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的七月七日正是农历的六月初一,是日小暑。往年从这一日起,北平夜间的胡同里已是赤身短裤蒲扇象棋吵闹一片了。今年戒严尚未完全解除,夜近九点,白天尚能出户的人这时都已宵禁。加之顾宅庭院深深,在这里便感觉整个北平像一座死城。
曾可达换了一身短袖士林布便服,带着他那名也换了便服的副官,从自己住的庭院出来,往后门走去。
无月,曲径边有昏黄的路灯。那副官在前,曾可达随后,二人像是散步,离后门越走越近了。
“谁?”警备司令部派的警卫在暗处突然问道。
那副官趋了过去:“大呼小叫干什么?长官要到外面看看。开门吧。”
警卫有好几个,都在不同的位置站着,都不吭声。
一个警卫排长过来了,当然认识曾可达,立正就是一个军礼:“报告长官,上面有命令,为了长官们的安全,晚上不能出去。”
那副官便要发脾气了,曾可达伸手止住了他,对那个排长:“外面街上有戒严部队吗?”
那排长立正答道:“报告长官,当然有。”
曾可达微笑道:“那就没有什么不安全。我就在附近街上看看,还从这里回来。开门吧。”
那排长没有不开门的理由了,这时也不敢不开门:“是。”亲自过去,拿钥匙开了锁,又亲自将一根好大的横门闩搬了下来,开了一扇门,“长官,我们派几个人保护您?”
曾可达摇了一下手:“站好岗,保护好里面几个长官便是你们的功劳。”说着走了出去。
他的副官跟出门去,又站住,盯住那排长:“锁门吧。”
一直到那扇门关了,锁了,副官才紧步向曾可达跟去。
果然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全是钢盔钢枪的戒严部队。因见曾可达二人是从顾宅出来,便都直立行礼。曾可达微点着头,在胡同和大街交叉的地方站住了。
曾可达其实不抽烟,副官这时却掏出一支烟递给他,又替他擦火柴点燃了。
曾可达吸了一口,立刻喷出;又吸了一口,又立刻喷出;再吸一口时便呛着了,咳嗽起来。
副官立刻将烟接了过去,扔在地上赶紧踩熄了。
不远处一辆军用吉普通过烟火三亮,已经认清了烟火亮处确是曾可达的脸,便将车立刻开过来了。
副官立刻开了后车门,曾可达钻了进去,副官跟着钻了进去,关了后车门。
那吉普不但挂着警备司令部的牌子,车前横杠上还插着一面中央军的旗子,车风猎猎,一路戒严的岗哨都次第行礼。
这是真正的戒严。已出了城,到了郊外,每一路段都能见仍有部队,只是没有城内密集。因不远处就是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校园。
那辆军用吉普在冷清清的郊外公路上停了。
立见路边停有六辆自行车,四辆各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把着,两辆无人,停在那里。
副官下了吉普,开了门,曾可达跟着下来了。
两个青年立刻推车过来,一辆车在曾可达面前停下了,那青年向曾可达行了礼,轻声报告道:“报告将军,我们都是中正学社的。”
曾可达立刻报以微笑:“同学们辛苦。”从他手里接过了那辆自行车。
另一青年将另一辆车推给了副官。
那两个青年立刻走回到撑停的两辆自行车旁,踢开了撑脚,翻身上车。
曾可达脚一点也上了自行车,那副官紧跟着上车。
另两个青年也上了自行车。
就这样,两辆自行车在前面二三十米处引着,两辆自行车在后面二三十米处跟着,护卫着中间的曾可达和那个副官,向燕京大学方向骑去。
虽然路灯昏黄,仍可隐约看见护卫在后面的两个青年的上衣里后腰间突出一块,显然是短枪。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七点去接程小云,近八点才开始吃晚餐,现在已是九点过了。
谢培东早就说过,他和方步亭已经提前用过餐了。
餐桌上因此便只有五人。
左侧坐着方孟敖、方孟韦兄弟。
右侧坐着何孝钰、谢木兰两人。
上席竟然是程小云一个人坐在那里。自从举家搬到北平,开始几个月程小云尚住在这个宅邸,全家人也曾同桌吃过饭,可程小云从来就是坐在下席。后来因与方孟韦严重不和,程小云一个人搬到了另外一个院落里住,除了方步亭时常去看她,她便很少回到这座宅邸。
今天又回来了,这样的吃饭,而且被方孟敖固执地安坐在上席,程小云在方家还是第一回。她将面前那碗粥一小勺一小勺地喝了,几乎就没动箸。那双眼也几乎没有正面看过任何一个人。
饭吃完了,方孟敖看了一眼左腕上那块欧米茄手表:“九点多了?”
