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母爱
郁郁莽莽的原始森林永无尽头,遮天蔽日。自从朝圣者一家进入森林地带以来,已经在里面缓慢行走了两个月了,可似乎还没有走到森林的边。时值雨季,森林的雨水也特别的多,雨水在天上,在树上,在地上,在飘来飘去的云雾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呼一口气,就像喝下半碗水,让人肚子成天撑得难受;伸开手掌在空中抓一把,也能把空气捏出水来。潮湿泥泞的道路加重了那个磕长头的喇嘛的负担,他每天都仿佛是在泥里打滚,一路的泥巴也被他带走了不少,以至于每天晚上在火塘边时,达娃卓玛和阿妈央金都要用棍子敲打,才能将他一身的“泥铠甲”敲打下来。
在他们进入森林之前,格布村的两个汉子曾经星夜赶路,送来了杀手昂青的佩刀。倒不是他们为朝圣者一家报仇杀了昂青,而是这个家伙在驿道上平白无故地就被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脑袋。“尊敬的喇嘛,他的报应来得就像你的咒语一样快。”
洛桑丹增喇嘛说:“并不是我的咒语杀了他,而是神灵的谴责无所不在。我一个出家修行人,要刀做什么呢?”一个汉子说:“拿它斩杀一路的魔鬼。尊敬的喇嘛,我是个打刀匠,但还没有见过如此做工精湛的宝刀。”
喇嘛将这把杀了自己兄弟的刀接过来,如果他不出家,他的眼睛一定会一亮,他的心中一定会升起一股英雄般的热血。刀鞘上镶嵌有四颗宝石,像四颗耀眼的星星,他把刀从刀鞘出轻轻抽出来,瓦蓝的刀身映着星星和月亮的光芒,映着英雄的梦想,也映着他弟弟玉丹迎面走向这把刀时最后的身影。
喇嘛闭上了眼睛,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把刀小心放回刀鞘,递给了身边的达娃卓玛。“你收好它吧,让它的杀气永远不要再出来,让它的刀刃再不要沾到众生的鲜血。”
森林里的道路极难辨认,枯枝败叶还没有来得及腐烂为泥,新的落叶和倒下的大树又遮蔽了一切。在很多路段,他们只能靠倒毙在路边的尸骨和一些隐约可见的火塘遗迹来确定自己的方向。那些白骨森森的尸骨在朝圣的路上,真是一个个惨淡悲凉的路标,可是尸骨的主人却充满幸福,他们安详而满足地在路边或坐或卧,为后来的朝圣者指路,告诉他们一路上需要躲避的灾难。洛桑丹增喇嘛曾经从一副尸骨那里,得到了自己要去拉萨拜访的上师的消息。那尸骨的主人也是一名喇嘛,他在森林里被熊啃去了一条大腿和一只胳膊,在临死时喇嘛把自己的手印留在身后的岩石上,为后来者指明去拉萨的方向。他还通过自己仍在森林上空中飘拂的阴魂告诉洛桑丹增喇嘛,上师在拉萨已经知道了一个来自卡瓦格博雪山下的喇嘛正在磕长头修大苦行的消息,上师已经在拉萨的寺庙里为他念经祈祷,并加持无上的法力。这个葬身熊口的喇嘛还告诉洛桑丹增喇嘛,要提防森林里的熊,它们是魔鬼的帮凶。
魔鬼的身影在原始森林里虽然飘忽不定,但的确随处可见。一个大雨过后的下午,他们在一片林间空地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人们正在为一件事情大声争吵。两个母亲同时宣称一个才三岁的孩子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不要说村人和她们自己的丈夫,就是孩子也分辨不出来谁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奇怪的官司在孤僻的村庄里年年都有发生,村人面对争夺孩子的母亲时,就像一只手不得不伸到火上去烤,是先烧手背呢还是先烤手心一般,难以做出人的决定。因为这是魔鬼给人类出的难题。在这种人与魔鬼的官司中,人类总是上魔鬼的当。通常的情况是,当村里的阿老将孩子判给这两个母亲中的一个时,另一个就会被村人当场打死。可是到了第二天,孩子便被那个打赢了官司的母亲吃得只剩下手和脚的指头了。魔鬼派出的罗刹女①总能骗过善良淳朴的村人,在孤独的村庄里扮成母亲骗孩子吃。
“磕长头的喇嘛来了,他的法力一定深厚无边,请他来给我们指出谁是罗刹女,谁是孩子真正的母亲吧。”村中的阿老一看见洛桑丹增喇嘛,就欣慰地说。
洛桑丹增喇嘛一家被人们簇拥在中间,听村人七嘴八舌地叙说了事情的原委。他看见两个妇人一边一个拉着一个孩子的手,她们果然长得就像孪生姐妹,也许连孪生姐妹都没有她们相像,她们甚至连为争夺孩子弄零乱了的头发,都飘散得分毫不差,一个妇人眼睛里掉五滴眼泪,左眼两滴,右眼三滴;另一个也会掉五滴,也是左眼两滴,右眼三滴。只有魔鬼要害人时,才会把人类的软弱掌握得清清楚楚,从而找到攻击人类的法子。
“你们到底谁是孩子的阿妈?”洛桑丹增喇嘛问。
“我是。”两个妇人同时说,连说话的语调都一样。
洛桑丹增问村里的阿老,“过去你们怎么辨认孩子的母亲呢?”
