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佛性
在峡谷两岸交战以前,达波多杰和阿拉西曾经是朋友,现在是他们都肩负着报杀父之仇的重任了。虽然两个家族的上一辈人在峡谷里互不服气,可是在阿拉西他们这一辈,却没有多少利益冲突。在他们都不是家的“中柱”的时候,他们只是火塘边的酒友。几年以前达波多杰托阿拉西将他打猎时获取的三张熊皮,两副熊掌拿到纳西地去卖给汉人。可是阿拉西却被一个汉地的商人骗了,那个住在客栈里的家伙借口房间里的光线不好,看不清毛色,说要将熊皮拿到客栈后院的天井里去看,却一去不复返。等阿拉西醒悟过来追出去,才发现那客栈后院的天井有一道侧门,外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阿拉西回来后,专程到东岸找达波多杰赔罪,并问他应该赔偿多少钱。鬈毛多杰说,伙计,是人家骗了你,又不是你骗我。东西可以骗走,朋友是骗不走的啊,喝酒吧。
而就是这么一个仗义豪爽的家伙,却带人来攻打自己的宅院,阿拉西那天看见他在战斗中扑杀得比谁都凶狠,似乎这座他曾经来作过客、在火塘边喝过酒的宅院他从不知道,也不认识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
阿拉西倒不害怕达波多杰的威胁,真正的康巴男儿没有被话语击倒的。但达波多杰的话却被都吉听见了。那时云丹寺的央钦喇嘛正在为都吉清洗他的心脏。由于都吉在屋子闲不住,经常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就飘出去了,回来时他裸露在外面的心脏总是沾了些草根、小树叶、沙砾什么的。央钦喇嘛用一种草药配的药汤才能把他受到污染的心清洗干净。当都吉听到外面达波多杰说要砍下阿拉西的头时,他“腾”地就从方榻上升了起来,再从狭小的窗户间飞了出去,他看见达波多杰已经勒转马头往回跑了,都吉飘在半空中与疾行的达波多杰并排前行,他对那个年轻人说:
“喂,鬈毛多杰,不是我的儿子射杀了你阿爸,是神灵的咒语射杀了他啊!”
但是鬈毛多杰看不见都吉,也听不见都吉说话。他边跑边发誓,除非都吉家的人永远躲在寺庙里,这个家族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澜沧江峡谷。
都吉看见了达波多杰心中的毒誓,就像亲耳听见他说出来的话一样。自从都吉成了“回阳人”后,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看见人们内心中的想法,就像那些通过密宗修持后拥有“他心通”神奇法力的喇嘛上师。他还慢慢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奇异之事,比如,只有贡巴活佛和阿拉西才能听懂他的心说的话,只有自己的亲人才能看见他,可他的仇敌却对他视而不见;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他能自由地出入生死之间;在下弦月的最后三天,他的心会滴血;当人们做梦的时候,他可以一步跨进人们的梦,大家都把他当做梦里的人,一个缥缈虚幻的景象,可他努力想向做梦的人证明,他就活在他们中间。而他自己,就是在大白天,也能睁着眼睛做梦。有一天他心情好的时候,曾经对贡巴活佛半开玩笑地说:“莫非我成半个神灵了?”贡巴活佛回答道:“不是半个神灵,你和我们一样,正走在成佛的道路上,只是你先走了半步而已。”
都吉到处找阿拉西,他看见出来背水的达娃卓玛,就飘到她的身边,对她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峡谷对面,做了个刀劈脖子的手势。除了贡巴活佛和阿拉西,都吉只能像个哑巴那样跟人如此交谈。他是想告诉她,对岸有人想杀阿拉西。
达娃卓玛理解错了都吉的意思,她说:“阿爸,你放心吧。对岸的仇会有人帮你报的。”
都吉感到要让阳间的人理解自己的心是件很难的事,他深叹一口气,兀自飘走了。达娃卓玛还在后面喊:“阿爸,别走远了,外面风大啊!”
