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了,当年萨不过是北京飞机场的一个小小地勤,可是直到今天,见了机场的一切还是那样亲切。
机场有意思的事情真多,比如有一种运-5,双翼机,一直用到20世纪90年代。我们基地门口,东边就是停机坪,那儿就有一对儿运-5。带着一个朋友到机场玩,他一看这个双翼的玩意儿当场就晕菜了,拉着我的手说他觉得好像回到西安事变了——没错,那个时候的运输机都比它先进。其实运-5这玩意儿“扛造”,低空低速性能特别好,土跑道也能应付,航拍照个相、做个支农什么的还挺忙。您说,用这玩意儿能干的活儿,何必要用喷气机呢?干出来可能还不如它,还贵。
再比如喷气机发动机的劲儿,您知道有多大?给您说个典故,飞机在停机坪上试车,都知道后边不能站人,那回远远地看见一个姐姐骑车顺了拐,刚想叫还没来得及,看上去就好像谁在她自行车屁股上猛踢了一脚一样,电光火石一般就从哥儿几个前面蹿过去了,那叫一个快。这姐姐还算有两下子,死抓着车把不放,顺着发动机的尾喷全速前进!敢情,只见白裙子从下面翻起来,把脑袋和马尾辫全包在里边了,可让我们看了个好的。这位姐的哥哥是我们中队长,看着我们怪声叫好,脸都变成茄子色了……
把这些写出来,尘封的回忆,依然如同醇酒,愈久,愈甘,题目,就叫做蓝天逸事吧。
机场闭塞,不免对很多事情陌生,文章中有了错误您多包涵,其实,这样睁眼犯错误的不只萨,机场也有别的兄弟干过。
北京基地老总傅宝鑫被弟兄们敬若神明,广州的荣大才老总在那边兄弟眼里也是一招牌。两个公司都是修飞机的,都是军队出身,难免有些竞争。双方碰面都不免有些眼睛不往眉毛底下长——往脑门上长!附件部的王股长托返航的班机带零件从上海回北京,临上飞机了人家说不行,为什么?人家说了,荣老板有一批重要的货。王股长是空三师砸轮毂出身的,用现在的话说有点儿兵痞劲,二话不说上去就把人家押货的拽下来了,点着人家鼻子一通数落:你认识我么?荣老板的人?荣老板算老几?我们还是傅老板的人呢!那架势横得不行,旁边人赶紧把他拉开,一说之下才明白,天下除了荣大才,还有一位“荣老板”呢,傅老板不过是一基地首长,“荣老板”可是国家副主席……
20世纪90年代初,萨大学毕业后无所事事,投笔从戎到了北京机场。为什么是投笔从戎呢?因为机场当年都是保密厂系列,军事编制,虽然90年代已经是一个大得过火的合资企业,但还保持着半军事化的许多传统。
新来的,不管你干什么工作,先下大队去锻炼三个月,说是“培养感情”,确切地说,就是做地勤勤务,专业上叫“外场”。您80年代或者90年代初坐过飞机没有?那时候飞机一落地,就能看到一帮穿大破棉袄、戴猪八戒式棉帽子的弟兄们围上去,等乘客下了飞机,就打扫卫生、检查仪表、更换轮胎等等。就是这个工作,那种两边带翅、像两个大耳朵呼扇呼扇的棉帽子是那时候我们的标准打扮,故此地勤兄弟们自嘲说自己是“我见犹怜的猪八戒”。
说起来,日常维护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是飞行无小事,就是一个螺丝也是责任——我们刚到总队,就有人给我们讲,50年代,咱们从朝鲜下来的两架战斗机在××地失事,就因为一个螺丝。
当时两架飞机穿云下降,整整齐齐地撞到地上,炸出一对儿大坑来。那个时候飞机像金子一样,飞行员也像金子一样,一个双料的一等事故,连军委都惊动了。飞机刚用了一年多,驾驶员打过仗,技术过硬,又没有阶级敌人破坏——就是破坏,也没有两架一块儿往下栽的啊。让人挠头。
