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像方步亭宅内那样的小洋楼屈指可数。真正气派排场舒适的住处便是清朝王公贵族遗存下来的府邸。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国民党接管北平,各军政机关第一件大事便是争占保存完好的府邸。和敬公主府就是当时北平保留完好的王府之一,被蒋介石嫡系的第十一集团军争到了,做了军部办公用地。
今天七月七日,恰好是日本侵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十一周年纪念日,国民党北平当局却不敢在这一天举行任何纪念活动。两天前镇压东北学生的戒严尚未完全解除,傅作义又公开声明不得再抓学生,这种半戒严状态便弄得军警宪特部门有些尴尬,学生们小群的集会抗议此起彼伏,而且都是和平集会,市民也都出来支持,北平警备司令部和北平市警察局只得各处设置路障,调一些消防车,把住重要的军政机关大门。
地处张自忠路的和敬公主府大门外便是这般状况。
一早,许多无处可归的东北流亡学生就来到了这条街上。上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学生自治会都组织了好些学生前来声援。
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十分紧张,调了好些人来守大门。
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学生全是静静地被阻在大门东大街方向一百米处的铁丝栅栏外。大门西大街道路却空空荡荡,未设路障,然而安排了重岗,路人不得通行。这显然是在清道,一定是有重要人物的车要从西边过来。
府邸的大门上赫然挂着一块“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的大牌,原来,今天入住这里的重要人物便是方孟敖的飞行大队。
如此尊荣的一座府邸,被北平市官员们安排给了方孟敖大队,规格之高,前所未有,与其说是巴结,不如说是害怕。
路障这边,军警们只是执着盾牌警棍,显然傅作义已经严令不许用枪械对付学生了。
路障那边,许多学生还纱布包头,绷带吊臂,这都是东北的学生。在他们身边、在他们身后则是佩着各大学徽章的北平学生。全都静默着,于无声处,不知何时乍起惊雷。
在燕京大学人群里,谢木兰那张脸格外兴奋,她身边的女同学男同学也都显得比别处的学生兴奋激动。
“待会儿车一到,你敢不敢跳过去见你大哥?”一个女学生低声地问谢木兰。
周围的几双眼都望向谢木兰。
谢木兰心中有无数雀跃,偏要装作沉着,轻声说道:“到时候你们几个就把我举起来,我跳过去!”
商量时她们的目光闪烁着后视,声音压得这么轻显然不是怕路障那边的军警,而是怕站在她们后面的人听见。
几个女孩的身后,那双我们曾经见过的深邃的眼又出现了,就是七月五日夜晚在燕大附属医院玻璃大门后的梁经纶,他的身旁此刻还站着何孝钰,而谢木兰却只能站在前边的学生队伍里。
他显然看出了前边女学生们的倾向,侧头低声对身边的何孝钰说道:“告诉谢木兰她们,今天是和平抗议,不许跟军警发生冲突,不要在这里去认她大哥。”
何孝钰点了下头,好几个强壮的男学生立刻伸手拨开前面的人群,让她向谢木兰她们挤去。
梁经纶的眼随着何孝钰移去,那几个强壮的男学生又立刻向他靠紧,显然是在保护他。
谢木兰还在轻声给身边的女同学许着愿:“包在我身上,一定让我大哥给你们签名。”
立刻,她定住了。何孝钰已经挤到了她的身旁,轻轻推了她一下:“梁先生说了,你不能在这里认你大哥。听见没有?”
“好扫兴。”谢木兰眼一闪,“是你说的,还是梁先生说的?”
何孝钰看出了她的坏,拉住她:“你自己去问吧。”
谢木兰立刻赖了:“我相信啦。待会儿我一定不去认,让你去认,好吗?”
何孝钰脸一下子红了,转身就要挤开。
谢木兰立刻又拉住了她:“我可什么也没说啊。好了,你守着我,我听话,还不行吗?”
