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中石在一旁坐了下来。
方孟韦吃着,没有看崔中石,却问道:“崔叔,家里真这么困难?伯禽和平阳可正在长身体。”
崔中石当然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真诚地望着他:“行里给我的薪水是很高,可法币再多,也赶不上物价呀。”
方孟韦已经几口喝完了粥,放下了粥碗,又拈起了剩下的两块棒子面饼:“可你是央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手里没有美元外汇人家也不相信哪。”
崔中石:“我手里当然有美元外汇,可那都不是我的,是行里的。”
方孟韦望他的目光带着审视了:“现如今中央银行像崔叔这一级的职员还这么清廉,我相信你,人家可不相信你。崔叔,有时候好人做过了头未必有好结果。”
“你说得对。”崔中石也感慨起来,“你来之前,你崔婶正在跟我吵架。一口一句我把美元黄金都拿到外面养女人了。我怎么说得清?就让她猜疑吧。”
方孟韦已经嚼完了最后一口棒子面饼,崔中石心细如发,早已走到旁边的水桶舀起一勺干净水,在脸盆架子边候着了。
方孟韦连忙走了过去,将手伸到空脸盆上方,崔中石勺中的水细细地一线流了下来,方孟韦赶紧两手搓洗着。
将将一勺水便将手洗干净了,崔中石的一块干净脸帕又已经递了过来。
方孟韦接过擦手,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酸楚——崔叔待人之无微不至,律己之无处不严,诸般好处好像只在此一刻才真正感觉到,他心里难过。
“怎么了?是不是吃了不舒服?”崔中石关切地问道。
方孟韦强颜一笑,一边走回座位,一边说道:“崔婶做的东西怎么会吃了不舒服?我是想起前不久一个议员说那些党国将军的两句话了。对比崔叔,心中有感。”
“两句什么话,我可不能跟他们比。”崔中石也跟着坐下了。
方孟韦:“是他们不能跟崔叔比。想不想听那两句话?”
崔中石:“是笑话吧?”
“是实话。”方孟韦十分认真,“那个议员是个老夫子,总统请几个议员去征询意见,无非以示开明而已。那个议员却当了真,当着总统骂这些带兵的将军叫‘二如将军’。总统问他何为二如,他说‘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岂不是二如将军’!当时就把总统气走了。”说完这段闲篇,方孟韦沉默在那里。
崔中石望着他:“是实话,无奈人家最不愿听的就是实话。”
“我就愿意听到实话。”方孟韦抓着这个话题,深深地望向了崔中石,“崔叔,你帮我爹这么多年了,无论是行里的开支还是你家里的开支,都是精打细算。行里的人对你没少怨言,现在连崔婶这么好的女人也埋怨你了。这样做,你为的是什么?”
崔中石有些诧异:“行长是信任我,才让我管着钱,我当然应该这样做。不这样做,还能怎样做?”
方孟韦:“可在南京对好些人你也是挥金如土呀!就没有心疼过?”
崔中石似乎有些明白方孟韦今天来的原因了,回望着他,好久才答道:“当然心疼。央行的钱就是国库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啊。可你不给他们行吗?不要说我,就是行长,你今天不给,明天不给,后天就会撤了你,换上一个愿给的人。”
“我爹我知道。”方孟韦开始单刀直入了,“可对崔叔你我还是不太明白。家里的日子如此清寒,又担着这么大的干系,为什么还愿意干这个金库副主任?”
崔中石默默地坐在那里,少顷答道:“孟韦,我的身世你也知道些。父祖辈没有给我留下家当,砸锅卖铁供我读完了财会学校。遇上了贵人,就是你爹,在上海便给了我银行职员的位子。带我到北平后又让我当了这个金库副主任。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愿意干,我怎么答你?我不愿意干,还能到别处干什么?”
方孟韦沉默了,但能看出他此刻心里十分复杂。崔中石这一番话十分入情入理,他也十分愿意相信,可爹为什么那么肯定地怀疑这个崔叔是共产党?
