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每次出门都是同样的规矩,一个人拎着包,独自从洋楼走到前院大门,然后是看门的护卫轻轻地把门开了,他静静地走出去,小车早就在门外等着了。
今天规矩变了,不是方步亭有新的招呼,而是从谢培东开始,到昨天才搬回来的程小云,还有今天依然在家陪着他的方孟韦,三个人都跟着他走出了洋楼,只是静静地跟着。
走到前院的一半,方步亭似乎才察觉到他们都在身后跟着,站住了,慢慢回头:“都跟着干什么?”
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三个人开始都没有说话。
还是谢培东先开口了:“行长,我陪你去。他们问什么你都不要说话,我来说。”
方步亭眼中是那种习惯了的信赖,却摇了摇头:“你就不要牵进去了。对付这几个人我还不至于要人护驾。”
“行长,还是让姑爹跟着去吧。”程小云当着人也一直称方步亭行长,称谢培东姑爹,“不是说怕那五个人,有姑爹在,孟敖会听话些。”
方步亭的脸阴沉下来了:“注意你的身份。什么时候允许你插嘴我的公事了?”话是对着程小云说的,目光却在注意方孟韦的反应。
方孟韦这才开口说话了:“爹,您到那里以后,不要跟他们说那么多。我现在就去北平电话局,看着他们把顾先生家里的越洋电话接通了,您到时候直接跟顾大使通话就是。”
方步亭的脸舒展了好些,是对这个小儿子的孝顺,也是对这个小儿子每逢大事精明的一种欣慰,可很快又严肃了面容,转对谢培东:“辛幼安那句词是怎么说的?‘生子当如孙仲谋’,是吧?”这句话是夸奖,但显然夸奖得有点过头。方步亭随时都在警惕,让儿子不要过分得意张扬。
谢培东十分默契:“行长,不要这样夸他。孟韦还当不起这句话。”
方孟韦知道父亲此时的心情,也知道父亲说这句话的心思,向姑爹掠过一丝感激的目光:“爹,姑爹。我先去了。”大步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这才又徐徐向大门走去。
谢培东跟着。
程小云却站在原地。
方步亭又停住了,回头望着程小云。
程小云只好走了过去。
方步亭不避讳谢培东,对她说道:“今后孟韦在身边你少说话。我是为你好。”
“知道。”程小云低声答道。
方步亭这才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谢培东跟到门口大声招呼:“去张自忠路顾大使宅邸。一路上注意行长的安全!”
“是。”一个司机、两个便衣护从同声答道。
方步亭上了车,司机和护从都上了车。
那辆小车平稳地驶出了胡同。
谢培东和程小云一直看着小车转了弯,二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都是担心忧虑的眼神,默默地走进了大门。
北平顾维钧宅邸五人小组会议室。
会议室里应该是八个人,这时却只坐着七个人。
曾可达那个副官的位子是空着的。
七个人都沉默着。
五人小组的成员都低着头看文件,借以掩饰即将面临的难堪局面。
方孟敖一改原来无所谓的神态,雪茄也早就没抽了,像坐在战斗机里,目光定定地只望着前方。
马汉山却在吸烟了,前一支还没有吸完,后一支又对着烟蒂吸燃了。
“报告!”门外传来了曾可达副官的声音。
五人小组成员都抬起了头。
马汉山手里的烟也停在那里。
只有方孟敖一动不动,还是原来那个姿势。
“方行长请到了!”副官接着在门外报道。
曾可达用军人的姿态倏地站起来。
杜万乘这才反应过来,一边站起,一边对其他三人说道:“都起来吧。”
那三个人当然都跟着站起。
——这是五人小组对来人表示极大的尊敬和礼貌。
马汉山心里别扭极了,他当然不敢不跟着站起,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同样是调查询问,对方步亭的态度与对自己有天壤之别,不禁向方孟敖望去。
同时望向方孟敖的还有曾可达,见方孟敖还是一个人端坐在那里,便低声说道:“方大队长,请起立。”
方孟敖站起来。
那扇门竟推开得如此慢,不知是那副官过于小心,还是屋内的人出现了幻觉,总之,那扇门好像过了很久才慢慢被推开。
会议室里从来没见过方步亭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曾可达。
会议室里十年没见过方步亭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方孟敖。
曾可达像是两只眼睛能够同时分别看两个人,一只眼睛在打量着出现于门口的方步亭,另一只眼睛在暗中观察右边的方孟敖。
方步亭在门外站着,虽已入暑,仍然衣冠楚楚。那扇门全推开了,他才取下头上的礼帽,放在胸口,向室内的所有人微微鞠了一躬。
又是曾可达,率先举手还礼。
五人小组另外四人跟着弯腰还鞠躬礼。
曾可达斜眼望向方孟敖。
方步亭在门口也感觉到了站在左边那个身穿飞行夹克的高大身影。
只有方孟敖依然直直地站着,眼望前方,没有任何举动。
曾可达目光复杂,两只眼都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谦笑着向五人小组又弯腰还了一礼:“不敢当。”慢慢跨步进了会议室。
五人小组都站直了身子,在等方步亭入座。
坐哪里呢?