何孝钰:“那就再不许说话。”
谢木兰使劲点着头,偏在这时一个军警隔着栅栏走到了她们对面,两眼逼视,警棍也指向了谢木兰她们。
“指什么指?有本事过来抓我啊!”谢木兰刚讲的不说话,这时又嚷了起来。
立刻好几个军警过来了。
何孝钰轻轻一拉谢木兰,自己挡在了她的前面。
谢木兰在她身后着急:“他们不敢抓我,让我到前面去。”
何孝钰仍然紧紧地挡着她。
那几个军警看见何孝钰立刻态度缓和了许多。这年头早就乱了,许多军政要员的子女偏也跟政府过不去,每次学生闹事,都少不了他们。眼前这女孩胸佩燕京大学徽章,清秀大气,谁知她会是哪位大人物的闺女?一个显然是带队的军警头目便不失礼貌地说了一句:“小姐,请叫大家遵守秩序。”
“怎么还不来呀!”谢木兰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那条被军警隔离的马路前方。
南苑机场进入北平城区的路上,两辆军用三轮摩托开道。
后面的黑色小轿车里却只有司机,没有坐人,空空地跟着。
轿车后面那辆大客车里则坐满了人,而且还站着人。
大客车二十座,刚好能乘坐青年服务队的飞行员。可方孟敖不愿坐前面的轿车,便少了一座,一个队员挤到了前排副驾驶座上,让方孟敖坐在了大客车进门处的位子上。
可进门处还是握着扶手站着一个人,中山装穿得笔挺,满脸干瘦,眼袋是青的,牙齿是黑的,褶子里的笑全是官场的。这位就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北平市民政局长马汉山。
战火压城,市政早就荒废,一条路破烂不堪,也不维修,马汉山站在车内饱受起伏颠簸,还一脸的心甘情愿。方孟敖不愿坐小车,他便陪着上了大车。没有人让座,他更愿意站着。此人半生钻营官场,从不愿烧冷灶;每遇麻烦,便拼命补火,热灶烧得比谁都热,偏让他屡试屡灵,总能化险为夷。形成了习惯,再也不改,这次又是如此。
方孟敖的眼一直望着窗外,这时才转向了他:“马副主任、马局长,我们这些当兵的没必要让你这样陪着。还是坐到你的车上去吧。”
“鄙人是专门来接方大队长的。你不坐,打死了我也不会去坐的。”马汉山一脸的诚恳。
“要不马局长坐我的位子,让我站站?”方孟敖做起身状。
“可别!”马汉山慌忙伸出一手,“方大队长要这样,鄙人就下车走路了。”
“停车!”方孟敖喊了一声。
那司机也不知何事,猛地踩刹车。
马汉山一个趔趄,车骤然停了。
方孟敖:“开车门,马局长要下车走路。”
飞行员们都笑了,只是没笑出声来。
马汉山只是愣了一下,此人脸上无肉,脸皮倒是真厚,居然也跟着笑:“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方大队长真是个乐天派。开车吧,方大队长开玩笑的。”
那司机脸上的汗也出来了,踩动油门,轻轻启动——马局长坐自己这辆大车还是头一回,何况还站着。刚才那一脚刹车差点将局长闪倒,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虽然还在笑着,可回去后饭碗是否还能保住,心中着实忐忑。
车开到了和敬公主府大门西边约一百米处。
“停车!”这回是马汉山叫停车了。
司机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轻踩刹车,那车便往前又滑行了几米才停住。
马汉山凑到司机靠椅后弯腰往前望去。
远远地,大门东边路障的集会学生人群中突然打出了两条大横幅。
一条横幅上写着:“欢迎不轰炸开封的爱国空军!”
一条横幅上写着:“欢迎反贪腐的青年(清廉)服务队!”
马汉山眼珠子急速地转着,低声对那司机:“倒车,从后门进去。”
“马局长。”方孟敖已经站在他背后了,“我们可是从来不走后门的。怎么,怕那些学生?”
马汉山直起身子,一脸的关心:“都是些东北闹事的学生,摆明了这是冲着你们来的。你们有任何闪失,都是我的失职。再说,方大队长和弟兄们都辛苦了,不管走哪个门,都得让你们赶紧洗了澡吃了饭先休息。”
方孟敖又弯下腰细看了一下远处的人群,笑了笑:“还真是冲着我们来的。不过横幅上明明写着‘欢迎’嘛。开过去。”
那司机好生为难,回头望向马汉山。
方孟敖不再搭理他们,径自去开了车门,向飞行员们:“起立!列队下车!”
他率先下了车。
飞行员们在车上就一边走着一边列队,跟着下了车。
方孟敖走在一边,二十人排成两行,一色的飞行夹克,阅兵式的步伐,青年航空服务队整齐地走过大门,向东边学生人群走来。
打着横幅的学生人群静悄悄的,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远远地望着这支没有帽徽领章的队伍向他们走来。
“敬礼!”方孟敖一声口令,二十一人同时举起右手,步列依旧,向渐行渐近的学生人群致敬。
军警们都闪到了两边,诧异而紧张地望着这支队伍。
学生人群激动起来了。
谢木兰跳了起来,几个女同学跟着跳了起来。
“木兰!”何孝钰立刻喊住了她。
谢木兰只得站住了,周围的同学也都站住了。
她们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亮!
其实何孝钰的眼也比刚才亮了许多。
一个女同学还是忍不住,凑在谢木兰耳边:“是领队的那个吗?”
谢木兰目光看着越走越近的大哥已经激动得答不出话了。
“是。”何孝钰轻声接言了,“不要再说话。”她的目光也早已定在方孟敖身上,像是在努力寻找自己儿时那个大哥哥的身影。
“立正!”方孟敖一声口令。
前行的队伍在路障前整齐地站定了。
“列成横队!”两行纵队很快地转列成了横队,依然两排,挺得笔直,面对黑压压的学生人群。
“敬礼!”方孟敖又是一声口令,和飞行员们同时向学生人群又行了个举手礼。
首先是女学生们,再也抑制不住,全都激动地鼓起掌来!
接着男生们反应过来了,一些人跟着拼命鼓起掌来!
方孟敖满脸流露出来的不是同情,而是同心,仿佛自己就是他们,大步向前迈了一步,脚前已是栅栏。
学生人群掌声慢慢停了,全都安静了下来。
方孟敖:“报告同学们!我们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是来调查‘七五事件’民生物资案的。我本人叫方孟敖,是青年服务队队长。他们,都是青年服务队队员。请认清我们胸前的徽章。凡是有情况反映的,可以找我们每一个人。”
路障对面学生人群中挤出一个高大身形的学生代表,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请问方大队长,你们会住进这座和敬公主府吗?”
方孟敖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那个学生代表:“这里原来住的是十一集团军的高官。今年四月以后改做了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就是他们,在这里面名曰办公,暗中贪腐!昨晚才为你们腾出来的。你们住吗?”
