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早年上学的时候,曾有一次难得的机会去开会,上人民大会堂逛悠了几天,不幸的是生来对政治缺乏热情,开会开得如坠五里雾中,只顾看新鲜,反倒是对大会堂的厨房兴趣十足。
结果是会开得浑浑噩噩,和厨房的大师傅倒是交了朋友。
人民大会堂自然有专门的厨师了,但是碰到开大会,还是要从外面请,和我后来成为忘年交的是一位北京饭店贵宾楼的陆师傅。
陆师傅为人谦和——其实人民大会堂的厨子对来开会的都很和蔼,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啊?更好的是关于烹饪有问必答,大概的原因是相信你拼了老命也赶不上人家,随便露几手就够你在家笑傲江湖的。我家聚餐有一个保留节目——国宴版的香酥鸡,就是陆师傅的传授。
其实,又不能真让你上灶比划,陆师傅对我的传授基本都是指点,比如怎么爆锅、怎么切连刀等等,真是人家一句话,顶你自己摸一年,至今我还挺感激老师傅的。
记忆更深刻的是陆师傅说过五六十年代几个给老外做菜的段子。
当时,北京的外国人基本和动物园的猩猩数儿差不多,很稀罕,您还记得当年有一条规定吗?不许围观外国人。这规定现在想想都邪性,可当时就是这个社会状况。
所以,陆师傅他们接受涉外餐饮任务,也很认真,当作一种体现国格国艺的政治任务呢。毛公说过,一个中国药,一个中国饭,将来必将大行于世。
但是,那时候来北京的外国人,也绝少省油的灯,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多半颇为了解,有的还是祖辈在中国待过,有的对中国熟悉得跟老北京旗人似的,一嘴京片子告诉你——红烧鱼不能做得这样咸……
那涉外的大师傅可都是如临大敌,如果让人家笑话,那不光是丢自己手艺,也是丢中国厨子的脸啊。
还真就有来叫板的。有一天,就有一位来访的老外在贵宾楼问服务员:“不能点菜谱以外的菜啊?”服务员也够豪横:“您点,就能做得出来。”
可不是,背后都是国宴师傅撑着呢。
那位就说了,听说你们中国有一道菜很有名,叫“孙悟空大闹天宫”,能做吗?
服务员根本没当回事——他还没见着国宴厨子有拿不下的菜呢,顺口问道:“您是现在要点吗?”老外说不是,明天宴请他们使馆的工作人员,他要用这道菜讲讲中国文化。
等服务员回来一说,厨师们都炸了。孙悟空大闹天宫?还猪八戒娶王熙凤呢?没听说过,川鲁湘粤都没有这道菜啊。
有个广东来的名厨沉吟说:“细(是)不细外宾要吃猴脑呃?界(这)道菜因为太残忍,现在已经不做了……”
厨师长说不能,他和老外打交道多,知道欧洲人没有这样古怪的胃口,你上个猪耳朵都能大惊小怪的,真弄个活猴上来取脑,吓疯几个算谁的啊?
思虑片刻,派了个伶俐的服务员出去套套外宾的口风。
人家已经吃完要走了,服务员一边伺候人家穿衣服,一边套问:“‘大闹天宫’这道菜,已经好久没人点啦,您在哪儿吃过呢?”
外宾告诉他:“哦,解放前我在上海点过,印象很深。”
“哦,这用猴子做菜可很少见啊。”
“嗯,几百只猴子……”外宾忽然狐疑地看看服务员说:“是你们厨师不会做吗?”
服务员赶紧掩饰:“哪里哪里,我是自己问问啊……”
“几百只猴子?!”听完这句话,厨师长差点儿没疯过去,就算把北京动物园的猴子都弄来,也没有几百只啊,再说,几百只猴子弄到这儿来,往哪儿放啊?怎么处理?红烧?清炖?还是爆炒?用哪个部位?别看师傅们经验丰富,也给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打算把这活儿推了。
人家接待组的组长不干了,说你们这答应了人家怎么能不做呢?言而无信,外事无小事,传到外边去有损国格。
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可就没辙了,几个师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按照当时的标准做法,发动群众,开诸葛亮会吧。
这大伙的意见可就五花八门了,综合起来,有几点:
第一,吃几百只猴子,这个可能性是很小的。这个国家不大,外宾加使馆工作人员,总共不过十几个,无论清蒸还是红烧,就算一人抱一个猴子啃,也没这么大胃口。
第二,甚至这菜用猴子来做也不大可能,因为这老外看着不像很有钱的样子——当时贵宾楼除了国家招待,对外宾还是收费的,虽然便宜,可几百只猴子……这道菜成本不应该太高。
第三,这道菜既然叫“孙悟空大闹天宫”,突出的是一个“闹”字,一定是很热闹的一道菜。有人说,会不会是一边吃饭一边让猴子表演?厨师长说,这怎么可能,猴子腥臊味的,上来表演不影响食欲吗?再说,我们这儿又不是马戏团。
第四,确认厨师们所知所有的菜谱传承之中,没有这道菜,但是老外吃过,所以不能蒙他,做的不对人家要笑话我贵宾楼无人啊。
最后还是党委书记学过辩证法,脑子灵有办法——他不是在上海吃的吗?马上打电话给上海市公安局,查有名的厨子的电话住址,你们也找师兄师父,只要有上海厨师关系的,遍访高手。淮海战役“广西猴子”我也打过,我就不信拿不下这孙悟空!——党委书记是部队下来的,参加过淮海战役,“广西猴子”指的是国民党黄伯韬中将手下的二十五军。
没等上海公安局回电,有一位师傅就来了,说:“首长,我联系上了,我的师叔会做这道菜。”
“啊,你师叔?在哪儿呢?在上海吗?”
“没有,他解放前在上海干过,现在在咱们这儿干采购呢。”
说着那位采购师傅就回来了,他是为了办货的事儿和“家里”联系,才听师侄说起来,他说:“我知道这道菜,我能做。”
上上下下都把他围上了,这位师傅本来也是红案高手,但因为头脑机敏,善于交际,已经做采买离开一线好几年了,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道古怪的菜。
几位师傅都摩拳擦掌,说咱们今天晚上先试做一回怎么样?那意思想学点儿手艺,说您要什么猴吧?哪怕是猩猩呢(中国还真有一道名菜叫“猩唇”,大伙儿感觉如何?萨反正听了这个名儿感觉就是做了也有点儿吃不下),宰猴的事儿我们包了。
猴?这位师傅一乐说,听我指挥……
弄一大平盘作家伙,大海蟹壳一个,上面堆炸酥的粉丝,撒些青丝红丝,这是花果山,前面萝卜雕花,刻成演武场、铁索桥、桌椅凉亭。
别看我说得热闹,这在国宴师傅手里不是小意思吗?根本不用你动手啊,问题是——你那猴呢?上动物园取吗?
“不用,你上后头取活的青河虾一斤,挑细长的豆芽菜一斤。”
嗯?大伙儿都有些傻眼。
这位师傅让徒弟把豆芽掐头去尾,只要笔直的中段,烧两大锅滚油——
“呼啦”,把虾和豆芽一块儿扔到第一锅里去了。
然后,马上捞。
因为是滚油,虾一下去马上就炸熟了,而豆芽颜色还没有变。
再扔到第二锅里,然后再次迅速捞起来——熟悉厨房的朋友们大概明白,这个是定型。
基本做完了。师傅说。
完了?
大伙儿涌上来看。
只见活虾被炸熟的时候蹿蹦挣扎,千姿百态,其中不少虾稀里糊涂就抓住或者抱上了豆芽。师傅吩咐,把没抱上豆芽的、抱上两三根豆芽的虾统统择出去,剩下的,按照姿态,随心所欲地在水帘洞、铁索桥、凉亭各处挂的挂,放的放,转眼间就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场景——红红的炸虾姿态各异,手中的豆芽或抱或抡,有的仿佛在演武,有的仿佛在对练,活脱脱上百只举着金箍棒的猴子在花果山大闹!
陆师傅说,看见这个场面就想起小说里孙悟空一把毫毛变出千百只小猴儿来的情节。
众人纷纷鼓掌。那位师傅笑道:“这个菜并无特别,河虾就是孙悟空,豆芽菜则是金箍棒,确实各菜系都没有传承,但当年算是一道名菜,还上过外文报纸呢。”
据说这个菜的创立和马歇尔元帅有关,这位五星上将到中国调停国共内战,一天工作很晚突发奇想,叫勤务兵去附近的一个饭馆叫几个菜来,要尝尝地道的中国饭菜。
这时已经很晚,多数饭馆打烊。勤务兵看到还有一家开着门,便闯了进去。老板本来也要上板了,见到来了一个老外,外加陪同的国民党官员,吓得够戗。无奈厨间只有三个菜能对美国人口味,按照中国习惯,无论如何要凑够四个才好。厨子看到正好有一盆河虾、一盆豆芽,便想用豆芽做底做一盘炸河虾,慌乱中把河虾和豆芽一起丢进了炸锅,急忙起锅却是色香味俱全。这时马歇尔的勤务兵已经等急,不由分说就把这一盘也作为一个菜带去了。
马歇尔本是一时兴起,及到吃起来,见到这一盘炸虾姿态各异,很多炸虾舞动豆芽,活像古代军队在交锋,作为将军不禁饶有兴趣,便问陪同的国民党官员此菜何名。
那国民党官员也没见过此菜,看着此菜形态,信口道“孙悟空大闹天宫”,并把孙猴子的事迹讲了一番。一边的美国记者觉得有趣,便把这菜拍照下来,发到上海的外文报纸上。以后,在上海的外国人,有一段时间吃饭经常点这道菜,也逐渐增加了海蟹壳和萝卜雕刻的布局,不过基本是局限在外滩的几个饭馆,而且不过几年上海就换了天下,所以,大多数的中国厨子对它一无所知。
大家钦佩有余,第二天,这道菜果然成为宴席上最引人注目的部分。
不过这次的确够险的,以后,贵宾楼就要求服务员听到顾客要求不能随意答应了,必须和厨师先做交流。
饶是如此,依然会出意外,猴子已经够折腾人了,来了个属兔子的印度外宾,又差点儿把党委书记搞中风……
实际上印度人惹事是要比“孙悟空大闹天宫”早些的事情,那时候中印关系还是“巴伊巴伊”好朋友,尼赫鲁经常派代表团来,来了,当然要管饭。
要说印度的朋友,饮食上应该是最省事的,为什么呢?人家有米饭和咖喱好像就行了,有的连勺都不用。饮料?50年代的自来水,拧开就喝,吃嘛嘛香。这样不挑剔的客人会在饮食上惹出麻烦简直不可思议。
原因是领导说不行,接待外国朋友怎么能这样简单呢?要让他们见识我们中国璀璨的烹饪文化。
这算“沙文主义”吗?恐怕不能算,50年代中国的上上下下对外国朋友特别热情,是真心的。
这是比较低级别领导人的指示,低级别可也比贵宾楼高啊。当时中国接待方面有两个矛盾的看法,一个是主随客便,一个是入乡随俗。相对来说感情上第二个看法比较占上风,因为当时的中国人单纯热情,爱国主义情绪高涨,觉得外国人在“吃”上半生不熟的实在可怜,好容易来个外宾,用自家最好的东西待客是中国人的传统。但贵宾楼的党委书记原来是跟周总理的,有外事经验,他很清楚内外有别的问题,更支持第一个看法,也就是客人怎样习惯怎样来。
现在中国人出国的也多了,看来,显然主随客便对于来访者是更为尊重与方便的做法。
可当时有些高层的领导人不这样想啊。
于是就给自己找麻烦了,印度朋友的特点是虽然对口味不算讲究,可宗教问题特别复杂,忌口的特别多,一个代表团里有不能吃牛肉的,有不能吃猪肉的,还有不能吃羊肉的,而在中国人看起来印度人长的都是一个样,你根本就区分不明白。中国方面在外交上有一条原则,就是绝对尊重客人的宗教信仰,这是不能出错的。
看看招待印度客人的复杂性,真没办法,厨子们一琢磨,咱就天天吃鸡好了。
好在中国菜博大精深,一只鸡翻来覆去,几百个菜式不成问题,您慢慢啃吧。
这也不行,就有一位什么什么沙先生来找厨师了,说他不吃鸡。
还有不吃鸡的宗教?那么,要不要给他弄条鱼来?
不行,沙先生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通过翻译说明,才搞明白这位沙先生的习惯十分特殊,他是完全吃素,无论鸡鸭鱼肉,一概不沾。
沙先生说,能够变成生命的东西,他一概不吃。
怎么办?上边不是说了吗?要让客人充分享受中国的菜肴,总不能跟喂兔子一样光让他吃菠菜吧。
那该用怎样的口味呢?书记正琢磨如何招待沙先生,有位厨师在旁笑道这不是来个印度和尚咧?
书记一听,对啊,就照着招待和尚的法儿对付不就行了?北京有名的素菜馆——全素斋、功德林,也不用灶上下手,一个电话就把菜送来了。
这时候,沙先生正盯着陆师傅呢。陆师傅当时是小徒弟,上不了案子,也就是给拌个沙拉什么的。沙先生就看着他拌沙拉,一边通过翻译反复地强调,不要放火腿,也不要放沙拉酱,加一点盐和醋就可以。
陆师傅好奇,就问翻译:“咦,沙拉酱也不吃吗?”
沙先生认真地回答:“不吃,那沙拉酱里面有鸡蛋黄的,鸡蛋也可以变成鸡……”
这时候,全素斋的菜就送到了。
要说中国菜,那的确是独步天下、笑傲江湖的。一盘素什锦就把印度人沙先生吃得语无伦次,大为倾倒——那是,全素斋何许人也,老掌柜的刘海泉先生那是御厨,慈禧太后什么没吃过?就专好这一口,放倒一个洋人算什么?
其他印度兄弟也被惊动了,忍不住过来看,啊,这个菜真是新鲜,有黑的(木耳),有白的(银耳),有黄的(栗子),有褐的(豆制品),色彩斑斓,尤其是豆制品的美味,尝过之后那种形容就只有连舌头一起吞下去才能比喻了。
于是印度代表团集体要求,全都要吃素!
客人高兴,党委书记当然更高兴了,就叫全素斋索性送来全套的素菜。可是等全套的素菜上来,外宾又差点儿拒吃了。
看看全素斋的菜谱:大香肠、糖醋黄雀、香绍火腿、浇汁小排骨、炒鳝鱼丝、烧鱼翅、素八宝全鸡、鲫鱼冬笋、炒蟹粉、挂卤肥鹅、焦溜肥肠、糖醋松鼠鱼……
这哪儿是素菜啊?
