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刚才已闭上了眼睛,这时又慢慢睁开了:“那时候是我错了。接着说吧,说出来,就算我替你妈做主,都依你,好吗?”
程小云在背后已经强烈地感觉到方步亭说这段话时身子有些微微发颤,便坐了下来,紧挨着方步亭,一是能用身子撑住他,二是也能不让孟韦看见自己流泪。
“我没有说您错了。”方孟韦把自己的眼泪咽了下去,“上海失散后,您千方百计派人找到了我们。当时哥不愿再见您,却一定要我到您身边来……我还记得走的时候哥说他要战死沙场为妈妈她们报仇,再三嘱咐要我跟着您好好读书,做个有学问的人,为我们中国争气……”
“不要说了,我将功赎罪。”方步亭一口气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
“爸……”
“步亭……”程小云跟着站了起来。
方步亭已不再要她扶,而是深情地望着她:“你跟着我,让孟韦带着木兰去法国吧。”
程小云连忙深深点头:“我去跟木兰说。”
方步亭:“我去。”
“大爸?”
谢木兰一直在房间里等着何孝钰,没想到进来的却是方步亭,见他轻轻掩上了背后的门,一时愣在那里。
方步亭笑着:“怎么,大爸脸上有什么,你这样看着,也不请大爸坐?”
“大爸您坐。”谢木兰连忙扶正了窗边的椅子,又过来扶方步亭,目光却依然望着门口。
方步亭尽力春风和煦,说道:“就我一人。”
“孝钰呢?”谢木兰还是忍不住问道。
“孝钰来了吗?”方步亭反问道。
谢木兰:“可能在跟我爸聊天吧。大爸您坐。”
“哦。”方步亭坐下了,“我昨晚不在家,今天又开了一上午会,刚刚才知道,你爸不像话,怎么能把你锁在房里呢?”
谢木兰心里还是鬼精的,知道大爸这是在哄她,接着话立刻说道:“现在您回来了,他也不敢锁我了。大爸,用您的车送我和孝钰去学校吧。”
方步亭依然笑着:“女儿大了,像鸟儿一样,就应该放出去远走高飞。大爸支持你,不但要让你出去,还要让你飞得更高更远。怎么样?”
谢木兰端详着他,琢磨着他的话,试探道:“大爸可不许骗我。”
方步亭:“胡说。长这么大,大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木兰眨眼想了想,撒娇道:“还真没有。大爸,是我说错了。”
方步亭笑着点了点头:“知道认错就好。”接着装出十分轻松的样子,想了想,问道,“你们同学在一起讨没讨论过世界上哪个国家风情和景点最想去看一看?”
谢木兰有些警觉了,可望着大爸的样子又不像要强迫自己做什么,便答道:“讨论得多了,大爸是不是又想跟我说美国?”
方步亭:“美国有什么好说的,一百多年的历史,无非就是一些高楼罢了。你大爸在美国六年,其实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欧洲,比方巴黎,那里有卢浮宫,有埃菲尔铁塔。你和你的同学有没有谈起过?”
“当然谈起过。”谢木兰有意装着平淡的样子,“可我们中国现在这样落后,我们去了别人也瞧不起。”
方步亭:“你这话有道理,也不全对。蒋宋夫人美龄也是中国人,在美国议会演讲就赢得了全体议员长时间的掌声,之后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全美国的尊敬。因为什么?因为她留过学,有知识,有阅历。木兰,大爸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优秀女性。”
谢木兰似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大爸想送我去留学?”
方步亭望着她:“不好吗?”
“不好。”谢木兰立刻回道,接着又改口道,“不是不好,我大学还没毕业呢,要去也不是现在。”
方步亭:“那不是问题。大爸有同学在巴黎大学负责教务,可以让你转到那里念完大学,接着读硕士。”
“你们是不是都商量好了,一起要赶我出去?”谢木兰终于急了,“不用你们赶,我现在就走!”