后来一位胡某某,有经验的分析人员,发现了问题,那就是长机的驾驶杆的三个连接螺丝都断了,从断口看,明显不是摔的。一模拟,是愣让飞行员掰断的。以这个为线索,找出了毛病。原来在起飞前做维护的时候,飞机传动系统里掉进去了一个螺丝,刚好卡死了操纵尾翼的连杆。这样,无论你使多大的劲儿拉杆,飞机也不能往上升了,因为尾翼锁死了,尾翼不动,飞机就没法儿俯仰。
从技术上说,要是在高空,可以操纵襟翼代替尾翼工作,但当时是穿云下降,离地面相当近了,而且当时的米格15又没有低空跳伞设备。发生这样的事儿,飞行员只有等死——拉杆的螺丝都断了,可以想象长机的飞行员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用了多大蛮劲儿——但是,他忙于拉杆解脱,也就没有来得及通知僚机拉起。那时候我军是铁的纪律,没有长机的命令,僚机就算有疑虑也不能自作主张。等他跟着长机出云看到地面,一切都晚了。
一切都因为一个螺丝。美军据说也有类似的悲剧,因为扣子掉进操纵系统出事,结果是现在美军飞行员服装全用尼龙搭扣,一个扣子也没有。老职工用这事儿告诉我们日常维护也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我还时时想起那位拼命拉杆的绝望的飞行员,对这个故事可谓印象深刻。
外场这个工作很累,很枯燥,而且是三班倒,没有多少人愿意干。最惨的是夜班,有的时候飞机半夜飞来,就要整夜在机场的砖平房里头守着。
不过,现在记得更多的是弟兄们搂着破棉袄——干完活儿一身油泥,谁舍得穿新装?20世纪90年代后期老总傅宝鑫下了严令,大伙儿才开始穿米色制服。当然,那时候,新式的洗衣房也建起来了。喝两口儿,上下五千年地侃大山。都是年轻人,虽然辛苦,倒也其乐融融。萨那会儿孤身一人,干这个工作是高高兴兴。夜班补贴高,伙食真好,机场食堂的炖牛肉最棒,我估摸八成是50年代跟老毛子学的手艺,百吃不厌。现在想想,也不觉得怎样艰苦。
在外场学了不少知识,比如飞机上大家方便以后的“五谷轮回”,各位知道是怎样的结局么?——我原来以为是从半空中直飞下去,类似投弹,后来才明白那样机舱不能密封不说,方便的朋友大概也早被便盆吸到飞机外边去了。实际上都进了一个小型的集装箱,到了机场,把它卸下来,往绿地里一倾,就处理完了。您可能得瞪眼睛,这就算完了?完了。因为倒出来的都是乳白色,半固体类似酸奶的物质(您要是喝不下酸奶别怪我啊),毫无异味,转眼就渗入地下去了。集装箱里预先装有药物,和那些不洁之物混合后发生化学反应,将其充分分解,飞机的上升下降,正好起到搅拌和促进反应的作用。我曾经问老师傅,干嘛不用这个药物处理咱们宿舍的厕所哪?又干净,又省事。人家说:是不错啊,不过用三回的费用,就够咱们重建一次厕所的了……
这就是“菜鸟”的问题。我们这些菜鸟干不了别的,也就是帮人家搬个梯子、推个轮子什么的,这种活儿,人家认为有老人儿带着,再菜的鸟儿也出不了事儿。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活儿,我们就愣能给“整”出点儿事儿来,还真不是小事儿……
飞机耷拉翅膀?想什么呢?飞机又不是鸭子。
这是真事,机场什么古怪事儿都有,飞机变鸭子算什么,还有飞机吃肥猪的呢。
那是实习到一个多月的时候,又是值夜班。
我和小童、大高三个学生工,加上三个正牌的工人,都在第12组。当然,那么大的机场,值班的地勤是有很多班组的。班长毕业于北京有名的128中学,我们最初对他是深怀戒心。后来才发现此君实诚,非常照顾几个“白面书生”。干活儿的时候总比我们干得多,而且不要求我们遵守论资排辈的规矩,倒是对黄段子乐此不疲。机场这地方风气淳朴,是“都市里的乡村”,男人女人都刚直爽快,很少城里人的尔虞我诈,最初的担心纯属多余。
