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饭店209房间。
这里也有两杯白开水,两个青年人。一杯白开水摆在一个坐着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开水拿在一个站在临街靠窗边青年人的手里。两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头上都戴着耳机。
一台新型美式的窃听器赫然摆在隔壁靠墙的大桌上。
曾可达安排的两个青年军特工已经安排就绪,等着监听隔壁房间崔中石的一举一动。
“来了。”窗前那个青年人轻声说道。
“OK!”坐在窃听器前的青年人轻声答着,熟练地轻轻一点,点开了窃听器的按钮开关。
窃听器上方两个平行转盘同时转动了。窃听器前那个青年同时拿起了速记笔,摆好了速记本。
隔壁210房间。
里边的门锁自己转动了,显然有人在外面拿钥匙开门。
门轻轻推开了,崔中石走了进来。
没有任何进门后的刻意观察,也没有任何在外面经历过紧张后长松一口气的做作。崔中石先是开了壁橱柜门,放好了公文包,接着是脱下西装整齐地套在衣架上挂回壁橱中,再取下领带,搭到西装挂衣架的横杠上,把两端拉齐了。关上壁橱门,走进洗手间。
209房间,窃听录音的那个青年人耳机声里传来的是间歇的流水声,很快又没了,显然隔壁的人只是洗了个脸。果然,接下来便是脚步声。
突然,这个青年一振,站着的青年也是一振。他们的耳机里同时传来隔壁房间拨电话的声音。窃听的青年立刻拿起了速记笔。
“碧玉呀。”隔壁房间崔中石说的竟是一口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国语。
“侬个死鬼还记得有个家呀?”对方俨然是一个上海女人。
速记的那支笔飞快地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晚八点十五分崔给北平老婆电话。
而此时隔壁210房间内,崔中石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其实是完全变回了崔中石自己,一个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烦地在听着对方轻机枪般的唠叨:
“三天两头往南京跑,养了个小的干脆就带回北平来好了。”
“公事啦。你还好吧?两个小孩听话吧?”
“好什么好啦。米都快没了,拎个钞票买不到菜,今天去交学费了,学校还不收法币,屉子里都找了,侬把美金都撒到哪里去了?”
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连接隔壁房间的墙,像是透过那道墙能看见那架硕大的窃听器。
“都告诉你了嘛,就那些美金,投资了嘛。”
“人家投资都住洋楼坐小车,侬个金库副主任投资都投到哪里去了……”
“我明天就回北平了。”崔中石打断了她的话,“有话家里说吧。”立刻把电话挂了。
209房中,速记笔在速记本上现出以下字样: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依然在进行着气氛微妙的饭局。
一张上面印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头、下面盖有“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红印的文件摆在那张铺有白布的空桌面上,十分醒目。
方孟敖和曾可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这张空桌前。方孟敖依然坐在上席,身子依然靠在椅背上,目光只是远远地望着桌面上那份文件;坐在他对面下席的曾可达一直盯着他,忍受着他这种“目无党国”的面容。因为文件下方赫然有“蒋经国”的亲笔签名!
那五桌,杯盘早已干净,仍然摆在桌上,飞行员们都坐在原位鸦雀无声,远远地望着方孟敖和曾可达那张空桌,望着对坐在空桌前的方孟敖和曾可达。
“你的母亲死于日军轰炸。经国局长的母亲也死于日军的轰炸。他非常理解你。托我向你问好。”曾可达从这个话题切进来了。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只有孩童才有的那种目光,望了一眼曾可达,又移望向文件下方“蒋经国”三个字上。
有效果了。曾可达用动情的声调轻声念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经国局长还说了,对你不原谅父亲他也能理解。”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的座椅上,方步亭的眼中一片迷惘。
谢培东在接着念南京央行总部刚发来的密电:“……该调查组由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曾可达、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长兼北平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徐铁英五人组成。具体稽查任务及此后北平物资运输皆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所派之青年航空服务队执行。队长特简空军笕桥航校原上校教官方孟敖担任。央行北平分行午鱼北平复电称其与‘七五事件’并无关联,便当密切配合,接受调查,勿稍懈怠。方经理步亭览电即复。央行午鱼南京。”
谢培东拿着电文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的椅子本就坐北朝南,这时深深地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南方。
谢培东把电文轻轻摆到方步亭桌前,说道:“踹被窝还是踹到我们身上了。可叫儿子来踹老子,那些人也太不厚道了……”
方步亭本是看着窗外,突然掉头望着谢培东:“你不见孟敖也有五年了吧?”