“我们采用占卜的方法,可是魔鬼比我们更精明;我们又叫她们在口袋里摸黑白两种石子,摸到黑石子的就是罗刹女,可是魔鬼在口袋里把石子悄悄换了,罗刹女每次都能摸到白石子。我们已经知道,村子里哪户人家的孩子多出一个阿妈来,这家人就要遭殃了。尊敬的喇嘛,我们斗不过魔鬼的法术啊。”
“那好吧。”喇嘛让围着的众人让开一块空地,对那两个女人说:“你们都紧紧地各拉住孩子的一只手,使劲拉吧,谁把孩子拉到自己的怀里,谁就是孩子真正的阿妈。”
两个妇人泪眼婆娑地互相看一眼,仿佛不明白喇嘛的话。
“来呀,使劲拉!”洛桑丹增喇嘛喝道。
她们一狠心,开始拉扯争夺那孩子。孩子大哭,喊:“阿妈呀,我痛!”
一个妇人听到这揪心的哭喊,顿时把手松开了。孩子被拉到另一个妇人怀里。
喇嘛走到那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厉声说:“还不把人家的孩子放开!你危害村人多年,快滚回地狱里去!”
在村人的目瞪口呆中,那个罗刹女终于现了原形,她放下孩子,嘴里血红的舌头像放布帘一般滚落出来,一直耷拉到了胸前;她的身上也发出绿色的光来,人们方才看清她衣服里面一寸长的绿毛,她在村人的一片喊打声中落荒而逃。
村人劝朝圣者一家在村庄里多住一些时日,等雨季过了才走。洛桑丹增喇嘛想到两个达娃和阿妈央金在风雨里的艰辛,尤其是叶桑达娃,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可以满地跑的孩子了,可是泥泞崎岖的林间山路让这孩子少有在大地上撒欢的机会。“那就歇一歇再走吧。”喇嘛对自己身后的两个女人说。
喇嘛一年多来的苦修使他已不惧怕任何魔鬼,可是他不得不为身后的两个女人和孩子担忧。在与魔鬼同行的路上,女人和孩子,是一个男人的软肋。这是两个让朝圣之路上所有的路人看见都要心生悲悯的女人啊。他们同情和崇敬的眼泪会被阿妈央金满头的白发感动出来,会被襁褓中的孩子饥饿的啼哭牵扯出来。他们问磕长头的喇嘛,这一路上魔鬼强盗遍地都是,为什么不多带几个男人出来?他们还会充满担忧和疑虑,这支小小的朝圣队伍,怎么可能走到圣城拉萨?除非一个人的悲悯之心,像大地一样宽广。人们还说。
以至于在去拉萨的路上,来往的朝圣者都会互相打听洛桑丹增喇嘛已到哪里的消息,只是他们不会说他的名字,他们称他为“悲悯喇嘛”。“悲悯喇嘛”在雪山下。“悲悯喇嘛”在森林里。“悲悯喇嘛”降服了湖里的一个魔鬼。“悲悯喇嘛”生病了,住在湖边的一所木楞房里。
关于“悲悯喇嘛”的消息,和风一起在雪域高原上穿梭往来。魔鬼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它们要阻止“悲悯喇嘛”的悲心,因为悲心一旦惠及众生,魔鬼就不能控制人们的心灵,在人间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半个月以后,雨停了,洛桑丹增喇嘛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朝圣者一家启程离开了这个森林里无名的小村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朝圣者一家在一条溪流边打茶休息。溪流两边的灌木特别茂密,灌木后面是黑密密的森林。叶桑达娃在溪边玩水,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路越走越长,她也越长越大。她就是一个看得见、抱得着、永远都温暖着内心的希望,比喇嘛心中的圣城拉萨更鲜活,比达娃卓玛绵绵无尽的思念和爱更具体。同时,娇小玲珑的叶桑达娃也是朝圣路上的一份伤心和怜悯,一份牵挂和惆怅。如果说当叶桑达娃还在母腹中时,达娃卓玛喝一口酥油茶,热了怕烫着肚子里的孩子,吸一口山路上的雪风,也怕冻着自己心尖上的血肉的话,那么当叶桑达娃降生在朝圣路上以后,在无数个颠沛流离的白天,在漫长的天当被地作床的夜晚,达娃卓玛惟有用自己一人之躯,用母亲怀里的热气,来抵御大自然中的风霜雪雨。在广袤的大地上,在迢迢的旅途中,一个母亲的胸怀是那样地微不足道,是如此的渺小纤弱,可是,它却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地方。
