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邸行长办公室的那张大办公桌上堆满了崔中石留下的账。
谢培东的头埋在账册里,显然通宵都在做着一件旁人看来很难理解的事:他的左边是一本摊开的账簿,正中是一本摊开的书,右边是一本摊开的记事簿。
左边的账簿上写着一行行工整的数字,在册页最后一行的签名处写着谢培东十分熟悉的那三个字——崔中石!
谢培东的目光按照顺序在账簿上专找偶尔用红墨水记下的那一个个数字。
按照三个红字一组,谢培东先照第一个红字翻开了摆在面前那本书的页码,再照第二个红字数到了书中这一页的某一行,最后照第三个红字找到了这一行的那个字!
他的眼很快,翻书的手也很快,一个数据出来了!
谢培东立刻在右边那本摊开的记事簿上快速书写!
随着笔尖的滑动,这行字显现了出来:
谢培东又重复着前面的程序,先找崔中石账簿上的红色数字,接着翻书找字,再接着又在记事簿上写出了以下文字:
天大亮了,那本记事簿已经记录了民调会自四月成立以来贪污的详细机密,谢培东翻看着这些用崔中石的生命记录的铁证,不禁又望向了崔中石所记的账簿上那个签名——崔中石。
“崔中石”三个字慢慢幻成了他那张忠诚憨厚的脸!
谢培东的眼有些湿润了。
电话铃尖厉地唤醒了他!
谢培东合上记事簿放进内衣的口袋,拿起了话筒。
对方的声音十分急迫:“方行长吗?方行长,我是王贲泉哪!”
这么早,语气这么急,南京央行主任秘书打来的这个电话显然事关重大!
谢培东谦卑地答道:“王主任吗?我是谢培东呀,我们行长出去了。”
电话那边王贲泉的声音更急了:“能够立刻找回来吗?”
谢培东:“大约要半个小时。”
“等不及了!”王贲泉急速地说道,“北平行辕留守处立刻会通知他去开会,我将事情告诉你,你一定要在他开会前详细转告!”
谢培东:“您说,我记。”
王贲泉的声音更急了:“不能笔记,用心记下来!”
谢培东:“知道了,请说吧。”
顾维钧宅邸曾可达住处。
“是我,我是可达,建丰同志。”曾可达抓住话筒,等了一夜,终于等来了建丰同志的电话。
“出大事了,知道吗?”电话里建丰的声音有些近于悲愤。
“出什么大事了?建丰同志,和我们的工作有关吗?”曾可达露出了惊恐。
“客观上有关,主观上不要你们负责。美国人突然照会,一亿七千万美元的第一批援助物资突然停在了公海边,没有进港。昨晚司徒雷登给美国政府打的报告!”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像海上吹来的寒风。
曾可达脸都白了:“我正要向你报告,昨晚陈继承下令抓了梁经纶和学生,是不是何其沧向司徒雷登告了状?”
建丰同志电话里的声音:“比这更严重。是李宗仁那边给美国人通的消息。”
“这个老东西!他想取代总统吗?!”曾可达骂得十分悲愤。
“司徒雷登那些美国人想扶植李宗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人不争气,让人家有机可乘呀……”建丰电话里的声音转作凄凉,“我们的反贪腐行动好不容易得到了美国政府的肯定,却又被陈继承那些人昨晚的抓捕行动一锤子砸了,抓学生,还抓了我们自己的人。能不被人家利用吗?就是刚才,李宗仁向总统建议要召开反贪腐的紧急会议,总统还不得不答应。记住,会议的名单中有你,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坚定表态,加大追查民调物资贪腐的力度!”
曾可达:“请问建丰同志如何加大力度?”
建丰在电话那边的声音露出了“铁血”的强硬:“批捕马汉山和民调会涉案人员,查北平分行的账!这件事,你开完会后立刻交给方孟敖大队去办。然后以我的名义把徐铁英和保密局北平站的站长王蒲忱叫到你那里碰头,命令中统和军统秘密调查北平行辕留守处,两件事:一件是李宗仁和他的人有没有跟共产党秘密和谈!还有一件,李宗仁手下的人也有贪污,彻查出来,直接报我!”
“是!”曾可达大声答道,紧跟着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建丰同志,据我们调查,徐铁英和中央党部就与民调会的贪污案有关。牵涉到他们,查不查?怎么查?”
建丰心里显然早有安排,当即答道:“腐败,首先是党内的腐败。可已经积重难返,戡乱反共时期,牵涉党产暂时只能姑息。但也绝不能让他们扛着党产的招牌,私人贪腐!徐铁英就是这样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立刻停止贪腐,真诚配合我们。倘若再玩弄阴谋,下一个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可达明白!”
这边,谢培东也接完了电话。
他急速地推开办公室门,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坐在客厅的方孟韦。
方孟韦警服笔挺,身旁放着一口大皮箱,一口藤编箱,这是要搬出家去!
