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自己站在门口被坐在阳台上的父亲看得清清楚楚,而父亲的身影却和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样,扑朔迷离。除了反感以外,心里不禁又涌出一丝别样的酸楚。
——记得每次走进这道门,自己都要叫一声爹。
——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只叫父亲不叫后妈,今天进这个家却想叫后妈,反倒叫不出那个“爹”字。
方步亭也不知这个最亲近听话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疏离,乃至显出叛逆:“知道你也不想再见我,就不要开灯了。可有些话要问你,总不能老站在门口吧。”
方孟韦此时真有些迈不动腿,可还是走了过去,除了沉默,还保持着距离,站在离父亲约两米的身侧。
“在哪里找到你大哥的?”方步亭也仍然望着窗外。
“卢沟桥往西,永定河边。”方孟韦回话了。
“他跟孝钰都谈了些什么,告诉你了吗?”
方孟韦没有回这句话。
方步亭转过头,望向小儿子。
方孟韦却望向了窗外的月亮,像是在对月亮说话:“他说要娶何小姐。”
方步亭站起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何伯伯,却去见梁经纶?”
方孟韦依然望着窗外:“您可以去问他自己。”
方步亭被小儿子顶在那里,站了一阵子,又慢慢坐下,叹了一声:“我承认,这辈子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可这个时候我还是父亲。国民党一直怀疑你大哥是共产党,却又在利用他。还有,那个梁经纶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总觉得这个人迟早会将你大哥害了……孟韦,崔中石的死你是亲眼看见的,不能看着你大哥和你崔叔落得一样的下场。”
方孟韦心内煎熬,却依然不愿意接他的话。
方步亭:“等你姑爹回来吧,现在你们也只听他的话了……”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响起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显然不是送何孝钰和谢木兰回来的同学。
梁经纶悚然惊觉,该来的人来了!
他望向对面的方孟敖。
方孟敖却毫无反应,依然在那里翻书。
“应该是送她们的同学。”梁经纶站起来,对着房门,“是欧阳同学吗?”
竟没有回答。
“请问是谁?”他又望向方孟敖。
回应他们的依然是两下敲门声,不疾不徐。
方孟敖这才说话:“没有主人怕客人的,开门吧。”
梁经纶步向房门。
他的长衫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步伐露出了踟蹰。
思问却在他的眉眼间飞快运转:
保密局北平站的人?
——有方孟敖在,不会。
陈继承或徐铁英方面的人?
——有方孟敖在,也不会。
难道是共产党学委,是严春明!
眼前已是房门,梁经纶伸向门闩的手竟如他刚才的脚步一般踟蹰。
门闩在慢慢拉开,门在慢慢拉开。
——梁经纶蒙在那里。
——站在门口的竟是曾可达!
梁经纶从未这样满脸惊疑,曾可达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梁经纶在感觉着背后方孟敖射过来的目光,却不得不将手也伸了过去。
“这是梁经纶同志。”曾可达握着梁经纶的手,目光却越过梁经纶的肩,对他背后的方孟敖说出了这句话。
梁经纶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能想象,身后的方孟敖是何反应。
方孟敖的目光似有惊异,似无惊异。
尽管早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身份,可现在曾可达的突然出现,直接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依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因此,他此刻的神情,在曾可达看来完全合理,完全真实。
“进去谈吧。”曾可达自然地抚了一下梁经纶的肩,梁经纶侧转了身子,曾可达先进了门。
径直走到对门的桌前,曾可达站住了。
他发现梁经纶依然站在门口。
方孟敖在犀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无法回避,只能也望着方孟敖。
“进来,进来谈。”曾可达示意梁经纶不要僵持,“问题很快会跟你们都讲清楚。”
梁经纶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切掩饰都已毫无意义,他那件长衫的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没有了去开门时的那种犹豫,完全是一任自然。
方孟敖的眼转盯住了他那竟然还能如此飘拂的长衫,一直盯到那长衫隐进对面的桌下。
“请都坐吧。”曾可达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默默坐下了。
曾可达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下时,一条腿高高地跷在了另一条腿上。
曾可达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快——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军事法庭,方孟敖就是这个坐姿!