谢木兰立刻去提那口早已准备好的皮箱。
“木兰。”方步亭站起来,“不许这样子。”
谢木兰对大爸还是有感情的,改变了语气:“大爸,我只是想去住校,你们让我去,我又不是不回来看您……”
门突然被推开了,谢培东黑着脸走了进来:“不要跟她多说了。行长,你有病去歇着吧。”
“还是要好好说,好好说……”方步亭依然态度慈和。
谢培东:“有什么好说的?正在放暑假,住什么校?无非就是想跟着那些学生去胡闹!你出去吧,我锁门了。”
谢木兰的脸唰地白了:“我住到孝钰家去,怎么就是胡闹了?孝钰呢……”说着,尚存一线希望地向门外望去。
谢培东:“回去了。我用车送的。行长,我们出去……”
“你锁门我就从窗户跳下去!”从来不敢跟爸爸顶嘴的谢木兰终于爆发了,“你不是我爸,我从来也没有爸爸,只有封建家长!我再也不会受你的压迫了!”
谢培东也没想到女儿会突然这样对他,虽依然沉着脸,心里却一片冰凉。
“木兰!”这回是方步亭呵斥她了,“怎么能对你爸这样说话?!”
谢木兰再不让步,提着皮箱站在那里:“我不说话了,你们说吧,让不让我出去?”
方步亭今天又一次显得如此的无奈,只好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步:“那我就也当没有生这个女儿!不是要出去吗?除了北平,去哪儿都行!提上箱子,走吧!”
“去……去哪儿?”谢木兰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谢培东:“火车站。你想去哪儿,我都派人送你去。”
谢木兰将手里的皮箱慢慢放到楼板上。
“丫头……”方步亭察觉到她可能要做傻事了。
果然,谢木兰转身就上了椅子,踏上了窗台。
方步亭吓坏了,顿觉手足无措,但见眼前一闪。
谢培东一个箭步已经跨到窗前,一把抓住谢木兰,接着手臂一夹,便把她牢牢地夹在腋下:“反了你了!来人!”
谢木兰被父亲像小鸟一样夹着,十分软弱,也十分绝望,闭上眼流泪,却不再挣扎。
“培东!”方步亭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要这样子……”
“行长,你就不要再说话了好不好?”谢培东说着,另一只手又提起了皮箱,便准备向门外走去。
“姑爹,将木兰放下。”方孟韦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谢培东一怔,站在那里。
方步亭看见门口的儿子也是一怔。
方孟韦穿着整整齐齐的警服,脸色也很白,却非常平静:“木兰是学生,学生就应该去学校。你们不让她去是没有道理的。姑爹,把皮箱给我。”
方孟韦走了过去,向谢培东一伸手。
谢培东却没有把皮箱给他:“孟韦,长辈的事,你不要来掺和。”
方孟韦挺立在谢培东面前,慢慢望向仍被横夹着的谢木兰,见她身子一动没动,却将泪脸转了过去,显然是不愿让自己看见,心中更是一寒。
方孟韦不再看谢木兰,盯着姑爹的眼:“姑爹,我现在就是在请求长辈,请你们不要再剥夺儿女的自由。您不会等着让我也动手吧?请您把皮箱给我,把木兰放下。”
谢培东心中也在翻江倒海,此时怎一个难字了得!
方步亭:“培东,就听孟韦的吧……”
谢培东提皮箱的手慢慢伸了过去,方孟韦接过了皮箱。
谢培东又慢慢将女儿小心地竖着放下,方步亭立刻伸手过去挽住了谢木兰的手臂。
方孟韦目光没看谢木兰,话却是对她说的:“去里面洗个脸,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谢木兰这时反倒痴痴地仍然站在那里。
方孟韦:“放心,我送你到燕大门口就会离开。”
“我没有那个意思……”谢木兰抹了一下眼泪,望着方孟韦,“我感谢你,小哥。”
方孟韦嘴角一笑:“走吧。”
说完便提着皮箱平静地从两个老人中间向门口走去。
谢木兰梦游般跟着向门口走去。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门的两个背影。
谢培东也怔怔地望着走出房门的两个背影。
脚步声响,一儿一女已经消失在两双凄然的目光以外了。
这时楼外的雨也小了,远远地便能听见吉普车发动到离开的声音。
方步亭坐在他那把专用的沙发上。
谢培东也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两个人谁也不看谁,都在那里发呆。
程小云在门口出现了,收了雨伞,挂在伞架上,轻轻地走了进来。
“孟韦都说了些什么?”方步亭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走了过去,也坐了下来:“听见你们在吵,他就回房间换了警服。好像只说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说吧。”方步亭已不只是心焦。
程小云低下了头:“都是气头上的话,说了一句国破家亡,又说了一句走投无路……”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培东!”
