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薄薄的眼帘原本看着就有些寡情,此时微微掀着,又带了三分漫不经心,但更多的,还有挑衅与不屑。
阮阮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有些畏惧害怕,又有些被抓包后的心虚,但竟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是的,兴奋,绛珠不是威胁她说没用的人得不到解药么?或许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只要利用得当。
她面上越是紧张,心中就越镇定,心思转得飞快。
小沙弥尼惊喜地迎了上去,双手合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两人似是旧识,拓跋纮颔首,“慧憎,你师父还在等你。”
被唤作“慧憎”的小沙弥尼闻言浑身一紧,回头朝阮阮抱歉行了一礼,赶紧头也不回兔子似的跑了。
拓跋纮提脚迈了进来,他人高腿长的,不过三两步就行至了院中,与她隔着石桌对峙而立。
阮阮身姿纤细窈窕,拓跋纮身材却高大劲削,两人就这么对立在一处,显得她更加纤弱娇小,仿佛不堪一击。
看这样子,绛珠上前挡在了前面,“公主娘娘奉陛下之命在伽蓝寺祈福,这禅院是公主的居处,阁下是何人?如何会在此处?”
绛珠有些紧张,她其实已经猜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但仍旧装作不知道,毕竟她们现在孤立无援的,这人一看就不好惹,抢先点名公主的身份,或许还能望对方顾忌一二。
可阮阮知道,当着魏帝的面都敢拿刀架她脖子上的人,怎么可能指望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号就能吓住他?
果然,拓跋纮看也没看她一眼,目光如针落向身后,唇角微勾,“怎么,你要让个奴婢跟我说话?”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难得可以摆脱绛珠,不过片刻斟酌,阮阮便下了决定,她要单独跟他说两句。
一来现在毕竟是在北魏的地盘上,以后还得在人手底下讨生活,有些事情总要讲清楚,二来也可以让绛珠看到她的“用处”。
她轻咳一声对着身旁吩咐道:“你先下去。”
绛珠还以为听错了,十分诧异地看向她。
阮阮眼睫微抬,眼神示意她别被拓跋纮看出猫腻,又说了一遍,“你先下去,为四殿下沏壶茶上来。”
她们刚到此处不久,水都是凉的,应该需要些时间,等她再过来,她想说的应该也差不多说完了,她正好看到她想让她看到的。
虽领着监视警告的职责,两人毕竟是名义上的主仆,这还有外人看着,绛珠垂首,提着食盒乖巧转身进屋。
菩提树的穹盖在风中摇曳,些许萎黄的枯叶被吹折,在空中兀自打着璇儿,即使再不舍,也还是飘飘忽忽落到了青石地板、矮墙之上。
拓跋纮打量着对面娉婷纤细的女子,他知道,面前这女子就像那云雀,面上看着是漂亮柔弱的,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被她恶狠狠的琢上一口,比如之前在南唐的时候,一想到此,他狭长的凤目危险地眯了起来,戾气横生,只听“铮”的一声,一个手起抽刀,明晃晃的刃尖便直抵上她的眉心。
纤长卷翘的睫毛轻颤,阮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良久,她听见了自己略带颤意的声音。
“我自认从未得罪过殿下,殿下却一见面就要置我于死地,若只是因为这张脸,如今陛下命我来伽蓝寺祈福,归期未知,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还请殿下高抬贵手,给我......留一条活路。”
“从未得罪?公主莫不是贵人多忘事?”拓跋纮将‘公主’二字咬得格外的重,“我可是差点没死在东都的昭狱里,很难说这里面没有你的一份功劳。”
听闻此语,阮阮的脸色几经变幻,当初他并未直接当着魏帝的面戳穿她的身份,她还抱着侥幸他并未认出她来,却原来真的早就认出来了。
“竟然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又或者是你厌了我,当初你被带走,我还跟人打听过,只是却再也没有你的消息。”
她竭力让自己镇定,面上故作惊喜的想要走近,直至刀刃划破眉心,她一个吃痛停了下来,似才反应过来,“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去揭发了你?”
眉心的血珠顷刻渗了出来,她却不管不顾继续往前,像是当真很在乎这个问题。拓跋纮迟疑的一瞬,刃尖便稍稍后退了半寸。
她是个惯会伪装的小骗子,当初不就是一时大意就遭了她的道么?他可不会那么傻还在她身上栽第二次,不过倒是可以看看她又想玩什么把戏。
他弹指掸了掸刀锋,“哦,不是你?那会是谁?”
眼见着白刃似是收回了些,阮阮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试探般捏住了刃尖往外移,“我不知道,但春风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其中不乏跟北魏交手多年的将士大臣,或许是你自己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就漏了马脚?”
呵,还真是巧舌如簧,拓跋纮只冷眼看着她。
阮阮只当他是听了进去,一边捏着刀背一边将身子往旁边挪,待离得远了,自觉不太有威胁的时候,她胆子大了些,假意顺了顺胸口,“你先把刀收回去,我害怕。”
小鹿般的双眼充满希冀与水光的望着他,仿佛他若拒绝,便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他当然不在乎做的事有多十恶不赦,但他突然就很想看看她还能编些什么鬼话。
“咻”的一声,冷白的刀光倏地消失,月影被利落收入了刀鞘之中。
压迫感骤然轻了些许,这是信了她说的话?阮阮脑子飞快的转着,竭力找补,“我压根没看出来你有什么不同,那个时候两国正打得厉害,我根本没想过会有北魏人敢堂而皇之混进东都,更遑论说联合官府去捉拿你。”
拓跋纮闻言,扯了扯唇角,“你猜我为何能毫发无伤的从昭狱出来?还顺利回到北魏。”
阮阮脸色一变,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双腿有些发软差点没倒下去,手臂撑着石桌,似用尽了所有力气,她仰首看向他,喃喃问道:“为......为何?”