谢培东望着方步亭怪怪的目光:“五年多了。”
“终于能见面了嘛,大不了死在一堆。”方步亭竟浅然一笑,“这个高兴的消息,先不要让木兰他们知道。看看孟韦吃完饭没有,叫他上来。”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里曾可达依然在传达着经国局长的指示:
“一、这是叫你们去反贪惩腐;二、除了运输物资不给你们派作战任务;三、牵涉到你父亲,对事不对人。建丰同志这三条指示你没有理由拒绝。”曾可达尽量态度诚恳但语气已经透着严肃,“还有,你不是十分关心你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吗?他们报考航校,三年学习,三年训练,难不成叫他们就这样回家吧?这么多青年的前途,你丝毫不替他们考虑?”
方孟敖:“这个文件你可以宣布。他们都应该有前途。只请宣布的时候,先不要念关于我的任命。”
曾可达终于有些急了:“你不当队长就没有必要成立这个大队。他们也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安排。特种刑事法庭的判决可是等候处置。”
方孟敖只望着他。
曾可达又缓和了语气:“我知道,经国局长也知道,上面都知道。你是抗日的功臣,飞驼峰死了那么多人,你的命是捡回来的。越是过来人,越该多为他们这些青年想想嘛。”
方孟敖:“你让我想了吗?”
曾可达这才醒悟到自己又犯了性急的毛病,同时也看到了转圜的余地,当即说道:“好。我先向他们宣布。对了,你的家人还是关心你的。那个崔副主任就一直在为你的事说情。他住在金陵饭店,还没有走。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看他。”
方孟敖站起来:“曾将军,打了十几天交道,我还一直没给你行过礼呢。”说着双腿一碰,向曾可达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曾可达一是没有想到,二是便服在身,回礼的时候便大大地没有方孟敖标准。
所有的飞行员眼睛都亮了。
方孟敖却已经大步向门口走去。
飞行员们的目光又都迷惘了。
金陵饭店209房间里。
“来了。”临街窗口那个青年人向桌前监听的那青年轻轻唤道。
从209房的窗口向下望去,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金陵饭店大门口,方孟敖从后座车门下来,向大门走去。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走进这道门的是方孟韦。
脱了警服,换了便服,方孟韦便显出了二十三岁的实际年龄,在父亲面前也就更像儿子。
方步亭这时已经坐到办公桌对面墙边两个单人沙发的里座,对站着的方孟韦:“坐下。”
方孟韦在靠门的单人沙发上斜着身子面对父亲坐下了。
这回是方步亭端起紫砂壶给儿子面前的杯子里倒了茶。方孟韦双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发现父亲又给另外一个空杯也倒了茶,便说道:“我叫姑爹上来?”
方步亭:“他忙行里的事情去了。”
方孟韦:“另有客人来?”
方步亭望着儿子:“是呀。我们方家的祖宗要回来了。”
方孟韦倏地站起,睁大了眼望着父亲:“大哥要回来了?”
方步亭:“今天还回不来,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吧。”
“崔叔办事就是得力!”方孟韦由衷地激动,“爹,我看他还是自己人。”
“我也愿意这样想啊。”方步亭沉重的语调立刻让方孟韦的激动冷却了好些,“崔中石是自己人,又把你大哥救出来了,你大哥还能回心转意认我这个父亲。快六十了,部下又忠实,两个儿子又都能在身边尽孝,你爹有这样的福气吗?”