学生们显然有组织,很成熟,就一个人提问,所有人都只用目光等待方孟敖回答。这阵势更显出无形的力量。
有几双眼更是十分关注地在等着方孟敖回答。
一双当然是谢木兰的眼。
一双是何孝钰的眼。
她们的身后,是梁经纶那双深邃的眼。
方孟敖没有急于回答,回过头望向身后,高声喊道:“马局长呢?”
马汉山也是见过大阵仗的,知道今天躲不了了,也早已下了车,不近不远地跟在方孟敖队伍后边,这时正一个人站在路边军警们的旁边。
方孟敖叫了,马汉山只好故作镇静地走了过来,先对方孟敖笑了一下,接着主动地对学生们大声说了起来:“同学们!同学们!你们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人家方队长他们从南京开飞机过来,他们太辛苦了!所有的事情,不只是他们,鄙人,还有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请你们体谅,让方队长他们好好休息吧!大家先回去吧,回去吧!”
那个学生代表立刻激愤起来:“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马局长叫我们回哪里去?”
“不要跟他说话!”学生中另有人高声喊道,“我们只跟方队长说话!”
很多学生同时喊了起来:“贪官走开!贪官走开!”
马汉山那张干瘦的黑脸更黑了。
军警们立刻紧张了,举着盾牌从两旁奔了过来。
那个为头的军警带着几个人站在马汉山身边。
方孟敖回头看着马汉山,又扫视了一眼那些军警:“现在是我在跟学生说话,你们能不能后退些?”
那些军警还真怕这位方大队长,面朝着学生人群真是退着,往后迈了几大步,拉开了距离。
马汉山便又只一个人站在方孟敖身边了。
知道方孟敖有话要说,学生们慢慢又安静了下来。
方孟敖对马汉山:“马局长,这个院子是不是都是给我们住的?”
马汉山咽了口唾沫:“是的。整个院子就一块牌子,全是你们青年服务队的。当然,还有我们调派来为你们服务的后勤人员……”
方孟敖笑了:“这么大一座公主府,就住我们二十一个人,太冷清了吧。还有,我们也不需要你们派什么后勤人员。也好,既然北平市把这个院子划归我们住了,我们就有权安排了。”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望向了学生人群。
一个个头上还包着纱布的脸。
一个个手臂上还吊着绷带的脸。
一双双审视、期待、渴望,当然也还有些怀疑的眼。
突然,方孟敖的心震动了一下!
他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那双眼闪耀着亲情激动和无比的热烈——谢木兰的眼!
接着方孟敖又看见了另一双似曾相识的眼,也有亲情只是更含蓄些,也有激动只是更收敛些——何孝钰的眼!
两双美丽的大眼!
方孟敖已经猜着了几分,这就是十一年前自己的亲表妹和形同妹妹的那两个小姑娘!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闪出了只有他这个王牌飞行员和真男人才有的目光,就像在万里夜空飞行看见闪亮的星星那般的目光!
但他没有注意到,另有一双仿佛隐藏在更远夜空暗星般的眼特别专注地捕捉到了他刚才流露的眼神——这便是梁经纶的眼。
毕竟不是交流时,方孟敖向谢木兰、何孝钰眨了下眼,转望向了那个学生代表:“你们估算一下,这里可以住多少人。安排你们没有住处的东北同学住进去,尽量多住些人。”
“这可不合适!”马汉山急着嚷了起来,“北平市政府不会答应的。”
方孟敖只斜了他一眼,一个人向和敬公主府大门走去,对站在那里的持枪卫兵:“这里我接管了。听口令,立正!跑步走!”
那几个卫兵是警备司令部派的,不归马汉山管,但都知道方孟敖的来头,这时见他威风凛凛,竟十分听从口令,并腿敬礼,整队跑离了大门。
方孟敖又大步走到了东边的路障旁,对着学生们:“同学们,刚才你们问我,我们会不会住这个公主府。现在我正式回答你们,不住!刚才我也听到了,东北来的同学们还没有住处,现在我代表青年服务队,把这个院子让给东北的同学们住!”
学生人群立刻沸腾了!
太激动了,便有学生不再守纪律,带头喊起了口号:
“进步青年万岁!”
“青年(清廉)服务队万岁!”
方孟敖已经走到带队的军警头目面前:“搬开路障,让学生住进去。”
那军警头目好生为难:“方大队长……”
方孟敖:“你们的徐局长跟我同机来的,有事我担着。搬路障!”
“是!”那军警头目双腿一碰,“报告方大队长,方副局长也是我的上级……”
这就是想套近乎了,方孟敖打断了他:“搬吧。”
那军警头目又答了一声,立刻指挥军警们去搬路障。
人声鼎沸,方孟敖也立刻转过身向队员们:“跑步上车!”
两列队伍同时后转,横队变成了直队,整齐地向西边停着的大车跑去。
马汉山身材精瘦,立刻跟着跑去。
口号声在他们身后喊得更响了。
“大哥万岁!”
虽然人声鼎沸,方孟敖还是听到了这声无比激动的呼喊,跑步中侧过身子,立刻搜寻到了在人群中跳跃的谢木兰,抛去一个美国式的挥手礼。
更多的女生同声喊道:“大哥万岁!”