“还没有呢。大哥你看,咱们座钟还没响呢。”谢木兰眼睛闪着,指向摆在一侧的那座一人多高的大座钟。座钟上确实显示的是八点四十五分。
方孟敖还是笑了一下,这回笑得有些疲乏:“小时候就喜欢拨钟玩。大哥的表可是作战用的,分秒不差,九点一刻了。”
“太没劲了!”谢木兰跺了一下脚只得站起来,“这个家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精,都不好玩。”
方孟敖站起来。
所有的眼都望向了他。
“我得回军营了。”
所有的眼都没有反馈,只有谢木兰又望向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和二楼那道虚掩的门。
二楼行长室内。
方步亭显然一直坐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而且刚才一定是靠在那里睡着了。这时突然睁开了眼,像个刚睡醒的孩子,四处望着,目光没有定准。
“大哥,总得上去见见爹吧……”楼下传来方孟韦的声音。
方步亭目光定住了,侧耳听着。
“这里不是北平市警察局。”方孟敖传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孟韦,家里的事你不要多干涉,也不应该干涉。”
方步亭的眼翻了上去,目光直望着房顶上的吊灯。
一层客厅中。
方孟敖接着说道:“从今天晚上起,妈就应该留在这里住。”
所有的人都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也立刻站了起来,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事。孟韦,记住大哥这句话。”
方孟韦只好点了下头。
方孟敖望向已经走过来的谢培东:“今天辛苦姑爹了。还有没有剩下的馒头、窝头,给我多带些,军营的那些弟兄今天晚上只吃了些饼干。”
谢培东:“这些事姑爹还要你招呼吗?蔡妈,把那一篮子东西拿出来。”
蔡妈拎着一个好大的竹编食篮,走了出来。
方孟敖对方孟韦:“还是你的车送我吧。”说到这里,望向了谢木兰,最后把目光定在何孝钰脸上:“让你也跟着受累了。回去代我向何伯伯问好。”
何孝钰迎着他的目光:“北平很乱,大哥和你的队员们都要注意安全。”
没想到她回了这么一句话,方孟敖的调皮劲又上来了,准确地说是为了调节气氛,双腿一碰:“是!走了。”再不看任何人,向门外走去。
方孟韦望了一眼那道空空荡荡的楼梯,忧郁地跟了出去。
蔡妈提着那篮食物紧跟了出去。
程小云怔怔地站在席前,望着那两个高大的背影走出客厅。
何孝钰和谢木兰也不知道该不该去送了,关注地望着程小云。
谢培东:“小嫂,有了孟敖这句话,你今天就不要再回那个家了。明天一早我安排人把东西都搬过来。你上去陪陪行长吧。”
程小云点了下头,对何孝钰和谢木兰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了。”
何孝钰立刻礼貌地回道:“阿姨,您千万别这样说。”
谢木兰:“舅妈,我陪你上去?”
谢培东立刻说道:“什么事都要你陪?”
谢木兰立刻不吭声了。
程小云又向他们弯了下腰,离席向那道通向二楼的楼梯走去。
这个时候,那架座钟才响了,低沉而洪亮的钟声,响了九下,像是和着程小云的脚步把她送上了二楼,送进了那道门。
何孝钰望向谢木兰:“我也要回去了。”
“不是说在这里睡吗?”谢木兰跳了起来,“怎么又要回去?这么晚了!”
何孝钰:“爸爸的哮喘又犯了,我得回去。谢叔叔,麻烦您安排司机送我一下。”
谢培东:“那就应该回去。我安排车。”
何孝钰:“谢谢谢叔叔。”
谢木兰又跺脚了:“太没劲了。想见梁先生,也犯不着这么急嘛。”
何孝钰的脸严肃了:“你说什么?”