“叶桑,别玩水了,水凉。”达娃卓玛在一块岩石下升火,透过飘起的青烟对女儿喊。
阿妈央金去找柴火去了。洛桑丹增喇嘛靠在路坎下用酥油搓揉自己的膝盖,早晨出发时天还没有亮尽,他没有看清山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尽管还隔着一层棉花,可那里当时还是肿了。喇嘛不知道这是神灵对他的一次警告,因为这一路上像这样磕磕碰碰的事情太多了。酥油和青稞酒,是喇嘛疗外伤最好的外用药。
“过来吧,叶桑。”喇嘛对那小女孩喊。
“爸……爸爸爸。”小女孩说。她正在学发音,常将洛桑丹增喇嘛喊成爸爸。而且,这是她学会的第一句话,甚至早于学会叫妈妈。这让大人们颇感意外,没有人教她喊爸爸,可孩子生活中需要一个父亲,这却是生命中天经地义的事情。
每当孩子这样叫他时,洛桑丹增喇嘛不能不想起玉丹。唉,他能听到孩子的叫声吗?喇嘛想。
“勇纪武”在离孩子不远的树林里安详地吃草,这骡子每天忠实地跟在朝圣者一家的后面,默默无言地驮起一路的艰辛与苦难。只有到了晚上,它才把心里的话跟阿妈央金倾心交谈。那时它在阿妈央金眼里不再是一匹骡子,而是丈夫都吉。他们就像从前在火塘边聊家常那样,一聊就是半夜。聊天的内容包括磕长头的喇嘛的手板已经磨破了,要给他重新找一副;前面的山道上有一条岔路,要走左边的那一条;有一个叫安羌的村庄你们千万不要进去,村里有害人的黑寡妇,过去多少马脚子都命丧那里等等。这一路上,“勇纪武”就是一个忠实的老仆人,一个慈祥的老父亲,它也许没有为朝圣者一家化解苦难的能力,但是它和他们一起承受着这苦难,分享着那个向着圣城拉萨一等身一磕头的喇嘛的虔诚与喜悦。而在有的时候,它还会提前向朝圣者一家发出危险的警报。就像现在,它忽然嘶鸣起来,前蹄像少女一脚踩到蛇身上那样一蹦三尺高。
树林里传来很大的响动,紧接着,一个粗壮的黑色身影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扑了出来,直奔溪边的孩子而去。
“熊!”洛桑丹增喇嘛惊呼道。
“叶桑快跑啊!”达娃卓玛大喊。
熊从溪流那边一跃就扑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映射成满天的珍珠。孩子看见一个大家伙落了水,呵呵地笑起来,还拍起了小巴掌。平常在枯燥的旅途中,洛桑丹增喇嘛经常与她玩跌倒的游戏,喇嘛故意滑倒,弄出很大的响声,让孩子呵呵直乐。
在熊和孩子之间,洛桑丹增喇嘛离孩子更近一些,因此他先向孩子扑过去,但一个身影比他更快速敏捷、更勇猛凶狠。那是达娃卓玛,她没有奔向孩子,而是扑向了正从水里站起身来的熊。
“滚开!”达娃卓玛跳进了溪流。
那家伙浑身湿漉漉的,立起来比达娃卓玛还高出一头。它愣了一下,大约在想今天这顿猎物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到口。熊和达娃卓玛对视了几秒钟,然后仰天长啸。
“畜生!不要叫啊!”达娃卓玛张开双臂,仿佛要想拦住的只是一匹马,而不是一头嗜血的熊。它野蛮的叫声,比撕吃人的血盆大口更让达娃卓玛愤怒。
“别吓着我女儿!”她厉声喝道。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一个母亲最能展现出女人从不轻易示人的英雄气概和盛满生命之爱的柔情。
熊往前一扑,就将她按倒了。但是达娃卓玛揪住了熊的耳朵,死死地揪住,就像她当年还是一个姑娘时揪住豹子的尾巴,如一只蝴蝶依恋在豹子身上一样,现在她和熊在水里滚成一团。
可惜的是,洛桑丹增喇嘛已不是当年的阿拉西,他手里也没有了那杆轰跑了豹子的火绳枪。他已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达娃卓玛在溪流里和熊搏斗。幸好这时阿妈央金听见响动赶来了,喇嘛忙把孩子交给她,返身从行囊里抽出了杀手昂青的那把刀。这是他们一路上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
喇嘛抽刀出鞘,“唰”地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喇嘛听得很真切,仿佛心中的热血也被这干脆利落的声音沸腾了;但是他听见还有一个更真切温和的声音:
“你已经是受过戒的喇嘛了。杀生为万恶之首,难道你忘了吗?”
