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约定,三天之后我们和丛昌岷博士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了。
咖啡馆在一条安静的旧法式街道上,两旁浓绿的树荫遮挡了不少城市的噪音,而街道上的建筑并不高大,却颇具特色。它们的美,有如春日,抚慰着人的心灵,唤醒人的欲望,给人一种深情的难以捉摸的许诺。
见到我们,丛昌岷博士就热情地先向我打招呼,他的心情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在那次会议期间,因《关于绘画的人格投影测试研究》的文章而引起的争执事件所影响,他似乎已经全部把它忘了。
“您是盛明医生吧,您好。非常高兴和您见面。”
而我胸中对他的不快也早已冰释,只觉得他握我的手时,劲不很大,但却有一股引力像磁石般的,你如不小心的话会摔个踉跄。
“久仰大名。一回生,二回熟,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了。”我低下头观察了一下他的手,骨节和筋肉并不粗大,倒是有点像女人的手,丰润而修长。“你的手上好象有功夫似的,很有磁力。听方宪医生说,你每天早上在练习一种奇怪的拳术?”
“哦,那并不是一种奇怪的拳术,”丛昌岷大笑起来,说,“是我把日本的柔道和中国的太极拳,以及推手结合起来,所自创的一种健身防身术罢了。你想,一个心理医生经常要在非常忙碌、过酷的环境中工作,他自己的身心健康如何维护就成了一大问题。再说,心理患者也有各种各样的,特别是各种突发的事件也会防不胜防的,如果心理医生能掌握一门健身防身的技术,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啊,真是佩服之至,怪不得您看上去,老是那么精神饱满的。”我这才感到恍然大悟,然后又问他说:“我听说你对梦的分析有很独到的见解和研究,这次来就是专程想请你指教一二的。”
说到这儿,丛昌岷变得热心起来,而这种热心里面有一种烂熟于胸的自负感,他说道:“人,本来从原始社会以来,是一种白昼性的动物,合着太阳移动的时间而活动、生存,夜里为了确保安全和恢复疲劳,所以需要睡眠。可是在现代社会,无论春夏秋冬,人可以在不夜城或高层建筑中、在一定的恒温中活动,所以对于安全的担心和能恢复疲劳的睡眠需求就逐渐消失了。甚至,不少人为了生存,反而认为夜间不睡进行工作和生活更为有利。可是,人经过数百万年的进化,作为白昼性活动的动物本质并没有改变。这样一来,许多人,特别是经济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患上睡眠障碍症的人越来越多。”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然后停顿下来喝桌上的咖啡,见我们都在注意听他说下去,就又平静地说道:“而梦,实际上起到另一种睡眠的作用。用专业术语说,梦是当人在睡眠中,人的意识处于空白状态或稀薄状态时,起到填补的作用,换句话说,它具有平衡身心功能的作用。”
“这就是为什么现代社会中,梦的心理咨询变得越来越重要的原因。”我赞同地说道。
“确实如此。弗洛伊德曾在他的《梦的解析》第一版序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梦是许多心理现象得以体现的一种方式,在临床心理治疗上价值很高,为很多医生所看重。不管是谁,如果他不能解析梦的含义,那他也就不能了解神经症、强迫症、恐惧症或妄想等病理现象,也不可能借此给患者带来任何治疗上的影响。”
我说:“这的确是一种神秘而又重要的心理分析技术。可是要想掌握这种技术的要点却很困难。”
他解释道:“一般说来,在心理治疗开始后的第1个梦,和当事人反复出现的同样类型的梦,以及记忆犹新的恶梦,必须要特别注意的。此外,为了减少当事人对梦的回忆和分析时的抵抗情绪,也可以在梦的心理分析之前对当事人施行浅度的催眠技术。”
“啊,说到催眠,想起一件事来,”我不由得好奇地询问他说,“听说,你有时对一只猫也施行催眠术?”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催眠术,原先来自于‘动物磁性说’,而且用于临床治疗是从1778年的法国巴黎开始的。我这样做,是想亲自检验一下这种学说是否科学。如果说‘动物磁性’是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应该不仅对一只猫,而且对一只蜜蜂,一只甲虫,或者一只蟑螂也能施行催眠。”
“真是不可思议!”我和方宪两人吃惊地瞪大眼睛说。
“不过,到了1842年‘动物磁性说’曾被心理学家巴莱托否定,他提出催眠状态是一种‘心理暗示说’。到1890年前后,法国著名的精神病学家夏尔科等认为,歇斯底里患者最容易被催眠。1914年第1次世界大战中,哈托费尔托和渥尔巴克共同开始把催眠术运用到对战争神经症患者的心理分析中去。”
我听丛昌岷博士把外国人的名字和历史年代如数家珍似的报出来,就笑着问他:“你的记忆力真是让人佩服,听说你对电话号簿和辞典这样的记忆材料能够过目不忘,就好像电影《雨人》中的自闭症者一样,具有超凡的暗记能力?”