谢培东跟着慢慢站起来。
方步亭:“去,直接给孔先生和宋先生办公室打电话!”
下午四时许,风雨都停了,尽管满地泥泞,一只只车轮还是在镜面上汹汹地闪碾过去。
稽查大队军营大坪上,二十个依然光着上身站在那里的飞行员同时警觉地向大门方向望去。
坐在泥地上那几十个民调会的人虽已浑身泥污筋疲力尽,这时也都睁大了眼望向大门那边。
两辆美式军用中吉普在前,跟着是两辆美式军用小吉普,后面是三辆美式军用十轮大卡车,进了大门车速依然不减,直驰向大坪。
陈长武立刻对身边的郭晋阳:“是陈继承派来的。快去报告队长!”
郭晋阳立刻向营房大步走去。
车队直开到离这些人几米处才猛地停下。
第一辆中吉普前座下来的是那个特务营长,跟着跳下来的是国军第四兵团特务营精挑的十个特务兵。
第二辆中吉普前座下来的是军统那个执行组长,跟着跳下来的是军统执行组十个行动组员。
第一辆小吉普前座下来的是孙秘书,打开后座车门,徐铁英下了车。
第二辆小吉普后座车门直接开了,王蒲忱下了车。
从三辆十轮大卡车上跳下来的全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一色钢盔大皮靴,卡宾冲锋枪。
从大门到整个军营周边,跑步声中,三卡车的宪兵都已布岗站住了。
徐铁英和王蒲忱在前,特务营长和军统的执行组长带领特务营的特务兵和军统行动队员跟着走到了陈长武他们面前。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大声呵斥依然坐在地上的那群民调会的人:“起来!都站起来!”
“不许动!”陈长武紧跟着喝住了那些刚想站起的人。
特务营长、执行组长和他们带着的人立刻逼了过去。
陈长武和飞行员们也立刻迎了过来。
两边的人眼看就要冲突起来。
“都不要动!”徐铁英喝住了自己这边的人,接着望向陈长武,“你们方大队长呢?”
陈长武:“报告去了。”
徐铁英又把目光向坐在地上的那些民调会的人扫去。
身上是泥污,脸上也是泥污,一个个都只能看见两只眼睛,颇难辨认,但徐铁英还是看出了,这些人里没有马汉山。
徐铁英又问陈长武:“马局长呢?”
陈长武:“跟我们大队长在一起。”
郭晋阳从营房出来了,大步走到陈长武面前:“大队长问,都是些什么人,来干什么,有没有国防部的指令?”
陈长武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当然知道这时必须自己去面对了,可也不能一个人去,便望向王蒲忱:“南京方面的指令是下给我们的,能代表国防部的是你们保密局。王站长,我们去带马汉山吧。”
王蒲忱又抽烟了,抽烟便咳,咳了几声才回答道:“走吧。”
徐铁英便又对陈长武:“南京方面有指令,领我们去见方大队长。”
陈长武和郭晋阳还有身边的邵元刚碰了个眼神,三人默契了意见。
陈长武这才对郭晋阳:“你领徐局长和这位长官去见队长吧。”
郭晋阳:“二位长官请吧。”
郭晋阳领着徐铁英和王蒲忱向营房走去。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也紧跟了过去。
陈长武和邵元刚立刻拦住了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长官们的事,你们跟去干什么?”
徐铁英停住了脚步:“南京的指令就是要他们执行,跟着来。”
陈长武和邵元刚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那好,我们陪着去。”
一行六人走向营房。
北平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和今天的天气一样,情况一日数变,曾可达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拿着电话,心里急说话还不得不耐着烦:“王秘书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接到了南京的指令,我却没有得到建丰同志的指示。很快方孟敖就会问我,那些人应不应该让他们带走,我怎么回话?”
对方王秘书的声音这次显然也有些急:“建丰同志也是刚得到的消息,立刻去了总统官邸。走的时候说了,你要是来电话,叫你先沉住气。他见了总统后,有可能会直接给你打电话。”
曾可达:“说没说把人交给他们?”