方孟韦抬起了头:“崔叔,你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崔中石:“当然明白。”
方孟韦:“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崔中石:“有些能,有些不能。”
方孟韦:“把能说的说给我听。”
崔中石:“为了行长,也为了你,当然也为了我和孟敖的交情,这次去南京活动我被人怀疑上了。加上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和军方物资管理委员会的账是我在经手,这里面有贪腐,我必须要接受调查。上面的人厉害,竟叫孟敖来查我。这道坎虽然难过,可我不怕。行里没有贪,我也没有贪。他们查到一定的时候也不会真查下去。我现在过不去的只有两道坎,说出来你也帮不了我。”
方孟韦:“我帮不了,还有谁能帮你?”
崔中石:“谁也帮不了。我听天由命。”
方孟韦:“崔叔,我现在说真心话,你也得真心听进去。不管你身上担着多大的事,冲着这几年你一直对我大哥好,尤其这一次你拼了命在南京活动救我大哥,我也一定会帮你。崔婶跟着你可没过过好日子,还有伯禽和平阳,为了他们,我也会帮你。把你过不去的两道坎告诉我。”
崔中石深望着他:“我说,你帮不了也得藏在心里。不然,你就会反而害了崔叔,也害了我一家。”
方孟韦的血气涌了上来:“大不了你是个共产党!还你的情我也救你!”
崔中石一惊,急忙望向门外,接着走到门口,望向西屋。
好在叶碧玉刚才跟他吵架,这时还带着一儿一女在西屋关着门怄气,方孟韦刚才的话她没有听到。
崔中石转过了身,一脸沉重地对着方孟韦:“我什么都不能说了。孟韦,就凭你刚才那一句话,吓也会把你崔婶吓死。”说完默坐下来,再不吭声。
方孟韦压低了声音:“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崔叔你能不告诉我吗?”
崔中石又想了想,望向他:“我告诉你。第一道坎就是行长。”
方孟韦:“你说下去。”
崔中石:“昨天回来行长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我想了一晚也没想明白。今天上午去五人调查小组前,行长又找我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可有一点我懂了,行长在怀疑我。孟韦,什么坎我都能过,不能过的就是行长对我不信任。你帮得了我吗?”
方孟韦:“难处既在我爹身上,我答应了,就能帮你。说第二个难处吧。”
崔中石:“第二个难处你恐怕真就帮不了啦。因为这个人是徐铁英。门口你们局里派的警察你看到了,昨天徐铁英派孙秘书到车站接我你也在。刚才你不说到那个议员骂那些将军的话吗?我现在告诉你,你的这个新任顶头上司就是个‘二如局长’!当然他不会像别人那样招摇,现在就去挥金如土。可他开的口比好些人都大。不为现在,是为将来能挥金如土。过去干中统,他杀人从来就没眨过眼,现在又兼了个北平警察局局长和警备司令部的侦缉处长,杀人就更容易了。共产党他会杀,可只要与他无关他也未必会去杀。但有一种人他必然会杀,就是挡了他财路的人。孟韦,现在好些人的财路都在崔叔手里管着,哪一天我顾不过来了,也就成了挡别人财路的人了。原来有行长罩着我,未必有人敢杀我。现在连行长也怀疑上我了,别人要杀我就是迟早的事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崔婶还有伯禽、平阳还望你照看着点。”
戛然而止!
崔中石慢慢闭上了眼,坐在那里,一副并不寄希望于方孟韦表态的样子。
方孟韦猛地站起来,压低了声音:“崔叔,我只说一个条件,你做到了,我拼了命也保你!”
崔中石慢慢睁开了眼。
方孟韦:“我大哥是个性情中人,更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只要求你今后干任何事都不要再牵连到他!他平安,我就保你平安!崔叔,今天我们说的话到此为止,你明白我明白就行了,最好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说完就大步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坐在谢培东不久前坐的那个地方,戴着耳机,闭着眼在专注地听。
谢培东默默地站在门边,关注着门外。
方步亭已经听完了方孟敖和何孝钰所有的录音,慢慢睁开了眼,取下了耳机,在那里细细想着。
谢培东走了过去,望了一眼方步亭,接着走到他背后。
就在方步亭座椅背后推开的壁橱——一台窃听器,两盘磁带还在转动着!