其实,没一样荤的。就拿浇汁小排骨来说吧,兄弟也曾自己做过,当然没有人家那样精致,大体可以看出中国素菜的格局来——土豆蒸熟拍成土豆泥,豆干切碎加入拌匀,加上盐、糖等调料,码成长方条,上下各覆盖一张豆皮,用雪糕用的扁棒串上炸好,那土豆泥就如同排骨肉,雪糕棒是排骨,豆腐皮则是排骨上的筋膜,炸的时候在棒与棒之间的豆皮上用刀压一压,露出的土豆泥沾上粉面,那视觉效果就不是一般地像排骨了。
外宾弄明白了这都是素的,那还有什么说的?两个字——吃吧。那真是风卷残云。要知道印度也不富裕,可平时极受欢迎的Buffet那天愣是没人动——都变“和尚”了。直到半夜,印度客人还不断地叫客房服务呢,没吃够。
陆师傅和另外两个大厨在一边儿聊天,说起来那位沙先生因为不吃鸡蛋连沙拉酱都不让放的趣事,两位厨师开始抬杠了。一位说,这印度人半点荤腥不沾,全吃菜和豆子,身体肯定不能好。另一位说未必,这沙先生出访带着俩孩子,据说家里还有六个,那是身体不好的主儿吗?第一位说那他肯定得偷着吃些动物性的食品,否则没法有这精力。另一位说未必,少林寺和尚不也壮实得很?第一位说你不知道,少林寺和尚也吃荤,唐太宗特批的。第二位说不会吧,咱可以打赌,那沙先生是真自觉,断不会偷吃。
就有人从后边走过来了,一拍第二位厨师的肩膀,笑道:“那你肯定输了。”三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党委书记一直在后边听着——他还不知道自己晚上要急中风呢,这会儿挺得意——笑眯眯地说:“光吃豆子青菜谁也不能这么结实,他也不是不吃动物性的东西,这个,我可以证明。”
奇了,他吃了什么东西让书记看见了?陆师傅好奇地想。
两位厨师好奇地问书记:“不会是咱们故意给他偷着吃荤,他自己不知道吧?”
这种事中国的宴席上常可见到,比如给你搛红烧肉吃,也不说是什么肉,吃到酒酣耳热再问你,知道是什么肉吗?
这个时候往往情况就不大妙了,你就准备听到骆驼肉、狗肉等等匪夷所思的答案吧。
书记正色道:“那怎么能行?外交上这样要出大事的,1855年印度大起义就是因为英国人用牛油涂子弹闹出来的,我们对外可不能这样做。”
“那他自己吃?!吃什么呢?”
书记一笑,指指桌上的大瓶子:“牛奶啊。”
众人恍然大悟,的确,牛奶属于动物性食品嘛。
沙先生不忌讳喝牛奶,那也对,因为牛奶反正只能放坏,是变不成小牛的——资产阶级的伪善,就不想想他把牛奶都喝了小牛也会饿死的啊。
书记晃着脑袋,摇摇摆摆地走了。
这事情本来可以告一段落,谁知道当天晚上陆师傅正要吃饭呢,就听见书记嫂子歇斯底里地大叫,他以为进了贼,抄起菜刀直奔书记宿舍而去。他们的宿舍就是一个大院,三间房子,第一进是陆师傅他们的单身宿舍,第二进基本是大厨们的宿舍,第三进基本是干部宿舍,贵宾楼的干部也都有两手活儿,当然走这院儿外头闻见的菜香如何可想而知。书记自己有房子让给儿子结婚,也住这儿,他这个人挺朴素,不住干部宿舍,在单身宿舍里边挤了一间,老两口和小伙子们打得挺火热。
陆师傅动作快,踢开门一看,只见书记坐在椅子上,一手酒盅一手筷子,两眼发直满脸通红,喉咙里“嘎啦嘎啦”不知道发出什么声音,书记嫂子在旁边一边拼命给他捶背,一边吓得大叫。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别的师傅们都来了,一位老师傅有经验,一看就明白这是喉咙卡住了,上去一把推开书记嫂子,一手按住书记胃部,一手在后背猛击一掌,只听“咔”的一声,书记嘴里吐出一块深褐色的东西,整个人顿时委顿下来,但依然两眼发直,手里的筷子哆哆嗦嗦指着桌上的盘子,只是说不出话来。桌子上放着一盘素什锦,一盘素鸡,一盘素松肉,一小瓶二锅头,书记吐出来的,就是一块松肉。
大伙儿赶紧把书记扶到床上稳下,一边就有人问书记嫂子怎么回事。
书记嫂子就结结巴巴地把经过讲了。原来,书记拍脑瓜用全素斋搞定了印度外宾,心里得意,不免对老婆吹嘘几句。这书记是个工农干部,脑子虽然聪明,对做菜可是外行。而书记嫂子却是一位大厨的女儿,心疼老头子,也看他高兴,第二天晚饭就也弄了个全素的给老头子开心。老头子果然开心,还闹了瓶二锅头边吃边喝——可见那个时候干部虽然观念有点僵化,为人却比较廉洁的,要搁今天让全素斋送两桌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当然一个大院里明目张胆的也太过分了。
书记喝着小酒,忍不住说点儿老婆的好话,这一吹,老婆的手艺就技压全素斋,气死功德林了。书记嫂子一高兴,就开始炫耀,书记忍不住问:“这个菜怎么做的啊?比如这个松肉,比全素斋的还香。”书记嫂子说:“松肉啊,把腐竹、松籽仁、黄花切碎,一起用油炸了,用昨天剩的肉汤煮一下,收汤的时候打些蛋清进去,再炸,然后用豆腐皮包了……咦,老头子,你?”
然后?然后书记就成这个样儿了。
正说着书记缓过来,双手用力砸床板,砸得“咚咚”直响,说:“哎呀,我犯了大错误啦,我要请求处分,我怎么能让印度外宾吃肉汤呢?外交无小事啊……”
陆师傅忍不住喉头一酸,心想可怜啊,谁叫全素斋手艺太高了,让人荤素难辨呢?
这还了得,慌乱之中,还是那位救命的老师傅说:“书记你别急,这素菜也分清素和半素两种呢,嫂子做的那种属于半素,就是说材料是素的,作料可以是荤的,还有一种是清素,那就一点儿荤的都没有了,全素斋……”
话没说完,书记叫起来了:“快,快给全素斋打电话,给我证实清楚。”
一个电话过去,人家已经下班了,值班的说不清楚。赶紧查经理的地址,那时候电话还不普遍,查到了,让人开车去问,这就半夜了。那位经理大人从梦中惊醒,坐在床沿上严肃紧张地听了半天,最后,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给印度人吃的吗?不是不能吃荤吗?我们哪儿能上半素的呢……”
得,虚惊一场。第二天外宾照样兴高采烈地大嚼,就是书记落下个毛病,再看见松肉就哆嗦。
那位师傅救了书记算立功,不过他高兴之余吹了句牛:“我这一手可是绝活,当年,胡宗南在北京吃饭,也闹过这样一回,给卡住了,就是我这么一按一拍给救过来的。”他忘了胡宗南是国民党战犯,后来“文革”的时候就怕人家提这个,吓得够戗。
这个段子说的是宗教信仰,没办法的要求,但也有故意挑事的。
故意挑事的不算外宾,是一个香港小伙儿,跟着老爹来北京公干,意思是长点见识。他老爷子谦逊得很,也深知在大陆要想赚钱就要夹尾巴的道理。问题是小伙子没这种修养啊,这是属于那种拿钞票点烟耍酷的公子哥。
到贵宾楼吃饭,一看账,小伙子脸上挂不住了,让把管事的叫来。
经理赶紧就来了,心想这个季节不会菜里飞进虫子吧。
不是。人家是嫌花钱太少了,说我吃了这样一大桌怎么才不到一百块钱呢?在南洋我点一个菜就多少多少美金呢。
经理就解释,我们这里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赚钱,所以呢,菜价都是根据成本加一点,很实在。
小伙子不高兴了,说你们是“劳动人民”,只能做大众菜,名贵的菜,你们就做不了啊。
这下经理脸上挂不住了,心想我们这儿什么厨子没有啊,挺尊敬地告诉他:“我们这儿虽然实惠,名贵的菜也能做。”
小伙子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朋友面前拔份,说:“好吧,我点个名贵的菜,你给我做做行吗?”
经理说:“您点吧。”
小伙子说就这个五寸盘,你给我上一盘菜吧,我说不上来菜名,我就要这个“名贵”,这样吧,我付一条五两的黄金,你要都给我用光。
五两黄金一盘菜?
吃什么啊?那年头买老山参都够百八十斤的了……
经理可就有点儿额头见汗了。
当时回来和师傅们一商量,师傅们告诉他这样的菜做得,但是需要一天的准备时间。小伙子嫌时间长不高兴,旁边的狐朋狗友劝他:“吃个熊掌还得等三天呢,一天不算长。”
就这样,第二天小伙子再来,就看见五寸盘里蜷曲着炸好的无数细细的、浅红色的小须须,尝一尝,味道有点鲜,还有点儿鱼腥,挺脆,可就是弄不明白这是什么。人家不干了,啊,我五两黄金就吃这个?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经理来了。人家说我五两黄金就吃这个吗?经理不卑不亢,说没错啊,您那五两黄金都在这儿了,货真价实。
这是什么?小伙子捡起一根来问经理。
经理微微一笑说,鲤鱼须啊。
经理还带着他到后边看,只见大池子里无数大鲤鱼翻滚,捞上来一条给他看——你看,没有须子了,须子在你盘子里呢。
真的是鲤鱼须子啊,这一盘菜不得用几千条大鲤鱼?要说五两黄金,也不算过分吧。
他的狐朋狗友还问呢,那么,这些鲤鱼也是我们的么?
经理微笑,说不是啊,这是下脚料,下脚料怎么能给客人呢?
小伙子傻了。这么玩票不是要让老爹出丑吗?
事后,陆师傅说,那其实哪儿都是鲤鱼须子啊,一时半会儿谁能弄来这样多的鲤鱼?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不是东西卖不出去而是买不着啊。那有真有假(或许是……鲶鱼须?泥鳅须?),就是给他一个教训,别看不起咱们,贵宾楼不是没见过阔的。后来那五两黄金还是通过领导还给了老爷子,恐怕为这事那小伙子要吃些家法苦头,不过玉不琢不成器,他现在可也算是港商中的扛鼎人物了。
鲤鱼须的段子曾经被附会到了尼克松头上,70年代好不容易来一帮老美,那谣言多了去了。其实呢,现在看老美的回忆,尼克松一行可谓“谨言慎行”,对这个红色国度充满了神秘感,多半是没有那样多戏剧性的故事出来。
再加一个当时同样满天飞的谣言吧——“基辛格随员宴盗九龙杯”。基辛格博士看了这个题目要摇头苦笑了,他再怎么也是堂堂的国务卿,身边的随员不是将军就是议员,不至于混到做贼吧,可当时北京的老百姓就是这么传的。
说的是基辛格访华,大宴于人民大会堂,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地造,这国宴上用的酒具可不一般,据说是中国国宝九龙杯。
这九龙杯一共九个,通体玉白,唯注酒之后里面会有一条龙在飞舞的影相,因此称为国宝。宴请基辛格拿出国宝来也不算过分吧。谁知等到散席的时候一清点,嘿,就剩下八个了。
中国方面不动声色,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其实呢?服务员都是特工出身,看得清楚,这玩意儿就被基辛格先生的一位随员塞起来了,甚至连藏在哪儿都清楚——就在他随身的小皮包里。
怎么办呢?当时有两种意见,一种是揭穿他,给美帝国主义一个耳光,一种是派员暗暗地偷回来了事。
上边说了,都不行,第一国宝要拿回来,第二要堂堂正正拿回来,第三要给美国人留面子。
于是……
美国人临走那天,就请来了一位魔术大师给表演。
这位先生手舞足蹈,手中的扇子忽然就不见了,一转眼从警卫员的脖子后头找出来……忽然双手一翻,变出来一个九龙杯。
大家正在鼓掌,大师把九龙杯往天上一扔,没了!然后,笑着对大家说,我把九龙杯变到那位先生的皮箱里了……
于是……
其实,这个传说属于张冠李戴,是当时一种民族自尊心的体现,并非真实的历史。
然而,中外交流中的确存在斗智斗勇的传奇,贵宾楼也帮助过公安机关解决国际性的案件。
上个世纪70年代就有一次,领导把最好的服务员叫去,让他一天之内教出一个徒弟来。
那徒弟,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一个老贼。
这档子事陆师傅算是亲历者,因为到70年代他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厨子了,本案“受害者”吃的水晶大虾就是他的作品,而负责培训老贼做第三产业的头牌服务员,则是陆师傅的亲家。可是这个亲历者当时却是蒙在五里雾中,整个案子是在十几年以后才真相大白的。据说,这个案子的主角在某个学校还讲过这个案例,所以披露一下就不算过分了。
当时是尼克松访华以后,一位美国著名海军将领秘密访问中国。此人深居简出,在中国的新闻上似乎没有露面,而他带来的那个代表团则没有那样秘密,被中国政府热情地给予了各种招待。其中主要的,还是对东方文化的体验和对“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展示。
陆师傅当时知道的情况并不多,只是提前得到通知,准备招待一批美国客人晚宴,菜式都是安排好的,也不算新奇。
然而,就在这天中午,几个神情机警的汉子忽然进了贵宾楼,然后就把一层楼封闭了。按照陆师傅的经验,这些人都是公安系统的王牌人物,干什么的?这么说吧,那年头您要想行刺某位要人,或者想在天安门广场挖个地洞搞点儿情报什么的,就归他们管。没听说中央首长要来啊,陆师傅就琢磨,这可能是有案子,闹不好和要来吃饭的这帮美国人还有关系。奇怪的是在这些人中间,有两个小伙子夹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半老头,此人点头哈腰,十分客气,而且客气得有些过头,对着把门的师傅都叫首长,显然和公安干警不是一伙。此人有一张非常奇特的面孔,令陆师傅越琢磨越有趣。怎么呢?他这张脸吧,你一看就觉得面熟,想想呢,到底是像你二大爷还是六表叔还真有点儿吃不准,可就是眼熟;但等回过脸来吧,让你把他长什么样形容一下,你还愣描述不出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后来陆师傅才想明白,哦,穆铁柱长两米二那是天生打篮球的,这位长这样一张脸,那是天生做贼当骗子的啊!