“去杀了那头熊啊喇嘛!”母亲在他的身后高喊。
洛桑丹增喇嘛立在水边,一动不动。
“喇嘛,快来帮帮我!”卓玛从熊的身下挣扎出头来,一双眼睛里交织着怒火和绝望。
洛桑丹增喇嘛依然未向前一步。
“佛祖啊,我的儿子,你这是怎么啦?!”阿妈央金急得捶胸顿足,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她真的要跳下溪流里去了。
溪流来自雪山下的冰川,冰冷刺骨。达娃卓玛的身子已经冻僵了,但是她的双手还紧紧揪住熊的耳朵,熊却一口衔住了她的肩膀,一甩就将卓玛的半个肩头撕烂了,清冽的水一下成了鲜红色。
喇嘛看见了红色的溪流,像澜沧江水一般漫过了他的眼帘,漫过了他悲悯众生的心灵,漫过了男儿的英雄梦,还漫到了他的脚边,几滴红色的水珠溅落在喇嘛的袍子上,透过袍子厚厚的麻布,又穿过喇嘛被大地打磨得坚硬粗糙的皮肤,直接浸到了他的心上,让他一颗矛盾的心裂成两半。
红色的溪流远去。一同远去的还有熊和达娃卓玛。熊已经把卓玛的一个肩膀撕下来了,但它仍然被对手死死地缠住,在溪流里随波逐流。前面有一个十几丈高的瀑布,熊知道自己虽说是林中之王,被冲下瀑布也绝无生还可能。它暴怒地在溪流里挣扎,用两只后腿蹬裂了对手的腹部,还咬着她的肩甩来甩去,把对手的骨与肉撕扯得满世界都是。可它还是被一股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拖住了。一种以母爱的名义以死相拼的勇气,必然汇聚成世界上最高贵、最强大的力量,不要说一头熊,就是魔鬼也会害怕呢。
①魔女的代称
20.父爱
渡口摆渡人才桑看见那个磕长头的喇嘛已经在河对岸磕了有两个时辰的长头了,他是在把过河的这一段距离先补磕回来,可是两个多时辰的长头足以在河上走五六个来回。“他真是一个虔诚的喇嘛。”才桑对自己的妻子色珠说。
色珠是个患了麻风病的女人,现在的嘴还是豁的。但是她从魔鬼的利爪下逃了出来。两夫妻在这个渡口以摆渡为生,妻子色珠因为嘴缺,平时话不多。她木木地望着对岸那个在大地上一起一伏的身影,“他们今,晚,不会过河,来了。”色珠一张口说话,风就往她的嘴里边灌,将她从喉咙里滚出来的语句吹得七零八落。
“不过来好,我们再也布施不起了。”才桑说。
“他,们去,拉萨,总要过,河。”
“佛祖,我们拿什么来布施?”