自从达娃卓玛来到都吉家后,她就没有过上几天安宁的日子。新的生活刚刚向她打开了一扇窗户,她还有许多东西都不明不白,灾难就接踵而至。她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她的身边有两个丈夫——在和朗萨家族的战火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她在枪林弹雨中从来不缺乏关爱与保护;她也不为玉丹担心,因为他的哥哥是他最好的大树,而她自己,也完全可以肩负起庇护这个小弟弟的职责。她只随时为阿拉西担惊受怕。他太刚烈,太执着,又有太强的家族荣誉感。峡谷里的康巴好男儿,都把家族荣誉当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不论是打仗,还是在寻常的生活里,这个当哥哥的处处像个勇士,又像个老父亲一样宽厚、仔细。达娃卓玛到牧场上去看玉丹回来后,阿拉西敏锐地感觉到她和玉丹并没有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这让他好几天心里都惴惴不安。有些事情在这个一妻二夫的家庭里总是那样微妙,总是那样难于用语言来言表。它只能靠感觉,靠当事人的智慧,靠一颗博大而敦厚的心灵去慢慢地化解。阿拉西爱达娃卓玛,他也爱自己的兄弟玉丹。并不是他害怕玉丹来和自己分享一份珍贵的爱情,而是他不知道达娃卓玛是否也会像爱他那样爱玉丹。要是玉丹因为爱情受到了伤害,比他自己被爱伤害还令他难受。
达娃卓玛那次从牧场上回家不久,阿拉西借口要送一只种羊去配种,巧妙地把自己的弟弟换回来送到达娃卓玛的怀里。兄弟俩在牧场上分手时,当哥哥的告诉弟弟,你瞧,羊群要繁衍,种羊很关键;家族要兴旺,女人也很重要。我们都是一个圈里的羊,种选好了,后代就会像星星一样繁多了。玉丹,达娃卓玛盼着你快快长大呢。
玉丹当然没有忘记卓玛到牧场上来的那个晚上,说他还没有长大的感叹。在男女之事上,许多事情总是在寂寞的思念中无师自通。玉丹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仿佛被人开了窍,他轻车熟路地就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幸福感觉。在达娃卓玛看来,如果说自己的这两个丈夫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只能说阿拉西更成熟稳健,玉丹则像一个顽皮任性的孩子。他虽然看上去身体单薄,却是一个痴情的情种呢。
在与东岸朗萨家族的战火打起来的前几天,达娃卓玛发现自己怀孕了。至于谁是孩子的父亲,在这样的家庭几乎不用去追问。卓玛的两个丈夫都是孩子理所当然的父亲,他们也会把这个孩子——包括将来达娃卓玛生的所有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因为大家都属于同一个家族,都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更为重要的是,所有的孩子都将会是达娃卓玛一个母亲生的。就像阿拉西说的那样,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是一个圈里的羊。
都吉最后在寺庙的大殿里看见阿拉西正跪在贡巴活佛的面前。他听见活佛有些气愤地对阿拉西说:
“难道真的要杀生才能让你看到自己的罪孽吗?”
阿拉西说:“活佛,这不是杀生,是报父仇。”
“唉,”活佛深深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在你们父子面前和那两群蚂蚁嬉戏呢?都吉,下来吧,看看你们瞋怒的心里,还装不装得下一点佛性。”
都吉降到活佛身边,跪下,忽然感到心那里一阵剧痛,他的身子摇摆得如一枝风中的芦苇,大滴大滴的血珠“叭叭叭”地从心尖处滚落一地,竟然像撒下了一把血红色的豆子,四处乱跑。
“阿爸,你怎么了?”阿拉西问。
“我的心痛得受不了啦!”都吉痛苦地说。
“因为你的儿子有灾难了。”贡巴活佛一针见血地说。
“活佛,达波多杰发誓要杀光西岸所有的人。除非我们不离开寺庙。”
“你们看看吧,用自己还有一点佛性的心看看吧,”贡巴活佛微微颤颤地说:“我微薄的悲心,难道真的不能化解峡谷里的魔障吗?”
两滴老泪从贡巴活佛沧桑的脸上流下来。佛又哭了,阿拉西这才明白自己造下了多大的孽。只是那时他还远不能在自己仇恨的心中,升起对仇人的爱和宽恕,因为他的慧根还没有遇到合适的阳光雨露。
父子俩从贡巴活佛那里出来后,都吉的心一直都在痛,血也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那些血珠落在地上不会融化,捧在手心里还会硌手。人们把这些滴落的血珠拣起来盛在一个糌粑盒里,阿妈央金对阿拉西说,“小心收好它们吧。这是你父亲心上的血,都吉家族的血脉都在里面啊。”央钦喇嘛试图用念经加持过法力的藏药为都吉的心止血,但是疗效甚微。阿拉西问央钦喇嘛:“我阿爸连死神都打败了的人,难道就不能止住心上的血吗?”