他真没说错,这正是一位老贼,家传的三只手,据说小的时候贼爹让他从油锅里用手指头往外夹肥皂,这样练出来的手艺;而且曾经用一本自行车执照冒充公安人员,面不改色坑蒙拐骗华北七省,好几年愣没人能抓着他,那心理素质,今天要是他踢足球,国脚们得上吊。
他们一来,就把陆师傅的亲家找去了,让他立马教会这老贼当服务员。
于是这位亲家,贵宾楼的头牌服务员,就表演起来了,上茶,倒水,端菜,走单。那老贼就蹲在一个椅子上看——他说在牢里惯了,不习惯坐椅子,习惯蹲着。
有个老公安人员很有幽默感,说你们注意点儿啊,别让他把贵宾楼的什么弄走了。
陆师傅的亲家当时是一乐,后来他才知道,这位颇为幽默的老公安,实际是让台湾特务闻风丧胆的一位公安高手,海峡两岸人送一号,叫做“王老虎”。
王老虎上贵宾楼来干什么呢?
老虎进宅,无事不来。
王老虎当然是外号。其实这外号是台湾军情局在神斧部队覆灭后叫开来的,那时王老虎是东南某省公安厅的厅长,在这个案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此后王老虎就上调了。
从外表看,这个外号并不够名副其实。王老虎其人面相并不凶狠,恰恰相反,是个胖胖的、和气的“老虎”,他的长处在于斗智而不是斗狠。在“神斧”一案中他展示了出色的情报分析能力,并巧妙地和部队拟定方案,让经过地狱周特训的国军特种精英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一个鬼地方吃了大亏。
这个故事可以留到以后再说,因为和现在这个案子没有什么关系。
其实王老虎在战争时代就是以狡猾著称的。他当某部侦察科长的时候曾被叛徒出卖,让人搜出抓住。抓住时他藏在堡垒户家里,病得要死,稀粥都喝不下,人家怕他死了没口供,一个军官专门开带斗的摩托送他回城里治疗然后审问。那军官是美国人训练出来的大学生,在缅甸打过仗,很有经验也很警惕,虽然王老虎病得要死,还是用粗麻绳捆上手脚,扔在车斗里,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拿汤姆枪指着王老虎。
一路上怕他死了开得飞快。王老虎蜷缩一团,眼睛半睁半闭,哈喇子流了一地。那军官后来起义了,解放后见到王老虎,说当时是“不虑尔逃,唯虑尔死”啊。
眼看到城门口了,过一个土坎车身一震,王老虎往前一颠,脑袋朝下就要栽下去。
那军官眼明手快,把枪一放,抓住王老虎后腰赶紧往上提。
王老虎忽然暴起,一拳将那军官打落车下,夺枪驾车绝尘而去……
原来这从生病到往下颠全是演戏,他蜷在车里是收拾那麻绳呢,松开后双手抓着绳子头活动筋骨。等到城门口再动手是麻痹对方——另外就是还想缴对方那支好枪。
王老虎的脑子好使可见一斑。歼灭“神斧”突击队之后,王老虎的足智多谋在本系统就出了名,调到中枢,接受了很多敏感的,特别是涉外的任务。
那时候来中国的美国人和大猩猩一样少,来了,自然要有“特殊待遇”,这就是公安系统的全程监控——一来是怕里面有情报人员,二来也是为了他们安全。大多数美国人还是安分守己、热情友好的,当然老布什后来友好过分了,在北京骑自行车穿街过巷让侦察员们叫苦不迭。
既不能太接近了,引起人家怀疑,又不能太放开了,失去对对象的控制。好在侦察员们都是精英,做的还是潇洒自然令人满意。这不奇怪,当时中国全境基本和平,除了空军的战斗机,能有机会动武的就剩下公安抓特务了,这两拨人都是当时的尖子,都不好惹,何况王老虎手下还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呢。
不过有的时候姜还要老的辣。
这次来的美国代表团,每个人的身份看来没有什么特殊背景,但王老虎丝毫不敢大意,调集精锐全程跟踪。预定到贵宾楼吃宴席的那天早晨,外交部组织这些客人参观农展馆,那里,正有一个全国各省农业丰收的大会展。
解说员带着客人从一个省的展厅走到另一个省的展厅,流利地讲解。侦察员们暗中布哨,局面似乎非常平静。
王老虎背着双手在农展馆的二楼上像个普通的参观者踱来踱去,两眼似有似无地看着,就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了。
在黑龙江省的展厅里,外宾们对硕大的麦穗惊讶不已,一个白头发老外从展出的麻袋里抓了一把小麦,闻了闻,满意地放回去,挑起拇指表示称赞。
走到辽宁省的展厅里,同样有精彩的解说,还是这位老外,又从展出的麻袋里抓了一把小麦,在阳光下细看,点点头,放了回去。
吉林厅,也是……
王老虎叫一个侦察员过来,告诉他,给我盯上那个老白毛。
侦察员跟了一阵子,来报告:那老白毛又抓了四五个麻袋里的种子,依经验而论,他可能是抓一把撒回去的时候留一两粒种子在手心里,然后藏在身上什么地方。目的是什么,不明白。
据说当年旗人穷了,有这么偷芝麻的,可这美国人料子西服料子裤的,看着也不像穷成这样的啊。
王老虎问:“他还动过别的种子吗?”
“没有,就是小麦和水稻的种子。”
王老虎一声冷笑:“哼哼,老小子,不是个好鸟……”
转了两圈,果断下令:第一,让人去把那老贼提出来——那是王老虎的秘密武器,送到贵宾楼,建立一个临时指挥部,最后恐怕要在那里解决问题。第二,派一个伶俐的侦察员全程跟踪这老白毛,不能让他的东西出手。
说完,王老虎上车,奔贵宾楼。
路上,身边的侦察员有点儿不解了,因为这麻袋里的种子并不是什么稀有品种,都是各省送来表示本地丰收的象征,也就是饱满些、好看些罢了。不要说他抓,就让他扛,他能扛走多少?干脆送他一大麻袋。压趴下他老小子。
王老虎说你还嫩啊。你知道咱们全国一年小麦总产多少?水稻总产多少?侦察员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这小子回去就能知道。
“啊?”
“啊什么?”王老虎给他耐心解释:“你看他把咱们主要产粮省的种子都弄一两颗,这可都是实际播种的种子,不是装门面的,回去一培植,就能推断出各省的实际亩产。如果他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我们各省的小麦水稻播种面积综合气候灾害情况,一算就是我们的总产量!别忘了美国人根本去不了咱们底下的各个省市,这一次是给他送上门来的。粮食,可是战略物资,而且,我们还有从美国进口小麦的谈判,我们手里有多少粮,够不够度荒的,这是我们的底牌啊。”
这小子绝非等闲之辈,真会抓机会,招儿也够高!
侦察员问,干嘛不当场抓住他呢?说完,就知道自己在犯糊涂——你凭什么抓人啊?就人家拿了几个麦粒子?中国人穷疯啦?不至于这样小气吧。再说,在中美外交乃至国际外交上,那是什么影响?
真是明着看他偷,还没法下手抓啊。
这侦察员不是吃素的,马上就明白了,王老虎这是要让老贼出手,暗渡陈仓,你让我吃哑巴亏,我也要让你吃哑巴亏。明白过来侦察员赶紧提醒王老虎:“虎处,那么几个小麦粒子,怎么知道他藏在哪儿呢?总不能全身上下地搜吧?”
王老虎说对对,给我看看他们的行程。
一看,中午中央某首长接见宴请,下午两点,参观唐花坞。唐花坞?看看外边滴水成冰的天气,王老虎就有主意了。停车!他吩咐一个侦察员,你,去通知唐花坞,把参观地点的暖气给我烧得足足的。
暖气?足到什么程度?
足到美国人当“八一队(扒衣队)”的水平吧。
公安部门的话谁敢不听啊,据说美国人到唐花坞参观的时候差不多都提前过感恩节了——变烤火鸡啦。
人家倒也没觉得异常,因为唐花坞里面有不少热带花木,这个温度也有它的道理不是?
有服务员就热情地过来给外宾们拿外套和帽子,个顶个的有眼力——那是,都是侦察员里的人精扮的啊。
轮到那个老外的时候,脱下外套时,一转手又从胸兜里取出一个化学药瓶来,揣在了衬衫兜里。陪同的一位中国官员不失时机地通过翻译笑问道:“什么宝贝啊,要随身带着?”那白毛老外微笑解释道、自己有心脏病,那是速效救心丸,时时离不开的。说着还拿出药瓶来,对着嘴巴比划了两下。
过后,侦察员检查了脱下来的衣服——没有种子。
毫无疑问,种子,就在那个化学药瓶里。
这边,那位老贼已经穿上工作服准备伺候了,上来一比划,真是站有站样走有走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过20年服务员呢。
学得真快啊。陆师傅的亲家说那是不能不佩服。
这就是人才,要不怎么让王老虎弄来了?后来这位还给大伙表演过,说学侯宝林就是侯宝林,说学基辛格就是基辛格啊,神形毕肖。说起来,那年头谁家里有二斤粮票都当宝贝存着,当贼当骗子也得有点天赋才行,也许,也许这门坎比现在的演员条件还要高呢。
这边那位唐花坞出来的侦察员火速就赶回来了,中间去了趟药局,带回来一瓶同样的硝酸甘油。
王老虎没问,是这样瓶子的吗?看一眼就记死在脑子里是侦察员的基本功,何况一个瓶子看了半天呢?
他把瓶子往老贼手里一塞说:“去,给我换回来。”
说着,那边的车就到了。
下车以后,客人进宴会厅,刚把衣服脱下来,一帮小朋友就献花来了。王老虎嘱咐过:“小朋友帮帮忙,热情点儿啊。”白毛老外刚脱下大衣来,对面已经有一大束花举过来,他只好迎上来接,说声“谢谢”,大衣就让服务员拿了一下。放下手,他还是把药瓶子掏出来,放衬衫兜里,一边儿说话,一边儿就坐,服务员上餐巾……
王老虎问:“得手了吗?”
去帮着拿大衣的那位慈祥热情的老贼服务员马上换了规规矩矩的面孔,抬手交出来一个化学药瓶。就是那接花的一秒钟……
你要是给我弄反了!王老虎瞪了老贼一眼,拧开药瓶。
几粒麦种迫不及待地掉了出来。
没弄反,侦察员们都舒了一口气,老贼脸上也松弛了肌肉,现出一副谄笑。
“你小子笑什么?”王老虎把脸一板,“待会儿你还得给他放回去。”
“啊,首长,我来的时候光说让我偷,没说让我放啊。”
“少说废话,给我琢磨琢磨去,20分钟以后下手。”
“这……”
有人把两眼发直的老贼带出去了。
有个侦察员问王老虎:“咱们已经换好了,干吗还要给他换回去呢?”
王老虎一笑说:“你要是调个瓶子他一看就明白你就这两下子,明天还不定给我出什么难题呢。你把他瓶子里头的种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连瓶子盖儿都原封不动似的,那他就得从心里怵我,再摸不清我的底牌了。你别替老贼担心,过五分钟他就有招。来,看看这里边还有什么。”
王老虎把瓶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种子果然都在,还有十几粒亮晶晶的胶丸,这可不是速效救心丸的样子。他拿起一粒来看看,对大伙说:“这么大,好像不是救心丸啊,你们都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有一个侦察员是专门负责化验的,他拿起来看看,用指甲小心地掐破一丸,闻了闻,然后沾了一点,轻轻地舔了舔(艺高人胆大啊,这要是氰化物……),很有把握地说:“不是救心丸,含有浓缩的人参汁,还有鸦片精,这是高营养提神丸,我们的情报上有,据说吃一粒可以连续48小时不睡。”
好东西啊。王老虎拿起一丸点点头,好东西还给他我们不就赔了?他转过头问:“你们药柜里有没有形状大小类似的玩意儿?最好,让他吃了能出点儿毛病的……”
听了王老虎的话,就有侦察员去医务室找相似的药丸。
说到此处,有兄弟问:“你哪儿得来的料呢?这样详细,其中有无夸张的成分呢?”
夸张肯定是有的,事情也不都发生在贵宾楼,但是大多材料有其真实的背景,比如这个利用贵宾楼对付美国谍报人员的故事,之所以材料这样翔实,是因为陆师傅后来和这老贼交了极好的朋友,而萨又给陆师傅的儿子做辅导老师。萨从这个关系里得了一点好处——学会做贼了,呵呵。
老贼在70年代前期就“保外就医”了,实则是与国有功,不能不赏。此后,就和陆师傅处成了朋友。
这两位成为朋友,有一点投机,也有一点儿互利。原因是那老贼无论怎么困难的时候,总能弄到些紧俏的好东西——别想歪了,这可是正路子来的啊。他带着就奔了陆师傅家,假如陆师母在,便毕恭毕敬地轻轻一鞠躬,斯斯文文地来一句“弟妹好”,说一会儿子话就走;假如陆师母不在家,便把带来的料子、工业券什么的往床上一撂,解开领口把帽子往桌上“啪”的一摔说:“嘿,赶快给炒俩菜,哎哟,馋死我喽。”
陆师傅就下厨给他炒俩,有时候下午两点吃完,四点又来了,还是解开领口把帽子往桌上“啪”的一摔说:“嘿,赶快给炒俩菜,哎哟,馋死我喽。”
反正每次都不空手。
一来二去才知道这老小子当年做贼就是因为嘴馋,本来他们家解放后已经不准备做贼了。他因为困难时期嘴馋,又把手艺捡起来,偷人家东西倒是厉害。可那时候还没学会销赃呢,偷吃的不过瘾,偷了人家自行车上委托商行卖赃,当时就让派出所专政了。偷自行车能多大事啊,也就专政半个月,等出来可好,炮局子大学毕业了,坑蒙拐骗全会,比积年的老贼还精,这就是天才。
他说过自己当年一本自行车执照走遍华北的经历。我开始还不信,后来陆师傅说那不是吹牛,是真的。
他怎么那么厉害呢?敢情那自行车执照的下方有一行字——“北京市公安局”。这老贼要行骗的时候就用手捏着执照上半截,对人家一比划,他就成公安局的了。那时候人实诚,看见金字盖章的证件,不敢不信。
老赋诈骗是一方面,还溜门撬锁,前后偷了好几百家——当时住房那样紧张,就算被偷的家里没人,那周围好几家都是白痴吗?就没有发现他的蛛丝马迹的?怎么没有呢?!好几回他都让邻居给堵在院里。这老贼面不改色不慌不忙,把自行车执照往外一比划说:“我是北京来的公安人员,在执行任务。”
得,谁还敢言语啊。有的还帮着他做监视和搜查呢。
当然这个概率是很小的,老贼撬锁手段高超,随身决无可疑的犯罪工具,一般的挂锁一秒钟就打开,弹簧锁根本不用工具,所以很难被发觉。
最后老贼吃亏吃在做贼做腻了想打抱不平。在保定碰上几个小流氓欺负外地人,一位老先生上去讲理给打得满脸是血,他就冲上去了,说:“住手!我是北京市公安局的……”
小流氓吓跑了,那老先生把他拉住了:“你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同志?”