那天天津大雾,闹得整个民航系统都乱了套,于是飞机入场也就不太“规矩”。我们变成了救火队员,刚从一架飞机下来,就又被调度叫去“做”下一架,好像一直忙到夜里三点,才稍稍喘口气。大伙儿抓紧打个盹儿,突然铃声大作,原来沈阳飞来一架晚点的737货机,一个小时就要走,在场的三组人不够忙的,调度想起了我们,抓我们顶上去换轮子。
显然这调度是新手,糟就糟在刚才打了个盹儿。要知道人坚持一夜不睡第二天早上打牌是没有问题的,要是让他睡半个小时,再叫起来,那就非出乱子不可。我们在这个状态下被叫起来,两眼通红地往仓库跑。
飞机换轮子,您不要以为跟汽车换个备胎似的,飞机上什么玩意儿都大。刚到机场那天,迎头看见一辆敞车拉着个半圆形的大罩子过来,看着有点儿像放大了无数倍的卫星锅,看得直晕。人家告诉我们,那是747的鼻子盖,还告诉我们,747的尾翼,远看不起眼,实际呢,七层楼高!不用榫,没有连接件,硬是用47个大螺栓固定在机身上……帝国主义真敢想!干了30年民航的王股长如是说。这737的轮子,平时压在机翼下面谁也不会注意,实际上比我还高半截,要用平车拉着走。弟兄们匆匆找调度要签条,从库房领了就干活。我没有这方面的专门训练,只能帮着撑轮毂。天儿真冷,我记得手套破了个洞,从那个洞风就好像把手掌都穿透了似的。还好,弟兄们不含糊,三下五除二,一口气儿把该换的六个轮子全换了,这时候,下一架飞机又落上了跑道。
天正麻麻亮,小童回了一下头,冒出一句“梦”话来:“这飞机翅膀怎么有点儿耷拉?”
班长在后边给了他一个“勺”儿:“没睡醒啊?飞机又不是鸭子,还能耷拉翅膀?快干活去!”
第二天,当然大伙儿休息。
可是到了下午……
总队长亲自开着车把我们从宿舍都“请”去了。
享受了如此待遇,大伙儿便有些忐忑。再进屋一看来人,脑袋顿时就大一号儿——是总局的黑老六,事故调查组的!我看看班长,他的脸色铁灰,看来也没经过这样的场面。昨天的机组人都来了,谁也不说话,面面相觑,还有一个满脸抽筋儿的调度。我猛然想起来小童那句话,难道是……
六爷站起身来,咳嗽一声开始讲话,前边都是什么“质量安全年”之类的废话,还带着点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味道,末了说:“昨天××航班的轮子是谁换的?”
一片寂静。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脑子都在迅速地转动。昨天太乱了,调度替大伙儿划的勾,应该是今天我们去补手续的,现在承认了,会是个什么责任?是着地的时候爆了轮子?还是轮毂没上紧?要是摔了飞机……我们换换眼色,都觉得脖子后头冒冷气。
沉寂了有一分钟,班长到底是条汉子(反正最后也要查清楚,还是主动点儿吧),把牙一咬说:“是我们12组换的,不过轮子可是仓库发的……”
你们领的是什么轮子啊?
波音737-300,前起落架左侧四个,右侧两个。
六爷绕着班长转了半圈,我们也都站了起来,班长挪动着脚步,保持立正的姿势面对着老黑。
737-300?啊?你的漏子捅大了!告诉你吧,换了四个737-300的,还有两个,你换的什么?啊?737-200的!直径差着10公分!那么大的轮子你都能换错?!
我看班长腰杆儿一挺,好像要休克。737-200和737-300的轮子虽然不一样,但是都放在一个库里。我们当时晕晕乎乎的,谁想到这么大的家伙还能推错?!