“还,有半,口,袋糌粑。”色珠费力地说。
“半个多月没有人过渡口了,佛祖才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去拉萨和印度的马帮商队,那些朝圣的人马,那些走村串寨的手艺人,好像都被魔鬼捉去了。这驿道上好不容易盼来几个行人,却是去朝圣的喇嘛。不但不能给我们过渡费,还要我们布施给他们。可我们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野菜拌糌粑面了。”才桑滔滔不绝地说。
“半口,袋,糌粑。”色珠固执地说。
才桑有些恼怒,看看对岸,喇嘛还在磕头,一个老妇人在河边升火,还有一头枯瘦如柴的骡子,在光秃秃的河对岸不耐烦地扬着蹄子。天色向晚,冷风从河面上刮过,带着雪山的冰凉气息。节令刚刚进入春天的门槛,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地上仍是一片空旷。河水刚开冻,一些冰块从上游漂下来。其实在这个季节里并不能怪路上没有人,因为还不到出门的时候;也不能怪才桑抱怨家中的糌粑少,因为在冬季里人们并不需要渡船,河上的冰层融化以后,才桑才有生意做。他已经苦撑了一个冬天了。
才桑解开了船的缆绳,跳上船,一点篙杆,撑船而去。色珠默默地看着丈夫的背影,知道他嘴里嚷得再厉害,心里还是对佛菩萨充满敬畏的。
才桑作为摆渡人,是个既可以渡阳间的人也能渡阴间的鬼的快活过日子的家伙。那些经常往来于渡口的风骚娘们儿,说起才桑的本事,都要咒骂这个迟早要被魔鬼捉去的骚公狗,说他驾船就像骑马,搞女人就像采路边的野花。才桑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在这荒野上摆渡,形形色色的人南来北往,难免会有一些魔鬼混杂其间,可是他们看见才桑脸上阳光一样明媚的笑脸,雪山一般高远的胸怀,都不再想打他的主意了。连那些四处害人的罗刹女,虽然知道他好色,却从不来找他的麻烦。
才桑的船到了对岸,对那喇嘛喊:“尊敬的上师,你过河吗?”
喇嘛说:“我今天的功课还没有完哩。”
才桑说:“天要黑了,河边风大。你磕的头已经够你过十次河了。”
喇嘛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为了纪念一个妻子和她丈夫的团聚。”
“噢,他们在哪里见面了啊?”
“天上。”喇嘛说着又重重地磕了个头。
才桑不说话了,他看见了在不远处生火的那个老人家,他走了过去。问:“老阿妈,喇嘛在为谁超荐啊?”
那老妇人木然地说:“我的小儿子和儿媳妇,也是他的弟弟和弟媳。还有就是,”老妇人指指一个藤条编的大筐子里那个睡着了的孩子,说:“他们也是这孩子的阿爸阿妈。”
才桑看看磕头的喇嘛,又看看老妇人,再看看筐里的孩子,总算弄明白了这一家人里生者和死者的关系。他的眼睛就像被河水淹没了。
“今天是我儿媳投生转世的日子。”①央金又说,“我们在祈祷神灵让她去找我的儿子。”
月亮升起来之前,才桑把朝圣者一家接过了河。他一走进河边低矮的木屋,就高声喊:“色珠,来尊贵的客人了,赶快打茶,打茶。快去啊,你这个笨婆子。”
“酥,油没,有了,怎,么打茶?”色珠为难地说。
“没有酥油还有茶叶么。”才桑忘了自己这一段时间来是怎么过的了。
“茶,叶,沫子,也,没有了。”
“你这个笨嘴婆子,怎么那么话多!”才桑叫骂起来,举手要打色珠。
随他进来的洛桑丹增喇嘛伸手拉住了他。“慈悲的施主,你没有听过一句俗语说,只要肉不要骨,只要茶不要茶叶,这是过分的要求吗?烧一锅热水给我们就是了。”
“没有酥油和茶叶,但是我们还有糌粑哩。色珠,咱们捏糌粑布施给磕长头的喇嘛吧。”才桑豪爽地说。
色珠犹豫了片刻,把佛龛下面的一个藏式木箱拖出来,打开了一把老铜锁,再拿出一小个布口袋。
“吃糌粑,吃糌粑。”一个看上去四岁左右的儿子像一条可怜的狗一般爬了过来。才桑一步抢到孩子和糌粑口袋之间,抬起一脚,就将孩子拨拉到了火塘边。“那边烤火去,别来抢喇嘛上师的食。”他厉声说。
“是你的儿子吗?”央金阿妈问。
“是。”
“他有四岁多了吧?”央金问。
“今,年就,八岁。孩,子吃,没有,不长,个子。” 色珠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糌粑面回答道。
“唉。”央金叹了一口气,把行囊里上午吃剩的半个野菜饼拿出来,掰开后放进色珠揉糌粑的木盆里。
那顿晚饭喇嘛一家吃得很香,并不是指他们母子俩吃了多少,而是一个多月来,他们第一次幸福地看着叶桑达娃吃饱了。孩子终于吃得脸上有了光亮,有了笑容,有了嘴里吃到香甜食物的“吧唧吧唧”声。这一个晚上,她再没有在半夜里被饥饿从睡梦中赶出来了。而才桑一家也感觉非常幸福,色珠把揉糌粑的木盆仔细地用一瓢水洗了,给自己和才桑一人分了小半碗汤,平常人们揉糌粑是不用洗碗的,糌粑面根本就不粘碗,糌粑吃完,那些洇浸着古老岁月的糌粑盆依然油亮发光,可以印出人影。因此色珠洗木盆的那碗汤,实际上只是有点糌粑味儿的清水而已。至于他们的儿子,那个具有悲悯心的喇嘛把自己的糌粑团掰下一半来给了他。孩子的胃里就像有一只手,一把就将那糌粑团拽进去了。末了还后悔地跟他妈说,糌粑真香啊,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在嘴里咂咂味道,就咽下去啦。
晚饭后,洛桑丹增喇嘛问:“前面的村庄离这里有多远?”