路障搬开了,许多学生,尤其是女生,激动地喊着,试图追上方孟敖大队。
方孟敖及其大队还有那个马汉山都上了大车。
“开车!开车!”马汉山对司机吼着。
那司机踩油门掉头,飞快将车向西边方向开去。
谢木兰那些女生还有好多学生还是远远跟着,跑了好长一段路程。
更多的东北学生已经拥向和敬公主府大门。
剩在原地的学生不多了。何孝钰还有几个燕大的学生围在梁经纶身边。
一个学生:“梁先生,东北的同学们这样住进去不行。要组织。”
梁经纶轻声说道:“要组织好。你们几个去,叫他们以学校为单位,有秩序地分开住。每个学校都要将每个同学登记名字,不能让一个人被抓。”
“好。”那几个学生立刻向大门边的人群走去。
梁经纶身边只剩下何孝钰了。
梁经纶转对何孝钰:“你去找着谢木兰,陪她一起到方家去等方孟敖。”
何孝钰没有接言,也没有动步,只是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轻声地:“接触他。这个人可以争取。”
何孝钰这才向谢木兰她们跑去的方向追去。
梁经纶望着何孝钰的背影,望着拥向和敬公主府的学生人群,深邃的目光似乎更深邃了。
在北平,燕京大学外文书店是国民党特务最少光顾的地方。一是这儿卖的都是外文书籍,二是这里卖书的店主原是老燕京教神学的一位美国籍女士。不会外语,不是燕京大学的人,很难在这位美籍女店主面前不露马脚。
因此,这里就成了梁经纶常来的地方,确切地说,成了他与组织的人秘密接头的地方。
“(英语)上午好,索菲亚女士。”梁经纶和她太熟了,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捧着她伸过来的手,轻吻了一下手背。
“(英语)上午好,梁教授。”那女士有六十出头了,热情却不失雍容,“(英语)你的书都找出来了,在二楼,没有安排别人,很安静。”
“(英语)非常感谢。”梁经纶微微向她又行了个点头礼,“(英语)图书馆严先生可能给我送资料来,麻烦您让他到楼上找我。”
索菲亚女士:“(英语)好,没问题。”
“(英语)非常感谢。”梁经纶再次礼貌地致谢,很熟悉地走向里屋的那道门,上了楼梯。
二楼是一间阅读室,书桌上全是外文的经济学书籍,有英文的,有德文的,也有法文的。
梁经纶在认真地阅览,并且对比着做笔记,做卡片。
楼梯轻轻响了,梁经纶慢慢站了起来。
来人手里夹着一包资料,向梁经纶轻轻按了按手,梁经纶坐下了。
来人在他桌子的对面坐下。
来人:“梁教授,这是你要的国外最新的关于金融方面的论文资料汇编。”
梁经纶隔着桌子双手接了过来:“谢谢严先生。”
梁经纶打开了资料包,一份一份开始翻阅,然后抬起了头,轻声地:“上级指示还没有传达?”
那严先生很严肃,声音也极轻:“是昨天传达的。有严格要求,只限于口头传达要点。”
严先生全名严春明,是中共北平地下党燕大学委的负责人。
梁经纶严肃地点了下头,接着闭上了眼,开始用他超凡的记忆力聆听严春明口头传达的指示要点。
一切都在寂静中传达。
严春明目光正对着的窗外,天上的流云在超速地飞过。
严春明的嘴轻轻地闭上了。
梁经纶的眼慢慢睁开了。
“英明。”梁经纶用两个字概括了他领会的指示精神,“春明同志,我能结合我们当前的学运工作,谈谈我对上级这个指示精神的理解吗?”
严春明点了下头。
梁经纶:“上级指示说‘现在北平学生工作较好,波浪式的发动斗争影响大。但总的方针是隐蔽精干、积蓄力量,不是以斗争为主’,能不能理解为广大学生由于对国民党反动派倒行逆施的不满,自发地发起波浪式的斗争,我们既不要强行推动,也不要干预阻止?”
严春明:“可以这样理解。但党对学生运动的领导还是核心,不能消极地理解上级的指示精神。我的理解,既不能无视广大学生的革命热情,也不能让广大青年学生做无谓的牺牲。‘七五事件’就是教训。反动当局现在还抓捕了大量学生,我们必须做工作,发动全社会的力量,包括国民党内反对派的力量,让他们释放学生。”
梁经纶似乎要的就是这个导向,当即重重地点了下头:“那么重要的就是发动能发动的所有力量,首先要给‘七五事件’定性。‘七五事件’就是以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贪污民生物资引发的学生抗议事件!国民党当局迫于全国人民的抗议呼声,包括美国的干预,已经对该事件进行调查。我认为,有一个人我们可以争取。”
严春明:“谁?”