“人的七窍流血,身体任何一个地方流血,都有药可治。心在流血的人,怕是无药可治了。”央钦喇嘛深叹一口气,又说:“你们要知道,我们藏族人的病,有404种。404种病又分为四类,有101种病可不治自愈,101种病可治而愈之,101种病治而不愈,还有101种是不可治之病。这是神灵早就安排好了的啊。”
“央钦叔叔,那我阿爸是属于哪一类病?”阿拉西焦急地问。他一直认为,既然阿爸能做“回阳人”,他就能自如地跨越生死这道门槛,死亡对于阿爸来说,就再不是一个威胁,他也许会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哩。
“一个‘回阳人’的病该怎样治,我也不知道啊。”
在央钦喇嘛和阿拉西他们讨论都吉的病时,都吉早就悄悄地飘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他插进来说:“别为难你央钦叔叔了,心病是没有药可治的。你们还不明白我的心为什么滴血吗?”
其实正如贡巴活佛所言,都吉是看到了儿子的灾难,他的心才开始滴血的。舐犊之情,护子之责,并不因为阴阳两个世界而受到丝毫的阻隔,相反,这种血脉相连生命相系的情感力量会来得更加强大。因为他发现白玛坚赞头人虽然被儿子射杀了,可他的阴魂却从他中箭的那一时刻起,就缠上了阿拉西。也许只有像都吉这种有“回阳人”身份的人,才对阴阳两界的人和事看得最清楚,他几次看到白玛坚赞的阴魂飘到阿拉西的头顶上方,这个行事从来阴毒的家伙即便到阴间也心狠手辣。一次他想借助一阵阴风把在山道疾驰的阿拉西吹下悬崖,而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头人的阴魂怂恿一只毒蝎爬到阿拉西的鼻孔前,还有一次他把魔鬼在十字路口留下的唾沫抹在阿拉西的酥油茶碗边……头人阴魂的种种诡计都被都吉一一识破,并在暗中为儿子化解。可在旁人眼里,都吉不再是令人心生怜悯的“回阳人”,而是个生活中碍手碍脚的负担。他不是挡在阿拉西的身前,就是紧随在他的身后,默默而坚韧地为儿子清除来自阴间的威胁。生活在阳间的人,其实并不知道一天中自己和死神有多少次擦肩而过的机会,也很难察觉到在天空中飞来飘去的各路阴魂的身影。一个人之所以命大,要么是他的保护神很强大,要么是他的亲人爱的力量在暗中保护他。这种力量不论是在阴间还是阳世,都给予被保护者强大的生命力加持和支撑。
都吉无可奈何地看到,朗萨家族的人不仅在阴间紧紧纠缠着阿拉西不放,在阳世他们也试图断绝从前在西岸生存的人们的所有退路。达波多杰的家丁不但包围了寺庙,还在驿道上设立了路卡,过往的马帮都得向他们交过路费。他去问贡巴活佛,怎样才可以摆脱眼下的险境。活佛回答道:“在轮回大法中,我们藏族人的三宝, 永远是照耀着众生生命的光芒。”
都吉问:“尊敬的活佛,是哪三宝呢?一个猎手的藏三宝是猎枪、腰刀和扣子;一个铁匠的藏三宝是铁锤、火炉、铁墩;一个赶马人的藏三宝是好马、马鞍、马蹬;一个喇嘛的藏三宝是上师、经书、戒律;一个牧人的藏三宝是羊鞭、甩石器、火镰;一个农人的藏三宝是铁锹、种子、土地。而一个康巴勇士的藏三宝则是快马、快刀和快枪。活佛,它们都是我们藏族人生活中的宝贝。可是我现在向你求的是救命的宝贝!”
“佛、法、僧三宝,才是藏族人真正的宝贝啊!”活佛慨然答道,“都吉,你的儿子本是一个具足慧根的佛门弟子。还记得多年前拉萨来的那个寻找转世灵童的格茸高僧吗?”