看她这模样,拓跋纮残忍地笑了,“当然是有人下令放的,你猜他有没有告诉我是谁揭发的我?嗯?”
这话就像是一记重锤,倏地敲在了她的心上,这人明明都知道了,还故意看她笑话,阮阮觉得简直可恨无比,说话就有些不客气了,“明明早就知道了,还静静地看我表演作甚,好玩吗?”
看她终于露出了爪子,拓跋纮倏地冷嗤出声,“所以,不装了?”
确实没有必要再装,她已经不指望他会放过她,既然如此,还好声好气做什么?
阮阮瞪着他,“所以你要杀我,并非什么‘狐媚惑主’,只是因为想要报复我?那你当时在宴上为何不索性直接拆穿我的身份?”
她当时还抱着侥幸的心理,问完她才反应过来,“不管我原来是什么身份,后来都是南唐皇帝亲封的公主,北魏想要议和是真的,所以我原来是谁也并不重要,是么?”
拓跋纮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不屑般反问道:“报复你?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报复?”
“不是报复你却如此针锋相对,甚至追到了伽蓝寺来,难不成是我太美?”阮阮没好气的道。
因为生气,雪腮由内而外渗着淡淡的绯,鼓囊囊的胸脯有某种规律般起伏着。
拓跋纮没有说话,目光似笑非笑自下而上,不经意划过山谷与峰峦,最后定在了她的菱唇之上。
呵,真是气昏头了,阮阮开始有些后悔,挺了挺背脊,露出了自认最完美的笑容,她向来知道怎么能将自己的美貌发挥最大优势。
“在你眼里,我什么都没做,却能跟妲己妺喜相提并论,可还真是荣幸之至。”
轻快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嘲弄,弯弯的黛眉下,秋水般的瞳仁里有涟漪荡起,像是一幅隽永的水墨画,隔着烟波浩渺,如露似雾看不真切。
拓跋纮垂眸,腕间金刚菩提手串上的那截白骨有些硌手,他百无聊赖般转了转。
“你确实荣幸,不用继续在勾栏里浮沉,若我是你,就安心待在伽蓝寺,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语调平平,似漫不经心,却较寻常多了几丝活气。
阮阮的心简直要蹦起来了,十分诧异地看向他,“你不杀我?”
拓跋纮行至她的身前,俯身捏住了她的下颌,细腻柔软的触感让他留恋,若有似无的体香让他有片刻失神,但他很快恢复过来,嗤笑道:“你现在是和亲的公主,在伽蓝寺为两国祈福,谁敢杀你?”
阮阮可不信他这番鬼话,下颌被捏得生疼,她侧首想摆脱他的桎梏,偏他捏得紧仍旧如影随形,她这番动作根本是徒劳无功。
他垂首覆在她耳畔,低沉的嗓音既像是警告,又像是蛊惑,“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厌烦了,你若乖乖听话帮我办件事,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我也绝不拿你身份说事,如何?”
阮阮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极力压下心中的喜悦,“你想让我做什么?”她有什么值得他利用的?
拓跋纮看着她,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这个女人的眼神,明明是那样乖巧与无辜,但他知道,那都是表象,她就像一只云雀,美丽的外表乖巧惑人,但殊不知时时磨着喙与利爪,冷不丁就会被她啄伤抓伤。
看他没说话,担心他改主意,余光瞥见回廊拐角的那片裙角,该是绛珠要回来了,阮阮哪里还管那么多,立马举手作誓,“我保证听话。”
她的眼神是真诚无比的,带着某种奇异的蛊惑,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要相信她。
他扯了扯唇角,低低的笑了出声,真想狠狠驯服她,让她只做他一个人的小小的乖巧可人的云雀。
但拓跋纮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不仅如此,还要彻底打破那一点可能。
他径直俯身,靠近了她的耳畔,恶魔一般低声耳语了一句。
绛珠沏好茶,捧着托盘走在檐下回廊,刚转过拐角正要往院中过来,看见院中的场景,差点没被吓到,一下子缩了回去。
她看见了什么?拓跋纮与公主为何离得那般近?恍惚间看着似一对耳厮鬓摩的交颈鸳鸯?等她探过身子想再确认一遍,感觉两人之间气氛又好像有些不对,难道方才是角度问题?
头皮有些发麻,阮阮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向拓跋纮,似在询问为何?
拓跋纮当然不会解释,余光瞥了眼回廊,他站直了身子。
“不过重操旧业罢了,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别让我失望。”
“重操旧业罢了......”语气里是满满的嘲讽与鄙视,阮阮恼怒地瞪向他。
“好好想清楚,你是否还有别的选择。”
唇角翕动,一点也不担心被人听见,但他知道她能看懂,撂下最后一句,人就头也不回大步出门而去。
绛珠疾步走了出来,将托盘搁在石桌上,探身看向门外,却哪里还有拓跋纮的身影。
“他就这么走了?”她看着阮阮欲言又止。
阮阮皮肤细腻白皙,一点点痕迹便非常明显,此时她的下颌与脖颈处,分明有些许红痕,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什么情况才会留下这些淡粉色的印记?想起方才两人的姿势,绛珠心下有了个猜测......
阮阮知道眼尖的绛珠一定看见了,她故意不自在的拉了拉领口,似在琢磨该怎么跟绛珠解释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