贵胄犯错又岂有与庶民同罪之理?
“事情已然定下,无可转圜,但好歹也是罚了,长公主也应当觉得解气才是。”沈元慈宽慰道。
即便连她也觉得惩罚过于轻了,她昨日在场目睹,须知那是两条活生生的性命,若非周公子出面,恐怕结局难以想象。
周昀嘉心情并没有好转,缓缓摇了摇头,言语略带薄怒:“我气的并非是王均惩罚过轻,而是皇兄。皇兄当年何等风采,自从封王氏为后便有了妇人之仁,如今更是对皇后与王潭林言听计从。”
沈元慈心中诧异,索性二人交谈声音并不大,但仍谨慎地环顾四周,好在无人经过,便低声示意周昀嘉:“长公主莫要再说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恐又要生许多事端。”
周昀嘉虽气恼不平,但撇撇眼只得作罢。
沈元慈环顾之下似是觉察少了些什么,便向周昀嘉问道:“今日怎不见清惠公主?”
沈元慈所说的清惠公主乃先帝张美人所出,听闻张美人原是甘泉宫中一名洒扫宫女,一次偶然得幸便生下清惠公主周婧。
可张美人容貌平平更无家世,极不得宠,故清惠公主也未曾受到重视,一直养在宫外,后来张美人病故。皇帝登基后虽将她接回长安,却未封长公主,只以公主称。
“有何奇怪,她向来是个怪人,不肯与人多说,想不来便不来了。”周昀嘉漫不经心摆弄着手上的玉镯道。
沈元慈笑笑并不答话,周昀嘉素来是个心直口快之人。
未几,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二人转头看去,来人是太学五经博士陶铭钊之子,陶蔺。
他面白如玉,眸光清澈,容貌丰神俊美,最难得的是他举手投足间气质温文儒雅,仿佛与手中书卷浑成一体。
因迎着朝阳而来,日光滤过雕窗形成层叠的光晕漏到他身上,宛若披霞而来,在不经意间令沈元慈心头浮动。
“拜见长公主。”陶蔺俯首作揖,转而又同沈元慈互相行礼。
却在目光触及沈元慈发髻之时,这才惊觉梨花玉簪不见踪迹,他初见沈元慈时便觉她素洁淡雅,与发间玉簪浑然一体。
“陶公子向来勤勉,为何今日来得这样迟?”周昀嘉摆手示意免礼,打趣道。
陶蔺才识过人,待人又极为谦和,同二人在太学中同窗交好。
他回过神立于她二人身侧,轻言浅笑道:“只因来时,见院外红梅浸染飞雪后檀深香浓,贪看便忘了时辰。”
太学属知书高洁之地,不主铺张奢靡,故只植春梨、秋菊、夏荷、冬梅以作点缀,反倒是一年四景竟成风雅之观。
“如此,我等稍后且去一观。”沈元慈与周昀嘉笑语嫣然。
日头渐起,寒气消散,太学在书声阵阵中开始了晨读。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余声袅袅绕在院间,惊动了瓦上的残雪,滑落一滴水珠拍在缸里,滴答一声清脆好听。
太学散课后,沈元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撂起竹帘再次窥见长安街市。
没想到才过了一日,即便喧闹未歇,却已不复昨日光景,仿佛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往来行人颇多,上至年长下至幼龄,肩担货品、手持玩偶,比比皆是,因此路过时闲暇谈资也再次入耳。
“听说昨日王家公子之事闹得很大,人群中混乱不堪。”一位年长妇人手提篮子,同随行的人说道。
另一位年轻妇人马上接话:“王家也是高门大户,又得皇后庇佑,他却经常行这般肮脏之事,也怨不得百姓看不下去。”
“谁说不是呢?正是因为有皇后在,他才敢如此猖狂。如今放眼瞧去,长安城内何人不羡慕王家,能生个光耀门楣的好女儿,一朝富贵在天,何苦生个男子建功立业。”
年轻妇人掩嘴一笑:“你这话说得倒也是实诚,正是这个理,不知她究竟有何手段?我若能学得一二,降服我家相公便成……”
直到路过的一行人走远,沈元慈也没有再听下去,她置若罔闻般放下竹帘。
没想到此事在民间也有颇多言语,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还能以夫妻伉俪情深称道。
关于王皇后之事,她也略有耳闻,自皇后入主椒房殿就得圣宠,不久后还诞下皇长子,只可惜皇子出生不到一个月便夭折了。
后来也再无所出,可依旧没改变皇帝对皇后的恩宠,都说天子之爱何其薄情,但皇帝爱屋及乌,唯见深情。
只可惜生在皇室,最要不得的便是深情二字,如今连百姓也作此想,私下更不知如何谈论,更有甚着只怕还以祸国妖妃称之。
沈元慈不再想下去,阖上双目静静养神。
待回到府中时,已是日渐西山,金色的明霞染了半边天,晚风吹不动云团,倦鸟飞往旧林引起雀啼无数。
沈元慈沿路走进院子,却见府中仆从抱了了一小盒书出来,而且皆是父亲珍藏之物,极少示人,为何今日抬了出来。
带着疑惑正准备行至书房,偏巧在主厅遇见父亲。
沈仲稔方坐在主位上歇息,喝杯茶水润润嗓,在这样冷的天气下依旧可见他额间微薄的汗珠。
“父亲,今天是发生了什么,何故将《风物志》拿了出来?”沈元慈眼看着仆从陆续将书一盒一盒往外送出,十分不解。
沈仲稔原先整理书籍有些累,如今歇息了会儿终于缓过神来,但依旧红光满面,似乎是有什么值得高兴之事。
向沈元慈道:“今日武安王归朝,陛下宣满朝文武接见,何等风光?我原以为武安王是习武之人,并不通笔墨,哪知适才交谈之下竟也对《风物志》颇感兴趣。”
“况他为人谈吐大方谦和,并不鞠于身份。所以向我借书一观时,我便答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精神小伙先去老丈人那里刷好感,下一章就出来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