对方王秘书的声音:“没有明确指示。我听建丰同志的语气,是让你们先拖一拖。”
曾可达:“我明白了。”
明是明白了,可接下来怎么办?曾可达放下电话站在那里想。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这里的情景倒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氛,相反让徐铁英既尴尬又暗恼。
方孟敖坐在椅子上,马汉山也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徐铁英和王蒲忱却站着。
方孟敖拿着那份指令在看,马汉山却把眼睛望向窗外,两个人都不瞧自己和王蒲忱。
王蒲忱反倒没有任何表情,细长的手指又拈出了一支烟,对着原来那个还没有吸完的烟蒂点燃了。只管吸烟,只管咳嗽。
那个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被陈长武和邵元刚挡在门外,也是站着,一脸的不耐烦,想看房里的状况,偏又被两个高大的身躯并肩挡住了门。
“看完了?”徐铁英问方孟敖。
方孟敖将那纸军令放在腿上,却没直接回答徐铁英,向门外说道:“陈长武。”
“有!”陈长武在门外答道。
方孟敖:“搬两把凳子进来,给两位长官坐。”
“是!”
陈长武一手提着一把凳子走进来,摆在房里:“两位长官请坐。”说完又走了出去。
徐铁英和王蒲忱这才有了座,坐了下来。
“这道军令是给你们下的,对我不管用。”方孟敖这才说上正题。
徐铁英沉着脸:“清清楚楚,国防部的军令,民调会涉案人员一律交给我们警察局审讯。对你怎么不管用?”
一直假装望着窗外的马汉山这时零碎动了一下,忍不住望了一眼方孟敖。
方孟敖:“我们是国防部调查组稽查大队。这道军令却没有一个字是下给我们调查组的,当然不管用。”
徐铁英:“国防部调查组归谁管?国防部的军令一定要下给你们调查组吗?”
方孟敖:“问得对。国防部调查组是国防部成立的,从我们手里要人,却不给我们下指令。说句徐局长不爱听的话,你听不听?”
徐铁英:“你说。”
方孟敖将那张指令递还给他:“这道军令是假的。”
徐铁英倏地站起来:“方大队长,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谁敢伪造国防部的军令,杀头的罪!你敢吗?”
方孟敖却不动气:“什么事都有人敢做。也许你这道军令盖的真是国防部的大印,但这件事有假。”
徐铁英也就拿方孟敖无可奈何,压住了气,说道:“电话就在你身边,你可以立刻给你们曾督察打过去问。”
方孟敖:“我执行任务从来不问。真要我干什么上边会跟我说。”
徐铁英:“那好,你不打,我打!”
曾可达的办公桌上两部电话,同样显眼的是电话旁摆了一本线装书,也没翻开,封面上赫然印着《曾文正公文集》。
曾可达这时就端坐在“曾文正公”面前,闭着眼睛在等电话,他需要静气功夫。
电话铃响了!
曾可达眼皮动了一下,有意不急着去接,在心里默念着:“要有静气,要有静气。”这才睁开了眼,可很快又没有静气了,他看清了在响着的那部电话是北平内线。接还是不接?他慢慢提起了话筒放到耳边却不吭声。
对方的声音倒很大:“曾督察吗?我是徐铁英呀。”
曾可达依然不吭声。
对方的声音更大了:“曾督察吗?请说话,说话!”
曾可达用另一只手将机键按了,刚要将话筒往上搁,又不搁了,放在桌上。
那部电话便是长长的占线声!
稽查大队营房方孟敖房间。
方孟敖听觉是何等敏锐,立刻知道了对方曾可达没有接徐铁英的茬儿,偏又问道:“曾督察怎么说?”
徐铁英放下了话筒,知道再有气此时也不能跟方孟敖撒,答道:“给他面子问他一声,按规矩我们完全可以不理他。军令上既有国防部的大印,还有主管的秦次长亲笔批文。方大队长,我们从来不想跟你过不去,希望你也不要让我们为难。”
方孟敖:“怎么不让你们为难?”
徐铁英望了一眼王蒲忱:“王站长也在这里,他可是也接到了国防部保密局的命令。请你将马局长,还有外面民调会那些人移交给我们。”
方孟敖望向了马汉山。
马汉山直到此刻才真正将目光望向了早已进来的徐铁英,附带瞟了一眼王蒲忱,却依然坐在椅子上,毫无起身之意。
方孟敖像是在商量,问马汉山:“马副主任,马局长,你愿意跟他们走吗?”
马汉山:“我姓马,可老子不是马,也不是骡子,谁叫带走就带走呀?”
“马局长!”徐铁英对他可就没有好口气了,“带你走可不是我们的本意,国防部的军令就在这里。你是不是也看一眼?”