谢培东也狠狠地盯了谢木兰一眼。
谢木兰一扭身,向另一个方向通往自己二楼卧室的楼梯冲去。
北平西北郊接近燕京大学的路上,六辆自行车,两辆在前,两辆在中,两辆在后,由于路面不好,天又昏黑,只能中速骑着。
前边两辆自行车突然停了,两个青年都在车上用脚点着地,等着曾可达和副官那两辆车过来。
曾可达的车到了他们面前也停了,副官的车跟着停了。
后面两辆车也跟上来了,六辆车停在一处。
前面引路的一个青年指着公路一侧约几百米开外的一片营房,灯光不甚亮,对曾可达说道:“长官,那片营房就是青年航空服务队的驻地。”
曾可达远远地望着:“离清华、燕京多远?”
那青年答道:“不到一公里。”
曾可达又问:“离民食调配委员会学院区的物资仓库多远?”
那青年又答道:“大约两公里。长官,是不是先去那里?”
曾可达:“今晚不去了。到说好的地方去吧。”
“是。”四个青年同声答应,纷纷上车。
还是原来的车阵,前后四车引护,曾可达和副官在中间,向越来越近的燕京大学的东门方向骑去。
虽然是晚上,看门面依然能看出,这里就是中共地下党员梁经纶白天向中共北平地下党燕大支部学委负责人严春明接头汇报工作的那家书店!
六辆自行车竟然在离这家书店约一百米处都停下了。
“长官,我领您去?”为首领路的那个青年请示曾可达。
曾可达:“你认识店主?”
那个青年:“报告长官,是。”
曾可达把车一松,另一个青年接了,他便向那书店走去。
那个领路的青年推着车紧跟了过来。
曾可达走着轻声说道:“记住,不要再叫长官。”
“是,曾先生。”那青年立刻答道。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望向他。
那青年立刻又明白了:“是,刘先生。”
到了书店门口,那青年敲门。
外文书店二楼。
梁经纶的目光望着楼梯口的曾可达,竟像白天望着出现在楼梯口的严春明!
不同的是,白天中共地下党学委负责人严春明是主动走上前去握梁经纶的手;这时是梁经纶轻步走了过去,向曾可达伸出了双手。
梁经纶两手紧紧地握住曾可达伸过来的一只手:“辛苦了,可达同志。”
“你也辛苦了,梁经纶同志。”曾可达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凝重。
梁经纶立刻感觉到了曾可达握他的那只手,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热情。自己的手也慢慢松了:“建丰同志好吗?”
“你说呢?”曾可达收回了握他的手,“他叫我代他向你问好。”
梁经纶感觉到了曾可达的冷淡和不满,只得回道:“谢谢建丰同志。”
曾可达已经走到白天严春明坐的位子上坐下了。
梁经纶也走到他白天坐的那个位子上慢慢坐下。
曾可达开口了:“七月五日那天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你们事先为什么一个报告都没有?”
梁经纶的目光望向了桌面,想了想才抬起头:“七月五日东北学生到北平参议会闹事共产党事先并没有组织。”
曾可达的脸更严肃了:“好几万人,声势那么大,全国都震动了。美国方面当天晚上就给国府发了照会。你是说这一切都是自发的?这背后没有共产党指使?我相信你的话,上面也不会相信。”
梁经纶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委屈,也没有受到指责甚至怀疑后的那种心怯,他平静地望着曾可达:“可达同志,中共上层昨天有新的指示,能否容我先向你汇报他们的指示内容?”
曾可达的眼这才亮了一下,态度也缓和了些:“说吧。”
梁经纶几乎是在原文背诵,当然是背诵他听到的重要内容:“我们城市工作的任务,应该是准备配合野战军夺取城市,为我军占领后管理城市做准备。夺取城市主要是野战军的任务。根据我们现有的城市工作力量与不久将来的发展,在夺取城市上,用武装暴动做有力的配合,还不可能。里应外合夺取城市,在华北任何城市现在条件都不可能……所以我们不要背上这个在条件上、时间上都不可能实现的武装起义的包袱……”
“共产党倒像是稳操胜券了!”曾可达听得与其说是入神不如说是心惊,紧盯着梁经纶,好像他就是共产党,“还有呢?”