梁经纶:“国民党派驻北平的青年航空服务队队长方孟敖。”说出这个名字后他紧紧地望着严春明。
严春明听到这个名字显然也十分重视,却同时显出犹豫。
梁经纶接着说道:“我知道春明同志的顾虑。”说到这里,他接着流利地复述,“刚才上级的指示第二条关于统战工作说‘对互相利用及政治情况特别复杂的对象,可以由其他方面去做工作;城工部门一般不搞这些工作为好,即使搞也要用特别的人去搞,不要发展特别党员,如有人要求入党,要向他讲明我们的党章,老老实实说明入党条件,不要乱吸收特别党员或者欺骗人家’。”
严春明对这个下级的才华能力历来就十分欣赏,这时听他一字不差地将自己传达的上级指示如此清晰地背诵出来,首先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接着鼓励地说道:“谈谈你的想法。”
梁经纶:“方孟敖显然属于上级指示中所指的‘政治情况特别复杂的对象’。因此不应该由我们城工部门去做工作。但是,具体情况具体对待。那个方孟敖和我们发展的进步学生有十分特殊的关系,这层关系我们党组织的其他部门没有。如果根据刚才上级指示第一条所说的‘要在一定的组织形式内,做一定的活动,即做情况允许下的活动’这一精神,我认为,我们可以利用学运部所特有的特殊关系去接触方孟敖。”
严春明显然被他的建议打动了,想了少顷,答道:“这恐怕要请示上级。”
“春明同志。”梁经纶紧接着说道,“当然要请示上级,但眼下还没有必要。因为我们只是派人接触了解方孟敖,还没有到要发展他为特别党员的程度。中央一贯的指示精神要求我们,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失去深入调查国民党内部最核心情况的有利时机。这一条,并不与上级新的指示精神相悖。”
严春明非常严肃了:“你准备派谁去接触方孟敖?”
梁经纶:“何孝钰。”
方邸洋楼二楼谢木兰房间,一台一九四八年最新款式的台式小风扇。
风扇调的是最大一挡,转得飞快,风便很大。
“吹死了!”谢木兰在家里总是将平时标准的北平话说得带上江南口音,因为舅舅方步亭是无锡人,当然也就是说她妈妈也是无锡人。
她一边嚷着,一边摇着端坐受风的方步亭:“大爸,怕热就别穿这么多嘛!我可要把风扇关小了。”
方步亭的慈笑只有在这个视同己出的外甥女面前才如此自然,如此由衷。长袍马褂,正襟危坐,任她摇着,只笑不动。
“我真去关小了啊!”谢木兰迎风拂裙走去。
坐在床边的何孝钰显出来了,谢木兰向她笑着递去一个眼色。
方家是大户,住的又是洋楼,当时便有淋浴抽水马桶装置的卫生间。谢木兰和何孝钰从和敬公主府回来,第一件事便是二人都去洗了澡。
何孝钰显然常在谢木兰家小住,因此这里便有自己的换洗衣服。
这时两人都换上了干净的学生夏装。
一样的学生衣裙,何孝钰坐在床边双腿微夹着,两只手安放在膝上,她的裙便不飘,她的神态便文静,只微笑着,任谢木兰闹腾。
谢木兰越走近风扇,裙子飘得越高,连忙扯住了,蹲在风扇一边,望着何孝钰:“孝钰,你说关小还是不关小?”
何孝钰还是微笑着:“那就看你是真疼你大爸还是假疼你大爸了。”
“就你狡猾。”谢木兰握住转钮的手停住了,“专会讨老头子喜欢。”
何孝钰还是微笑。
方步亭还是慈笑。
谢木兰手把着转钮,直望着方步亭:“大爸,你是不是更喜欢孝钰一些?说!”
方步亭还是慈笑。
谢木兰:“说呀!”
方步亭答话了:“都喜欢。”
谢木兰跳起来,一任风吹裙乱,跑到方步亭身边:“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也喜欢她?说真话,不许说假话。”
方步亭:“凡是好女孩,大爸都喜欢。”
“假话!”谢木兰高声打断了他,“我那么多同学都是好女孩,你这样喜欢过吗?”
何孝钰望向了谢木兰,知道她要说不正经的话了,收了微笑,正经了眼神,制止她往下说。
谢木兰才不理她,挨在方步亭耳边:“我就说三个字,说对了,你就点头。”
何孝钰:“木兰,你要说不正经的话,我可要走了。”
“心里有鬼才走。”谢木兰开始说那三个字了,“娃、娃、亲!”
何孝钰扶着裙子站起来,却没有迈出脚步。
方步亭不但没有点头,一直挂在脸上的慈笑也消失了,忧郁从眼中浮了出来。
谢木兰有些慌了,轻轻凑到方步亭耳边:“大爸,我们同学今天都看到大哥了。你猜大家怎么说他?”
方步亭这时连眼中的忧郁也收敛了,毫无表情,但也未表示不听的意思。
谢木兰大起胆子说道:“大家都说,大哥是真正的男子汉!你猜我说什么?我说当然了,我大爸就是真正的男子汉。我大哥特像我大爸。”说到这里她偷偷地观察方步亭的反应。
方步亭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这是他必须有的反应,因为这两个女孩在他心目中位置都太重要。尤其是何孝钰,他不能让她太尴尬。
“我说的是真的嘛。”谢木兰又轻摇着方步亭的肩,“真正的男子汉遇到了真正的男子汉,两个人才较劲嘛。在街上我叫他了,他还向我敬了礼。我猜呀,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您敬礼。要是他还敢较劲,孝钰也来了,我们一起帮您对付他,一定要他向您敬了礼,然后您再理他。啊?”
方步亭站起身,对着何孝钰,脸上强露出笑容:“你爸那里我打电话告诉他,留你在这里一起吃饭。好不好?”