如果坐到马汉山身边,那便是被质询的位子。
可也不能坐到别处。
方步亭丝毫没有让五人小组为难,径直走到马汉山身边。
马汉山这时倒是眼明手快,立刻挪开了身边那把椅子,让方步亭好靠近桌边,待方步亭站好,他才将椅子移正了,好让方步亭坐下。
杜万乘:“方行长委屈,请坐。”
方步亭坐下了,五人小组这才坐下。
方孟敖仍然目视前方,跟着坐下。
马汉山是最后一个,也跟着坐下了。
王贲泉跟方步亭是最直接的关系,因此由他介绍:“在座诸位多数是方行长的老朋友。可能只有曾督察以前没有见过,我介绍一下。方行长是美国哈佛的博士,长期就职于国民政府中央银行,论起德高望重,宋先生、孔先生都是尊敬的。曾督察在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任职,是总统都看重的青年将官。”
二人不得不正视了。
曾可达十分礼貌地:“久仰。”
方步亭十分得体地:“幸会。”
“方大队长。”曾可达突然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又以军人的姿态倏地站起来。
曾可达:“今天是会议,我必须介绍一下。方行长,令公子方孟敖现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兼青年航空服务大队大队长。”
奇怪的是,其他人的目光都在回避着,或望着文件,或望着别处。
方步亭的头在慢慢向左边移动,他必须要看这个儿子了。
在他一生的记忆里,这次头的移动,比他在美国第一次见导师、回国后第一次见蒋介石都忐忑!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望向这个“逆子”时,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还有一双眼在十分专注即将发生的十年一见,这就是曾可达。他没有看方步亭,而是十分期待地望着方孟敖,目光中满是那种希望儿子认父亲的善意期待。至于有几分是真诚,有几分是观察,此时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方步亭终于正面望见这个十年未见的儿子了!自己是坐着的,儿子是站着的,一米八几的身躯本就伟岸,且是仰视,何况他的头顶还高挂着国父的巨幅头像!
方步亭的目光空了,在等着任何迎接他的结果。
砰的一下,是皮鞋后跟相碰的声音,由于室内太静,这一碰便很响!
所有回避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同时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刚才没有敬礼,这时竟十分标准地将右手举向帽檐,敬礼的方向却是他的正前方!
所有的目光都定在他的身上。
方孟敖突然向右呈四十五度转身,敬礼的身躯正面对向了方步亭。
于是,所有的目光又都转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刚才还空空的眼神有了亮光,可也就是闪了一下,因为儿子的目光只是望着自己头顶的方向。
是站起来,还是坐着不动?