梁经纶是有意停下来,以突出下面的话,来表白刚才曾可达对他的指责和怀疑:“可达同志,下面的话是重点:‘斗争策略问题。现在北平学生工作较好,波浪式的发动斗争影响大。但总的方针是精干隐蔽、蓄积力量,不是以斗争为主。具体地讲,发动斗争必须做到:一、争取多数,不能争取团结多数的斗争不要发动;二、不遭受打击,即在不利条件下,要避免硬碰,为的是蓄积力量,准备配合夺取城市与管理城市。’”
梁经纶说到这里是真的停下了。
曾可达也没有催他再说,而是在急剧地思考。
沉默。
“共党的这个指示是什么时候做的?”曾可达思考后又抬起头问。
“是七月六日紧急下发的指示。我也是今天听到的传达。不是全部。共产党有纪律,到我们这一级只是口头传达,而且只传达与学运有关的部分。”梁经纶回答道,“可达同志,七月五日东北流亡学生抗议事件,的确不是共产党事先组织的。因此我事先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虽然如此,我还是有责任,毕竟我没能及时把握学生的动态。我向组织做检讨,向建丰同志做深刻检讨。”
“你不需要做检讨。”曾可达的态度好了很多,“这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建丰同志的判断是十分正确的。建丰同志在南京联席会议上说过,这次北平‘七五事件’更大程度是官逼民反!说穿了,就是国民党内部贪腐集团肆无忌惮地贪污民生物资造成的。你今天汇报的这个共党文件很重要,尽你的记忆把它书面写下来,我要带回去上报建丰同志。”
梁经纶站起来,走到墙边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英文经济类的书,走回座位前,从书页里又抽出了两张叠好的纸,双手递给曾可达:“已经写好了,由于听的是口头传达,可能有个别字误。但主要内容全在上面。”
曾可达也站起来,双手接过梁经纶递来的共产党“七六文件”摘要,脸上这才有了同志式的一丝笑容,刚想说什么,梁经纶又将那本夹纸条的书双手递了过来。
曾可达疑惑地望着他。
梁经纶:“这是我最近半个月根据五大城市的物价和每天法币贬值的差数对未来一个月全国经济情况的分析。全写在每页的空白处,都是英文。是建丰同志半月前交给的任务。希望对党国即将推行的币制改革有些参考价值。”
曾可达再接这本书时对自己刚见面时对他的批评流露出了歉疚,语气也诚恳了些:“经纶同志,来的时候建丰同志让我带了一句话,对不起,刚才忘记给你传达了。”
梁经纶静静地站着,专注地在等着听那句话的传达。
曾可达:“建丰同志说,在我们党内如果能有一百个梁经纶同志这样的人才,国民革命成功有望。”
梁经纶应该激动。可曾可达没有见到预期应有的激动,梁经纶的眼中显出来的是更深的忧郁:“感谢建丰同志的信任。可眼下的时局,有一万个梁经纶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鞠躬尽瘁而已。”
“要有信心。”曾可达这时自己倒激动了,“当前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打击党国内部的经济贪污,尽快推出币制改革。只要这两点能强有力地推行,盟国才会恢复对我们的信心。国民政府稳定了城市、稳定了物价,就能保证总统指挥全军在前线打败共军。以一年为期,经纶同志,你就能够到南京担负更重要的工作。还有,建丰同志对你的个人生活也很关心。你和那个何孝钰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了?建丰同志说,你们很般配。何况她父亲也是国家需要的人才。他期待能给你们主持婚礼,期待你们和你的先生兼岳父一起到南京工作。我们不能让做出特别贡献的同志总是过清苦的生活。”
梁经纶不能无动于衷了,可表示感激的那一笑还是有些勉强:“‘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但那不属于我。’这是我的一个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朋友喜欢的诗。我不喜欢,可是我相信。还是向你汇报工作吧。你昨天下达给我的任务,我已经派人去执行了。”
曾可达望着他怔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问道:“监视方孟敖的任务?”
梁经纶:“是。派去接触方孟敖的人就是何孝钰。”
曾可达多少有些吃惊,又愣了少顷:“除了她,不能派别的人去?”