谢培东按了按钮,磁带慢慢停了。
方步亭:“先不急着关。”
谢培东停下了手,壁橱仍然开着,窃听器仍然露在那里。
谢培东走到了方步亭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方步亭:“对孟敖和孝钰这番交谈你怎么看?”
谢培东:“先说能肯定的吧。”
方步亭点了下头。
谢培东:“孝钰这孩子肯定还不是共产党。”
方步亭点头,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欣慰的神情。
谢培东:“下面就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了,可能跟行长的判断会有些不同。”
方步亭:“都同了还要你说干什么?”
谢培东:“那我就直陈陋见了。行长,孟敖也不可能是共产党。”
方步亭:“何以见得?”
谢培东:“他要已经是共产党,还急着找什么共产党?您也都听到了,孟敖这孩子不会装假。”
方步亭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
谢培东:“那我就看不出什么了。”
方步亭:“你还是老实了点。怎么不想想孟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问共产党?”
谢培东:“为什么?”
方步亭:“曾可达的话起作用了,孟敖在怀疑崔中石,怀疑他不是共产党。”
谢培东低头沉默了。
方步亭:“下边该怎么办?”
谢培东又抬起了头:“那就不要让孟敖再跟崔中石接触。”
方步亭这才又点了头:“崔中石是不会再主动跟孟敖接触了。可挡不住孟敖会去找他。好在徐铁英以北平警察局的名义看住崔中石了。当然不是因为怀疑崔中石是共产党,而是为了盯着他要那百分之二十股份!前方的仗不用打,后方已经败了。这个党国啊……”沉默了少顷,他又戴上了耳机。
戴上耳机后,方步亭这才又对谢培东说道:“把昨天晚上崔中石和徐铁英的谈话再放给我听一遍。”
“好。”谢培东又走向了壁橱,开始倒磁带。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层客厅。
何其沧因常年落下风湿,夏天也经常是一床薄毯盖在膝上,现在依然坐在刚才见方步亭的沙发上,却露出爱怜的目光,移望着面前那个忙活的身影。
梁经纶在给他调热水,正把手伸进那只泡脚的木桶试水温。
水温正好。梁经纶提着木桶走到了老师面前放下,又蹲下身子帮他掀起薄毯折搭在他的腿上,慢慢帮他卷上了裤腿,轻轻帮他脱了鞋袜,捧起他的一只脚放进了木桶,又捧起另一只脚放进了木桶。
梁经纶:“水烫吗?”
梁经纶一笑,也很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接着便有轻有重地给他搓按着两腿。
和往常一样,这时何其沧和梁经纶都不说话,老的目光,少的双手,都像春风。
“今天学生们没有被抓的吧?”何其沧问起了白天的事情。
梁经纶:“全国各大报纸都在报道,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了。”
何其沧:“国已不国了。你没有去吧?”
梁经纶:“没有去。各大学去的教授不多,听说都在商量着联名上书。不只是东北的学生,北平各学校的师生也已经好些天买不到配给粮了。抗战苦了八年,抗战胜利了还在受苦。先生,听说财政部在酝酿什么币制改革,你和王云五部长是同学,能不能真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币改方案?”
何其沧目光严肃道:“这种时局,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方案能够改革币制?你也是研究经济金融的,你认为改得了吗?”
梁经纶:“难。可也不能看着法币一天天变成废纸。今天的物价已经涨到两千三百万法币一石粮了。百姓活不下去,许多公教人员也都活不下去了。”
何其沧:“你回来前方行长来过了,也提起过这件事。”
梁经纶:“他也提到过币制改革?”