方孟韦显然是在等着谢培东,跟他交代一句,然后离家。这时望见了姑爹,立刻站了起来。
谢培东瞟了一眼他脚旁的两只箱子,再望他时脸色特别凝重:“上来吧。”转身走进办公室门。
就在办公室门口,谢培东望着方孟韦:“想搬出去?”
方孟韦点了下头。
谢培东:“因为木兰?”
方孟韦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头点得很轻。
“听着。”谢培东紧盯着他,“你大哥给你爸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接下来还会更大。你不能再给你爸加压。箱子放在家里,立刻开车去小妈家,接上行长到行辕留守处开会。”
方孟韦这才抬起了头:“出什么事了?”
谢培东:“刚才我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南京央行打来的,一个是行辕留守处打来的。美国人突然照会暂停了一亿七千万美元的援助,事情因北平而起,理由是指责政府有人在继续贪污他们的援助。”
方孟韦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才一个晚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谢培东:“听说是昨晚陈继承抓了抗议民调会的学生,还抓了何校长的助理,就是那个梁经纶。李副总统出面也没有解决问题。事情捅到了美国大使馆。”
方孟韦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梁经纶到底是什么人?!”
谢培东:“不要再纠缠那个梁经纶的事了。我会在家里开导木兰。接到行长时,情绪轻松些。”
“我去了,姑爹。”方孟韦转身走向楼梯,背影是那样孤独。
谢培东站在门口,望着方孟韦走出了客厅的大门。
接着,他的目光转望向二楼那一边女儿的房间。
燕大何宅院内梁经纶住处。
“谢木兰同学的事我们今天不说了,好吗?”这里,梁经纶在深望着不看他的何孝钰。
何孝钰:“方孟敖再问我,我怎么回答?”
“告诉他,梁先生是独身主义。”忍心说出这句话,梁经纶望向了窗外。
何孝钰倏地抬起了眼,她深深地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的目光又从窗外收了回来,看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钰:“陈梦家的那首《一朵野花》还能背吗?”
何孝钰眼眶湿了,她能背,却摇了摇头。
梁经纶:“我背第一段,你接着背第二段。就算陪我吧。”
不再看何孝钰,梁经纶轻轻站了起来,在属于他的那片小小的空间慢慢踱了起来,长衫又能飘拂了,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声调,带着几分江南的口音,吟诵起那首他们都曾经深爱的诗。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到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何孝钰依然沉默,梁经纶的长衫便依然飘拂。
何孝钰的眼中,那长衫仿佛即刻便将飘拂得无影无踪,她害怕了,轻声开始背诵第二段: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春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长衫停止了飘拂,活生生的梁经纶依然站在面前。
“这首诗以后就属于方孟敖了。”梁经纶的声音在何孝钰听来是那样遥远。
“这也是组织的决定吗?”何孝钰倏地站起来。
梁经纶又望向了她,定定地望着她:“不是。是我的建议。”
何孝钰:“什么建议?你可不可以说明白些?”
梁经纶又移开了目光:“学联的斗争需要方孟敖,北平人民的生存需要方孟敖。你去接触的方孟敖必须是真实的方孟敖。你必须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何孝钰:“那你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他喜欢什么。”
梁经纶:“他喜欢什么?”
何孝钰:“喜欢喝酒,喜欢抽烟,凡是男人的坏毛病他都喜欢。”
梁经纶轻轻摇了摇头:“优点呢?为什么不说他的长处?”
何孝钰:“他喜欢音乐,喜欢西洋的美声,而且唱得很好。”
梁经纶闭上了眼:“还有呢?”
何孝钰:“还喜欢唱民歌,一首《月圆花好》,能唱得让人感动。”
梁经纶仍然闭着眼:“还有呢?”
何孝钰咬了咬嘴唇:“还喜欢把汽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随时可能撞上人,也可能撞上任何东西。”
梁经纶睁开了眼:“还有呢?”
何孝钰:“不知道了。等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你。”
梁经纶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你吧。他还喜欢诗。喜欢泰戈尔的诗,后来又喜欢上了新月派的诗。特别喜欢的就有刚才那首《一朵野花》……还有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卞之琳的《断章》……孝钰,你要把新月派的诗都背诵下来。”
何孝钰:“还有吗?”
梁经纶:“还有就是他不喜欢人家总顺着他。”
何孝钰:“还有吗?”
梁经纶:“我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何孝钰:“我明白了。我能不能也向你提个要求?”
梁经纶:“当然可以。”
何孝钰:“以后,除了跟工作有关的事,方孟敖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能不能不告诉你?”
梁经纶是这样想看此刻的何孝钰,目光转过去时却望向了窗外,嘴里突然迸出两个字:“可以。”
说完,他的长衫带着风飘拂出了门外。
何孝钰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听见院子里父亲的声音:“孝钰呢?”
她急忙拿出手绢印干了眼泪,向窗外望去。
父亲和方孟敖,还有梁经纶都已站在院内。
她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这间小屋的门。
何宅院门外保护方孟敖的青年军都挺得笔直,望着一辆刚开来的别克轿车,那辆轿车的车头上插着一面中华民国的小国旗!