不快必须忘记,今天必须耐心。
曾可达稳稳地坐下,吐出了三个字:“军、公、教。”
用这三个字开场,语调不高昂,也不失抑扬顿挫,曾可达对今天的见面颇下了番心思。
两人都望向了他。
收到了效果,他接着说道:“方大队长是国军在编人员,梁教授是大学在编人员。根据《中华民国宪法》,你们都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我们先认同这个身份吧。”
梁经纶没有接言,只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其实也在望着方孟敖,方孟敖的态度才至关重要。
“我当然要认可。”方孟敖很快就回答了,用的却是“认可”,没有接受曾可达的“认同”,接着说道,“原来在空军服役,现在顶着个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的头衔,不认可也不行。梁教授。”
梁经纶屏住了呼吸,曾可达也在等方孟敖下面的话。
方孟敖:“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私立大学,你现在领的是美国人的薪水,似乎还算不上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
梁经纶怎好回答,只好不答。
“也算。”曾可达代他答道,“燕大的教授教员,国民政府教育部都登记在册,视为公职人员。”
方孟敖:“那就算吧。”
曾可达和梁经纶都望向他,等下面的话。
方孟敖却不说了,将桌上那支点燃了又掐灭的雪茄拿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的就不是那盒长长的火柴了,而是那只美式打火机,“当”的一声弹开,点燃了烟。这才又望向曾可达,别人在等他,他倒装作诧异:“怎么不说了?我们都在听。”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看他如何应答。
曾可达十分明白,跟方孟敖做这种跳跃性的对话,无异于和这个王牌飞行员在玩空中作战。好在来之前,建丰同志的指示已十分明确——不要顾忌,直接摊牌!
曾可达单刀直入道:“我想,我来之前,你们一定在讨论一个问题,对方是不是共产党。”说完这句,他望了一眼方孟敖,又望了一眼梁经纶。
方孟敖没有接言。
梁经纶也没有接言。
曾可达:“其实,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方大队长知道,一个多月前我就坚持认为你是共产党,可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建丰同志,依然在重用你。原因很简单,真理只有一个,共产党在跟我们争天下。天下是什么,就是国家。国家是什么,建丰同志说,国家就是土地加人民。我们必须承认,由于国民党内部腐败,在许多地方失去了人民,因此失去了土地。两党的军队在前方争城略地,胜负已不在军事,而在政治。我,还有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在国统区反贪腐,让人民有饭吃。抛开两党之争,我们这样做,就算你是共产党,也不会反对。”
“那你们认为,我到底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方孟敖知道,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必须反问。
这恰恰是曾可达不能纠缠的问题,只能回避:“我已经说了,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
方孟敖:“我是还是不是?”
曾可达必须回答了:“党通局和保密局一个多月前就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你有共党嫌疑。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发现你和共产党有任何联系。”
“梁教授呢?”方孟敖突然话锋一转,“他是不是共产党?”
直接摊牌之后,就是直接面对。
曾可达望向了梁经纶,递过去一个“无须顾忌”的眼神。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此前一直无法回答方孟敖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了:“我是。”
“说真话就好。”方孟敖盯着他,突然又问,“何孝钰呢?她是不是?”
梁经纶突然明白了,方孟敖这一问,才是他今天来此的要害——方孟敖要保护何孝钰!
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慢慢坐下了,跟何孝钰这么多年的感情,毕竟心中难受。
曾可达也感觉到了,何孝钰是不是共产党,直接关系到铁血救国会能不能用好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实话实说吧。”
“她不是。”梁经纶这才轻声说道。
方孟敖:“那你为什么几次叫她来争取我?”