“三天的路程。”才桑回答道,“你磕头去的话,大概要十多天呢。”
喇嘛陷入了深思,这十来天里,给叶桑达娃吃什么呢?这孩子的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他甚至没有把握叶桑达娃能不能捱过这段没有人烟的路程。
第二天,洛桑丹增喇嘛谢绝了才桑的挽留,他不想再给人家增添吃饭的嘴。可是在他们要上路时,才桑把剩下的那小半口袋糌粑面全都扔到了骡子的驮架上。他轻松地说:“从小我阿爸就告诉我,与其布施给寺庙里的菩萨,不如布施给修行的喇嘛。尊敬的上师,我们本地的山神会保佑你们一家的。”
“可是,这是你们最后的几口粮食了。我们不能要。”阿妈央金说。
“最后的粮食?老阿妈,这是哪里的话。”乐观的才桑用唱歌一般的语调说,“一个慷慨的人是不会饿肚子的。地里年年都在长粮食,山林里也有会奔跑的粮食,天上还有会飞的粮食,做一个摆渡人,他的粮食会有南来北往的过路者送来。到处都有粮食呢,我尊敬的喇嘛。请好好为我们祈诵顿顿有糌粑、天天有茶喝的吉祥幸福的生活吧。我们盼望这一天已经把头发都盼白了。”
他们走后,才桑天天都在为如何填饱肚子犯愁。他从祈祷渡口早日有人来过渡,到祈求山神让他在附近的山林里撞上什么野物,再到最后哀求神灵帮他赶走肚子里的饿鬼,它折磨得他实在受不了啦。那些饿鬼不但在他的肚子里折磨他,把他的肠子一段一段地揉碎、挤瘪,在他的胃里拳打脚踢,甚至还从他空洞的嘴里跑出来,漂浮在屋子里,到处翻拣,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下口。有一天才桑看见几个饿鬼缠绕着自己的儿子,让他抓火塘里的灶灰吃。那孩子一把一把地将黑色的灰往嘴里塞,吃得泪流满面,满头黢黑,干呕不已。才桑一狠心,从自己的脚肚子上割下一大砣肉来,血淋淋的肉丢进了火塘上已经冷了多日的锅里。他忍着剧痛对儿子说:
“别吃火塘灰了,我们煮肉吃吧。”
孩子没好气地说:“阿爸,佛菩萨那里才有肉哩,可他让我们吃上肉了吗?”
才桑强撑着笑脸说:“儿子啊,你只要虔诚供佛,佛菩萨给的肉就会飞到锅里来。”他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你看看吧,这不是你要吃的肉么?”
等色珠回来看见锅里的肉时,才桑已经痛昏在火塘边,这个一说话嘴就漏风的女人再也不结巴了。“才桑啊才桑,你真是最有菩萨心肠的好男人啊!”
那一砣肉也没有让饥肠辘辘的三口之家支撑多久,渡口畔的小木屋终于再也不冒炊烟了。半个月后,一支早行的马帮商队才姗姗来迟,他们在河对岸喊了半天也不见艄公出来,就派了一个马脚子凫水过来。他上岸后推开摆渡人的门,发现屋里的三个人浮肿得通体透明,手和脚关节处的骨头都戳破了皮,每个人的手指为了在虚无贫瘠的世界里抓到一点可以填进嘴里的东西,指节骨全都只剩下一半了。他们满嘴的木渣和布絮,在绝望的深渊里也没有放弃对一口糌粑的期望。
但是他们的脸上依然宁静而慷慨。
那支马帮商队后来追赶上了朝圣者,洛桑丹增喇嘛向他们打听才桑时,才知道这一家人为了给喇嘛布施,已经全家饿死。那天晚上喇嘛一夜未眠,悲心大发,为才桑一家念了整晚的经。人间真正的佛法啊,众生永脱轮回苦海的道路啊,将由谁来指引给那些善良无助、卑微命薄的藏族人呢?