何其沧苦笑了一下:“他是央行的人,最清楚国民政府的家底,拿什么来搞币制改革?”
梁经纶:“那他是什么意见?”
何其沧:“希望我帮他拿一个币制不能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抬起了头:“先生,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您不要生气。”
何其沧:“你说。”
梁经纶:“先生不觉得跟方步亭这样的人交朋友有损清誉吗?”
何其沧有些不高兴了:“我该跟谁交往,不该跟谁交往,心里有数,还轮不着你来提醒。”
梁经纶立刻答道:“是。我说错了。”
两人沉默了。
何其沧从来就不会真正责怪自己这个最爱的弟子,深深地望着他,觉得隐藏在心底许久的事今天必须要跟他说了:“我也有件事正要问你,你要跟我说心里话。”
梁经纶似乎预感到何其沧要说什么了,沉默了少顷:“先生请说吧。”
何其沧:“你是看着孝钰长大的。你觉得孝钰长大了吗?”
梁经纶低下了头,依然轻轻地替何其沧搓着脚:“在先生眼里和我的眼里,孝钰永远是个孩子。”
何其沧:“现在还是孩子吗?”
梁经纶不接言了。
何其沧:“是呀,你们太亲了……可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你知道方步亭今天来我这里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梁经纶:“不是希望先生帮他跟上面说,不要搞币制改革吗?”
何其沧:“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他来是想跟我谈孝钰的事。”
梁经纶的手停了一下,依然没有抬头:“先生的话我不太明白。”
“跟我说话不要太深沉!”何其沧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梁经纶立刻抬起了头:“先生,我能有什么深沉。现在的青年都在追求自由,包括孝钰,我没有权利过多干涉她。”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嘛。”何其沧的语气缓和了,“你也还是个青年,怎么就不追求自己的自由?”
这话梁经纶又不好回答了。
何其沧:“这几天孝钰总是往方家跑你知不知道?方步亭今天来也并不是急着要说什么币制改革的方案,他是想跟我谈儿女亲家的事。”
“他提出了吗?”这时梁经纶才认真了。
何其沧:“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有这个念头,他也得看清了我的脸色才敢提。他那个大儿子方孟敖到北平后听说在学生中影响很大,你对他应该也有些了解。现在牵涉到了孝钰,其实也牵涉到你。我现在就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第一次听到恩师把自己和何孝钰连在一起说,梁经纶真正心事纷纭了。面对这个一直慈父般关爱自己的先生,他有太多的内心挣扎。当年先生保荐他去美国留学,背后其实就是党国的安排。这么多年自己的秘密一直瞒着他,现在更必须瞒下去。他只能继续欺瞒恩师:“那个方孟敖,我没见过。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国军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抗战还不错。前不久因为命令他的大队不轰炸开封上了特种刑事法庭,后来又被判无罪,不知为什么被国防部看中了,派到北平来查贪腐。牵涉到国民党上层,牵涉到方家,背景很复杂。我也不希望孝钰在这个时候跟他和他们家有太多的接触……”
“是呀,背景很复杂呀。”何其沧接着感慨了,“不过有关他的事有些你还是不知道的。我跟方家是世交,抗战前两家常有往来。孝钰的妈和方孟敖的妈那时关系也很好,两家的孩子因此经常在一起。方孟敖年纪大些,那时对他弟弟还有木兰、孝钰都很好。孝钰的妈就经常夸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出息。可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了,他因为母亲妹妹被炸死的原因一直不跟父亲往来,也不认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生生死死的,自己也不成家。这样的青年,何况是现在这个时局,让人不放心哪。”
梁经纶站起身去拿干毛巾,走回来替何其沧擦脚:“先生想叫我跟孝钰说什么?”