方步亭稳稳地坐在那里,说道:“请坐下吧。”
方孟敖的手标准地放下了,移正了身子,坐了下去。
在座的所有人提着的心其实都没有放下去。特赦方孟敖、重用方孟敖的背景或多或少大家都知道。党国的事从来都不会公事公办,但公事私办时总离不开两个字,那就是恩怨。有恩的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有怨的那便是小事闹大,甚至是无事闹有。像今天这样利用儿子来打父亲,好像大家都还没经历过。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年青的一派要对老朽们下狠手了。
数杜万乘的年龄身份最为尴尬,四十左右,老的靠不上,少的又不是。一定要归类,当属中年有学识的清流一派,对贪腐十分憎恶,搞斗争又无胆魄。现在又轮到他主持会议了,想了想,只好说道:“方行长,请您来的意思,我们不说您也应该知道。‘七五学潮’国府十分重视,说法也有很多。问题是,盟国发了照会,很多议员也在国会提出了质询。国家财政现在十分困难,军事物资的供应已是捉襟见肘,民生物资也都压到了最低预算,如果这中间还出现贪腐走私,财政部这个家根本就没法当了。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民生物资,财政部都是严格按照预算拨款购买的。为什么总是实物和账目出现这么大的差距?东北十六所大学一万五千多学生搬迁北平,是七月份教育部向财政部正式报的预算,财政部拨了款的嘛。为什么会出现七月四日北平参议会遣散东北学生的提案?央行北平分行管着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中央的钱款是不是划到了北平,北平分行是不是把钱款划到了民食调配委员会?如果钱款都到位了,那么央行北平分行便没有任何责任?我们请方行长来,主要是问清楚这件事。”
杜万乘不谙政治,算起经济账来还是条分缕析而且深中肯綮的,这样的问话方步亭必须回答。
五人小组其他四人这时都埋着头,一致装着看文件,等着方步亭回答。
方步亭慢慢回答了:“中央财政部的代表来了,央行总部的代表也来了。我能不能冒昧先问一句,杜总稽查刚才问的钱款是不是划到了北平分行,这个钱款指的是美元,还是法币?”
杜万乘被他一句就问倒了,因为调拨现金从来都是中央银行,财政部哪能知道?只好望向了王贲泉。
王贲泉回答了:“美国援华代表团七月三日才跟国府签的《援华法案》。至于法案里同意援助我们多少美元,目前尚属国家机密,本人不能在此泄露。但也可以跟诸位露个风,美国答应的援华美金,三分之二是军事援助,三分之一才是民生物资援助。有多少,能管多大的事姑且不说。那些钱现在还只是字,只是写在两国法案协议上的字,不是钱。要是说到法币,我想财政部比我们更清楚,就是调动所有的飞机火车运送,也买不到物资。我帮方行长说一句话吧,银行是需要储备金的。金库里没有黄金,美元也都还在美国。愣要把民食调配委员会物资购买调拨发放的事情往央行身上扯,往北平分行扯……方行长,你可以向央行总部写辞呈,我帮你去辞掉这个行长。免得替人背黑锅。”
这哪像中央派的调查小组成员说的话,不站在五人小组一边,反站在被调查质询的人一边,这场第一次会议看样子已经开不下去了。
可有一个人不干了,那便是马临深,他是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副主任,闹出这么大的事,中央银行推得一干二净,那责任就全是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了。
马临深立刻站了起来:“王主任这个话说的都是实情,本人没有意见。只是想问一句,中央和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是四月成立的,组成人员是社会部、民政部和各市的社会局民政局。社会部、民政部也不印钞票,更不能生产粮食物资,央行不拨款、国府不调物资,民食调配委员会拿什么去购买物资,调拨发放物资?这一点不说清楚,马局长,我也赞成你写辞呈,帮你辞去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的职务。也免得替人背黑锅。”
马汉山立刻站起来,向马临深深深地作了一揖:“那就拜托了!最好是现在就让我辞职。拜托,拜托马主任。拜托诸位!”
这简直就是耍赖了!
杜万乘气得脸色有些发白,推了一下眼镜,说话也不利索了:“你们这是要挟五人小组……不对,是对抗国府联席会议的决定!要是中央银行的代表和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代表都是这样一个态度,本人现在就向王云五部长报告!”
王贲泉和马临深一人坐在一边,竟几乎同时做出同样的动作,身子往后一靠,说出同样两个字:“请便。”
杜万乘气得嘴唇发颤:“电话!拿电话来!”