丛昌岷俏皮地挤了挤眼睛,说:“这不算什么,任何人只要通过一定的训练,都可以掌握这种记忆的诀窍和技术。问题是他能够坚持不懈的决心和时间有多长。我练习记忆术,是受心理治疗的驱使。你想,在案例咨询中,心理医生拿一支笔和一个本子坐在心理患者对面,记录他说过的话,心理患者会感到紧张,情绪上的不舒服或者抵抗,就像法庭审讯犯人似的。如果你能善于运用记忆术,这种尴尬的情况当然也就不存在了。”
“你真是与众不同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然后想起今天专程来见他的主题,就向我的朋友方宪使了个眼色。
于是方宪就把我想聘请他来仁心医院心理诊所工作的愿望,一五一十地道来。方宪巧舌如簧,游说人的本领极高,我觉得他可以不搞神经心理学研究,完全可以去做一个杰出的政客。
丛昌岷开始时面露难色,他说他一直想开设一个个人的心理诊所,因为资金和场所的问题而使计划暂时搁置,现在还在筹划中。不过,他说今天和我谈得很投机,好像很有缘份似的一见如故。他如果拒绝的话,就拂了两位朋友的面子。他提出能否来仁心医院先担任一个兼职的心理医生?不过,条件是要为他配置一个专用的心理治疗室。
这要求有些过份!在仁心医院心理诊所里,就是专职的心理医生也没有专设的治疗室,更不用说兼职的啦。不过,我转念一想:这是一个“怪人”,“奇才”难得!不如合作一段时间看看,不行再散伙。于是一咬牙说我去跟医院商谈一下,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丛昌岷好像很高兴,说下周中一就想来心理诊所瞧瞧。
临分手前,我忽然又想起一个案例,就对丛昌岷说:“你刚才说到梦的分析和治疗,最近我们的心理诊所遇上一个疑难杂症,当事人是一个青年女性,她说她的好多梦境里都出现一只白色狐狸。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情绪很受困扰,跑来要求心理咨询和分析。”
“一只白色的狐狸?非常罕见的象征。”他一下变得全神贯注起来,神情就像一只竖起耳朵的警犬。
“找了好几个咨询师为她分析和解释,她都不满意。甚至还和心理医生闹得不高兴。她象神经症患者般的敏感,挑剔和容易受伤,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心理医生敢接这个案例,为她做心理分析了。可是她还隔三差五的打电话来询问,有没有为她预约好合适的心理咨询师?”
“她的生活经历清楚了吗?”丛昌岷又问道。
“她的身世很复杂,经历坎坷,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者是她自己不愿意详说。听说是做过小保姆、按摩女等行当,现在也没有什么正当的职业。”
“那她的治疗费用是怎么解决的?”
“还没有见她为治疗费用发过愁,”我有点不解地叙述道,“据说是给人做情妇,有人养着她,而这人又很有权势。”
“做过人格测试吗?”丛昌岷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起来,这个案例勾起了他浓厚的兴趣,他又职业性地询问了一句。
“心理测试的结果发现,她没有人格障碍和精神病理倾向。但是社会适应不良,并且显示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我进一步说明道。
“反复梦,……适应不良……白狐……”丛昌岷喃喃自语道,好象陷到了什么难题之中,却又一时又找不到答案,他说:“从荣格的梦分析理论来看,梦实际上是当事人灵魂的语言。这个案例的核心也许就是那只白色的狐狸,它象征了什么?它的原型是什么?又代表了当事人什么样的‘无意识的集合’?如果能将这些语言破解出来,这个案例也就迎刃而解了。”
关于荣格的心理学,我读过一些这方面的书籍,但对于丛昌岷博士所说的概念,我觉得太深奥了,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这人不喜欢玄虚的东西,而讲究直截了当,简洁明快。我问他说:“难道你对这个案例有了什么新的见解?”
丛昌岷蹙起他的眉毛,眼睛又眯成一条线,似乎又在聚焦某一个目标,那眼光象要透视在灰色朝雾中显露的冰山之角。他说:“在没有见到案例当事人之前,任何的见解都是靠不住的。不过,我个人私下以为,要分析这位女性的白狐之梦,要注意四个因素:一是梦境的‘活动性’如何;二是梦中所体现的‘人格像’;三是梦产生时的‘周围状况’;四是梦中内容所体现的‘情感’。我想,如果盛明主任不反对的话,这个案例可以交给我来咨询。”
“如果能由你亲自出马,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我高兴地说道;“我马上给诊所的值班小姐打电话,请她跟当事人预约咨询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