马汉山:“也不是下给我的,我归民政部管,我看什么?”
徐铁英唰地将那道指令递到他面前:“当然不是下给你的,可上面有你的名字,你是受审人员!”
马汉山却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蒲忱,上面是这样写的吗?”
王蒲忱刚踩熄了烟蒂,这时又掏出烟来:“老站长,您知道,我是从来不会无事惹事的。军令上确实写着您的名字,调查嘛,也没就要将您怎么样。”
“蒲忱哪!”马汉山这一声叫得真是江湖路远,“你还年轻,接了我的班,我教你一句,他们今天能这样对我,明天就会这样对你。”
徐铁英:“马汉山,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那套老江湖要收起来了。如果今天还用这一套对付党国,我们想救你,南京也饶不了你!”
“徐铁英!”马汉山也直呼其名抗之,“你不是党国。南京那么大,哪块地也不是你的!汪精卫还当过伪南京政府的主席呢,说过南京是他的吗?拿南京来吓我,告诉你,我不是侯俊堂,更不是崔中石!拿了人家的钱背后捅刀子,不要说党国,江湖上也瞧不起你这号人!看着我干什么?想吃了我?方大队长就在这里,侯俊堂、崔中石两条人命死在谁手里,他心里比明镜还亮!”
“来人!”徐铁英咆哮道。
门外那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便要闯门:“执行公务,请你们让开!”
陈长武、邵元刚两肩一并,比那条门还宽。
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拔出了枪!
陈长武、邵元刚立刻准备夺枪!
“让他们进来!”方孟敖发话了。
陈长武邵元刚还是犹豫了一下,勉强让开了一道缝隙。
特务营长和执行组长只能侧着身子从他们中间钻了进去。
进了房,那个特务营长便用枪口对准了马汉山,那个执行组长手中的枪却依然垂着,毕竟马汉山是他的老上级。
徐铁英震怒过后,现在要抓人了,又冷静了些,对方孟敖道:“方大队长,马汉山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请你体谅。”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身子恰好半挡在马汉山前面:“现在可不是我不让你带人,而是马局长信不过你,不愿走了。马局长,你拿我的枪干什么?”
其实,方孟敖的枪虽然摆在椅子后的床头,马汉山并未拿他的枪,听他这一提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了这个靠山心中便有了底气,立刻抄起床头那把枪,上了膛,唰地站起,从方孟敖身后窜到身前,恰好面对的是徐铁英,那把枪便顶在了徐铁英的肋上!
徐铁英虽是老中统,却长期从事文职,平时打靶都十打九空,玩起枪来哪是马汉山的对手?这时腰间被他的枪口顶着,胸襟还被他另一只手揪着,别说不能动,一动准定就是一枪!
“马汉山,你这样做可知道后果?!”徐铁英毕竟还是老姜,这时身子不动,说话也依然不露怯意。
马汉山:“人知道后果,枪可不知道后果,走了火那是谁也挡不住的!蒲忱!”
王蒲忱这时依然冷静地站在那里,只不过手里拿的那支烟没有点燃罢了,听马汉山叫自己,答道:“老站长,不要这样子嘛。”
“你懂个屁!”马汉山不是骂而是教训他,“党通局这些家伙从来就没把我们军统的人当人看!老子今天不这样子,挨不到晚上就会是第二个崔中石!你们等着到停尸房给老子收尸好了。听我的,带着那两个人出去!”
王蒲忱:“好,好,我带他们出去。老站长您可千万别干傻事。出去吧。”
王蒲忱又细又长的手指夹着那支烟一招,自己先慢慢走了出去。
那个执行组长急忙跟了出去。
只有那个特务营长还握着枪兀自犹豫,但见方孟敖两眼闪光向他瞪来,也不得不收了枪走了出去。
方孟敖这时发令了:“长武、元刚,去把营房的门锁了!”
门外的陈长武和邵元刚齐声答道:“是!”
营房里,方孟敖这个房间只剩下三个人了。
方孟敖:“马局长,可以把枪收了,好些事,我们三个人正好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方大队长。”马汉山依然揪着徐铁英,枪口反而转顶向了他的心脏部位,“姓徐的,你知道这颗子弹射出去就是你的心脏。老子近来有些酒色过度,手经常发颤,说不准扳机就动了!你现在说,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布的局,怎么害死的崔中石?!”