“哈哈,为人民服务。”
“不对吧,你跟我去派出所一趟……”
“为……为什么?”
“我就是发自行车执照的……”
老贼运气差,就这么着给送进去了,这案子越审越大,越审越多,就判了。
这时候出了“四一七”专案,给CIA服务的国民党特务差点把马兰基地的气象情报给寄出去。当时王老虎正因为涉嫌林彪党羽被隔离审查,理由是林彪视察的时候夸过他是人才。聂荣臻元帅看报告沉默良久,挥笔给专案组写信——“还我王老虎”——这种口气,除了聂帅,只有毛泽东用过,是反对像章越做越大,把空军军用的铝合金都占用了,毛主席说——“还我飞机”。毛主席只是要原材料,聂帅可是要大活人,这样批示可见聂帅当时是真急了。
王老虎出山,主持侦破“四一七”专案,果然出手不凡,四天破案。其中为了鉴别台湾特务人员的一个诈骗手段,王老虎在监狱里找到了这个老贼“请教”,十分欣赏。以后,老贼就成了王老虎的“御用”宝贝。
王老虎这次要把美国人的药丸扣下,不是他小气,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有这个药丸,可就是没见过。而这个信息,还是他审问台湾神斧突击队队员的时候知道的。
神斧部队,是当时台湾地区一支被专门训练用于对大陆进行袭扰的精兵,1964年被大陆设伏全歼,部分人员被俘。王老虎就是歼灭神斧部队的功臣之一。审俘结果证明,当时台湾窜犯大陆的人员大部分接受美国军方训练,其中多有独到之处。王老虎在审问之中除了坚持原则以外,也有一种同行之间的彼此敬重,这让对方颇为感动,双方在对抗中也建立了奇特的友谊。改革开放以后,神斧幸存的队员还曾经登门拜访王老虎,感谢他当时对自己人格的尊重。
审问结果表明,台湾的特种部队训练十分严格,最为令人畏惧的便是“天堂路”与“地狱周”。
天堂路,指的是在一条200米长的甬道上洒满玻璃瓶碎片和三角铁钉,然后让队员赤身滚过去。地狱周呢?则是突然把队员从床上拉起来,然后一个星期不准睡觉。
没有通过这两项考试的,不能成为神斧的正式成员。
相对来说,神斧队员对地狱周的惧怕更甚于天堂路,毕竟后者凭一股子勇气也是可以拼过去的,而前者是对人类极限的考验。
毕业典礼上,美国教官说漏了嘴,讲到训练神斧部队对提高他们的特种部队训练理论有很大帮助。神斧的队员何等精明,怀疑中加以探寻,终于明白美国人的特种部队并无这两项内容。之所以让台湾的特种部队进行这两项训练,是为了探索它们是否超越人类极限,以便决定未来美军新型特种部队的训练纲目。同样的项目在韩国也有实施。
神斧的队员当然就很气愤——我们成了实验豚鼠了!但是没办法,只能忍,因为台湾当时政治经济都要靠美国人撑腰,惹不起。台湾朋友告诉我,那个时候蒋经国先生也惹不起美国人,不过他是个民族自尊心很强的人。有一次实在忍不了,干脆让手下化装砸了美国人的在台机构,然后再出面赔款了事,总要出这一口恶气。
有队员就问美国教官,说当初我们进行地狱周训练的时候说明是为了解决长时间作战的耐力问题,那么美国特种兵不经过这样的训练,在需要长时间作战的时候怎么办呢?
美国教官就拿出了这样的药丸来看,说这是通过朝鲜战争,美国为特工和情报人员配备的特殊药物。朝鲜战争中美军发现,韩国军队负伤人员虽然身体素质不佳,却往往能够坚持较长时间等待救援,这是因为韩国士兵往往携带传统的以人参为主要成分的“救命药”。韩国方面曾经也为美军提供类似药品,大大降低了美军伤员的死亡率。但是,傲慢的美军对此进行研究后,表示对其成分不信任而没有装备部队。尽管如此,美国情报部门还是对这一特殊药物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研究,尤其观察到伤员在合并使用鸦片类镇痛药物与韩国“救命药”的时候,会产生强烈的亢奋作用。美国情报部门以此为基础为特种部队和间谍人员开发了一种以鸦片提取物和人参皂甙为主要成分的特殊药物,必要时服一粒,可保证人员48小时处于清醒状态;如果续服一粒,可继续保证36小时清醒,效力递减以此类推,而过后只要沉睡一场就全无副作用。
可见,这美国白毛在他们的情报机关绝非等闲人物,恐怕还是一位经常出手的行动特工呢。
到此时为止,王老虎只知道有这种药物,但没有见过它的真容,此时见到,如何能够放过?
寻找代用药丸的侦察员费了一些周折,因为这种特殊的胶丸尺寸太大,在中国常用药物中没有类似的东西。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解决了问题。
怎样解决的呢?有好几种说法,最简单的一种说法是一位侦察员找到一瓶解放前生产的药物,尺寸正好。然而,也有一些更有趣的说法,我就挑一种未必可信,但是那老贼信誓旦旦的说法吧。
侦察员去药房,五分钟后打回电话,说没有这样的胶丸。王老虎一摇头——怎么,还能把这玩意儿送回去给他?
另一个侦察员看看胶丸,忽然想起什么,说:“处长,我想起来了,上个月破的那个诬陷案子,就是农科院发生的诬陷某干部为台湾特务案,为了取证,有一瓶做对比测试的药,不正好和这玩意儿一模一样吗?正在咱们车的后备箱里……”
王老虎什么脑子,略一凝思:“对,不过,用那个有点过分吧?那不是给人用的药啊。”
陆师傅问老贼:“不是给人用的,难道是给牲口用的?”
老贼道:“正是,那个诬陷的案子里头有人用它陷害干部。这玩意儿,这玩意儿是兽医兽药研究所的,这个,这个,畜用催情素……”
畜用催情素是干什么的呢?在畜牧世界,“性”问题上呈现一种极为不平等的畸形现象。一头好的种牛可以卖到上十万美元。为了追求更好的品种,人类对牲畜的私生活进行“粗暴”的干涉,著名的哈默博士就曾经依靠一头名叫“埃里克王子”的种牛赚得百万身家。当然这种牛的任务就是不停地进行交配了,与此同时,其他的公牛只能欲火中烧,甚至更惨——变成阉牛了。
这样妻妾成群的生活未必会好受,成年累月的齐人之福,那种牛几乎无一不成阳萎。畜用催情素就是种牛的“伟哥”,用了这东西,种牛就可以完成一天和数十头母牛交配的任务,从而为畜牧事业继续做出贡献。
我国采用的这类药品是苏联配方,劲头极大,当然副作用也大,老牛虽然是畜牲经折腾,也吃不消这种刺激,所以种牛的寿命大多不会长。当然一头种牛的命有多长,也不会有多少人关心。
我想王老虎一定心里很明白这玩意儿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过,假如老白毛在这次访问期间,为了进行某种特殊活动而需要提提神,能够检验一下这东西的药劲,恐怕会大大简化中方的反间谍工作,这可是王老虎求之不得的。
于是,20分钟以后,那老贼就再次披挂上阵,这一次,他手里托着一个大托盘,成了上菜的服务员。
这就是“八珍锅巴”,相当有名的一道菜。
“八珍锅巴”之所以有名,在于它曾经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轰炸东京”。因为此菜是采用炸得酥脆的锅巴做底,上面浇上由各种材料组成的芡汁制成。锅巴极热,浇上去时会发出“刺啦啦”的声音。抗战时期,白崇禧将军用此菜为空军轰炸机名将徐焕升东征日本送行,形象地将其改名为“轰炸东京”,一时风靡大后方。中国的军政将领往往通过饮食传神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白崇禧的“轰炸东京”体现了中国人的幽默和决心,周恩来则用点燃的茅台表示中国人的热情和好客,这不能不说是东方文化的一种体现。
老贼上菜的时候就选择了老白毛的身边,把锅巴盘子在桌上一放,翻译就开始介绍这道菜的妙处,那位老白毛也忍不住专注地听起来,等听到最后一句“请数一、二、三,然后这盘菜会给你看到一个神奇变化”,他已经专注到快倾身到盘子上了。
看来西方的情报人员的确有詹姆斯·邦德享受生活的遗风。
一、二、三……
“哗……”老贼服务员把一大碗香气浓郁的浇汁倒在了锅巴上,一团蒸汽升起,锅巴顿时发出“卡巴卡巴、刺啦刺啦”的奇妙声音。
在外宾的掌声中,浇汁激越地向四边飞溅开来。
在浓郁的香气中享受一下锅巴的酥脆和八珍的芬芳,显然是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老白毛使用筷子的动作十分优雅,估计八成在驻日美军里面干过。在他搛起第一块锅巴的时候,他听见服务员在他耳边很客气地说了一声什么,然后用手上搭的毛巾帮他擦了擦从领口垂挂到胸前的餐巾。翻译解释:“很抱歉,这浇汁溅到您的身上了。”
老白毛搛回锅巴,看看胸前,果然有一点星星点点的痕迹,他不在意地耸耸肩,那看着长得又像他二大爷又像他六表叔的服务员笑容可掬地鞠个躬,抖抖白毛巾,就退下去了——一擦之间,换瓶子的活儿已经干完了。
老白毛吃了一口锅巴,忽然有点儿担心——毕竟是训练出来的,脑子里有根弦反应很快,取出衬衣兜里的化学药瓶,装模作样地揉揉胸口,打开瓶盖看看。
大概看到麦种还安然无恙地躺在那儿(的确还在,只不过已经被王老虎高温消毒了,要能发芽肯定直接结馒头),老白毛放心地点点头。这时候,那位陪同的官员多嘴地问:“怎么,心脏不舒服?服药要不要开水?”
陆师傅说他当时在后头不知道,不过后来听到老贼说到这里,感觉自己的心脏病都快犯了。
为什么?
这小子要是假戏真做,当场吃上一粒,待会儿发起疯来人家肯定不会说他自己吃错了药,而要说是这锅巴有问题,这道菜就是他做的!然后呢,众口传扬,贵宾楼“八珍锅巴”响当当的牌子可就砸啦。
还好,老白毛只是装个样子,他当然不知道掉包的事儿,但兴奋药真吃下去一粒,弄得48小时不睡也不是玩的。当时中国根本没有夜生活,还不把老小子闷死?
所以老白毛只是摇摇手,表示没事了,又把药放了回去,接着吃他的锅巴。
宴会安然结束。
三天以后,将军一行顺利返回,王老虎在首都机场送走了这一班人,长长舒一口气,就着手让人给老贼办保外就医。我想他对这三天平平静静是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有些失望。
那药后来效果怎样?
反正老白毛在中国期间没有闹出问题,估计是没有熬夜的任务,一直没有需要用药的机会吧。
回到美国以后怎样?大概会有这样几个版本。
版本一:
坐在飞机上,老白毛得意地看着麦种,心里琢磨着几十年后怎样写本书记述自己的传奇,这时候将军走过来,用疲惫的眼睛看看白毛,问道:“在看什么?”老白毛和将军不是一个系统,当然不好多说,敷衍几句,忍不住道:“将军,很疲劳吧?”
“哎,是啊,不过没有办法,回去马上还要准备一个备忘录……”
老白毛得意地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胶丸来说:“那么也许我可以帮您一个小忙。”将军疑惑地看看胶囊,老白毛笑道:“将军,这可是我们局里的高科技尖端了,您吃一颗,保证您48小时都会体会到它的妙处。”
将军半信半疑地瞟了老白毛一眼,把药丸放入口中,用一杯矿泉水送了下去……
结果——美国海军和××局结下死仇,直到今天还彼此无法信任。
版本二:
老白毛下了飞机回到家中,受到太太的热烈欢迎,一阵……之后,太太披上睡衣,问老白毛:“好好睡一觉?”敬业的老白毛和蔼地说:“我还有个报告要写。”
他目送太太有点儿不快地走回到卧室,半关了门,拿出打字机,开始写报告。一个小时以后他觉得有点儿精力不足了,毕竟上了岁数……但是,工作就是工作嘛,上边催得太紧。老白毛无奈地倒出一粒胶丸加水吞了下去,希望它能够帮助自己支撑到写完报告。
结果——老白毛的太太半夜在大街上裸奔……
版本三:
老白毛离开中国,忽然又接到一个新的任务,潜伏进入某国某地,长时间“待机”,监视一件重要事情。
老白毛虽然岁数不小,身手却十分矫健,巧妙地骗过警卫进入了潜伏位置,然后按照计划,拿出一粒胶丸吞下去,准备熬过漫漫长夜。
渐渐地,老白毛觉得身体有些异样,难道是最近太清教徒了?意识朦胧中他依然用顽强的意志做出了判断——丸药未能发挥清醒作用,这样下去自己很难坚持长时间清醒。
为了保证潜伏成功,他克制住身体不适,又取出一粒胶丸,吞了下去……
结果——第二天报纸头条:美国疯男试图非礼广告牌上所画美女被警卫捕获,疑为某天体运动组织成员……
……
这些都是想象而已,也许,老白毛火力壮,对药物的抵抗力比公牛还强也难说。
当然,更合理的推测是人家回去还是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那药,如果没有被扔掉就是送到美洲的某个牧场为资本主义畜牧事业做贡献去了。
王老虎说,不能低估美国同行的专业水平啊。
(别篇完)
说到这里,贵宾楼的较量中,中国厨子始终占着上风,那么,有没有较量不过人家的时候呢?