魔鬼似乎还要考验洛桑丹增喇嘛求法救世的决心,他们被一群饥饿的豺狗盯上了。这是帮既厚颜无耻又凶残无度的家伙,像狼一样大,比狼还更凶狠。它们在荒野里成群结队,专门攻击形单影只的弱者。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这帮野兽偷袭了“勇纪武”。它们从“勇纪武”拉屎的地方咬进去,一直咬到把骡子的肠子拖出来。可怜的“勇纪武”早就饿得跑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豺狗就像苍蝇一样围着自己的屁股疯狂撕咬,把肠子拖得一地都是。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妈央金听见响动赶过来时,只见“勇纪武”站在那里淌眼泪,已经摇摇晃晃得站立不稳了。
阿妈央金当时气得跌坐在地,号啕大哭,“都吉,你再不想陪伴我们了吗?”
“勇纪武”眼泪涟涟地对阿妈央金说:“央金啊央金,这一路上只有指望你了。我累啦,再也走不动啦。那边的魔鬼催得急哩。佛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洛桑丹增喇嘛等“勇纪武”快闭上眼睛时,才重新看见阿爸都吉的身影,就像他当初作为“回阳人”在峡谷里飘来飘去那样,都吉的灵魂从“勇纪武”的尸体上飘出来了,他的那颗破碎的心还裸露在外面。喇嘛急速地念诵超荐亡灵的经文,还试图和阿爸说上两句话,但是都吉向他挥挥手,就像一阵烟一样地飘走了。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阿爸的身影,甚至连在梦里,他都只是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像。
现在,朝圣的队伍里就只剩下磕长头的喇嘛和阿妈央金以及小叶桑了,但是迈向圣城拉萨的脚步一天也没有停留。没有了骡子,喇嘛有时不得不在一些险峻的山路上,停下磕头的功课,帮阿妈央金背一段路的行囊,然后自己再回去补磕;有时是阿妈央金把叶桑达娃放在路边喇嘛磕头看得见的地方,自己先把行囊往前背一段,再折回来背孩子。就这样走一程返一程,每天前行的距离只是原先的一半。许多路人看见这势单力孤的朝圣者一家,都纷纷流着眼泪布施,赞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阿妈和她的两个儿子牵了一匹骡子专程赶来布施青稞和酥油的,她说:“我一年前就听人家讲朝圣的路上有一个叫‘悲悯喇嘛’的圣者,我虽然老得不能到圣城朝圣了,可是我要祈求佛祖,让我供奉给‘悲悯喇嘛’的布施增进我在来世的功德。”
有一次一个非人非魔的家伙从天上飞来,降落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前方,他看见喇嘛磕头磕得辛苦不说,后援也实在令人心酸。就对喇嘛说,他驾驭的这只能在天上飞翔的神鹰,是一个聪明的喇嘛班智达②发明的,骑上它就像驾驭一匹长了翅膀的神驹一般,一天就能飞到拉萨,因为这神鹰的翅膀坚硬无比,强劲有力。他劝洛桑丹增喇嘛一家搭他的神鹰一起去圣城,在大昭寺磕百十万个头,也是一样的功德啊。洛桑丹增喇嘛一眼就看出他是魔鬼派来迷惑他内心的孽障。他平和地对这个可以在天上飞的人说,迷惑人灵魂的东西,总是想让我们的心离开大地,我们藏族人可不是急匆匆赶路的人。用脚步和身体丈量出来的朝圣路,才真正具备无量的功德。你飞在天上的时候,还感受得到大地上的悲悯、找得到内心深处的佛吗?那个家伙被喇嘛一席话羞愧得无地自容,驾着他的神鹰逃了。
这天下午,央金把孩子放在一块岩石下,自己背上行囊先走。岩石的后面是一片不高的杂树林,里面很安静,喇嘛在不远处一步一步地磕头,叶桑达娃就在他的视线之内,这让央金放心。可是她刚走出去不远,就听见叶桑达娃尖厉的哭喊,央金回头一看,顿时吓得脚都软了。至少有七八条豺狗——就是曾经偷袭了“勇纪武”的那帮家伙,——围住了叶桑达娃,还有豺狗不断从杂树林里窜出来。这帮畜生自从盯上了孤独无援的朝圣者一家后,已经跟踪了他们半个多月了。
