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古到田老的宫古线,一天只有四趟列车。在宫古车站附近,谷川敬介曾看到过“反对废除宫古-岩泉线”的标语牌。不过,这条线恐怕早就上了花名册。
谷川敬介登上了15点15分发出的列车。穿过隧道经过一渡、佐羽根这两个小站,15点20几分到达终点站——田老车站。
八分钟后,列牟将返回宫古。只有三人下车,这是个无人搭理的小车站。
肯后是覆盖着人造林的桧山,前方不远处是45号公路,从这里朝左望去,散住着一些住户;远处灰色的大堤坝,像一条长龙环抱着这个小镇,那是津波大坝。田老是闻名海啸受灾区,明洽29年、昭和8年的三陆大海啸,曾使全镇濒临覆没。
出了车站,钻过地下道,来到路上。他向过路的主妇打听到港口,便沿着人家指绐的方向走去。
他来到一个陈旧的、丝毫没有生气的街区,右面那个极普通的装配平房是派出所,要不是门口的那块写着:“用不着珍惜锁门的一、二秒钟”,他竟然不会发现。
身体像反射一祥,瞬间僵硬起来。然而,派出所里没有一个人影,派出所边上停的警车,也用苫布盖得严严实实。
“这里恐伯还不会有部署。”他一边想着,一边有意放慢了脚步。
从年末到正月,田老有鲑鱼旅行节。然而据官古旅馆的老板所说,这期间并没有什么游客。
从早上开始,天就阴得很厉害,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冷风飕飕地刮个不停,电线发出声响,这真像是北疆一个被拋弃的小镇甸。
不多时,谷川敬介便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头上的标志告诉他,再往右拐,便是渔港。
拐角处有个小食品店,两、三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主妇,正在买东西。这是到这儿之后,第一次见到的生活情景。无论是多么偏僻的地方,都有人在居住、劳动和生活。在各自不回的环境中,以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
主妇们操着浓重的方言,一边说着话,一边不住地朝着谷川敬介这边看。然而,并没有表示出多大兴趣,这也使谷川敬介感到安慰。
往右拐,再走一会儿,就到了大防波堤。道路从下面穿过,延伸到渔港。在上面的墙上有块牌子,横着写着“田老海岸堤防”,约有6米高。
穿过堤防的隧道。来到另一端。出于警戒的本能,谷川敬介睁大了眼睛,开始观察四周的动静:前面的渔港里面,可以看到停泊的渔船和定期观光船。岸边的建筑,大概是鱼市,或渔业协会。右边的空地上,有两、三幢预制板式的、细长的像库房一祥的建筑,再往前走一点,有一条河、上面架着一座桥。
这里可以看到几个人在移动,然而,没有一个人的动作,引起谷川敬介的注意,他们都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警察果然的确还没有注意到这儿,虽然说是全面通辑,但是,这样一个小地方,他们是照顾不到的,这也是实情……
前面就是海猫酒吧。沿街并列着三家店,它是其中之一。第一家的入口处,立了一块可口可乐的牌子,店名是和式快餐。店已上了锁、连接广告牌的电线也被撤了回来。
第二家叫三王屋,饭店兼酒店,在落满灰尘的厨窗里,可以看到莱的样品和酒瓶,以及正在营业的字样,然而,却看不到一个容人。
第三家店的装潢像个酒吧。窗子玻璃使用带色的高级品,入口处的单开门,虽然贴了装饰材料,但是,下面已开胶,有些卷边了。
店名呢?他环视了一下,发现了头上的灯笼型招婢。它的侧面写着,“BAR·海猫”的字样。
谷川敬介的胸口在猛跳,腋下渗出了汗珠。但是,他马上使自己平静下来,又返回到他来时的方向。
现在去港里,没有多大意思,而且,还会被更多的人看见;莫不如先回到镇上,找一家价格便宜的住处。
从对面的大堤下,钻出一辆汽车,在谷川敬介的跟前停了下来,下来一对年青的男女,像是旅行者。
“这前边是田老河,鲑鱼可多了。”那对青年男女一边说着,一边朝空地方向走去。经他们一说,他看到那边有五、六个男女,站在田老河桥头上,正朝河里看呢!……
谷川敬介遂改变了主意:既然是写生旅行,欣赏一番是很自然的,躲躲藏藏的反会引起怀疑。
于是,他跟在他们后面。
细长的预制板房,是海带、水草加工工厂,从它侧面绕过去,就到了桥上。
一人指点着:“快看那儿!……”鲑鱼群穿绕着清澈的河底石缝,逆流而上。
看了一会,谷川敬介朝海边走去,现在找住处有些为时过早。
过去的码头,已经好久没人用了,因此一派荒凉,多已坍塌,只有一艘被淘汰的破渔船停在那里。从前,这大概是条几十吨重的拖网船,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破旧不堪了。
甲板上落满了铁渣,钢丝绳也好像被虫蛀了似的。尽管如此,舵室里仍留下它的外壳,他突然发现里面升起一缕青烟。
这是怎么回事?他从码头走到甲板,小心翼翼地在腐旧的甲板上转悠,只见一个老人在烤火。
“啊,对不起!……”谷川敬介刚要返回去,被老人叫住。
“没关系,没关系……如果感觉冷,你来烤烤。”
他来到火堆旁,伸出手烤起火来。但见破船板,海里漂着的木板,枯枝在熊熊燃烧着。
“有烟吗?”老头突然抬头问道。
噢,原来叫我来是为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老人拿下一支。用一根燃烧的小树枝点燃了,深深地吸饱了一大口,慢慢地吐出一团烟雾。
那个老头年纪70上下,似乎是光禿秃的老头上,扣一顶褪了色的蓝色棒球帽。白色的、有些怕人的胡茬子,左脸上有块大黑疤瘌。
身穿厚厚的工作服,长裤,长胶靴,外面披一件破旧的、肥肥大大的大衣,是个很老练,又很寂寞的老人。大概是已经退休的渔民。
“别傻站着了,坐下来吧!……”老人说,“也许你还有别的事?”