方孟敖闪光的眼盯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依然一动不动,只是闭上了眼。
又是那部北平内线的电话响了。
曾可达干脆翻开了《曾文正公文集》,看得进看不进都在看着,就是不愿接那个电话。
这个电话也真固执,便一直响着。
曾可达一手握书,一手提起了话筒,原本是想将它按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将话筒放到了耳边。
“曾督察,我是蒲忱哪。”话筒里王蒲忱的声音不大却吐词清楚,语气不急却显出事情很急,“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们这边也很为难。现在事情无法收拾了,你如果在听,就回我一句话。”
曾可达不得不回话了:“我在听,王站长请说吧。”
王蒲忱的声音:“方大队长不愿放人哪。现在马局长已经疯了,拿枪顶住了徐局长,上了膛的,说不准就会走火。民调会的人到底归谁审讯,请你打个电话请示一下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吧。”
曾可达听了也是心惊,想了想,说道:“徐局长的做法是不厚道的,我真是不愿搭这个言。既然王站长在那里,同属国防部,就请你先稳住局势,最好不要把事情弄得不好收拾。我这就给预备干部局打电话。”
王蒲忱的声音:“好。我等曾督察的电话,打到军营门卫室来。”
曾可达挂了电话,接着把《曾文正公文集》也扔了,望着那部直通二号专线的电话,却迟迟不想去打——建丰同志不在,打给谁去?
曾可达心里焦躁,干脆开了门,走了出去。
出了房门,园子里已是黄昏,雨后一片葱茏。
王副官就住在他廊檐对面的小房子里,见他出门立刻走了出来,轻声问道:“督察,雨后空气好,跑跑步再吃晚饭?”
“这时能跑跑步真好啊!”曾可达一声长叹,“去告诉厨房先不要做饭,什么时候叫做了再做。”
王副官:“是。”走回自己房门口关了门,然后下石阶,转右径,向厨房方向走去。
曾可达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在廊檐的砖地上手脚撑地,快速地做起俯卧撑来。
“是我,是可达,建丰同志!”曾可达抑制不住声调激动。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总是发出回响:“我是在一号专线给你打电话,听着就是。”
曾可达:“是。”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回响:“革命总是艰难的,现在尤其艰难。他们已经完全不顾党国的生死存亡,为了一己之私无所不用其极。今天两大势力盘旋于总统身边,说我们国防部调查组被共产党利用了,这才出现了国防部那道误党误国的军令。我跟总统深谈了两个小时,总统教导,关键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共党利用。他们所指的共党无非是方孟敖。我现在问你,梁经纶同志那边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他派的学联那个人跟方孟敖接触过没有?方孟敖跟共党的联系是否完全切割干净了?现在不要回答,我给你半个小时,把上述问题落实清楚,通过二号专线把电话转到一号专线来。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就能让总统放心,彻查北平的贪污案,让美方立刻恢复援助。”
“是。我立刻落实,建丰同志!”曾可达大声答道。
一号专线的电话挂了。
“王副官!”曾可达大声叫道,可立刻想起他去厨房了,便不再叫,急剧思索。终于,他下了决心,拿起那部北平内线电话,拨了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里,电话铃声将默坐在那里的谢木兰吓了一跳,两眼茫茫地望向坐在对面的何孝钰,怯声问道:“不会是我家里打来的吧?”
何孝钰:“是你家打来的也不要紧。应该是找我爸的。”说着拿起了电话。
在何孝钰听来,话筒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其实就是曾可达的声音:“请问是燕大何校长家吗?”
何孝钰答道:“是的。请问您是谁?”
电话那边的曾可达:“我姓曾,是清华经济系的教授。我想请问梁经纶教授在不在?”
何孝钰捂住了话筒,轻声地对谢木兰:“清华的曾教授,找梁先生的。”
谢木兰不只是松了口气,而且眼睛也亮了。
何孝钰在电话里回话:“曾教授您好,梁先生在这里,可正在陪何校长做一个很急的方案。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您能不能晚点打来?”
对方曾可达的声音:“实在打搅了,我这里有个很急的事,就占梁先生几分钟时间,麻烦请他来接电话。”
何孝钰把电话拿在手里,不再看谢木兰,向楼上喊道:“梁先生,清华的曾教授电话!”
二楼何其沧的房间有了椅子移动声,接着有了脚步声。
谢木兰再也忍耐不住,望向那扇房门,眼中闪出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