陆师傅说,有。
中国厨子会输给外国人?还是贵宾楼的?陆师傅说,可不是咋的,他记忆里至少有两次这样的事情,都是和给外国培训厨师有关的。
第一起算是我们把人家逼急了,对方是苏联来的厨师。
苏联厨师是随着赫鲁晓夫来的。赫鲁晓夫刚上台的时候,和中国的关系比斯大林时代还好。评价赫鲁晓夫这个人不易,但是有一段时间他的确比较支持中苏友好,这个我想大家都能接受。
当时中国领导人的特点是坚决反对大国沙文主义,所以在和第三世界国家交往的时候总能比较好地尊重他人。唯独对赫鲁晓夫,几次访问北京,虽然官方上礼遇有加,个人友谊上就……这大概是因为苏联强大中国弱小,加上中国领导人那种不服软的性格特点,因而有意无意地对赫鲁晓夫不客气些。这个不是对赫鲁晓夫,而是对苏联这个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子党”有意见吧?接待过赫鲁晓夫的厨师回忆说,赫这个人其实涵养还不错,一般的事情涉及到中方面子的总能照顾,比如让吃中餐就吃中餐,虽然不一定真爱吃,表面上总是不住口地称赞,还专门留下厨师学中餐。
赫鲁晓夫留下两个一级厨师和一个特级厨师在贵宾楼学艺。那两个一级厨师比较谦虚,学得也认真,而那个特级厨师马林诺夫就比较傲慢自大,于是中国厨师对他也有点儿“敬而远之”。因为他傲,有时候不免故意挑剔他的刀工火候什么的。东方的厨刀炒锅和西方大不相同,马特厨在莫斯科人人敬仰,到贵宾楼可就有些像落魄的凤凰,多少有点儿玩不转了,他又不愿意虚心请教。中国厨子给徒弟打分,那两个一级厨师总是优,老马不是良就是中,有时候气得脸色发紫,可就是找不着报复的办法。
还别说,就在快回国的时候,让他逮住一个机会。
那天他们学做广东菜,跟下来的外方翻译伊柳平兴致很高,中苏厨师就通过他侃侃而谈。开始气氛颇为友好,说着说着有位苏联厨师说中国比较落后,需要发展学习的地方很多。这本来也算句实话,但中国厨师就变了脸色,大家都是粗人,别的不懂,就开始说苏联厨艺怎样需要学习了。有的说苏联西餐的烹调手段简单,还不知道煎炒烹炸的区别;有的说苏联把天鹅整个烤了来吃,与其说是名菜,不如说是暴殄天物,中国的厨师是连鹅肠都能做成佳肴的;有的说苏联人不会做菜,用的材料单调乏味……
翻译伊柳平就有些不忿,把中国厨师的话翻译给马大厨他们听,意思是让他们反击一下。无奈中国厨子说的并非假话,苏联大厨们干咽唾沫无法反驳,但是听到最后一句话,马大厨忽然来了精神,微微一笑插话了。
伊柳平翻译:“我们苏联菜用的材料可不单调,据我所知,有些我们苏联厨师用来做菜的材料,你们不但以前没有做过,将来也做不了……”
中国厨师们都一愣,有一位就问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菜?”
“炸肉饼。”
中国厨子们互相看了看——就一个炸肉饼?要说我们以前没做过,也还罢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要说你们能做我们将来还做不了,这个可就过分了。我们中国人,四条腿的除了桌子板凳,两条腿的除了大活人,什么材料不能做菜啊?
陆师傅当时血气方刚,就说了:“你说吧,什么菜?要是我们做不出来,我把这一瓶子酱油都喝下去。”
马林诺夫笑得不出声,拿笔在餐巾纸上写了一个字,转身走了。
大家围拢来,可惜都不懂俄文,伊柳平也要看看字典,然后在后面写下了两个中文字,大伙儿看了,不禁都有些傻眼。
伊柳平写的是——“猛犸”。
猛犸?陆师傅他们愣了半天也想不出八大菜系里有用这玩意儿做的菜。实际上陆师傅当时连猛犸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琢磨的是猛犸,猛犸——马,对,马肉吧?
做马肉他可不紧张,就和别的师傅说了:“不就是马肉么?明天看我调理他。”
他已经想好了,这马肉饼我是没做过,可咱不会触类旁通么?他是准备按照山东驴肉烧饼的做法,来一道“马肉烧饼”,弄一块新鲜马肉,上老崔家驴肉铺子要一锅焖子汤头炖上,再买二十个芝麻小烧饼烤得嘎吱焦脆,加辣椒葱丝一夹……陆师傅已经琢磨明天怎么上场了。还别说,让他这一形容,这道菜要端上来,闹不好满堂彩。我至今还留着自己在山东出差,吃完驴肉火烧,满口流溢浓郁的肉汤香味,手上油光光发亮的印象呢。当然我光记得味道,要让我下手做,咱这种光知道吃的大萝卜就该坐蜡了。
不过,这玩意儿和“犸”算联系上了,“猛”呢?陆师傅琢磨那也就是一个“鲜”的意思,广东人不是管鲜活的海鲜叫“生猛”吗?
这时书记听说了,怕和苏联厨师闹矛盾赶过来,一问原来双方在开玩笑,说:“哦,这么复杂?我们当初反扫荡的时候吃过马肉,一匹马剁八块,大锅一煮就得了,哪儿这么麻烦?哎呀不对吧,猛犸好像不是马啊,你等我查查。”
早说了书记是工农干部,文化不高,但此人天生聪明好学上进,特别是做了这个外事口的头头,自己知道责任大,所以很重视学习。书记大头兵出身,把大练兵精神带到贵宾楼来了,连上厕所都扛本书在里边看,几年下来除马恩列斯以外还灌了一肚子的杂学,听到这“猛犸”两个字觉得有点儿耳熟又吃不准。
一会儿,书记来了,手里拿着一本老版本的《十万个为什么》,打开一页,说哎呀呀,我说不对吧,你们看看。
大伙儿赶紧凑过来一看,上面一幅长毛卷鼻子大象的素描,底下写着——“猛犸”!
啊,猛犸不是马,是长毛大象啊。
陆师傅傻眼了,没做过,这大象肉饼我可是没做过……
另一个厨子不服,不就是大象吗?没做过也差不离,就不信他们整个地吃,要是一块一块地来,我琢磨也就是肉糙皮厚点,照新疆烤骆驼来,多加点儿孜然准没错。
书记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对不对,你们再看,这儿还有一句话呢——猛犸,史前哺乳动物,第四纪冰川期晚期绝灭。这东西跟恐龙一样早死绝了,它死光的时候我们还是猴呢。
陆师傅说,现在明白书记也是蒙人,猛犸一万多年前灭绝的,那时候人是不会打铁织布呢,可也不是猴子啊。
不过当时大伙可佩服了,说书记你真行,敢情这老毛子拿古代的动物唬咱们!这本书留下,咱们明天跟他理论,要这样我还拿龙王凤凰说事呢。书记说没事,明天我也来,大伙别太激动了,赢了就赢了,给他个教训,也别逼人家喝酱油,毕竟人家是老大哥嘛。
第二天,马林诺夫和伊柳平吊着膀子吹着口哨就进来了。
中国厨师马上把这二位请到桌子旁边坐下,把书摊开了给伊柳平说:“伊翻译,您给翻译翻译这段……”
俩老外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但是一点也不紧张,伊柳平就“哇啦哇啦”地给念出来了。
马林诺夫不说话,在那儿阴乐。
念完,中国厨子就发问了:“问问他,你们苏联现在还有猛犸这种东西活着吗?”
“涅特(俄语:没有,不)。”
“世界上还有养这种东西的吗?”
“涅特。”
“不说现在,这猛犸满地跑的时候,你们苏联人会做菜了吗?”
“涅特。”
“那你说你们做过猛犸肉饼?这不是蒙我们么?你们是不是认输?”
“涅——涅——涅特。”
听完最后一句,大伙儿都不干了——哎,有这么不讲理的吗?让我们用大毛象做菜,这东西一万多年前就死绝了你们还不认输?
伊柳平诡异地一乐,慢条斯理地翻译:“这东西的确一万多年前就死绝了,可是我们苏联厨师的确用猛犸做过肉饼。”
啊?大伙儿都傻眼了。
这时候马大厨就把屁股后边的一卷东西拿出来给大伙儿看,原来是苏联的一本杂志,上面有几个一脸长毛的俄罗斯猎人,后边是一座肉山一样的一个东西。
伊柳平就给大伙儿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
1924年的时候,有几个俄罗斯猎人在西伯利亚叶尼塞河下游打猎,看到永久冻土的河岸有一处崩塌,他们在想着绕过这处崩塌的地方时,忽然看见一个恐怖的情景——在崩塌的河岸里面,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吓坏了的猎人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大块冰砣,里面裹着一头巨大的长毛象!
猎人们称奇一番以后,因为无法接近,只好离开了。
等到春暖花开,猎人们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发现那个大冰块已经化掉了一部分。那大毛象的背部露出冰外,被乌鸦和狐狸啄食去了一些,但其他部分还都保存得很好,猎人们就把其他部分的象肉砍了下来,运回村子给大家打牙祭。
砍下来的象肉红褐色,看来和从冰箱里拿出的肉并无区别。他们做成肉饼,煎了一部分,还炸了一部分来吃,但是味道并不好,大家都不爱吃。吃了的还发了一场大病。因为有人生病才向远处的政府机构求救,要他们派医生来,上边这才知道此事。消息传到莫斯科,科学家无不顿足叹息,原来这些村民吃掉的,是一头早已绝灭的猛犸,它是活着时被突然而至的寒流冰冻在那块大冰块里面的,在被村民做成肉饼以前,保存在西伯利亚的自然冰库里已经两万多年啦!
这东西如果保存下来其价值无法估量,村民们居然把国宝给做成肉饼吃掉了!
所以,苏联的厨师确实烹调过猛犸,哈哈,你们中国厨师再有技术,恐怕也没处找这个材料啦。伊柳平最后总结的时候得意地说。
原来苏联人真吃过猛犸肉!
中国厨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陆师傅抓过酱油瓶子,艰难地说:“好吧,我喝。”
伊柳平和马林诺夫像两头狗熊一样抱在了一起,大叫——“乌拉!乌拉!!!”
“您喝了吗?”我问陆师傅。
“没有,我没喝。”陆师傅一笑,俩小子还算讲义气,马林诺夫说算了,开个玩笑当不得真的。我们书记人好,给了他们一瓶茅台,算是我们输给他们的。
“哎呀,我们亏了。”
陆师傅继续诡秘地笑:“我们没亏,这瓶茅台可把两个小子整了。”
“为什么呢?”
苏联当时也不富裕,这两个小子虽然对苏联的酒啊、菜啊挺熟悉的,对茅台可就是听说过没见过了,还以为跟葡萄酒一个水平的东西呢。哪儿知道这可是一点就着的东西啊!苏联伏特加虽然度数高,毕竟没有高到茅台那个度数,他们没概念。
当天马林诺夫和伊柳平两个小子回到住处,打开茅台一闻,哎呀,真香啊!两个人这叫高兴,来吧!苏联人豪饮,也没准备下酒菜,大概琢磨着瓶儿不大,喝完了再吃晚饭吧,俩人就摆开架势了。
问题是没家伙啊——其实稍等一会儿去餐厅不就有杯子了?中国人看见也会告诉他们,这茅台不是这个喝法。可苏联人见着酒他忍不住啊,何况还是喷香的茅台呢。
事后警察同志分析,这马林诺夫灵机一动就把窗台上的大号漱口杯拿过来了,和伊柳平一人一杯,把茅台往里一倒,嘿,正好一人一杯。
合着把茅台当啤酒了。
“咣”,俩小子一碰大瓷缸子,一仰脖,半斤茅台就顺下去了。
马林诺夫和伊柳平住的是外国专家宿舍二楼,虽然他们是学员,但苏联专家当时的待遇比较高,所以是一人一个单间,两个人喝酒的地方是马林诺夫的房间。
马林诺夫楼下住的是一对罗马尼亚夫妇,两口子都是搞文艺工作的,先生工作还没回来,太太推了个车要出去买东西。北京的冬天风大,太太怕玻璃刮碎了正在检查窗户的插销,忽然就看见有人从楼上马林诺夫的阳台扔下来一个漱口杯,“乒”的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接着有人“呜噜呜噜”地说话,还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又扔下一个漱口杯来,然后又是“乒”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倒了。
这太太知道老马是俄罗斯人,不拘小节,有的时候半夜不睡唱《喀秋莎》,弄得周围邻居失眠。她也不是善茬,心想大白天的折腾什么呢?这么扔东西要砸到人头上怎么办?眉毛一立就要发作,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那雕花阳台上居然垂下一条人的手臂来,像演出道具一样随风摆动。
这位太太大概刚看过《多瑙河三角洲的警报》这类恐怖小说,见了这个情景扔下小车就跑,一边跑一边用罗马尼亚味的北京话狂叫:“救命啊!杀人啦!杀人啦!”
专家们就纷纷跑出来,外国专家宿舍外都有警察站岗,不过平时还挺平静的,站岗的小警察听到这样歇斯底里的喊声吓了一跳,抄起枪就往院子里跑。那罗马尼亚太太一把拉住,对着他“哇哇”大叫,情急之下哪里说得明白?其实不需要多说,小警察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也发现了那条在风里摇晃的手臂。小警察脑子里马上出现了无数可怕的杀人案件,心说出问题了!假如罪犯还在屋里呢?怎么办?要不要先向上级汇报?
他正犹豫,只听一声牛吼,住在楼下的苏联专家安德烈已经抄起把火钳子冲上楼去了——安德烈是钢铁专家,性格暴烈,担心自己人吃亏,所以没多想就往二楼上猛扑过去。小警察一看拦不住,也只好举着枪跟着上吧。
一推,门关着呢,安德烈大吼着一脚把门踹开,小警察赶紧把他一拦自己往里冲。这要是里面有罪犯,总不能让人家专家冒险吧?
门厅、卧室、盥洗室,没人!通阳台的门大开着,过去一看,马林诺夫和伊柳平,趴在地上像死人一样,伊柳平在下面,马林诺夫趴在他身上,两人倒成了十字花。
安德烈一推,马林诺夫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依然是人事不省,但见他脸色煞白,二目微闭,半张着嘴,口中白沫涌出,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小警察吓了一跳,看他身上并无伤痕,连忙伸手上来探鼻息,忽然……闻见了一股浓烈的酒香……
五分钟之后,一辆急救车飞驰而来,载着两个昏迷不醒的老外直奔急救室,跟车来的大夫耸耸肩膀,直截了当地告诉保卫处的人:“什么凶杀啊?扯淡!这是典型的急性酒精中毒。”
三天后马林诺夫和伊柳平彻底醒过来才弄明白事情。原来两个人“咣”的一声碰杯以后,一仰脖就把半斤茅台灌下去了。茅台是多烈性的东西?尼克松和周总理开玩笑,说有人喝多了茅台想抽根烟,结果把肚里的茅台点着了,当场爆炸!玩笑归玩笑,周总理确实用火柴点着了杯中的茅台给美国客人看过,那不是吹牛的。一仰脖半斤下去?那怎么能吃得消?哈,您当是啤酒啊?两个小子茅台什么味儿没品出来,只觉脑袋里头打旋儿,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但俄罗斯人以豪饮自居,虽然两个家伙都觉得不对劲,谁也不肯显出自己不灵来。伊柳平心里知道自己不行了,一挥手,说句“大赛打你呀(俄语:再见)”,抬腿就走,意思我倒也得回自己屋里倒去。出去应该去走廊啊,他可好,抬手就把阳台门打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还端着喝干了的大漱口杯,迈步就往外走。
人家说幸好阳台栏杆高,不然伊翻译一骗腿就跳楼啦!