都吉想了想,才说:“噢,活佛,阿拉西差一点就被他们认定为灵童呢。唉,我们没有那样的命。”
“不是有没有那个命,而是缘起已经生起,佛缘该不该到来的大事啊。”
“活佛的意思是……阿拉西还能当一个活佛?”都吉的心被自己的话都吓得猛地蹦跳几下,他不得不用双手去捂着它,才没有让本已很脆弱的心掉在地上。
“不要紧张,”贡巴活佛平和地说,“别忘了我们藏族人经常说的那句话,众生皆可成佛。你们身上的佛性,就跟任何一位佛的佛性一样地好,只是我们有没有发现它罢了。”
“可是……可是现在阿拉西已经长大成一个俗人了,还……还杀了人……”
“唉,坏行为有一个好处,可以净化人的内心。从前曾具备无量佛性与慈悲的上师,也有过先行恶业,再幡然醒悟,复行善业的成佛历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看到了自己的罪孽,心中生起了悲悯,同样可以证得佛的圆满。”
“活佛,你是要阿拉西出家当喇嘛?”
“当年那个格茸喇嘛真是一个有远见的上师。”活佛没有直接回答都吉的话,“他在临走时说,阿拉西长大后,要去拉萨见他。看来是该续上这段佛缘的时候了。都吉,让阿拉西去吧,唯有如此,才可以救他,救你的家族。我已经看到这些日子来你在那边的忙碌了。作为当父亲的,你能救你儿子一时、一日,却救不了他一生。你们家和朗萨家族的仇恨并不仅仅是今世的贪婪所致,还跟前世的孽缘有关。这段孽缘是怎么生起的我还没有看透,但现在是该斩断它的时候啦。阿拉西杀了白玛坚赞头人,接下来将是头人的儿子达波多杰杀阿拉西,然后又是都吉家的后人杀达波多杰,达波多杰的后代又开始新一轮的复仇……仇恨的种子必然结出邪恶的果子,邪恶的果子又再落地变成仇恨的种子。这不是我们喜欢的因缘大法。既然一颗佛种受到了污染,我们就把它放到一个圣地、一个清净之地去洗净它吧。”
“可是他怎么去得了拉萨?朗萨家族的人早就把所有的驿道都封死了。”
“谁能阻止一个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僧侣呢?”贡巴活佛目光看着远方,缓缓地说,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喇嘛从澜沧江峡谷启程,一步一磕头地向拉萨迈进。“那才是一个人成佛的道路。”贡巴活佛最后说。
12.解脱
自从射杀了白玛坚赞头人以后,阿拉西就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的生活中已经没有爱,只有恨,这让达娃卓玛深感忧虑,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达娃卓玛在一起过了,总是玉丹陪着她。那期间人们连睡觉都把刀枪放在自己的枕边,警惕地呵护着女人和孩子恬静的梦。而每天黄昏,阿拉西都浑身披挂,打马外出,说是去打猎,可却常常到深夜才回来。开初大家以为寺庙里一下涌进这么多人,阿拉西是担心寺庙吃的不够,要打些野物回来补贴大家的需求。到阿拉西神奇地射杀了仇人,人们才明白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这天晚上,玉丹早早地提了火绳枪,和几个年轻人到寺庙外放哨去了。达娃卓玛明白他这是要把她今夜的床留给自己的哥哥。可是到夜很深了,阿拉西还坐在火塘边和都吉的心在讲话。都吉已经不能离开火塘一步,他成天躺在那里,除了那颗心还在说话,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通过阿拉西的口,不断告诫家里的人,骑马的时候远离悬崖;在阿拉西睡觉时要将青稞酒悄悄泼洒在他的四周,以驱散黑暗中的蝎子;当外出回来的阿拉西端起火塘边的酥油茶时,他告诉他,茶已经冷了,让达娃卓玛重新给他换一个碗,重打一壶茶。人们发现都吉总是不让他做这样,阻止他做那样。有时阿拉西仅仅是半夜里想去马厩给马添点料草,都吉也以没有月光为由不许他出去。
达娃卓玛摸到火塘边,用一双哀怨的眼睛询问阿拉西,你还不想睡吗?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男人们已经把今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他们选择了一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并要她一路相伴。
阿拉西接过达娃卓玛递过来的一碗茶,用很寻常的口吻对她说:“卓玛,我们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啊,拉西哥?”
“拉萨。”
“去做生意吗?”