方孟韦挨着沙发边慢慢坐下了,等着父亲说出他不可能知道的真相。
方步亭:“想知道救你大哥的贵人是谁吗?”
方孟韦:“不是徐主任?”
方步亭:“小了些。”
方孟韦:“通讯局叶局长?”
方步亭:“叶秀峰如果管这样的事能当上中统的局长吗?”
方孟韦:“宋先生或者孔先生亲自出面了?”
方步亭:“你爹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在别人眼里我是宋先生、孔先生看重的人,究竟有多重,我自己心里明白。不要猜了,真能救你大哥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共产党,还有一种就是国民党里专跟老一派过不去的人。”
方孟韦的脸色慢慢变了,问话也沉重起来:“爹,救大哥的到底是谁?”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方步亭一字一顿说出了这个名字,“不只是救,而且是重用。对外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队长,实职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驻北平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还有账目,他都能稽查。而这个账目就是崔中石在管。你现在应该明白,你爹为什么怀疑崔中石了吧?”
凉水浇头,方孟韦坐在那里好一阵想,却总是理不出头绪。
方步亭:“崔中石住在南京哪个饭店,哪个房间?”
方孟韦:“金陵饭店210房间。”
方步亭:“你先给徐主任去个电话,让他从侧面问问金陵饭店总机,崔中石回房没有,关键是你大哥现在去没去金陵饭店。记住,问话前先代我向徐主任道谢。”
方孟韦立刻站起来。
金陵饭店209房间,窃听器桌前戴着耳机的青年人一边高度专注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对话,一边在速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几行文字。
而在隔壁,210房间的桌上也摆有一沓纸。
崔中石坐在桌前用铅笔飞快地写着,同时嘴里说着其他的话:“你愿不愿意再干是你的事,谁也强迫不了你。但既然你问到我,我就再劝你一次,十年了,一直不理自己的亲生父亲,现在你又辞去职务不干,下面怎么办?没有了家,又没有了单位,除了开飞机,别的事你也不会干。总不能到黄浦江去扛包吧?别的不说,一天不让你喝红酒,不让你抽雪茄,你就受不了。”
方孟敖站在崔中石身侧,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看着纸上的字;这时,面前的崔中石沉默了,他的内心独白却随着文字出现了:
以你的性格不会接受预备干部局的任命。
请示组织以前,你先接受这个任命。
用你自己的风格,接受任命。至关重要!
——质问我刚才的话,问我以往给你的钱是父亲的还是弟弟的!
方孟敖眉头蹙了起来,从来不愿说假话的人,这时被逼要说假话,他沉默了。
崔中石抬头望他,眼中是理解的鼓励。
与此同时,209房间内坐在桌前监听的青年的笔也停了,高度专注听着无声的耳机。
“我知道你每次带给我的红酒、雪茄都是你们方行长掏的钱!”方孟敖还是不说假话。
崔中石心中暗惊,脸上却不露声色,这个时候只能让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风格”!
方孟敖接着说道:“我不会认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烟。美国人给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了老百姓手里。”
“那我这三年多每次都来错了?”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气了,“事情过去十年了,抗战胜利也三年了。让夫人和小妹遇难的是日本人,毕竟不是行长。现在我们连日本人都原谅了,你连父亲都还不能原谅?”
“日本人现在在受审判。可他呢?还有你们中央银行,在干什么?崔副主任,我们原来是朋友。如果我到了北平,不要说什么父子关系,只怕连朋友也没得做。你们真想我去?”方孟敖这话说得已经有些不像他平时的风格了,可此时说出来还真是真话。
崔中石立刻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说得好!