“滚开啊!”央金老阿妈丢下行囊,从包里抽出那把从来没有用过的宝刀来,像一头愤怒的老母狮,舞刀向豺狗群冲过去。路后面的洛桑丹增喇嘛也赤手空拳地冲了过来,嘴里喊着不连贯的咒语,也许他认为咒语可以吓跑凶残的豺狗。
那群豺狗是懂得分工协作的狡猾家伙,它们分成三拨,一拨对付持刀的老阿妈,一群对付冲上来的喇嘛,剩下的那几只,竟然合力把孩子叼起来,想往树林里跑。
央金已经劈翻了两条豺狗了,可是她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叶桑达娃被豺狗叼走。一条凶猛的豺狗咬住了她的藏袍,把她拖翻在地。在她倒地的一瞬间,她看见洛桑丹增喇嘛也被几条豺狗扑倒了,他手上一样自卫的家什都没有啊。
“佛祖啊佛祖,求求你,帮帮我们!”她仰天哭喊。
不知是哪一位神灵听到了老阿妈央金悲切绝望的呼喊,一头花斑豹从天而降,带着愤怒的呼啸一跃就跳到了豺狗群中央,那叼着孩子想跑的几条豺狗刚一发愣,就被花斑豹连扇几掌,扇得它们满地乱滚。那些围攻央金和喇嘛的豺狗,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它们一哄而散,眨眼逃得无影无踪。
孩子从豺狗的嘴里跌落在地上,哇哇大哭。豹子立在孩子的身前,雄视着四周,似乎不允许任何动物再靠近它的猎物。
“神圣的佛、法、僧三宝,你们中是谁赶走了豺狗,又是谁派来了豹子!”央金再次绝望地用自己的手掌猛拍身下的大地。如果他们还勉强可以和豺狗搏斗的话,面对豹子,他们不过只是它嘴巴边的一小团糌粑而已。
洛桑丹增的心都快蹦跳出来了,他想念诵一段经文来加持自己的勇气,可是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他清晰地听见一个熟悉万分的声音:
哥哥,不要怕,我是玉丹。
喇嘛惊得四处张望,可是这个世界时除了他们祖孙三个,就是那头站在叶桑达娃身边的豹子了。他更加惊奇地看见,那豹子走到孩子面前,用鼻子轻轻地嗅了她一下,孩子就不哭了。
仿佛是传说中的奇迹出现,豹子围着叶桑达娃转圈子,不时用它的鼻子去触摸孩子的脸蛋,那份亲昵,就像是叶桑达娃的父亲。阿妈央金在山道上看得目瞪口呆,路那一头的喇嘛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感动得一头匍匐在地上,感谢佛祖的慈悲。
喇嘛走到豹子面前,深情地问:“玉丹,你是我的好弟弟玉丹吗?”
豹子颔首,跪下了自己的前腿,一向凌厉如闪电的一对豹眼淌出亮晶晶的两行泪花。喇嘛把豹子头揽进怀里,痛哭失声地喊道:
“阿妈,阿妈,它……它是是……玉丹的转世啊!”
“我的儿啊!你怎么不早点来帮我们……”阿妈央金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呜——”那豹子一声哀鸣,仿佛也在为没有从熊口里救下达娃卓玛而悲伤。
从此以后,这头漂亮的花斑豹成了朝圣者一家的守护神,它一直护送着朝圣者到圣城拉萨。许多行走在朝圣路上的商旅都看见过这样的奇迹,豹子若即若离地跟随在磕长头的喇嘛的周围,荒野和森林里的百兽再不敢来打扰朝圣者虔诚的长头。在人们的传说中,这头豹子原来是朝圣者的亲兄弟,他在被一个杀手杀死之前,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了一头豹子的图案,虔诚地向前世、今生、来世的诸佛菩萨发愿,祈求自己能转世投生为一头豹子,以保护磕长头的喇嘛和自己的家人。直到今天,人们在说起这个故事时,还称它为“护佑佛法的豹子。”
①即亡者死后的第四十九天,藏传佛教称之为“受生中阴”,亡者的灵魂经过一段时间的徘徊后,在这一天选择转世投生的方向。
②梵语,指精通声明(律学)、因明(声正理学和逻辑学)、工巧明(工艺学)、医方明(医学)、内明(佛学)这“五明”的博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