“不是,去朝圣。”
“朗萨家的人把驿道都封死了。”
“没有人能阻止一个磕长头的喇嘛。”
“拉西哥,我们跟在磕长头的喇嘛的后面?”
“是的,你们跟在我的后面。”
“你说什么?拉西哥!”
“卓玛,我要出家了。”
达娃卓玛一下打翻了手中的酥油茶筒,筒里剩余的茶倒进了火塘,发出“哧哧哧”撕心裂肺的哭喊。达娃卓玛虽然满脸的泪,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卓玛,这个长头必须由我来磕,才能救大家的命。”
“你……你你你也可以不出家磕长头啊……”
“再没有别的出路了,磕长头才能洗清我的罪孽。贡巴活佛说我有一段佛缘在拉萨,我要去找到它。”
阿妈央金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达娃卓玛的身边,她搂着她说:“闺女,不要害怕,朝圣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啊,我这一辈子就差到拉萨去朝圣了。好姑娘,我的两个儿子都一样优秀。神的意志让我的一个儿子奉献给佛、法、僧三宝,一个儿子奉献给了都吉家的火塘。火塘边有了女人,火塘就温暖了,打出的酥油茶就香了。这是我们女人的命啊,你会有好运的。”
“呜——”达娃卓玛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仿佛她的心窝上被划了一刀。听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人可以发出的声音。要是谁在屋子外面,还以为是一只母狼在叫呢。
第二天早晨,都吉结束了自己当“回阳人” 的生命历程,他只告诉阿拉西说,他的灵魂会寄托在“勇纪武”身上,以在朝圣的路上一路陪伴着他们。根据贡巴活佛的指点,人们把都吉的肉身抬到澜沧江边,在西岸的战死者中,他是最后一个水葬的。忠实的骡子“勇纪武”一直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它美丽的大眼睛里泪波翻滚,在快到江边的一道悬崖上,“勇纪武”再不往下走了,它定定地站在那里,看见人们把都吉的尸体捆扎好,一个专门肢解尸体的老人一刀挑开了都吉的肚子,把内脏一把把拉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又将尸体翻过来,从他宽阔的背部下刀,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块一块地卸了下来,再仔细地剁碎,抛洒进江里。澜沧江水此刻就像喇嘛们的经文,在分解消融着大地上的一切苦难时,也把都吉操劳了一辈子的肉身轰鸣着带向了远方。那时伫立在山崖上的“勇纪武”一声嘶鸣,扬蹄往寺庙方向跑了。
送走了都吉,磕长头朝圣的人们就要准备出发了。从藏东地区磕长头去拉萨,比马帮走一趟至少困难百倍。贡巴活佛说:“从我们康区到拉萨朝圣,要经历五种灾难——野兽的灾难,土匪的灾难,魔鬼的灾难,瘟疫的灾难,饥饿的灾难。但是大地是悲悯的,当你伏身亲近大地,你会感到它给予你的慈悲。在你翻越这一路上的雪山险碍之后,你将会发现,你的心和大地一样宽广。”
阿拉西那时还不能透彻地理解贡巴活佛的话,它必须是在生命经受了常人难以忍耐的磨难,身体和大地日复一日地砥砺,心灵饱尝了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以后,才可以体悟出一个活佛眼中的大地和慈悲。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贡巴活佛在云丹寺的大殿里为阿拉西剃度授比丘戒,并为他取法名洛桑丹增。这注定是一个要留名后世的名字,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名字吉祥,而是由于它代表了一个人的新生。从前的阿拉西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朋友,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准备在漫长的朝圣之路上,一长头一等身去丈量的喇嘛,一个将博大的慈悲和佛性慢慢去体味的修行者。贡巴活佛其实并没有费多大的口舌为这个年轻人讲经说法,开启他的佛性,他只是要洛桑丹增喇嘛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里,去观想自己的死亡。活佛说:
“一个再罪孽深重的人,当他面对死亡的时候,佛菩萨的悲悯就会让他知道,生命原来是多么无常,多么虚空啊。过去的怨憎、享乐、富贵、荣耀,也是多么的虚幻啊。而死亡,它却是实实在在的。就像你急急忙忙地走在山道上,山顶上的一块巨石忽然滚下来了,重重地砸在你的身上,让你感到它的沉重、真实、恐怖、不可躲避。你被大石块砸下悬崖了,你所有的想念、对这个世界的我执和我爱,都不在了,可那死亡的石块还在。有朝一日,它还会继续往下滚,砸向另一个要面对死亡的人。今天你杀了自己的仇人,实际上地狱之门已经为你洞开。杀戮并不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只能让它更加堕落。”
洛桑丹增喇嘛诚惶诚恐地说:“活佛的话,我要是早一些时日听到,哪里会有今天的苦难。”
贡巴活佛微微笑了,“这怎么会是苦难呢?这是一份修来的福分,它让你找到了修行的法门。许多愚痴的人,要让他们观想自己的死亡,比登天还难。”
“活佛,我虽然出家了,可并不知道一个喇嘛该学些什么。我多想终日跟随在你的身边,向你学法啊。”
“以你的慧根,我无法教你。我只是峡谷里一个无知无识、悲心微薄的无名活佛。孩子,一个有佛缘的出家人,应该远离自己的家乡。出家出家,离家越远,修行越深;只要走出家门,便成就了一半的佛法。你的佛缘在遥远的拉萨。当你把你的心俯身向大地,大地便会教给你如何发现自己的悲心和佛性。”
“可是我在拉萨该找哪位上师作我的领路人呢?”