方孟敖偏在这个时候又沉默了,好在他拿出了雪茄,擦燃了火柴,点着烟。火柴棍是那种饭店专有的加长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里,示意崔中石是否烧掉写有字迹的纸。
崔中石摇了一下头,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
209房间桌前的速记笔写出以下字样: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方步亭脸色十分严峻,眼睛已经盯住了桌上的专用电话:“不能让他们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给金陵饭店崔中石房间打电话。”
方孟韦:“用这里的电话打?”
方步亭:“我说话,当然用这里的电话。”
方孟韦立刻过去拿起话筒,拨号码。
金陵饭店209房间,耳机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桌前监听的那青年立刻兴奋紧张起来。那支速记笔的笔尖已经等在速记本上。
隔壁房间内。
崔中石目视着方孟敖,慢慢拿起话筒。
“是行长啊。”崔中石这一声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烟停住了。
方孟敖接着把头转向了窗外。
“是的。应该的。”崔中石接着捂住话筒压低声音,“他来看我了。是,在这里。我试试,叫他接电话?”
209房间,速记本上飞快显出以下字样:
接着那个监听青年耳机里传来砰的一声,一震,立刻对窗边那青年:“注意,方孟敖是不是走了?”接着凝神专注耳机里下面传来的声音。
耳机里,隔壁房间的电话显然并未挂上,却长时间沉默。
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电话筒没有在方步亭的耳边,也没有搁回电话架,而是拿在他的手里,那只手却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门声他刚才也听到了!
十年了,儿子对自己的深拒,自己对父道的尊严,致使二人无任何往来,甚至养成了旁人在他面前对这层关系皆讳莫如深的习惯。像今天打这样的电话实出无奈,亦属首次。虽远隔千里,毕竟知道那个儿子就在电话机旁。打电话前,打电话时,方步亭闪电般掠过种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听说是自己的电话,这个儿子竟以这种方式离去。这一记摔门声,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窝捣了一拳!
方孟韦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失态!他想走过去,却又不敢过去,只听见父亲手中话筒里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国语依然在讲着话。
他忽然觉得,崔中石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不祥!
崔中石一个人仍然对着电话:“行长不要多心。没有的,不会的。接您电话的时候,孟敖已经在门边了。正要走,他早就说要走了……”
话筒那边还是没有接言。
崔中石只好说道:“行长,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挂电话了。我明天的火车,后天能回北平,见面后详细向您汇报。”
那边的电话这时挂了。
轮到电话僵在崔中石手里了,也就瞬间,他轻轻地把话筒搁回去。望了望临街的窗户,没有过去。无声地轻拿起桌上写有字迹的纸,走向了卫生间。
209房间内。
站在窗边那青年:“方孟敖上车了。”
速记笔写下了以下一行字样:
楼下传来了吉普车开走的声音,窗口那青年放下了撩起一角的窗帘,回头见桌前的青年正指着窃听器上的转盘。
转盘上的磁带剩下不多了。
窗口那青年轻步走到一个铁盒前拿出一盒满满的空白磁带,向窃听器走去。
国防部荣军招待所食堂外,跟随方孟敖的军人在院门外便站住了。
方孟敖一人走进中灶食堂的门,一怔。
他的二十名飞行员都换上了崭新的没佩领章的飞行服,戴着没有帽徽的飞行员帽,每人左胸都佩着一枚圆形徽章,分两排整齐地站在食堂中央,见他进来同时举手行礼。
方孟敖望着这些十分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所有的手还五指齐并在右侧帽檐边,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不忍再看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发现桌椅都已收拾干净,排在墙边。自己原来那张干净的桌布上,整齐地叠有一套飞行夹克服,一顶没有帽徽的飞行官帽。
曾可达还是那套装束,这时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就在刚才的一个小时,他传达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对这个飞行大队的信任,感动了这些青年。他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分发了军服,给每个飞行员都亲手佩戴了徽章。只是还没有宣读任命文件,必须等方孟敖回来。
但现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军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过去,自己穿上。经国局长的殷殷期待,这时全在曾可达的眼中,又通过曾可达分传在二十名飞行员的眼中。
方孟敖这时竟有些像前不久进门时的曾可达,孑立门边。
方孟敖的脚迈动了,牵着二十一双眼睛,走到那套军服边。
所有的空气都凝固了。
在一双双眼睛中,可以看见:
——方孟敖在穿军服。
——方孟敖在戴军帽。
——方孟敖在别徽章!