伊柳平在阳台上左转右转,就是找不着挺宽的走廊,让人给搬哪儿去了?风大,茅台酒“呼”的一下涌上来,伊翻译脑袋里“嘎巴”一下,就此失去知觉。手一松,漱口杯扔下楼,自己就栽在地上了。
马林诺夫哈哈大笑,一边嘟囔一边心想:还有出门找不到路的?就也踉跄着出来,意思是扶他一把。扶人,手上拿着漱口杯就碍事了,老马一抬手,“咣”,给扔下去了。他低下头去扶伊柳平,同样冷风一吹,再加上突然弯腰,脑袋里“嘣”的一家伙,就也跟麻袋似的扔那儿了。
马林诺夫的一条胳膊正好穿过栏杆耷拉下来,被罗马尼亚太太看成了谋杀案。
“抢救过来以后,马特厨安生多了,最终顺利毕业。他走的时候,我们又凑钱送了老马一瓶茅台,老马看着我们直翻白眼。”陆师傅坏坏地说。
这是第一个败仗。第二个败仗,陆师傅说败得心服口服。
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早期,上级布置任务给陆师傅,让他和另一位王师傅带两个外国徒弟学习中餐,这样的活儿接得多了,陆师傅也没太在意,材料上说这徒弟来自非洲某国。他们那天就在二楼办公室等着和徒弟见面。两位师傅从窗口望出去,看见院子里来了一辆小轿车,接着下来一男一女两个黑人兄弟,都是显得特热情爽朗,一笑一口白牙的天真样子,好像看什么都新奇,由一个干部陪着,东张西望地朝办公楼走来。
两位师傅赶紧整理整理衣服,免得让徒弟看了邋遢。这当口,陆师傅忽然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
院子里养着一条看家的大狼狗,来了生人就不免汪汪叫起来,那天真烂漫的女徒弟看见了大狗,就袅袅婷婷地走近一步,对着大狗一笑。
却见那大狗看了她一眼,忽然“嗷”的一声惨叫,如同脑门上挨了一砖头一样,夹了尾巴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开始撒尿。
这是怎么回事?陆师傅不禁心里存了个疑惑。
陆师傅虽然带过不少外国徒弟,包括非洲徒弟,但这之前非洲来的学员主要来自北非。
非洲称为黑非洲,其实并不都是黑人,甚至在马达加斯加还有黄种人,据说是郑和下西洋时候留下的后裔。北非的朋友,虽然皮肤的颜色深一些,但鹰鼻深目,和欧洲人或者阿拉伯人更接近。接待纯粹的“黑非洲”学员,倒真的是第一次。
一位翻译兼外事服务的干部把俩学生带进来。这次来的两个徒弟,肤色黑得亮闪闪的,像乌木一样,让陆师傅觉得颇有几分新鲜。那个男徒弟肌肉发达,细腰阔背,一笑露出一口白瓷一样的牙齿,穿一件雪白的衬衣;那个女徒弟两眼天真无邪,穿着一件花得过火的连衣裙。两个人都不到20岁,五官除了嘴唇厚一点儿都十分端正,睫毛很长,显然在当地属于俊男美女。他们每人腰间挂一把修铅笔刀大小的小刀,鞘儿闪闪发光,居然是纯金的好东西。
翻译介绍,那个男徒弟叫做“沙达瓦”,女徒弟叫做“沙伊达”,都是该国总统的专门厨师。总统大人访问北京,对中国空军和中国菜着了迷,因此留下他们学艺,好回非洲去将中华美食发扬光大。他们已经突击学了一阵子中文。
不知道是翻译自己也不知道还是故意没说,他没告诉陆师傅这两位还有第二职业,这个遗漏或者疏忽后来造成了不小的麻烦。陆师傅和王师傅更没想到这两个淳朴的徒弟后来能够在中国厨艺上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造诣。
陆师傅和王师傅听完介绍,热情地伸出手去,准备和徒弟握握手。
谁知两位徒弟立刻恭敬地弯下腰去,双手抱在腰间走上来,高高地把师傅的手捧到头顶,按了一下以后,又恭恭敬敬地捧到嘴边连续地亲吻。陆师傅被那非洲大美女沙伊达一亲吓了一跳——不是怕艾滋病,还没那概念呢,而是毕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束缚,又是涉外问题,那时候要是惹上男女关系问题,尤其是涉外的男女关系问题,可要吃不了兜着走。陆师傅要往回撤,翻译连连示意,让他不要动。
这吻手礼行了足有五分钟,然后,两位徒弟退后一步,一人捧着一口皮箱,顶在了头上。
两位师傅莫名其妙,翻译示意他们收下那两口皮箱。
两位师傅就只好收下了,两个徒弟欣喜地退了下去,热切而又羡慕地看着他们。陆师傅觉得那女孩子的眼神清澈纯净,挺正常的,没琢磨过来大狗见了她为何抱头鼠窜——那狗可是从部队的军犬淘汰下来的,挺凶的呢。当时就分配停当,由陆师傅带女徒弟沙伊达,王师傅带男徒弟沙达瓦。
等带两位徒弟看了宿舍安排下来,翻译抓个空给两位师傅解释一番,才明白了。这个非洲国家刚刚推翻了殖民统治,总统自己小的时候被一个传教士带到法国留学。当年法国那地方是好去的吗?可不是现在的浪漫之都,而是革命的启蒙学校啊,光咱们中国在法国镀过金的职业革命家就可以列出周恩来、朱德、邓小平、李立三、陈毅……总之这位总统从法国回来就领导了反对欧洲殖民者的斗争,最后把外国人赶了出去。独立以后总统先生坚决不用那些受过殖民教育的人士,而特别喜欢用自己家乡本部落的人才。结果就是他周围的官员中当地传统势力特别强大,而普遍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保留了大量原始习惯。总统先生则以此为荣,认为这真正体现了“非洲是非洲人的非洲”。沙伊达和沙达瓦都和总统有点儿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因此才做到“御厨”。
他们都是从部落里出来就到了总统身边,没有其他经历,所以保留了很多传统习俗,比如拜师。当地部落基本是猎人和农人,只有巫师才掌握知识和一些手工艺,也只有他们才收徒。出于纯朴的感情和对巫术的畏惧,当地人对师傅的崇拜远远超过“天地君亲师”的水平,甚至师傅让他死也不会眨眼,因为他相信师傅的巫术会让他永生或者复活。当地的拜师仪式十分隆重,这样摩顶吻手已经是非常简化的情况了。这些国家的朋友都非常敏感,如果不尊重他们的礼节,可能会伤害到他们的“骄傲”,那麻烦就大了,以后类似的问题还要两位师傅多配合。
他们一起打开那两口皮箱——这个显然是拜师礼了。沙达瓦的是四十二个非洲野猪的獠牙,用金丝穿在一起;沙伊达的,则是一张美丽的豹皮!
陆师傅当时的想法是:哎呀,两个孩子买这样贵重的工艺品做礼物怎么承担得起?莫非是总统先生的礼物?按照当时的规定,礼物上缴。值得一提的是沙达瓦的野猪牙工艺品后来一直在贵宾楼陈列,1999年我到那里看望陆师傅,依然见到,今天是否还在,那就不得而知了。
陆师傅因此自以为是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哦,看来是沙伊达身上带了豹皮,这味道把狗吓着了。
陆师傅想得太简单了,在直觉和敏感性上,大狗比陆师傅强多了!
好久以后,一次沙伊达问起师傅那豹皮可好,陆师傅早已上缴,说不出什么来,只好漫应几句。沙伊达误会了,以为师傅不满意,就非常歉意地说用这样的东西拜师自己非常失礼,那虽然是自己打的,毕竟是自己13岁那年打的了,已经五六年了,皮毛已老,应该……应该当场打点儿什么献给老师才对……
陆师傅惊讶之下,一下就想起那头抱头鼠窜的大狗来了。
几天的工夫,两位徒弟就和师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您想啊,陆师傅能把萨这样的大萝卜都教会做香酥鸡,那传道授业解惑的功夫何等深湛,为人又何等地坦诚热情呢?两个非洲孩子对老师佩服得不得了,更是钦仰得不得了。
我说:“陆师傅您和徒弟说不了话无法交流,怎么传授呢?”陆师傅说那有什么,厨师是一个操作的手艺,看一遍,跟一遍,自己再做一遍,学得快着呢。
陆师傅和王师傅几乎同时注意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沙达瓦和沙伊达对中国师傅表演的削萝卜花同时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简直是跃跃欲试。但是,这种手艺毕竟属于比较高深的范畴,两位师傅还不敢贸然教给他们。
结果,有一天王师傅提着一条猪肘子就来找陆师傅了,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王师傅说,你看看,沙达瓦干的好事。
当了20年厨子,王师傅什么样猪肘子没见过,至于提着满楼道走吗?陆师傅一看之下也吓了一跳,只见那肘子倒很平常,但肘子的皮上赫然刻着星星、月亮、美妙的花纹,还有一个猎人弯弓搭箭,夸张地在射一头野牛!
说到教沙达瓦做猪肘子,很多朋友质疑非洲是否有养猪的习惯,因为印象中那里伊斯兰教盛行。实际上非洲很多地方的宗教都是自成一体的,“沙达瓦”本身据说就是他的保护神的名字,据说这种神无所不在,神通广大,但是,并不忌食。这大概也和当地的环境有关,据说当地畜牧业很难发展,有一种叫做“索索”的昆虫,只要咬牛一口,就可以让一头硕大的水牛慢慢委顿死去,倒是猪傻吃闷睡,对这种可怕的东西并不在乎。从沙伊达送来的花豹是自己射杀来看,沙达瓦送来的野猪獠牙恐怕也是记录了他自己的战绩。一头猪一对獠牙,42只獠牙,至少有20多头野猪丧命在沙达瓦的刀下,这小子正是猪族的克星呢。
艺术品怎么弄到猪肘子上了?王师傅解释,今天教沙达瓦八珍炖肘子,他的意思是自己做一步,沙达瓦做一步。王师傅很喜欢沙达瓦,因为这个小家伙不但殷勤伶俐,而且语言上突飞猛进,一般的话别人听来已经颇地道了。大家可能不知道,别看电视上加拿大那老外大山耀武扬威,实际上学习汉语最出色的老外是非洲的朋友。我有个哥们儿的女朋友是肯尼亚的,不但能说一口几乎乱真的京片子,还能写颇为漂亮的方块字,其实她在北京也就学了一年多,要是换了欧美的朋友,恐怕这时候四声还分不清楚呢。好像这也要有一种灵感,据说非洲的朋友认为带象形性质的汉字比曲曲弯弯的英语法语容易。反正,到北京不过两三个月,沙达瓦“的地得”已经区分得挺溜。师徒二人一人各拿了一个肘子上案,洗干净,燎去飞毛。中国厨艺非常讲究刀工,那一斤羊肉能切成500片纸样薄的肉片,至今是震惊世界的东来顺绝技。为了让调味品进味,肘子炖之前皮上要切口,这也有讲究,既要进味,还不能把肘子弄散了,王师傅比划了一下,然后解释。王师傅说有的时候沙达瓦可能没有完全听懂,但是他从来不犟嘴,而是忽闪着大眼睛仔细观察,真操作起来照猫画虎往往八九不离十。这次王师傅一刀切在肘子上,然后翻开刀口给徒弟看——喏,逆着肉丝进刀,刀刀要见骨,刀口要小,进刀要深,你,明白?明白,明白。沙达瓦接过肘子欣赏一下,点头如捣蒜,两眼闪出一股欣喜的光芒。
王师傅点点头,就指指厨刀,让沙达瓦下手。
只见沙达瓦看了看那口刀,提起来,没有马上下刀,而是绕着猪肘子转了三圈,好像在琢磨什么,然后洋洋得意地一手提起肘子,口中念念有词,另一只手舞动菜刀,只见刀花翻飞,王师傅还来不及阻止,那猪肘子已经成工艺美术品了……
这下子麻烦了,怎么办?构图流畅,还有点粗犷的非洲岩画风格,这么精美的东西,还能下锅吗?
王师傅只好提着肘子来和陆师傅商量了。
陆师傅让他先拿另一个肘子去继续教,这个肘子怎么处理恐怕要问书记了。不过,他想起来一件事情,和王师傅说,我注意到那沙伊达也是特别喜欢玩刀,每次轮到学切菜切肉的时候总是两眼放光,而且干得又快又好……
陆师傅和王师傅决定对这个问题继续加强观察,看这两个徒弟的悟性,恐怕萝卜花一类的课程可以提前进行了。
那肘子怎样处理的无从得知,还没等到陆师傅把修改课程的批准拿下来,沙伊达已经给了他一个新的刺激。
说刺激好像不太好,但实际上沙伊达经常给陆师傅古怪的刺激,比如学会了一个菜就会在楼道里欢蹦乱跳,鼓起双颐吐出舌头,发出古怪的欢呼声;比如崇尚中国姑娘的美丽直发,用半斤左右的雪花膏把一头卷毛固定成细长的大辫子……不过,总的来说,陆师傅觉得沙伊达还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干脆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丫头”。后来陆师傅只要一叫“丫头”,沙伊达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这天,不是上课时间,沙伊达却不肯走,看陆师傅做菜。陆师傅心眼好,炒了一盘花生米,让这小徒弟边吃边看。沙伊达忽闪着大眼睛,看得挺起劲。
陆师傅要做的菜是“丹凤朝阳”,用一只整鸡烹好后装盘的宫廷菜。沙伊达看着那只鸡神情颇为困惑,因为这鸡全身上下毫无伤口。
陆师傅看她不明白,便掰开鸡啄,给沙伊达看,说你看,这鸡要造型,所以杀鸡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刀,从鸡口中刺入杀掉的。为了怕她不明白,陆师傅还把鸡爪子吊在炉架子上倒挂起来,比划了一下刺杀和放血的过程。
沙伊达恍然大悟,指指鸡,做了个疑问的表示,意思是这鸡是谁杀的?
陆师傅对自己的鼻子指了指。
沙伊达挑起大拇指表示钦佩,接着用她那颠三倒四的中文问了个问题。
陆师傅没有听懂,以为她问这鸡是哪里来的,便指指家禽房——贵宾楼的鸡都是由专门的农场送来,在这里继续养着,随用随杀的。
沙伊达怀疑地问了一句,好像不大相信。
陆师傅便示意她自己去看。
沙伊达吃惊地指了指自己,意思是——真的?我?
陆师傅很奇怪,这丫头平时从来没有腼腆的时候,上次在一个小师傅脸上猛亲一大口,那位师傅现在见了沙伊达就跑,她却毫不在乎,还有点儿洋洋得意的意思呢。他又指了指家禽房,示意她自己正忙着,你自己去。
沙伊达“嘿嘿”一笑,两手一搓就走去了。
陆师傅回过身来接着干活,忽然觉得那丫头今天的眼神好像有点儿不对啊,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眼神怎么有点儿野呢?