何孝钰的头点得好轻,看不出愿意,也看不出不愿意,能看出的是真纯的善解人意——好像她这时候来与梁经纶交给她的任务毫无关系。
国事家事,剪不断,理更乱。
方步亭即将面对的还不只是难以面对的大儿子,这时坐到外甥女房间,是为了躲避在警察局刚接完徐铁英回家的小儿子。
因为一直避住在外面的后妻恰恰也是这个时候要赶来完成他安排的一件事。
方孟韦事事顺父,唯独将后妈视若仇雠。方步亭左右不能偏袒,只能回避。
当然他这时见谢木兰和何孝钰还有就是听她们说说刚见过的大儿子。想听,又不能多听。估计这时候后妻做完那件事也走了,方步亭便离开谢木兰房间,准备下楼。
刚走到接近一层客厅的过道,不料不愿听见的声音还是出现了,是方孟韦在楼下发脾气的声音:“下人呢?都睡着了吗?!”
方步亭一愣,在过道中停下脚站住了。
方邸洋楼一层大客厅中。
方孟韦背对客厅站在门口,要不是还穿着夏季警官服,此时神态完全像一个大家少爷。
两个洁白细洋布斜襟短褂的中年佣妇就站在客厅门外,一边一个,看着方孟韦生气,不吭声,却也不像是怕他。
“蔡妈、王妈,我说话你们都没听见?”方孟韦直接对她们的时候语气便缓和一些,显然刚才的脾气并非冲着二人来的。
“孟韦。”那蔡妈居然直呼其名,而不是称他小少爷,这是方家的规矩,下人对晚一辈一律直呼其名,“老爷招呼过了,这些照片只能夫人摆。”
方孟韦听到这句话脸色更难看了,更难听的话眼看要爆发出来。
“小少爷用不着生气,我摆好这些照片立刻离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抢在方孟韦再次发脾气前从客厅方向传来了。
方步亭听到这个声音神情分外复杂,爱怜、漠然、无奈俱有。
接言的那个女人正在北墙柜子上摆一幅照片,从背影看,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干干净净,长得更是干干净净,也就三十出头。
她便是方步亭的后妻程小云。
“方家有少爷吗?”方孟韦那句难听的话终于出口了,“这个家的太太十年前就故去了,哪来的少爷!”
程小云不接言了,拿着白手绢擦着镜框玻璃的手也停了,慢慢放下来。
——那幅照片中一个女人的眼正望着她,她也望着那双眼。
——照片的全景出来了,那个女人身边就坐着十一年前的方步亭,身前搂着一个笑着正在吹口琴的小女孩,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却已身高一米七几的男孩,方步亭身边站着一个十一二岁身高一米五几的男孩。高个儿男孩显然是方孟敖,低个儿男孩显然是方孟韦,都是背带洋服,青春洋溢。
这幅照片与方孟敖在囚车里从皮夹中抽出的那张完全一样,只不过这幅照片是放大了的,还有就是方步亭的脸并没有用胶布贴住,黑发侧分,神采飞扬。
这种沉默更使方孟韦不能接受,他转身走到客厅大桌前,望也不望里面还装着好些镜框的大皮箱,用力将打开着的皮箱盖一关。
这一声好响,站在二楼过道间的方步亭微怔了一下,欲步又止,等着该出面的人替他解难。
方孟韦已经提起了皮箱,向客厅门走去。
“孟韦!”该出面的人出面了,谢培东的声音从客厅左侧传来。
方孟韦停了步。
谢培东走过来:“过分了。”从他手里拿过皮箱。
程小云眼中有了一星泪花。
谢培东把皮箱摆回桌面,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小嫂,我来摆吧。你先回去。”
程小云点了下头。
谢培东高声对客厅外:“备车,送夫人!”
程小云转身大大方方向外走去,走到方孟韦身边又停住了:“有句话请你转告大少爷,我是在你们母亲遇难以后嫁给你父亲的。”
方孟韦不看她也不接言。
程小云走了一小步又停住了,没有回头:“当年去重庆的路上,你们父亲对我很礼貌,我们是邂逅相逢。这句话也请你转告大少爷。”说完这句快步出门向院外走去。
王妈立刻跟了去。
谢培东接着摆照片,全是与方孟敖、方孟韦兄弟和母亲、妹妹有关的照片,整个客厅显眼的位置都次第摆上了。
方孟韦这才走到桌边坐下:“我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伤心往事偏要在这个时候都摆了出来,这不是故意让大哥看了,剜他的心吗?”
方步亭站在了二楼过道的窗边,望着窗外。谁能知道他此时的心事、此时的心情呢?
“你大哥未必像你想的那样。”谢培东的声音从一层客厅传来,“倒是你,不要再让行长为难了。怕你跟小妈吵架,他一早就躲到木兰房里去了。唉!孝悌两个字,孟韦,今天都要看你了。”
方步亭面朝窗口的背影感动得晃了一下。
“是。”方孟韦在姑爹面前还是十分恭敬的,答着,立刻走到客厅的电话边,拨了号,“李科长吗?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安排住在哪里,你调查清楚了吗?”
对方在答着他的话。
方孟韦:“好,很好。你们辛苦了。徐局长那里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他吃饭了。你们好好巴结去吧。一定要陪好了。”
方步亭独自向窗外的北平城移望,满眼屋顶。
他望向了处于宽街方向那座和敬公主府,也只能望见树木葱茏间的屋顶。哪里能看见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派来的那支青年航空服务队?哪里能看见那个前来查腐惩贪的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儿子!
接着,远方的一声火车鸣笛让他又是一惊!
一列喷着黑烟的载客列车远远地驶进了北平火车站。
他的两眼立刻又露出了寒峻!