“敬礼!”本就一直行着军礼,陈长武这声口令,使两排举着手的队列整齐地向左转了四十五度角,全都正面对着新装在身的方孟敖。
方孟敖两脚原地轻轻一碰,也只好向他们举手还礼。
南京京郊军用机场。
在当时,C-46运输机停在机场还是显得身影硕大。因此警戒在飞机旁的卫兵便显得身影略小。
一行车过来了,第一辆是军用小吉普,第二辆是黑色奥斯汀小轿车,第三辆是前嘴突出的大型客车。
三辆车并排在C-46的舷梯边停下了。
一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前门,身着飞行服的方孟敖出来了。
两个卫兵打开了小吉普的后门,左边曾可达,右边徐铁英,一个是少将军服,一个是北平警察局长的官服,同时出来了。
接着是大型客车的门开了,方孟敖大队的二十名飞行员下车列队,整齐地先行登上了舷梯,走进了飞机。
最后才有卫兵打开了小轿车的门,从前座出来的是国民政府财政部总稽核杜万乘,三十多岁,西装革履,却戴着厚厚的深度近视眼镜,有书生气,也有洋派气。
小轿车后座左边出来的是国民政府中央银行主任秘书王贲泉,也一副西装革履,四十余岁,也戴着眼镜,却是墨镜,也有洋派气,却无书生气。
最后从小轿车后座右边出来的人却是一身中山装,五十有余,六十不到,领扣系着,满脸油汗,手中的折扇不停扇着。此人是国民政府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马临深。
北平“七五事件”民生物资调查组五人小组全体成员同机要飞往北平了。
曾可达显然不愿搭理那三个乘轿车者,跟方孟敖站在一起,虽不说话,阵营已然分明。
徐铁英倒是笑着迎前几步打了声招呼。
那三人也不知是因天热还是因心乱,一个个端严着脸,都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便被卫兵先行引上了舷梯。
徐铁英踅回到曾可达和方孟敖身边,却望了一眼炽白的太阳:“怎一个热字了得。”
曾可达:“放心,北平比南京凉快。警察局长也比联络处主任有风。”
徐铁英绝不与他较劲,转望向方孟敖:“孟敖啊,今天是你驾机,徐叔这条老命可交给你了。”
方孟敖有时也露出皮里阳秋的一笑:“徐局长是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一句就把徐铁英顶在那里,何况曾可达那张脸立刻更难看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徐铁英转圜的本事还是有的,“干了十几年了,就是怕坐飞机。”
方孟敖还是忠厚,确切说还是礼貌:“那徐局长就尽量往前面坐,后面晕机。”
徐铁英:“晕机倒不怕,就怕飞机掉下来。”
方孟敖那股不能忍受虚伪的气又冒出来了:“那就等着飞机掉吧,反正我能够跳伞!”说完径自走向舷梯。
曾可达这时望向了徐铁英:“怕也得走啊。徐局长请。”
直到这时,徐铁英才望向站在一边约五米处的青年秘书,是他在联络处的那个孙秘书,也换上了警服,提着一大一小两口皮箱走了过来。
曾可达在前,徐铁英在中,孙秘书提着皮箱在后,这才登上了舷梯。
一阵气流袭来,巨大的螺旋桨转动了。
曾可达稳步走进了机舱。
徐铁英却被气流刮得一歪,赶忙扶住舷梯的栏杆。
在他这个位置恰恰能看到驾驶舱里方孟敖驾机的侧影——他会跳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