就在这时候,家禽房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鸡们疯狂地叫了起来,叫声激越走音。
陆师傅一愣,赶紧把活儿放下,洗洗手,奔家禽房走去。
等他走到家禽房门口,却见沙伊达已经扭扭搭搭地从里面走出来了,一只手捏着一根鸡毛,另一只手捋着,动作温柔,但是,陆师傅一看她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觉得可能找到那大狗为什么一见沙伊达就抱头鼠窜的原因了——这丫头的眼神,怎么有点儿像……有点儿像荒野中的恶狼啊?!
陆师傅看了一眼沙伊达,这时候感觉家禽房里没动静了,嗯?刚才感觉那鸡叫得都快岔气了,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刚才的热闹是我耳鸣了?
仔细听,还有些“滴滴答答”的流水声,好像谁没把水龙头关紧。
陆师傅疑惑地走进房门,抬眼就看见屋角笼子里两只大鹅抱在一块儿哆嗦,咦?这鹅和普通家禽可不一样,它非常警惕好斗的,可以说和狗一样,能看门呢,怎么成这样儿了?
猛一抬头,陆师傅差点没坐地下。
只见水槽上方赫然吊着一排肥鸡,每只鸡都是大头朝下,已经没一只在挣扎了,只有血滴顺着鸡的嘴巴淌下来,打在金属的水槽板上“嗒嗒”直响。
陆师傅数了数,1、2、3、4、5……12。
从沙伊达进门,到陆师傅听见鸡叫,擦手,走过来,总共不超过五分钟的工夫,家禽房的12只鸡无一幸免,全部丧命。
陆师傅走近拉过鸡来细看,那鸡身上一点儿伤痕没有,是从鸡嘴里进刀的,正如陆师傅所介绍的“丹凤朝阳”!这鸡杀得非常利落,都是在鸡舌头后边一点儿下刀,一刀下去三管齐断同时切断延髓,让鸡在最短的时间内死亡,更厉害的是每只鸡的宰法一模一样,如同用机器做的一样。可是……陆师傅忽然琢磨过来了:那种特殊的宰鸡刀贵宾楼只有一把,就在自己抽屉里。也没见沙伊达向自己要啊!
他狐疑地回头看沙伊达,发现沙伊达也正看他呢。沙伊达的身上连个血星儿也没有,好像一个学生考试结束了,等着老师宣布分数,又期待,又紧张,又不安,还带点儿腼腆。
陆师傅茫然地比划了一下——你杀的?
沙伊达点头不迭——我杀的……
陆师傅指指外间的厨刀柜子——用那里的刀杀的?
沙伊达摇头,从腰间摘下那口小刀来,连鞘递给陆师傅。
陆师傅抽出刀来细看,寒光闪闪。
兄弟后来才知道,我们中国人以干将莫邪的冶金技术骄傲,非洲的传统冶金技术也是相当发达的,撒哈拉以南的黑人在我们的西周时代就用钢铁兵器了。沙伊达这把刀弯弯的只有20公分长,不但锋利,而且装饰非常精美,刀背上有七点金星,特别引人注目。
就用这样一把刀,5分钟杀掉了12只鸡,还吊起来?!陆师傅看看沙伊达,对这个丫头忽然感到有些莫测高深了。他把刀还给沙伊达,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谢谢”。
沙伊达就乐颠颠地跑掉了。
陆师傅头昏脑胀地走回厨间,到晚上沙伊达杀鸡的事迹就传开了,大伙儿都不再叫她沙伊达,而改叫“杀一打”了——12只鸡不是正好一打?好在发音相同,沙伊达全无察觉。
这时候沙达瓦就不干了,找到陆师傅王师傅来,热情百倍地一定也要杀鸡。
陆师傅说你等等,我问你点事儿。
沙达瓦大眼睛一翻,很认真地看着陆师傅。
陆师傅说,你要是不能说就算了啊,你们……你和沙伊达,除了做厨师,还做别的工作吗?
沙达瓦点点头,哦,当然了,我们在村子里打猎的,我们的牛不像你们这样的,这样养会被索索咬死的,要吃肉,就要到草原上去打……
陆师傅说,是是是,这个我知道,我要问的是,你们现在除了做厨师,还干别的吗?
沙达瓦点点头,说当然啦,我们还是××总统的贴身保镖啊!你没听说过“莫根赫”(黑色的幼狮)吗?
陆师傅和王师傅大眼瞪小眼,摇摇头。沙达瓦一愣,他很自然地以为一提这个名字就解释了一切,这两位“安迦瓦”(当地语言,巫师、师傅的意思)连“黑色的幼狮”都不知道,也太奇怪了!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各个民族或者国家都有自己的英雄,要是您和非洲的朋友说狼牙山五壮士、黄继光,人家也会一脑袋糊涂糨子的。
这下可就费劲了。沙达瓦做了一番解释,无奈毕竟在中国时间还短,说不明白,一着急,“刷”,把他那把刀也抽出来了,站起来,腰一塌,就在当地比划起来。只见这小伙子两脚疾进疾退,一口刀舞动得如同闪电缭绕,同时双唇鼓动,左顾右盼,两眼放出凶光,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忽作狮吼,忽作豹啸,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头精力充沛的猛兽!陆师傅恍然大悟,哦,敢情非洲也有武术啊!
不过,对什么是“黑色的幼狮”还是不明白。
他们把沙达瓦的刀借过来看,只见形制和沙伊达的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刀背上嵌着五点金星,而不是七点。
事后,陆师傅和王师傅向领导做了汇报,说这两个学生不仅是厨师,而且是××总统的保镖。上级说这个我们早就知道的,你们不要担心,做好本职工作就好。为了这件事,特别派了一个外事保卫干部和他们谈话,说明原委,消除思想顾虑,同时提醒工作的保密问题。以后,又看了一些资料,两位师傅才明白了何谓“黑色的幼狮”。
原来,“黑色的幼狮”是××总统在独立战争中建立的一支奇特武装力量,他们全部由雨林维隆加部落的少男少女组成,凶残好斗,骁勇异常,在当地闻名遐迩。最大的特点是所有成员都不用枪炮,而只用一口部落传统的小刀作为武器。这支部队的由来颇有意思,××总统发动独立战争的时候,殖民政府采取了相当严酷的镇压措施,包括禁止当地人拥有火器,对成年人进行管制,以及悬赏对该总统进行人身暗杀。这位非洲传奇人物面临着极大的困难,但是他并不屈服,没有火枪,没有士兵,都不要紧,为了继续斗争,他回到家乡维隆加部落,召集组建了“黑色的幼狮”这样一支武装部队,继续反抗殖民势力,其成员都是12~15岁的部落少年男女。这支武装部队不断对殖民军进行神出鬼没的袭击,同时保卫总统的安全。
这支力量取得了超乎任何一支殖民地雇佣军的战果。
今天,也许人们要谴责这是一种使用未成年人参加战争的行为,然而,在维隆加部落里,这种现象很正常。维隆加部落是一个生存条件异常恶劣的民族,他们生活在雨林深处,没有农耕和畜牧的概念,靠从狮豹等猛兽口中夺取猎物为生,医疗条件极差,每四个婴儿中只有一个能够成活,而人的平均寿命不到25岁,如果能够活到30岁,往往就可以做祖父了!在这种严酷的条件下,十二三岁的少年已经是部落家庭中的顶梁柱了,他们是一种特殊的“成年人”。
同时,由于经济文化落后,维隆加人的铁器极少,传统武器仅仅是一口20厘米长的短刀,因此沙达瓦和沙伊达们对自己的武器极为爱护。据说,维隆加猎人以这样的短刀单身与猛兽搏斗并不稀奇,更高的要求是杀死猛兽的时候刀不能碰到猛兽的利齿硬骨而损坏。这样的搏斗对维隆加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他们组成的“黑色的幼狮”很快就赢得了作战凶狠、嗜杀成性、忠诚不二、视死如归的盛名。
直到19世纪末,西方人对他们的描述依然十分离谱,说维隆加人是长尾巴的人,会隐身术,孔武而且有能够咬死人的利齿,是吃人的野人,而且经常猎杀大象。
其实,这些都有一点儿影子,但是又都差之千里。长尾巴,维隆加人的典型传统服装是整张剥制的豹皮,往往留下豹子的尾巴作为装饰,因此远远看到他们在林中奔跑,很难分辨他们是不是长了尾巴;隐身术,在维隆加人眼里黑暗神秘的森林犹如自家的后院,拉住藤条在林间移动如飞,迅捷异常,被雨林弄得晕头转向的西方人当然怀疑他们有隐身术;能够咬死人的利齿,这是一个误会,其实西方人看到的骨骼是大猩猩的,因为维隆加人崇拜大猩猩,有为死去的大猩猩下葬的习惯。
这些传说使“黑色的幼狮”显得更加可畏,他们也的确经常在丛林中消灭整支敢于进入的殖民军,或者在黑夜潜入殖民城镇袭杀敌人。殖民军队中的当地士兵素来畏惧维隆加部落的骁勇,因此面对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黑色的幼狮”作为保镖更是极为成功,他们用识别猎物的直觉识别靠近总统的暗杀者,其成功率超过最现代化的测谎仪,而在丛林中做保镖,对手更多的时候是杀人蜂、倒下的空心大树,甚至是暴怒的河马。第一次世界大战非洲丛林中的战斗,非战斗减员和战斗减员的比例是32:1!看看这个比例,就可以理解丛林之子“黑色的幼狮”具有怎样的价值了。
“黑色的幼狮”基本都和总统有血缘亲属关系,人数不超过一百名,在残酷的战争中又损失一些,在××总统建立了政权以后,剩余的就成为总统身边的工作人员了,他们有的当了医生,有的做了司机,当然,也有的做了厨师……××总统赠送给他们每人一口特制的小刀,形状和部落的传统武器一样,材料却是特种钢材了。沙达瓦和沙伊达就是这样的出身。
维隆加人的武器无法用来猎杀大象,但是,剥个兽皮之类的纯属牛刀小试,甚至可能超过庖丁解牛的技巧了。维隆加人从幼年开始就有对刀的酷爱,善于雕刻各种艺术品,他们得到的成年礼就是一口小钢刀。维隆加人的文字简单,也不是书写的,而是用刀刻在树皮上的,可以说,每一个维隆加人都有被称为用刀的大师和动物解剖学专家的资格。
王师傅观察仔细,问了一个问题,说为什么沙伊达的刀上嵌有七颗金星,而沙达瓦嵌有五颗呢?
外事保卫干部回答说这个我还真的问过,他们说那上面的星星表示刀的主人在战争中杀死敌人的数量……
陆师傅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吧,沙伊达这个小丫头,已经杀了七个人?
人家说,这可不是瞎说的,沙达瓦说过,沙伊达在独立战争时期是他的队长呢,最拿手的是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此处因内容过于暴力,删去147字)。
不信?人家看看目瞪口呆的陆师傅,说,我们知道他们属于“黑色的幼狮”、总统保镖,也是偶然的机会,也就因为这个机会,我们还真的验证了一下他们的本事。
原来,××总统访华,留下的不仅仅是厨师,还留下了几个学生学习航空工业技术。这几个学生也都属于“黑色的幼狮”。他们学习的地点在哈尔滨,那里有我国一座出色的军工学府。
有一天,一位姓田的老师带几个学生去工厂参观,回来的时候坐公共汽车,其中有一个学生就是该国来的。这学生平时挺文静,维隆加部落的成员虽然骁勇强悍,但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所以给中国人留下了腼腆羞怯的印象。于是另几个学生就逗着他说中国话,车厢里的人都很好奇地看着他们。
田老师没跟着他们起哄,在一边闭目养神,无意中手往兜里一插,忽然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了!
小偷!这时汽车刚刚离站起步,田老师警觉过来,抬头往车下一看,刚才下车的一个小伙子下到站台上,正往车上看,和田老师目光一对,眼神发慌,掉头就跑。
田老师急了,马上把身子伸出窗外,指着那小伙子喊起来:“抓小偷!抓小偷!”
按说当时的社会,穷是穷点儿,但社会秩序比较好,见义勇为不说是习惯吧,也是人们心中很正常的一件事,尤其是东北地方,关东红脸汉子多,万人抓特务没见过,百人追小偷可不新鲜。
但是今天真是邪了,田老师大喊了半天“抓小偷,抓小偷……”,大家只是看着他发愣,就是没人帮忙。
怎么回事?
原来,田老师是南方人,说话口音比较重,他大喊了半天,可是东北老百姓听的是什么呢?
后来派出所警察讯问旁观老百姓的笔录是这样记录的:星期天下午四点左右吧,我和我爱人顺着大该(街)正走,就听见2路公共汽车上有人指着一个人喊“猪下头,猪下头”……
你喊“猪下头”,谁知道你是怎么个意思啊?
有人明白了,就在大伙发愣的时候,只见一道黑色的闪电,忽然飞出了电车的车窗,直奔那个正在逃跑的小偷而去……
不用问,这就是那位“黑色的幼狮”了。
中国人听不懂怎么外国人反而听懂了?
一点儿也不奇怪,那黑人学生整天听田老师讲课,对他的话听得比东北的老百姓明白多了。另外,他也是凭借直觉感到那是个小偷!
维隆加部落处在原始社会和现代社会分界的时期,已经开始有了私有财产,但是依然残存公有制的习惯,那就是,如果你需要别人的某件东西,比如兽皮、食物,只要说一声就可以拿走,主人不会阻止,可是不能私下拿,否则会被视为盗窃。而维隆加人对盗窃的行为极为不齿,假如田老师知道他们怎样惩罚小偷,估计会一把拉住自己这学生,宁可丢钱包了。
这时候其他几个学生也反应过来,大喊“抓小偷”,街上的人明白了,开始跟着追过去。等田老师他们的汽车停下,大家下来追过街角,那小偷早已倒在地上,那非洲学生手持一口小刀,骑跨在小偷身上,口里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两个警察正死死地拉住他的手。
原来,这两个警察是休假的交通警,正在逛街,迎面就看到一个小伙子狂奔过来,后面一群人喊“抓小偷”。小偷见前面有警察慌了手脚,回头朝追在前头的“黑色的幼狮”一头撞过去。
只见白光一闪,两位警察眼前一花,那小偷惨叫一声已经倒在地上。那非洲学生手中凭空多了一口快刀,两个警察吓了一大跳,仗着眼明手快,总算把他拉住了,不然只怕那小偷性命难保。
田老师赶紧喝住自己的学生。那学生倒也听话,乖乖地放开小偷,到老师身边来——他们部落的规矩,老师比父亲还有威信。警察把小偷提溜起来,小偷一个劲儿地告饶,看起来倒是没有伤,就是吓得够戗。大家把小偷送派出所,田老师和那学生给警察看了证件。因为他们属于军事单位,需要按时返校,警察就做了个简单的记录,商量好第二天再请假来派出所做详细的笔录。
晚上,田老师正要休息呢,就有保卫处的人找来了,说田老师,是不是你的学生抓了个小偷啊?