梁经纶:“我没有叫她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只是学联的进步青年,没有资格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争取你,是叫你支持学联,追查贪腐。”
方孟敖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最担心的就是梁经纶会知道何孝钰秘密党员的身份。崔中石的死,已让他痛感万身莫赎。偏偏又是何孝钰踏着崔中石的脚印来跟自己接头。八年百战,睹尽生死,都未像这些日子这样揪心!那天拒不跟何孝钰接头,今天带何孝钰出去求婚,又带何孝钰回来见梁经纶,都像驾着飞机带她在空中翻滚,躲避炮火。
现在,曾可达居然会来向自己公开梁经纶的身份,而梁经纶又断然否定了何孝钰是共产党。方孟敖眼前,这两人都不像敌机了。
“那就好。”方孟敖再望梁经纶时,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形象——当年的驼峰!
现在第一座山峰飞过去了,可前面还有一座座看不见的山峰。眼下接着要越过的就是曾可达了,依然望着梁经纶:“想再问一句,叫何孝钰来争取我,是不是曾督察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回答。
方孟敖也不需他回答,倏地转向曾可达:“曾督察,你用了我一个多月,也怀疑了我一个多月。我现在怀疑你一下行不行?”
曾可达:“当然行。”
方孟敖:“梁教授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共产党?”
曾可达:“我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方孟敖又望向了梁经纶:“他怎么可能是?”
“我这就回答你。请二位起立。”说着曾可达先站起来,顺势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以军人的姿态挺立,望等着方孟敖和梁经纶站起。
梁经纶先站起来。
方孟敖也站起来。
曾可达:“半小时前,建丰同志最新指示:‘曾可达同志,望即向方孟敖同志告知梁经纶同志之真实身份,传达二同志肩负之任务。梁经纶,原燕京大学经济系高才生,民国三十一年,由经国辗转委托美国盟友,经何其沧先生出面推荐,保送至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深造;民国三十五年抗战胜利回国,为战后建国效力。今年四月,加入铁血救国会,系本党先进青年、忠诚同志。即将执行之“孔雀东南飞”行动,方孟敖同志代号为“焦仲卿”,梁经纶同志代号为“刘兰芝”。望二同志精诚合作,推行平津地区之币制改革,挽救濒临崩溃之经济,打击恶劣之贪腐,救我苦难之同胞!蒋经国。’”
传达至此,曾可达把自己也感动了,慢慢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绪,再睁眼时,不再看二人,低声说道:“至于梁经纶同志的共产党员身份,就由经纶同志自己向方孟敖同志简要说明。都请坐吧。”
灯开了,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大亮。
原来是谢培东回来了。
“那天木兰就是你送出去的!”谢培东对方孟韦还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你可以跟天赌气,跟地赌气,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危险,对我你总应该说吧?!”
“应该都在外文书店。”方孟韦低着头闷声答道。
谢培东:“谁跟谁都在外文书店?”
方孟韦:“大哥、孝钰、木兰。”
谢培东:“都跟那个梁经纶在一起?现在还在一起?”
“我没有进去。接到徐铁英的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找我,就回来了。”方孟韦这时也已经有了负疚感。
“不能让他们再待在那里了。”谢培东转对方步亭,“行长,给何副校长打电话吧,让他出面,叫梁经纶立刻离开外文书店,回去帮他整理那个论证报告。”
方孟韦望向姑爹,眼睛一亮。
——这个主意如此简单实用,自己是因为负气没有往这方面想,一直足智多谋的父亲莫非也是因为负气,失了主意?
方步亭却叹了一声:“何副校长如果管这样的事就不是何副校长了。在这个世上真敢教训我的人也就是他了……离开他家前,就听了他好一通书生之见。能打这个电话我还用得着你提醒。”
“那就叫小嫂打。”谢培东紧望着方步亭。
方孟韦这时也望向了门外,对父亲的负气顿时消释了好些。
方步亭把他们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又轻叹了一声:“那就叫她打个电话试试。老夫子喜欢她,说不定会给她些面子。”
谢培东立刻转身出门,喊道:“小嫂!”
一楼客厅里,程小云拨通了电话。
“孝钰呀!”程小云立刻捂住了话筒,对站在一旁的谢培东,“是孝钰,她回家了。”
“是她一个人,还是都回家了?”谢培东急问。
程小云又对着话筒:“你们什么时候回的,木兰跟你在一起吗?她大哥呢?”