梁经纶慢慢转过了身,有意不看曾可达那双表示关切的眼:“只有她合适。她父亲和方步亭是哈佛的同学,关系一直不错。她本人从小跟方孟敖一起生活过。我还听说,他们小的时候两家父母还有过姻亲之约。”说到这里梁经纶居然转过身来淡淡一笑。
曾可达立刻琢磨他这一笑的含意。
梁经纶这一笑很快便消失了:“这些都不说了。可达同志,何孝钰现在是共产党外围组织的激进青年,利用她去试探或者发展方孟敖随时可以视情况变化而定。我请求你同意我的这个行动。”
方步亭家的小车这时把何孝钰送到了燕大燕南园何其沧宅邸的院落门外。
燕京大学原来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仿英美名校的传统,在学校南边专辟了一片园区,盖了若干栋带院落的小洋楼,供校长、副校长以及资深中外教授居住,因地得名燕南园。何其沧是哈佛的经济学博士,回国后受司徒雷登之聘一直当到了副校长,在此单独有一个洋楼院落。
司机下来开了车门,何孝钰下了车:“进去喝杯茶吗?”
那司机十分恭敬:“谢谢了,何小姐。”立刻上车发动离开。
何孝钰十分礼貌,一直目送着小车开走,这才走到院门。看了看,发现里面的洋楼只有一层留有灯光,便不按门铃,拿出钥匙开了院门的锁走了进去。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曾可达显然真正被感动了:“经纶同志,深挖北平的贪腐,方孟敖是关键!接下来在北平推行币制改革,方步亭是关键!以你的观察和分析,方孟敖可不可能是共产党的特别党员?如果是,何孝钰能有什么办法试探出真相?”
梁经纶没有立刻回答,只回望着曾可达期待的眼神,想了想突然反问道:“可达同志,我想知道,既然怀疑方孟敖是共产党,为什么还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和他的航空大队?建丰同志是怎么看他的?”
这就轮到曾可达沉默了,也思考了好一阵子,才答道:“在用方孟敖的问题上,我和建丰同志有些不同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对建丰同志的指示部署,我们只能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关键是一定要执行好。”
“我明白了。”梁经纶又陷入了思考。
何孝钰回到家,走入客厅。
原以为父亲已经睡了,何其沧这时却坐在立式台灯下看书,显然在等女儿。
“爸爸,十点多了还没睡?”何孝钰连忙过去,顺手拿起摊在父亲膝上的折扇替他轻轻扇着。
何其沧合上了书:“见到你孟敖大哥了?”
何孝钰点了下头。
何其沧:“孟敖叫父亲了吗?”
何孝钰低下了眼替父亲更轻地扇着:“哪儿呀,方叔叔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两个人连面也没见。”
“唉!你方叔叔一生要强,晚年了连个儿子都不敢见。这是要的什么强啊!”何其沧感叹道,又沉思了好一阵子,望向女儿,“今天去方家,是你自己想去,还是别人请你去的,叫你去的?”
何孝钰:“爸爸,什么是别人请我去的,叫我去的?”
何其沧:“请你去的当然是方家,叫你去的一定是经纶。对爸爸要说实话。”
面对父亲的这几句问话,压抑在心底一天的纷纭心事,何孝钰这时才觉察到,可无论是女儿的心事,还是组织的任务,都不能向父亲有丝毫的表白和透露,她答道:“上午声援东北的同学,见到了孟敖大哥,木兰便拉着我去了。说是我在那里能够帮帮方叔叔。爸,您想到哪儿去了?”
毕竟有一半是实话,何其沧便不能再追问,换了话题:“你们梁先生现在老是住在外面,我这里给他安排的住所也不来了。爸知道你们还不至于是共产党或者什么国民党,可燕大毕竟是做学问的地方,不要卷到政治里去。你们其实一点儿也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你爸当然也不懂。可你爸记住了蒋先生和毛先生的两句话。蒋先生的话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毛先生的话是‘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爸。”何孝钰立刻打断了父亲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这个说法。怎么说共产党和共产党的军队也不会抓人民,更不会去杀人民。可现在就在北平的监狱里还关着好几百无辜的东北同学呢。当时您不也在保护他们吗?这件事,您,还有那么多开明的叔叔伯伯们都应该说话。”
“该说话的时候你爸会说。”何其沧露出些许无奈的眼神,疼怜地望着女儿,“可你爸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国民党上层我是有些朋友,可在政治上你爸从来不是他们的朋友。爸老了,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你。那么多学生,像儿子一样的也只有一个,就是经纶。爸的这点虚名和关系能保住你们两个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