田老师说:“是啊”。
“那,是你的学生把小偷的耳朵割掉啦?”
耳朵?!田老师着实吓了一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小偷有耳朵还是没耳朵了。
奇怪啊,如果当时那个小偷没了耳朵,怎么大家都没发现呢?
原来,到了派出所,提审那小偷的时候,警察看他满脸肮脏,给他一条热毛巾擦脸,一擦,小偷就喊疼,可是一时还没明白自己哪儿受了伤,再擦,就有了血迹,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左耳朵不见了……
据分析,这种古怪事情的发生,原因可能有二:第一,哈尔滨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小偷的耳朵被割掉的同时伤口立刻冻住,不见出血,且麻木而没有痛觉。第二,那“黑色的幼狮”割耳朵动作太准确迅速了,超过了外科手术的水平,而小偷又神经太紧张,竟然没有注意到!
无论如何,这都带上了不可思议的神秘色彩。
在打斗现场附近人们找到了那只耳朵,送到医院,医生说已经没法再植,不过这个耳朵可是割得太整齐,可以作为标本展示了……
就这件事询问“幼狮”,那个学生倒有些吃惊,原来按他们部落的习惯,抓住小偷都是三刀,第一刀一只耳朵,第二刀一只手,第三刀喉咙,假如不是警察抓住他……
田老师出了一身汗。
再问,就知道了“黑色的幼狮”的传奇。
毕业典礼上,沙伊达和沙达瓦的萝卜花雕得美仑美奂,精彩绝伦,但是提到那一次教学生,陆师傅和王师傅都感到颇有些紧张。陆师傅说,徒弟比师傅厉害,一学就会,举一反三啊,我们这儿厨子的刀工,包括我自己,没有一个能和他们两个相比。
在刀工这道厨艺上,陆师傅输得心服口服,虽然输给的是自己的徒弟。
原来就是这样地两次输给外国人。
我忍不住问陆师傅,“这样的事情虽然咱们算输,但是感觉还挺有意思的,有没有外国人弄出让您不愉快的难题来?”
陆师傅想了想说,“一般来说,外国客人都挺客气的,没有过特别不愉快的事情。又想了一下说,嘿,真的有一件事,我可忘不了啊,不过,应该说和外国人关系还不是很大。”
谁带来的难题呢?
“越南客人。”陆师傅犹豫了一下说。
越南客人当时是贵宾楼的常客,上个世纪整个60年代、70年代,中国都是越南的大后方,他们的领导人到北京常来常往。中国当时给予越南慷慨的援助。
然而,凡事都有个度,当时越南对中国的索取也实在过分,简直是吃的用的无所不包,至今,涉及这一工作的中方人员提起当时和越南方面的谈判,无不大摇其头——援越,对那个时代的中国来说,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
越南人给陆师傅出难题就是这个时候。越南人出的难题和周恩来总理有关。
对北京饭店来说,周恩来是一个相当熟悉的面孔。从北京饭店还叫六国饭店的时候,周恩来就颇为偏爱这个地方,很多不是非常正规的谈判、会见等等,往往就在这里进行,有的时候因为连着几天事情都要在这里处理,周恩来还会在饭店里找个房间睡上一觉。所以北京饭店的老服务员对周恩来都比较熟悉,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一两个关于总理的段子来。
陆师傅第一次见到周恩来有点儿意外。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快过年的一天,餐厅来了一批冻猪肉,上边让能空出手的都去帮忙卸车,于是大家便都去扛冻肉。卸车的地方在后院,陆师傅正走到后楼门边,有一个人推门走了出来,看见他扛着半爿冻猪而来,便向旁边一让。陆师傅走进去,向那个人点点头致谢,冷不丁发现这个人是——
周恩来!
陆师傅说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扛着半爿子猪,也不能撂下找总理握手吧?要不说点儿什么?可说什么呢?这时候总理已经继续往外走了。当时周恩来身边居然既没有秘书也没有警卫。这显然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怎么会放那么大的中国总理一个人“自由行动”,陆师傅至今不得而知……
以后见面就多了,他发现周恩来在北京饭店十分随便,和厨子甚至服务员都很熟悉,有时候工作忙了就在饭店叫个菜吃。他吃饭都是自己付钱,但点菜的水平相当不错,味道好,有特色,还经济。可是周恩来事情忙,身边总是有人找他汇报办事,络绎不绝,在公共场合见到他一个人“自由行动”的场面可谓绝无仅有。
和越南人谈判期间,陆师傅多次赶上值班,有的时候周恩来的秘书或者医生就会通知他“给总理搞点吃的”。北京饭店的厨子们掌握周恩来吃饭的规律,他们发现总理虽然平易近人,但在吃饭上性子相当急,再好的东西如果做着复杂他也不愿意吃,最好是一说吃马上就能入口才合他的心意。陆师傅说总理爱吃炒的青菜,而且,喜欢有一点稀的。
陆师傅掌握了这个规律,每逢开会,总是给他准备好一点儿挂面之类的东西,同时弄好一个菜准备着炒,从来没有误过事。对于总理这个“性急”,他有自己的解释,因为周恩来的时间太宝贵了,他等不起。
和越南人的谈判十分艰苦,而且对方来的都是级别相当高的人物,副主席、副委员长之类的亲自上阵,可能是觉得这样表示自己的重视吧。中国这个级别的官员并不少,但能做事的当时几乎无一不倒,王洪文这样的火箭干部,说大话气冲霄汉,干正经事就百无一用,连陆师傅都说他们属于“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中国不搞大国沙文主义,周恩来总是尽可能地亲自来谈,也确实很多事情只有他才有办法。
这样一来,周恩来吃饭就完全没规律了。
有一天,下午六点钟周恩来从别的地方赶来,越南人已经在恭候了,马拉松谈判就此开始。
陆师傅本来给总理准备了点汤面,因为越南人已经在等着,总理没有吃就进会场了。陆师傅当时倒也不太着急,心想等着休会的时候再说吧。他准备了一个蒜苔炒肉片,随时准备往上送,这个菜有荤有素的,总理喜欢吃蒜苔。
但是这一“会”就会到了半夜12点,陆师傅有些着急,不断抱怨这越南人给出难题,有开会长的,哪有一开六个钟头的?怎么也该休息一下吧。他知道周恩来的习惯,周恩来一般下午一两点钟吃“早餐”,到这时候已经十个钟头没吃东西了。
一看会议休止,陆师傅马上去问是不是可以给总理送点儿东西吃。
秘书回来说不行啊,有首长的电话找总理。他问总理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总理摆摆手,就拿了两块大椰子糖剥了吃。
这时候越南人就在餐厅吃饭,很热闹,对口味也很喜欢,还让人感谢陆师傅他们。等他们吃完,周恩来那里的电话也刚放下。会谈继续进行。
秘书也着急,但的确插不进去,陆师傅也真急了,当然他明白总理这时候不可能把越南人甩了自己出来吃饭,想了想,只好又准备了一个菜,他想总理开完会,多吃一点儿吧。
还好,这个会到三点来钟总算结束了。
秘书就去问总理要不要吃饭。这次的马拉松会议尽管长,看来效果还是好的,总理心情不错,说哎呀真的饿了,叫小陆给弄个菜来吧。
秘书已经和陆师傅说好了,马上说总理今天后面没有活动了,加个菜怎么样?说着把菜单递过去。陆师傅说这是普通客人用的菜单,周恩来点菜都是用和普通客人一样的菜单。总理不接菜单,说唔唔,好啊,不要来复杂的,就来个……
“我猜总理点的是焦熘头尾!”萨听到这里插了一句。
陆师傅当时大吃一惊,说对啊,你怎么知道?
总理说:“就来个焦熘头尾吧。”
陆师傅准备的也正是一道焦熘头尾,他估摸着总理该点这道菜,八九不离十,果然!
但是萨能够预先点破,着实让陆师傅吃了一惊,所以他问你怎么知道?
其实,我没有多大的把握,只是灵机一动,总理爱吃焦熘头尾,是萨爹告诉我的。
焦熘头尾,算不上一道名贵的菜,大概朋友们都有品尝的经历。比较讲究的用鲤鱼的头尾,家常的就用胖头鱼,陆师傅做的焦熘头尾的确好吃,炸酥的鱼头鱼尾浇上红橙色的芡汁,酸甜适口。不过我个人还是更欣赏他做的松鼠鱼,毕竟鱼头鱼尾巴没有太多可吃的东西嘛。
然而,萨家每次请客,这道菜总是少不了。那就不是陆师傅的手艺了,而是科学院数学所食堂的大锅菜。萨爹不大做菜,我们家就在数学所的后面,到中午饭点如果客人还没有走,萨爹就会到数学所食堂买两个菜来。他的朋友多半是搞研究的,不讲究不挑剔,有肉丝炒洋白菜就可以对付,而只要食堂有,萨爹就会买一个焦熘头尾回来,还会很殷勤地补上一句:这个是总理爱吃的菜啊。萨爹怎么知道总理爱吃焦熘头尾呢?
原来。60年代前期周总理曾到科学院数学所视察,讲话完了,就在数学所食堂吃饭。周恩来吃饭从来不讲排场,有回忆录写到总理和飞行员们同桌吃饭,在数学所总理更随便,拿个饭盆就跟着排队打饭!
陆师傅说你爸爸说得没错,周恩来喜欢和大家一起吃饭,你说他平易近人可以,我看还有一个理由,总理喜欢热闹。
现在公司过年,老总也有下来和大伙儿一桌吃饭的,我的看法是,这时候大伙儿往往更觉得别扭,想与“民”同乐的,往往是自己也乐不了,“民”更乐不起来。可萨爹回忆总理和科技人员一起排队打饭,大家只觉得高兴快乐,气氛热烈,却没有拘束的感觉,这可能就是个人魅力的不同了。世界上有多少个老总?周恩来,可只有一个。
说不激动是假的,最激动的就是总理身后排的那个白面书生——那就是萨爹!
总理对这种场面好像挺习惯,他一边数着排队的人,一边和周围的人聊天,还问萨爹哪个菜好吃。哪个菜好吃?!萨爹的脑袋背圆周率到一百位流利得很,对这个问题愣是反应不过来了。他答非所问地说:“总理,1960年您接见过我。”
总理好奇地看看萨爹,科学院像他这样戴个眼镜的太多了。总理忽然若有所悟:记起来了,你,是北大的,手特别长能打篮球的那个?
这样一说周围的人都好奇起来:“总理,你怎么知道他会打篮球啊?”——萨爹当年是北大的篮球队长,但个子不高,他会打篮球好多同事都不知道。总理笑了,说我记得他,1960年我和陈老总接见过他们,他的姓比较怪,所以我就记住了。小伙子干得怎么样?
周围的人都点头,说不坏不坏。萨爹的脸就红得一塌糊涂了——那是幸福的。60年代北大清华每次学生毕业,周恩来都亲自接见,萨爹当时因为姓比较怪,弄得总理好奇,多问了他几句,居然过了好几年还记得!
这时候就排到了,总理眯细眼睛看菜谱,问萨爹:焦熘头尾怎么样,做得好吃吗?萨爹说好吃,就是骨头多,没肉。总理大笑说,我爱吃这个,就来一个焦熘头尾吧。你,也来一个?
萨爹就也要了一个焦熘头尾。
这是萨爹一生不可磨灭的记忆。其实数学所的焦熘头尾很一般,没法和陆师傅的手艺相比,在萨爹告诉我总理喜欢吃这个菜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困难时期吃过这个,有“珍珠翡翠白玉汤”的记忆呢。
这件事情萨爹说了好几次,于是我曾问他:“我说爸,你是不是对周总理有点儿个人崇拜啊?”
萨爹当时表情比较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赶紧补上一句:“其实,我也有一点的。”
所以,我听到陆师傅说到这里,就说总理可能点的是焦熘头尾。
陆师傅知道周恩来的习惯,他除了爱吃青菜,还爱吃鱼,但是他又最反对浪费,所以点第二个菜,很可能就会点味道好而用料不多的焦熘头尾了。他早准备下的也正是这道菜。
于是,陆师傅就把蒜苔炒好,让秘书端了去,自己忙着做焦熘头尾,材料准备得好,所以做起来很快,五六分钟就做得了。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值班的人少,陆师傅自己端着菜,直奔总理的休息室。
贵宾楼进门左边有个小厅,用屏风隔开,外面有一部电话,里面有一个半圆形的沙发,就是总理的休息室。陆师傅进去,就看见总理了。
只见周恩来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菜盘,一碟肉片炒蒜苔已经吃没了,总理一手按着份文件在看(我说,是拿着吗?陆师傅说不是,他把文件平放在茶几上,用手指按着,一行一行地看),另一只手拿一块掰下来的馒头,在蘸着盘子里头残剩的蒜苔汤汁吃。
我问:“这么快就吃完了?陆师傅,您的手艺真好啊。”
陆师傅说:“你真是孩子。那不是我手艺好,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厨子我还不知道,总理那是……那是饿的啊。”
忽然想起,那时候的周恩来总理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
总理看见陆师傅,手没有离开文件,点点头示意他把那盘焦熘头尾放在茶几上。陆师傅放下菜,就快步地走开了。
陆师傅擦擦眼睛说:“我这个人不容易动感情,那一次可真是不行了,我躲到灶间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总理多帅的人,五分钟都等不及,拿馒头蘸菜汤吃,饿坏了。那么大的中国,怎么就总理一个人扛着呢?看着他那样我真想帮他一把,可我能帮他什么呢?我一个厨子……”
写到这里,《中国厨子》这篇文章,也该收尾了。
人家说,你这篇文章写的不是外国人给中国厨子的难题吗?怎么最后写到总理了,虽然说这可以算是越南人给我们厨师的难题,但是实在勉强。跑题了吧?
跑题了?也许,这实际上是我和陆师傅交往时谈的第一个话题,萨那时年少轻狂,正在计划写一篇关于周总理的文章,很想请陆师傅说一点关于总理的事情。结果他马上就讲了这个总理吃饭的事,而我听了便难以自控,自此,和陆师傅交了朋友。
我把这个故事放在本文的最后,因为它也许不是这些故事中最传奇的,却是最真实和让我心中最难以割舍的部分。
跑题与否,那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