参加会议记录的只有曾可达的副官一人,拿电话当然是他的差事,这时他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示了个同意的眼神。
那副官立刻起身,电话就在他身后的茶几上,捧起来,好在电话线还长,便拉着线把电话捧到了杜万乘桌前。
由于是专线电话,因此需要摇柄。
杜万乘站了起来,一手按着话筒,一手摇着接线话柄,因手还在颤抖,那柄摇得便不圆。
等到他拿起了话筒,准备命令接线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按住了话机。
是曾可达。他按着话机站了起来:“杜先生,给王部长打电话管用吗?”
杜万乘望着他。
曾可达语气十分温和:“把电话给我吧。”
杜万乘竟十分顺从,把话筒递给了曾可达。
曾可达提起电话摆到自己面前,重新摇柄,快捷干脆!
拿起了话筒,曾可达的语气就像在前方指挥打仗:“我是国防部曾可达,立刻给我接通南京二号专线。立刻接通!”
王贲泉、马临深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弹簧般伸直了。
马汉山也立刻变了脸色,刚才那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模样立刻没了。
一直不露声色的是徐铁英,这时也微怔了一下,目光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原来是那个神态,他们刚才吵架时也是那个神态,现在还是那个神态。
跟他一样的是他的儿子,方孟敖一直挺坐在那里,目视前方。
电话好像接通了。
杜万乘斜抬着头紧紧地望着等听电话的曾可达,满脸期盼。
“对,是我。我是曾可达。”曾可达身子挺得笔直,“是,能否请经国局长立刻接电话?好,谢谢了。”
除了方步亭和方孟敖,其他人的目光或正视,或偷视,都在曾可达耳边那个话筒上。
“我是。我还好。建丰同志您还好吧?”曾可达一脸虔诚,“是您说的这种情况。中央银行的代表王贲泉主任说‘七五案件’央行没有任何责任,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代表马临深副主任说他们民食调配委员会也没有任何责任。”
经国局长显然在对面说话了,曾可达专注地听着,接着说道:“是。我立刻转问。”说到这里话筒仍然拿在手里,望了一眼王贲泉,又转望了一眼马临深:“经国局长问你们,那是谁的责任?是不是他的责任?请二位现在就回话。”
马临深远远地望着王贲泉,王贲泉远远地望着马临深,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都不敢说话,都希望对方说话。
曾可达的目光盯住了马临深,把话筒向他那边一伸:“这可是二号专线,还要经国局长在那里等你们吗?”
马临深不敢不回话了,身子趴在桌面上,隔着一个徐铁英,又隔着一个杜万乘,尽量把头靠近话筒,费力大声地说道:“请报告经国局长,我绝对没有说民食调配委员会没有责任。我们会认真查……”
曾可达立刻把电话拿到耳边,听了经国局长简短的一句话:“是。”接着把话筒往左边微微一伸。
王贲泉就坐在他身边,便伸手想去拿电话。
曾可达的手紧紧地握住话筒:“说话就是。”
王贲泉只好把嘴凑向话筒:“经国局长您好。是曾可达将军误会我们央行的意思了。闹出这么大的事,央行总部当然有责任,北平分行当然有责任。我们一定认真调查,认真改进,平息事件。”
曾可达又把话筒拿到了自己耳边:“是。”
曾可达望向了杜万乘:“杜先生,经国局长要跟你说话。”
杜万乘已经激动了好久,这时连忙接过电话:“非常感谢经国局长。是,我在听……好……完全同意……好,好,我这就叫他接电话。”
杜万乘突然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快过来,经国局长表扬你了。你来接电话。”
这倒有点出乎意料,方孟敖站起身,却并没有走过来接电话的意思。
曾可达十分机敏,立刻主动捧起电话,又从杜万乘手里接过话筒,拉着线快步走到了方孟敖面前,把话筒递给了他。
方孟敖接过了话筒,却不像前面那些人主动问好,而是静静地等听,听了两句才答道:“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是军人,军人就应该住在军营里……”
也不知经国局长在对面说了什么话,方孟敖竟沉默了。
站在旁边的曾可达第一次急了:“心里怎么想的,就怎样回答经国局长。”
方孟敖这才答了一句:“我知道。公事和私事,我分得清楚。”答完这句把话筒还给了曾可达。
曾可达立刻把话筒凑到耳边,另一只手提着话机一边走回原位,一边专注地听着:“是。我让杜总稽查宣布。建丰同志放心。”
走回原位,他一直听到对方话筒挂了,才将话筒放回到话机上。望着杜万乘:“杜总稽查,经国局长说他的意思已经告诉你了,请你向大家宣布。”
“好。”杜万乘现在已经底气十足,站了起来,“请都起来吧。”
会议室里的人都站起来,包括方步亭、马汉山。
杜万乘十分严肃:“两条指示。第一条,在五人小组调查期间,允许任何被调查的人提出辞职,但辞职后立刻转送中央特种刑事法庭立案,接受法庭的调查审讯!第二条,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派驻北平的经济稽查大队有权力调查民食调配委员会任何仓库的物资,并有权力查核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账目。调查结果直接向杜万乘总稽查、曾可达督察汇报。北平市警察局徐铁英局长需全力配合稽查大队的调查行动。”
一片沉寂。
杜万乘这时望向了马汉山:“马副主任、马局长,你现在还需不需要拜托我们帮你辞职?”