南京火车站站台上,吐着白烟待发的客车。
车厢中部,赫然的标牌上印着“南京——北平”。
人流中也有两双眼微露着寒光,不远不近地望着手提皮箱登上卧铺车厢的崔中石!
这两个人也提着皮箱,身穿质料很好的学生服,俨然在读的富家子弟,跟着也走向了崔中石的那列卧铺车厢。
两人向列车员换票牌——原来就是在金陵饭店209房间监视崔中石的那两个青年!
旅客都上完了。
列车员也上车了。
车门关了。
一声汽笛长鸣,巨大的车轮转动了。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崔中石坐的哪趟车?”方步亭还是长袍马褂端坐在办公桌前。
“是一次车,今天下午两点三十分南京始发站,明天晚上五点三十分到北平。”单独跟父亲在一起,方孟韦又像那个孝顺的儿子了,不过今天总是有些“色难”。
“唉!”方步亭一声长叹,望向窗外,突然说道,“孔子的弟子向他问孝,孔子答曰‘色难’。意思就是要以发自内心的顺从之态度面对父母,此谓之色难。你既然心里不痛快,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装作孝顺的样子。”
“爹。”方孟韦的委屈再也不忍了,这一声叫便露出了负气,“十年了,亲儿子不能见父亲,亲弟弟不能见哥哥。还要弄出个共党嫌疑,又扯出个铁血救国会!儿子在军警干的就是这一行,可您把事弄得也忒复杂了吧?搁上谁,谁心里也装不了。您今天还要叫那个女人把妈和妹妹的照片搬回家来,还要摆在客厅里。您这是跟共产党斗气,跟铁血救国会斗气,还是跟大哥斗气?您教训得对,儿子是不孝顺,可搁上谁,也都不会‘色难’!”
方步亭有些陌生地望着这个小儿子,态度却出奇地平和:“是啊,我又要跟共产党斗,又要跟国民党斗,在家里还要跟儿子斗。你爹在哈佛大学读经济博士写的论文就是《论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叫我学经济学到了斗争哲学上去了呢?”
方孟韦低下了头,不再顶嘴。
方步亭:“我也爱我的国,我也恋我无锡的老家。这几晚做梦,都在太湖上钓鱼。但那都是梦啊。孟韦,这个国、这个家都容不下我们了。去美国吧,那里毕竟有我的母校,有我的同学。我摆上这些照片没有想跟谁斗,只是想告诉你大哥还有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你们平安地去美国,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带着你妈和你妹妹一起去美国。如此而已。”说到这里,这个内心比海还深的人,眼中竟浮出了泪花。
方孟韦扑通一声跪在了楼板上,把涌出来的眼泪吞咽了,说道:“只要爹能够安享晚年,儿子们的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好吗?”
方步亭望着这个最心疼的儿子:“我已经失去你妈和你妹了。要是没有你们这两个儿子,我还有什么晚年?为了你,你后妈就一直搬在外面住。为了你们兄弟,你后妈给我怀的两个孩子都流了。你不该那样对她。你大哥到北平了,明天崔中石也会回北平了。下面我还有没有晚年也只有天知道了……”
方孟韦倏地站起:“爹,我这就去军营。今天怎么也得把大哥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吃饭!”
说完这句话方孟韦拿起茶几上的帽子大步走了出去。
“小哥!”谢木兰看见下楼的方孟韦立刻奔了上去,“是不是去接大哥?”
方孟韦看见了站在客厅桌旁的何孝钰,也不理谢木兰,快步下了楼,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何小姐。”接着便向客厅门快步走去。
“我们也要去!”谢木兰追了过来。
方孟韦在客厅门边站住了:“什么事都要掺和,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给我找麻烦?”
谢木兰:“你想见大哥,我也想见大哥,怎么是给你找麻烦了?”
方孟韦:“我再给你打一次招呼,不要以为平时跟着学生闹事别人因为我不敢管你,现在就又想打出大哥的牌子闹事。事情真闹大了,谁也救不了你!”撂下谢木兰大步向院外走去。
“我们是代表正义!”谢木兰被他气得好久才嚷出这一句,望着小哥走向院外大门的背影高声喊道,“那不叫闹事,叫发出正义的呼声!”
可这呼声立刻随着方孟韦消失的背影停住了,谢木兰气得直跺脚。
“木兰。”何孝钰已经在她背后轻声唤道,“在家里他是你小哥,不是警察局长,我们不跟他斗气。好好帮大爸想想,等你大哥回来,怎么好好见面。”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得更轻了,“我们也有好些话要问呢。”
大客厅西侧通往厨房的条桌边,谢培东依然在静静地擦着镜框,女儿和内侄刚才争吵他连背都没转过来一下。这时拿着那块擦脏了的白手帕静静地向厨房方向走去,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北平西北郊一处旧兵营。
马汉山从来没有被自己烧的热灶这样烤过。
方孟敖把和敬公主府让给了东北流亡学生,马汉山又领着车队去了两家不错的院落,方孟敖车也不下,点名要住到燕京大学、清华大学附近的仓库去。
总算让他想起了这一片有一座国军第四兵团一个营曾住过的兵营,前不久那个营开出去了,正闲置着,不得已马汉山把方孟敖青年服务队领到了这里。
方孟敖站在门口,队员们站在他背后,望着那座纵深有一百多米的营房,外间很大,一张张兵床左右摆着,外间里端能看见还有一个单间,这里住他们这个服务队倒是挺合适也挺现成。
“马局长。”方孟敖问身边的马汉山,“不是说住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仓库吗?怎么把我们领到这里来了?”