何其沧:“她也是从小就没母亲,有些话我做父亲的也不好问。你侧面问问她,对方孟敖印象如何。这个时候只有你能够开导她,你开导她比我管用。”
梁经纶:“我试着跟她谈谈吧。”
“不是试着谈,要真心跟她谈!”何其沧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看似严厉,但明显严厉的背后更多的是鼓励,“我已经去了电话,孝钰今晚会回来。我先睡,你在这里等她。最好今晚就跟她谈。”
梁经纶已经替他擦好了脚,又替他套好了拖鞋,搀扶起他:“先生放心去睡吧,我在这里等孝钰。”
说完,搀着何其沧向二楼走去。
燕大未名湖北镜春园。
虽是动乱时期,又已经放了暑假,入了夜还是有不少学生和教授到未名湖畔来,有些是相聚慷慨国事,有些是想到这里暂避尘世的烦恼。
何孝钰被方家的车送到了燕大校园门口,没有回家,一个人穿过未名湖畔,径直往北。
此时北平控制用电,未名湖畔的路灯本就昏黄,五停其四,小径便很黑。何孝钰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加快了脚步,来到了燕大师生几乎不来的湖北镜春园一道小门外。
镜春园是清朝嘉庆皇帝的女儿庄静公主的赐第,民国时归了徐世昌,司徒雷登兴建燕京大学时多次想把这座园子一并买下,徐家不卖。因此镜春园便成了燕大校园中的一块“心病”——从燕大想到已经属于教职员住所区的朗润园还得往东绕行。
里面有人简单地问了几句,竟将门开了,里面也没开灯。已是农历六月初四,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何孝钰进了门。
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镜春园一间小屋。
屋内有弱光从窗口透出。
开门人将何孝钰领到小屋门口:“在里面等呢,你进去吧。”说完自己竟走了。
何孝钰敲门。
“何小姐吗?”
“是我。”
“请进来吧。”
何孝钰轻轻一推,门开了,却依然没有进去,因今天见她的人她从来没有见过。
那人走过来了:“刘云同志离开北平了,今后我跟你联系。请进吧。”
何孝钰点了下头,跟他进了屋。
门关了,那人转过身来——原来竟是上午在未名湖畔跟中共学运负责人严春明见面的那个老刘!
“我也姓刘,孝钰同志,你今后就叫我老刘吧。”那个老刘对何孝钰十分和蔼。
“我叫你刘叔吧,以前我对刘云同志也这样叫。”何孝钰望着这个从里到外都像校工,和一身书卷气的刘云完全不同的老刘还是觉得陌生,说话也就有些怯生。
老刘笑了:“我是从解放区来的,工农出身,看着不太习惯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说了,知识分子就应该向工农学习。往后刘叔多教教我。”
老刘笑得更亲切了:“那我跟你一样,也得好好向工农学习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延安抗大毕业的。国民党不承认,我也是大学学历。跟你一样,算是个知识分子了。”
何孝钰当然感受到了对方是在消除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也跟着笑了:“您是大学毕业,我还差一年才毕业呢。论学历我也得向您学习。”
老刘装出得意的样子:“互相学习。请坐,时间不多,我们抓紧谈。”
两人都坐下了。
老刘谈工作时便严肃了:“刚见的方孟敖?”
何孝钰:“是。”
老刘:“印象怎么样?”
何孝钰:“很难说话,很难沟通。”
老刘更严肃了:“你没有直接跟他谈工作上的事情吧?”
何孝钰:“刘云同志都跟我说了,这些都不能谈。”
老刘:“那你们应该很好说话嘛,怎么会很难沟通?”