在北平谁都认识,这是李宗仁副总统的专车!
梁经纶已站在何其沧的身边,何孝钰也走过来了,他们都看见了那辆轿车。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的预见是错误的。”何其沧这句话是对方孟敖说的。
方孟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深点了点头。
何其沧接着望向梁经纶:“看样子至少今天没有人再敢抓你了。你先休息一下,然后帮我把那堆废纸再整理一遍吧。”
梁经纶:“先生说的是不是那份经济改革方案?需要带去开会吗?”
何其沧:“不是方案,是废纸。南京政府要的就是废纸。今天的会与这堆废纸无关。我去,是听说陈继承也会参加,他不把昨晚的事给我解释清楚,回来就将这堆废纸烧了!”说着手一挥,走向院门。
“爸!”何孝钰在背后喊道,“您还没有吃早餐!”
“李副总统那里有!”何其沧拄着拐杖已经走出了院门。
院门外的人同时整齐地行礼!
何其沧走到了那辆别克轿车的后座门旁,是那个李宗仁的上校副官亲自候座,一手挡着车顶,一手将他扶进了车。
副官大步跨进了前排副座。
前边是两辆摩托,后边是一辆军用中吉普,护拥着接何其沧的车走了。
“一个晚上,也不知道账查得怎么样了。我也得走了。”方孟敖望向梁经纶和何孝钰。
“能载我一程吗?我要去看看木兰。”何孝钰眼睛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向他伸出了手:“感谢方大队长救出了同学们,救出了我。方便的话请你送一趟孝钰。”说着紧握了一下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感觉到了这一握隐藏着意思,又看见何孝钰决然的样子:“好。我们上车。”
青年军又是一个敬礼。
方孟敖走到自己的吉普前,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梁经纶还站在院门口,望着何孝钰上了车,又望着方孟敖接过了士兵双手递上的大檐帽。
方孟敖戴好了大檐帽。
方孟敖向梁经纶远远地行了个挥手礼,上了驾驶座。
郑营长上了后面的中吉普。
青年军有些上了中吉普,更多上了最后那辆十轮大卡车。
三辆车都开动了。
梁经纶仍然站在院门口,他已经不能看见坐在方孟敖车里的何孝钰了。
方孟敖的车。
何孝钰在后座看方孟敖。
方孟敖在车内的后视镜里看何孝钰。
何孝钰却看不到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方孟敖。
“很多人说,我的背影比我的正面好看。是不是这样?”方孟敖说话和他的行动一样,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何孝钰怔了一下,答道:“有人喜欢看你的背影吗?”
方孟敖:“喜不喜欢,都在看我的背影。我的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我却看不到他们。”
这几句方孟敖显然是随意说的话,何孝钰听后心里却一震。她明白这话说的是他的孤独和危机,说出来却像新月派的诗句。她耳边蓦地响起了不久前梁经纶说的话:“他还喜欢诗。喜欢泰戈尔的诗,后来又喜欢上了新月派的诗……”
背后的梁经纶,眼前的方孟敖,不知是哪一个让何孝钰这时心跳得特别厉害:“你害怕人家在背后看你?”
方孟敖:“害怕。”
何孝钰:“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你害怕的样子。”
方孟敖:“他们也看不出。知道为什么吗?”
何孝钰:“不知道。”
方孟敖:“我比他们跑得都快,经常让他们看不到我的背影。”
何孝钰:“你指的这个他们是谁?”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钰:“也包括我?”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钰:“那天你把车开得那样快,也是这个原因?”
方孟敖:“哪天?”
何孝钰:“我和木兰坐你车的那一天。”
方孟敖:“今天呢?”
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今天的车开得又平又稳,甚至很慢。她回过头从吉普车的后窗望去。
跟在后面的那辆中吉普都显出了慢得不耐烦的样子。
“讨厌跟在后面的车吗?”方孟敖又突然问道。
何孝钰立刻转过了头:“你能看见我?”
方孟敖没有回答,又望了一眼前座顶上那面后视镜。
何孝钰明白了:“你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你,这不公平。”
方孟敖接道:“你们都躲在背后看着我,我的前面却看不见你们任何一个人,这公平吗?”
何孝钰知道接头的时刻到了:“那你还是跑快些,把后面那些人甩掉吧。”
方孟敖的背影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何孝钰的心却跟着一颤。
“你愿意跟我一起跑?”方孟敖的声音没有刚才平静了。
何孝钰:“愿意。”
“谁叫你来的?”方孟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何孝钰怔了一下,接着坚定地答道:“组织。”
方孟敖:“我不知道什么组织。说人的名字,我能相信的人的名字。”
何孝钰下意识地抓紧了车座旁的扶手,又定了定神,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崔中石!”
方孟敖的手立刻握紧了方向盘:“再说一遍,说清楚些!”
何孝钰提高了声调:“崔中石同志!”
车突然加速了,何孝钰的身子被重重地抛在靠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