马汉山倒是出人意料地大声回答:“我向五人小组检讨,本人说的是气话,现在就收回。”
杜万乘慢慢把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目光倒都还平和,一致望着方步亭。
只有一双眼睛这时却望向了杜万乘,是方孟敖的眼!
杜万乘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发现方孟敖的眼像鹰一样,这样望着自己是什么意思?
曾可达飞快地察觉到了,立刻接言:“方行长刚才并没有说辞职的话,我记得好像是王贲泉主任说的。是吗?”
王贲泉这时必须立刻回话了:“是我说的。方行长确实没有说过要辞职的话。”
“该辞职的时候我会提出辞职。”方步亭徐徐地把话题接过去,“但不是现在。国家都到了这个时局,我提出辞职,不是对不起别人,是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说到这里他望向曾可达,“曾督察,能不能把电话借我一用?”
曾可达稍微犹豫了一下:“当然可以。”拿起电话隔桌递了过去。
所有的人又都屏住了呼吸,刚才一通电话已经弄得好些人惊魂未定。方步亭又要给谁打电话?
方步亭已经摇通了电话:“顾大使吗?维钧兄,打搅了,我是方步亭啊。”
所有人都是一怔,谁也没想到,方步亭这个电话竟是给这座宅邸的主人,现任驻美大使顾维钧打的!
方步亭就像身边没有任何人:“你也知道了。是呀,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发生‘七五学潮’这样的事件,给你在美国争取美援又添了困难了。可我还得向你叫苦啊。物资供应委员会那边跟共军打仗的军援固然要保证,可这么多城市,这么多民众都没有饭吃了,尤其是北平。美援的民生物资再不到,前方不用打,后方就已经败了。拜托了,主要战场都在北方,给北平多争取一点儿吧。”
没想到方步亭如此发自肺腑地说出了这一番话。所有的人都出乎意料,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动了容。
方孟敖也第一次把目光望向了父亲。
方步亭好像只有那部电话存在:“谢谢了。我代表党国所有的同人,代表北平两百万民众谢谢了!代向嫂夫人问好!你们也多保重!Goodbye!(再见!)”
方步亭放下了电话。
所有的人都望着他。
他却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队长,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目是北平分行在帮助走账。具体负责的人是我的助手,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他今天下午回北平。欢迎你们随时前来查账。”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
方孟敖这时已不再回避父亲的目光。
两双十年不见的眼睛这时都望着对方。
方步亭点了下头,结束了对望,转望向杜万乘:“杜总稽查,本人可以离开了吗?”