“在拉萨有位叫格茸的喇嘛上师,是显宗、密宗大法兼修的大成就者,我的学识仅是格茸上师的十万分之一。你去找他吧,格茸大师一直在等你啊。”
贡巴活佛在给拉萨的格茸上师的信中说:
“藏东法子,具足慧根;生于凡世,心染尘垢;慈悲上师,殊胜教法;拂尘扫垢,培栽佛果。请供衣食,再教佛法,开示心智,成就悲心。”
那封推荐信写在一张薄羊皮上,贡巴活佛要洛桑丹增喇嘛仔细收好。他又说:“在拉萨还有一位老朋友你应该去拜访,这就是多年前从我们峡谷出走的仁钦上师。多年来峡谷里的人们被怨憎之心所迷惑,总认为这里的冰雹洪水等灾难是仁钦喇嘛在那边作法施咒术所至。因为他在离开峡谷时,曾经发过恶咒,要学得密法惩罚那些加害于他的人。我观察过了,在他刚离开峡谷的那几年,有几场灾难与他的咒术有关,而后来峡谷里的天灾人祸,就是这里的人们造下的恶业所致了。实际上一个有大悲心的上师,是不会永远行恶业的。从拉萨朝圣回来的人说,仁钦现在是一个性格暴戾、行事乖张的喇嘛,凡人难以接近。大师就是大师,他们古怪的行为也是一种修行,因为他们已经超越时间的束缚,更超越了世俗的生活。他们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是受神灵的差遣前来教化众生的上师。”
洛桑丹增喇嘛当时说:“但愿那个叫仁钦的上师也能教我一些咒术,惩罚朗萨家族的恶人。那天打仗的时候,人们都说是他拯救了西岸的众生。”
贡巴活佛说:“学法害人,行的就是黑业,并不为一个真正的学法者所取。我要你学法具悲心,行善业。每个人的面前其实只有两条路可选择:智慧之路和愚痴之路,前一条路须向上攀缘,后一条路则向下堕落。你明白了吗?”
很多年以后人们还在传说,在那个太阳刚刚爬到峡谷东边山顶的早晨,澜沧江西岸的卡瓦格博雪山红光万丈,仿佛在炽烈地燃烧,天空中飘着淡雅的旃檀、沉香等天国才会有的胜妙香味,风声中有仙乐从雪山上传来,草地上的花儿竟然顶破覆盖在它们上面的积雪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但是这些神奇的景象都不能算作那个年代的奇迹,连贡巴活佛在阳光下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身上的袈裟一把扔进澜沧江里,江中波涛汹涌,而袈裟却铺在江心一动不动,仿佛像一条抛了锚的船,贡巴活佛也不认为这是个奇迹。他只是想以此告诉众人:
“雪山在燃烧,天空中飘来吉祥的香味,风中有美妙的仙乐,草甸上的花儿在冬天开放,一件单薄的袈裟不会被江水冲走,这些都不算什么神迹。真正的神迹是让一个人看到自己所行的恶业,并找到解脱烦恼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