谢培东紧紧地望着话筒。
程小云听完对方回话:“知道了。你和木兰就好好在家待着……我这就告诉你方叔叔,当然还有谢叔叔,叫他们放心……对了,你们也跟你爸说说,听听他的意见……好,有事再通电话。”
放下电话,程小云再看谢培东时,发现方步亭也已经站在二楼办公室的门外了。
程小云:“孝钰和木兰刚刚回的家,说是学联的同学用自行车送的。孟敖还在外文书店,跟梁先生在一起。”
楼下的谢培东,楼上的方步亭遥遥对望着。
“培东,你上来吧。”方步亭转身已进了办公室大门。
“不要再分析了,这个梁经纶不是共产党。”方步亭从阳台的座椅上站起来,“他是太子党!”
谢培东睁大了眼。
方孟韦也是一震。
方步亭又像那个一等分行的行长、老谋深算的父亲了:“崔中石是共产党,死了。他们却派一个假共产党来试探孟敖,还把孝钰也牵扯了进来,加上木兰,我们家有三个人要坏在他的手里。”
谢培东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几十年的秘密工作,早已波澜不惊,但此刻听到方步亭这番判断还是十分吃惊——这位内兄倘若不搞经济,去干特工,国民党也无此人才。自己这十几年是怎样瞒过他的?不敢再想。
方孟韦也已经完全像原来那个儿子了,眼前的父亲又是原来那棵大树了。大哥要他保护,自己要他保护,木兰如何从那个梁经纶身边离开,这一切看起来还得靠父亲安排。
两双眼都在望等着方步亭。
方步亭:“一个哈佛大学回国的博士,学的经济专业,不可能去相信共产党那一套。一面带着那些不懂事的学生闹学潮,一面又帮国府的经济顾问起草币制改革的论证报告。那个报告我看了,完全不可能是共产党的观点,共产党也不会有这些观点。”
“共产党也可能正好利用他的这个长处,掌握南京政府的核心经济机密。”方孟韦终于跟父亲正面对话了。
方步亭:“南京政府的经济有什么核心机密?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尽人皆知。央行北平分行的账就在你姑爹手里,现在要查账的不是共产党,是太子党。培东。”
“行长。”谢培东立刻应道。
方步亭:“拖欠北平师生的配给粮今晚能不能运到?”
谢培东:“应该能。”
方步亭:“应该能?”
谢培东:“通过徐老板跟上海和天津在协调,今晚他们再不把粮食运来,查他们的恐怕就是美国人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该给上海美国商行的三百万拨过去了吗?”
谢培东:“他们几家在凑,明天也会汇过去。”
方步亭一声长叹:“为了我那个大儿子,我们北平分行尽力配合国防部调查组吧。明天是个坎,粮食发下去了,我向曾可达表态,币制改革我来配合。只一个条件,让孟敖出国,不要再拿他当枪使了。孟韦。”
方孟韦终于又轻声答了一个“爹”字。
方步亭:“爹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偏心?”
方孟韦:“儿子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方步亭:“那爹今天就给你交底。什么币制改革救不了中华民国,蒋总统那几百万军队也未必打得过共产党。你哥、孝钰,还有木兰,爹都会想办法把他们送出去。最后送你。”
方孟韦:“送我们走,您和小妈,还有姑爹呢?”
方步亭:“‘八一三’我抛下你们,自己去了重庆。这一次,我还债。你们小的都走,我们几个长的留下来。培东,你看如何?”