杜万乘有些仓促:“我们送您。来,大家都送送方行长。”
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
有命令,不许出营。队员们全待在营房里。
有的在看书。
有的在写信。
有两拨人在打扑克。
陈长武那一拨儿比较文明,输了的在脸上贴纸条。陈长武那张脸已经被纸条贴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了。
郭晋阳那一拨儿不太像话,输了的人是往身上背东西。军营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开始是背枕头,再输了便是加军被。最惨的是那个平时不太吭声的大个子邵元刚,脑子不太灵活,又被郭晋阳算计,身上已经挂了三个枕头和两床军被。
大暑的天,赤膊都热,背着这么多枕头军被,那邵元刚汗如雨下,牌便打得更蒙了,一边擦汗,一边琢磨手里那把牌出还是不出。
只有郭晋阳,身上干干净净,显然一把没输,这时站在床边,一条腿还踏在床上,大声催促:“邵元刚,你敢炸我的牌,就准备再加一床被子吧!”
靠门口看书写信的两个队员立刻站起来,他们望见了队长。
方孟敖手里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纸箱进来了,向发现他的队员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吭声。
看书的队员向他笑了一下,接过他的纸箱。
方孟敖轻轻走到郭晋阳背后,目光一掠,看清了他的牌,立刻走到邵元刚身后。
大家都看见他了,都准备收牌。
“接着打。”方孟敖不扫大家的兴致,“邵元刚,把你的牌给我看一下。”
那邵元刚又把收拢的牌摊开了,给方孟敖看。
方孟敖望向郭晋阳:“郭晋阳,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邵元刚敢炸你的牌又要加一床军被?”
郭晋阳立刻气馁了,声调却不低:“队长,你已经偷看我的牌了,这时候帮元刚胜之不武。”
方孟敖:“啰唆。元刚炸了他!”
邵元刚立刻将那一把牌炸了下去。
郭晋阳干脆把手里的牌往床上的牌里一合:“胜之不武!”
邵元刚可不管,立刻取下用绳索挂在身上的军被往郭晋阳身上挂去。
郭晋阳跳开了:“你好意思赢这把牌!”
邵元刚是老实人,立刻不好意思挂被子了,望向方孟敖。
其他人早就不玩了,都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去挂上,挂上了我再给你们说道理。”
邵元刚这才又去挂了,郭晋阳也不再躲,挂了那床被。
方孟敖扫了一眼所有的人:“从今天起,我们该看牌的都要去看,是正大光明地看,不是什么偷看!对手从不讲规矩,牌都是藏起来的,黑着打,你怎么赢?晋阳,不是说你。我说的是谁,大家明白没有?”
所有队员齐声答道:“明白!”
“真明白吗?”方孟敖问这句话时神情流露出了沉重。
队员们都望着他。
方孟敖:“刚开的会,给我们派的任务,既要查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所有物资仓库的账,还要查央行北平分行的账。”
听到这里大家都偷偷地互相望着,央行北平分行的行长是队长的父亲,现在明确叫大家去查北平分行,队长能去查吗?陈长武一个眼色,大家都解下了身上的枕头棉被,主动站到了一起,排成了两行。
陈长武:“队长,在南京的时候,曾督察可是叫我们查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还有就是让我们负责运输北平的民生物资。怎么又加上一条查银行了?这个任务我们完成不了!”
“是。”郭晋阳立刻接言,“我们都是些开飞机的,查仓库已经够呛了,银行的账我们看都看不懂。怎么查?这个任务我们完成不了!”
所有的队员齐声应和:“我们不接受这个任务!”
方孟敖望着大家,心里是感动的,脸上却不能流露出来:“查仓库还是查银行都不是这几天的事。我给大家带来了一样东西。晋阳,你是老西儿,祖上就是做生意的,交给你一个任务,去把纸箱打开。”
郭晋阳揣着疑惑,走到纸箱前,解了绳扣,打开纸箱。
纸箱里摞排着一箱子的算盘!
“给大家每人发一把。”方孟敖大声说道,“郭晋阳是总教师,其余会打算盘的都做老师。会打的教不会打的,会算的教不会算的。加减乘除,三天都给我学会了!”
“三天我可学不会!”第一个叫苦的是那邵元刚。
“我们也学不了!”跟着好些队员随声附和。
“学不会就扫营房,给别人洗衣服!”方孟敖说着向自己的单间走去。
大家都望着队长的背影,第一次发现队长走路没有以前那阵雄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