何孝钰:“他一上来就问我见过共产党没有。我当时就紧张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老刘也突然紧张了。
何孝钰:“我只好反问他见过共产党没有。”
老刘紧张的神情立刻放松了:“他于是有些生气了,是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何孝钰突然觉得这个刘叔和刘云同志一样,也很睿智,一下子便感到亲近了不少。
老刘和蔼地望着她,语气却十分郑重:“我把情况都告诉你。方孟敖同志是我党单线发展的特别党员。原来一直跟他联系的那个同志现在不能跟他联系了,他当然心里焦虑。他问你见没见过共产党,就是这种情绪的表现。”
何孝钰恍然大悟,方孟敖问她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
——方孟敖当时的语气……
——方孟敖当时的表情……
——方孟敖突然离去……
那个老刘十分安静地在一旁看着陷入回想的何孝钰。
何孝钰望向了老刘:“刘叔,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跟他接触了。请求组织另外派个人去接触他吧。”
老刘一直十分和蔼的面容慢慢变得严肃了:“你不能这样想。这个任务是刘云同志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我无权改变。我们也曾交换过意见,这个任务对你是艰巨了些。可是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去完成。何况学运部梁经纶同志他们那边也交给你了同样的任务……”
说到这里那老刘一时沉默了。
何孝钰最重的心理压力也正是这一点!自己一直以进步学生的面貌在参加由共产党学运部秘密领导的学联活动,可在学运工作那边她只是个进步青年。自己曾经十分敬重也十分依靠的梁经纶,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北平城工部上层领导发展成了正式党员。二十出头的女孩,心里充满了神圣。可一回到现实生活,面对学联的那些同志,尤其是面对梁经纶,她并没有神圣感,反而总感觉自己是在欺瞒他们。
老刘的眼何等锐利,立刻改变了刚才严肃的态度,恢复了长者的和蔼:“不要有压力。组织上也不会给你压力。仍然按照刘云同志的嘱咐,就以你在学联的身份继续接触方孟敖同志,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接触他,发现他可能出现危险情况时及时向我汇报,汇报的方式还是先通那个电话,这里不能经常来。最重要的一点你务必记住,你是以学运工作部那边交给的任务去接触方孟敖同志的,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刘云同志和我交给的任务。学运工作部如果只叫你接触方孟敖,你就执行。如果叫你去发展方孟敖同志加入组织,千万不能执行。”
何孝钰望向老刘同志:“今天回去梁教授就会问我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老刘:“像回答我一样回答他,很难接触,很难沟通。”
何孝钰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
老刘跟着站起来,满目关怀地看着她,是在暗中给她鼓励,给她勇气。
何孝钰转身要走时,突然又站住:“刘叔,我总觉得让方孟敖同志这样下去,他会有危险……”
老刘又笑了:“放心。组织上和你一样,在时刻关心他。”
何孝钰突然又感到一阵心乱,是那种只属于自己的心乱,连忙掩饰道:“刘叔,我走了。”
“孝钰同志。”老刘又叫住了她。
何孝钰转过身来。
老刘的笑已经十分慈祥:“第一次见面我们还有两件事没做呢。”
何孝钰眼露疑惑。
老刘已经伸出了他的粗糙的大手——何孝钰明白了第一件事,连忙将手伸了过去。
老刘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笑问:“明白第二件事了吗?”
何孝钰其实已经明白了,那老刘开始说了第一句暗语:“花长好。”
何孝钰立刻跟着他,两人接着说道:“……月长圆,人长寿!”
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座钟的钟摆摆动了起来,声音却比同类的座钟要小得多。
这是特地请钟表师调的,因何其沧有早睡的习惯,入夜九点以后家里就必须保持安静。
梁经纶望向了座钟,已经十点了!
他眼中露出了猜疑,又转望向茶几上的电话。
何孝钰应该早就到家了。他的手伸向了电话,却停在那里,最后还是缩了回来。
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只响了一声,梁经纶已经拿起了话筒:“你好。”
对方的声音却让他有些意外:“严先生……”
夜很静,对方的声音虽然压低着仍然清晰,而且显示着兴奋:“你那个方案所需要的资料找到了,赶快到图书馆来吧!”
梁经纶知道是有重要的情况,听语气是好的情况,但还是想先摸点底:“今天太晚了吧?我还要等何小姐呢……”
对方严先生兴奋的声音透出急迫了:“立刻来吧。你那个方案有答复了,是正面的答复!”电话挂了。
梁经纶站起来,职业的经验让他有一种直觉——严春明的兴奋背后好像隐藏着一个很深的计划!严春明察觉不到,他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