“行长的心我们都知道了。”谢培东不忍看方步亭此时的眼,望向方孟韦,“关键是眼下,行长既然认定那个梁经纶背景复杂,怎么让孟敖还有孝钰和木兰不要被他利用。”
方步亭:“孟敖既然提出了要娶孝钰,我们就好办。今晚就让小云到何副校长那里去提亲。难办的是木兰,她被那个姓梁的迷住了,现在叫她也不会回来。你们不要管了,我心里有数。哪天有直接飞美国的飞机,绑也把她绑上去。先送她走。”
谢培东不能接话了,只能闭上了眼。
方孟韦有好多话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方步亭望向了儿子:“回局里去吧。跟徐铁英说,明天发粮,你带队。”
方孟韦:“这一向他都在叫我管内勤,不一定会答应。”
方步亭:“告诉他,就说是我的意见,你必须去。明天到了现场,一定要管好北平警察局的人,不能再跟学生起冲突。记住,把我刚才分析梁经纶的话忘了,这个人,还有铁血救国会,我去对付,你不要再惹他们。”
方孟韦一阵心血潮涌,想看父亲,却闭上了眼睛。
谢培东立刻说道:“记住你爹的话。快去吧。”
方孟韦睁开眼时不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
“叫你小妈上来。”方步亭追着儿子的背影喊道,这一声完全是慈父的声音。
“知道了。”方孟韦没有回头。
何宅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何其沧正在听电话,平时见不到的笑容这一刻在眉眼间、在嘴角旁都显了出来,说话也带着平时听不到的调侃:“看一看现在几点了……是呀,九点都过了,也只有你这个程大青衣敢把我从床上叫下来接电话。说吧,叫我干什么?”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这是规矩,不能偷听对方的说话,又十分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的话只能从何其沧的回话和表情中猜测了。
何其沧脸上的笑容减了:“现在过来?就你一个人?”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屏住了呼吸。
对方的回答显然是肯定的。
何其沧脸上的笑容没了,沉默了少顷,显然是顾及对方的感受,还要顾及两个站在不远处女孩的感受,嘴角勉强地又露出了一丝笑纹:“小云哪,我平时喜欢你不只是想听你的程派,更看重你从来不掺和方步亭的事……告诉他,这么晚叫自己的妻子一个人来看我这个老头儿不合适!……不要再说什么理由了,就告诉他一个理由,我今晚不会见你,男女授受不亲。”
何孝钰和谢木兰都蒙在那里,互相想看对方的反应,又都忍住了。
何其沧对程小云还真是很好,尽管笑得不很自然,仍然笑道:“好了……你先挂电话吧。”
放下电话时,何其沧一脸肃容,按住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
何孝钰此刻也不敢过去搀扶他了。
何其沧望了她们一眼,对何孝钰:“到我房间来。”独自拄着拐杖上楼了。
何孝钰没有立刻跟去,一直不看谢木兰,现在必须望向她了,低声说道:“你要愿意就到我房间等我,不愿意就去外文书店。”
“我现在能去外文书店吗?”谢木兰的反问,已经不是负气,而是带有挑战了。
“那你想怎么样?”何孝钰面前的谢木兰是如此陌生。
谢木兰:“你要愿意,就把梁先生房间的钥匙给我。我去那里等他。”
“我怎么会有梁先生房间的钥匙?!”何孝钰的脸唰地白了,咬着下唇,好不容易把堵在胸口的气咽了下去,“谢木兰,你刚才也听到我爸跟你程姨说话了。那就是我爸!我是他女儿,梁先生是他学生,何家是有家规的!”
“那自由呢?进步呢?革命呢?”谢木兰一连几句反问。
何孝钰倏地转身,快步向楼梯走去。
谢木兰一个人被撂在那里。
何家的客厅比方家的客厅小,平时便觉得更加温馨,今天却显得如此荒漠。
谢木兰毅然向门口走去。
何宅院落的月光倒比远处的路灯亮些,照着西边院子里梁经纶那两间厢房。
谢木兰被月光引着,走到厢房门前,就在石阶上坐下了。
这里能看到何伯伯房间的灯光,可谢木兰也就瞥了一眼,立刻转望向院门。
她突然十分不喜欢那栋曾经给了自己许多关怀和温情的小洋楼。
她不喜欢何家的家规。
梁先生也许一夜不会回来,她也会坐等到天明。
“自由万岁!”她在心里呐喊。
“新中国万岁!”她望向了天空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