这附近倒是有一座仓库,正是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储存供应大学民生物资的分库,里边全是猫腻,马汉山怎敢让他们入住?
这时见方孟敖如此较劲,马汉山装出十分有罪的样子:“不要说仓库不能住人,就是让方大队长你们住这个军营,鄙人已经十分惭愧了。你们一个个都是民族英雄,党国的功臣,上头再三说要好好接待。住这里我都不知该怎么样向上头交代了,仓库那是万万住不得的!”
这回是那个剃着小光头叫郭晋阳的队员接言了:“马局长这话太离谱了吧?我们都是抗日胜利后报考的航校,怎么都成了民族英雄了?”
马汉山立刻接道:“你们方大队长总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吧!你们跟了他自然也就是民族英雄青年服务队了嘛。”
方孟敖不让他再扯了:“日本人都投降三年了,哪还有什么民族英雄?再说昨天我们还在军事法庭受审,今天马局长就把我们封了党国功臣,你权力也太大了。”说到这里他转向队员们,“就这里吧。离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近,离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仓库应该也不远。自己的住处自己收拾,进去吧。”
方孟敖率先走了进去。
队员们都跟着走了进去。
马汉山在门口又跺脚了,对跟着他的那个司机:“后勤人员呢?铺的盖的用的,还有方大队长办公的用品,对了,还有吃的,怎么还没送来?!”
那个小车司机,其实就是他的贴身随从立刻答道:“已经给调拨委员会后勤处打了电话了,马上送到。”
幸亏这个兵营大门岗卫兵室的电话还没有撤,马汉山拿起电话立刻拨通了一个要紧的电话。
对方便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直接上司,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兼五人小组成员马临深。
马汉山半天的窝囊现在化作了一阵牢骚:“什么国防部!什么铁血救国会!蒋夫人、戴局长我都打过交道,都没有这么牛皮!看他今天在大街上的行为,那不只是冲着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来的,简直就是冲着党国来的。我看他方孟敖就是个共产党!国防部连共产党都用了,你们得说话,向宋先生报告,向孔先生……”
“住口!闭上你的臭嘴!”对方的声音在话筒里很响,显然是被马汉山刚才的话惹急了。
马汉山一愣,反正对方看不见,瞪圆了眼,无声地向话筒啐了一口,还得接着听。
话筒里对方的声音:“一群娃娃都摆不平,还宋先生孔先生。宋先生孔先生会来管这样的事吗?摆不平就把账交出来,这个副主任和局长有的是人来当!”
对方把电话生气地挂了。
马汉山也生气地把话筒往话机上使劲一搁,站在那里想着找谁来撒气。
碰巧门外一辆吉普,跟着两辆加篷的军用卡车从墙外开来,正好转弯进门。
马汉山大步走出了卫兵室,在大门正中的路上一站。
吉普吱的一声停了。跟着的两辆军用卡车也急刹车停了。
马汉山站在路中就骂:“养着你们这帮混账王八蛋!送个东西送这么久!喝酒逛窑子也迟到吗?!”
吉普车里的人没有反应。
倒是后面两辆军用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两个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科长,疾步向他走来。
其中一个科长:“局长,您这个气生得没道理。临时找个地儿,临时来电话,还要临时凑东西。一个小时我们就赶来了,耽误什么了?”
看起来这个民食调配委员会规矩本就是乱的,上级对下级可以乱骂,下级对上级也可以顶嘴。
马汉山被他顶得又是一愣,琢磨着该怎么骂了。
另一个科长扯了前一个科长一下:“李科长你就少说两句。局长一大早到现在可是饭也没吃。”
“到明天你们就都别吃饭了!”马汉山横竖要撒气,“整个北平两百万人在挨饿呢!轮也轮到你们家饿几顿了。妈了个巴子的,还顶我的嘴。李吾志,你个调拨科科长不想当现在就给我写辞呈!我他妈的还有好些人排队想当呢!”
那个李科长居然还敢顶嘴:“马局长你是民政局局长,我是社会局调过来的。虽说在调拨委员会你是副主任,我可是主任任命的。”
“好!顶得好!”马汉山气得那张脸更黑了,“中央调拨委员会马副主任今天已经到了,待会儿我就去找他。看是你那个主任靠山大,还是中央的马副主任大。不撤了你,我就不姓马!”
那李科长这下真有些害怕了,憋着气,不敢再顶嘴,可一下子认错又转不过弯来。
另外那个科长必须打圆场了:“我说李科长,马局长批评我们几句,你这个同志怎么就这么不能接受上级的批评呢?认个错吧,青年服务队还在等着安排呢。”
那李科长对马汉山:“局长,是我的错,您要撤我总得让我先执行好您的指示吧。”
马汉山一顿乱骂,现在对方又伏了小,气消了一半:“还不把车开进去,赶紧安排!”眼睛这时望向了挡着两辆卡车的那辆吉普,剩下的一半气要向还坐在吉普里的人撒了。
马汉山几步走到吉普车车前:“混账王八蛋!不下车现在还挡着道,滚出来,立刻把车开一边去!”
吉普车后座的车门开了,一个人下了车,两步便迈到马汉山面前:“马局长,你刚才骂谁混账王八蛋?”
马汉山有些傻眼了,他哪儿想到,和军用卡车同来的这辆吉普里的人竟是方孟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