“不,没事儿可作!……”谷川敬介应声坐了下来。
已经有几十年不烤火了。窜动的火焰,烟的味道……唤起了他童年时候的记忆。
“是来旅行的吗?”老人突然笑着问。
“是来画画的。”
“画画的呀!……”
“对,是写生,我喜欢这里的海岸。”
“前面的海岸上,有个叫三王岩的地方,有着珍奇的岩石,你去看看,准能上画。”
“三王岩是吗?”谷川敬介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观光船也不错,乘上它,你便可以看到数不清的如画儿似的海岸。”
“这还有观光船呀?”谷川敬介似乎觉得挺意外。
“出了港口,有个叫陆中凡的船,是去宫古净土滨的船。”
“是吗!……”谷川敬介也点了支烟,与老人谈话,他感到心里狼踏实。“我准备坐一坐,因为我要在这里逗留两三天呢?”
“田老这地方有住的地儿吗?”
“有个四、五家,丸仙、松本、还有高木。”
“是吗?”
“沿公路向久慈方向走,一会就到。”
“知道了。”
“你要在这儿住两、三天啊,那么,有空再来聊一聊吧。”
“好吧,您每天都到这儿来吗?”
“什么每天不每天的!这就是我的家啊。”
“什么!这只船竟然是您的家?”
“我孑身一人,名叫梅津茂,镇里的人都叫我怪老头。”说到这,他笑了,前面的牙都没了。
“是吗?……”
一个人住在破船上,说穿了是个流浪汉。不过,他打扮得挺利索,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可是,这么大年纪了,也是好好可怜得啦。但是,他与被胶管架的恶梦缠注,到处躲藏的自己相比,又是多么无忧无虑呀。
“那么,您一定很寂寞吧?”
“有一点儿啦。不过,从年轻时就是这样,也习惯了。”梅津茂笑呵呵地说。
“从年轻的时候起,你就一个人过吗?”谷川敬介有意识地表现出自己感兴,但是,想听听别人的身事。这样,自己苦闷的心情,也可以得到暂时的安慰。
“昭和8年3月3日的大海啸,一下子夺走了我们全家人的生命。只有我一个人死里逃生。那时,我才22岁。我家门口那棵松树啪地一下折断的声响,至今仍然在我的耳边回响。”老人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3月30日偶人节。全家人都去海边拣贝壳了,只有我肚子疼,躺在家里,才算是得救了。”
“从那以后,你一直是一个人?”
“从那以后,我离开村子,到处游荡,打短工,还去过东京呢。”
“是吗!……”
“和女人也一起生活过,不过,最后还是分开了。”老人叹息着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谷川敬介边听边摇头。
“上了年纪后,又爬回到了生育我的土地。于是,便回到这儿来。我没有地方住,便住在这里,靠着给海带加工厂帮帮忙,总算还能活下去。”
这是一段他从未听到过的身世。这位独自生活的老人,是多么渴望能与人说话呵!
“是呀!……无论是什么人,都眷恋着自己的故乡呢!……”谷川敬介感叹着点头。
“你也是一个人生活?”老人突然问道。
“嗯,……对。”
“目前,怪人很多,你恐怕就是其中之一吧!……”
“也许是吧!……”谷川敬介拿出了烟,让老人拿了一支,自已也点上一支。
直到前几个月,他始终在高峰车上挨挤,在银行的高高的屋顶下办公。而现在,却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北国小镇,一条破旧的渔船上,与一个落伍人生的老人同烤一堆火。
这是多么迅速的变化啊!都说人生如梦。这不是梦幻又是什么呢?而且,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醒不过来的恶梦。真正的落伍者和失败者,与其说是老人,不如说是自己更为贴切。
“正好我没烟抽了。”老人说,“我想去街里买点吃的东西,顺便买点烟。”
“您不在饭馆吃吗?”
“如今,方便面等食品做起来很方便,很便宜,我这儿也有锅。”
“水呢?”
“我用渔业协会的自来水。”
“是这样啊!……”
说话的功夫,日头西斜了。海的右面——大概是西边吧。天空和云彩,染上了美丽的胭脂红色,并辉映在海面上。
海面水平如镜,不泛起一丝涟漪。只能看到五、六只海鸥在海上栖息。不时传来它们凄厉的叫声。
“谢谢!……”他把烟头扔入火中,站起身来说,“暧和多了。”
“别客气。”老人摆摆手说,“该去找住处啰?”
“方便的话,明天再来。”
“好吧!……”谷川敬介答应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起,躲开破旧的甲板,来到岸上,一面朝镇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