我居然还能暗想:这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波音737-300是自行车式的起落架,轮子在发动机舱内侧,那儿开始左右就差了10公分,到翼尖上……怪不得小童说飞机翅膀有点儿耷拉。
老六忽然露齿一笑,说出一句让人记忆终生的好话来:
“别紧张,飞机没摔。”
他乐了,我们班长可是摔到椅子里去了。
最后弄明白,昨天夜里,兄弟们忙中出错,推错了两个轮子,而调度、监察竟然一路绿灯放行!因为谁也没想到在这大家伙上会出如此愚蠢的错误,天又太黑。只有飞行员心里明白,他一起飞就觉得左右受力不平衡。中国的飞行员是飞苏联飞机练出来的,就是说靠技术不靠手册。而且苏联飞机经常有点儿小毛病,他也没太当回事儿,一口气飞到徐州。落了地,发现落下来也是不舒服,这才打报告。人家一检查,我们的人可就丢大发了。
还好是同型机,如果换上747的轮子,左右高度差得多了,飞机一滑跑就要翻车。不过,这只是设想,实际上不可能。因为不同型号的飞机,没有兼容性,轮毂上不去,就会发现问题。
基地有过去两航起义时代的老人儿,告诉我们当年他们有一架DC-3的机翼让日本飞机打烂了,曾经用DC-2的翅膀换过DC-3的,照样儿飞。看来90年代的飞行员还是保持了这个传统。
为这件事,我们班长挨了个大处分,三个工人挨了小处分。而对于我们几个外聘人员,却意外地什么也没处理,只是以后也再没有安排我们换轮子。我们一直觉得很歉疚,因为弄错的那几个轮子,多半是我们推的。而班长呢,他说没有摔飞机,就万幸了。
在机场工作的时候,感觉是除了财务,哪个部门都少不了体力活儿。飞机部得扛飞机轱辘,附件部事儿急了你得去跟着搬大管子,一声令下谁管你是秘书还是计算机工程师呢?那叫军令如山。
唯一没有这种体力工作的,是在厂区南角上小白楼里的译码站。
译码站这地方相当神秘,机场最早用指纹识别身份,就是在小白楼。里面出来进去的都是一些倍儿斯文的家伙,从来不穿工作服,春夏秋冬就是一件皮夹克,反正里面是恒温的——四季都是15度,计算机的理想温度,对人,就有点儿凉快。
这地方,就是中国民航事故处理的心脏部门。
大伙儿都知道飞机上有黑匣子吧?就是航空数据记录仪,记录飞行状况和机舱数据。飞机这东西要命,不出事故便罢,一旦有事故二三百人都难得有一两个生还,越靠前越少,特别是飞机鼻子上的机组成员,迫降的时候最大的可能就是铲进地里去。老实说,那种时候中国的飞行员还都是比较过硬的,一般都能够忘掉自己的性命,全心按照规程操作,争取挽救乘客。据说有一次的机舱录音记了这样一句,就是马上要迫降了,机长让机械师到后舱待命。这话好像很平常,实际上内行明白,里面藏着很多内容。这说明机长知道生还希望很小啦,让机械师到可能幸存的后舱,希望保留一个知道情况的机组人员;还有就是希望地面人员将来根据这句话能够判定机械师是执行命令,不是擅离职守。一旦事故发生,对事故原因的分析很大程度上就要靠黑匣子里面的数据了。当然,通过当时的地空通讯录音判别,也归他们管。
所以,小白楼平时人浮于事,一到有了事故,那就一片忙乱。后面有一个直升机停机坪,必要的时候发现了黑匣子就直接送过来。曾经有过沈图局长坐镇小白楼,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等报告的事情。当然各级领导来电、来人了解情况的就更多,那时候小白楼就有另一个代号了——“小白宫”。
说起来坐飞机丧命比坐汽车概率小得多,但是人们还是喜欢坐汽车,原因就是飞机一掉下来谁也没辙,真是总统与庶民一样价钱,你有再大的能耐也改变不了。黄志千厉害不厉害?中国最好的飞机设计师,死于空难。就像闹瘟疫闹到大夫头上一样,难怪大伙儿看着恐惧。都盼着飞机别掉下来,问题是老不掉下来也让人紧张,因为按照概率怎么也该掉一个下来了……
为什么搞得这样复杂?别看飞机上那黑匣子刀枪不入,实际上也扛不住从几千米高空往下扔,从事故现场取回来的黑匣子往往早就变形损坏,里面的磁芯磁带不是打卷就是粉碎,译码站就要从这些残缺的部分里找出有用的信息来。译码站的老吕就曾经一个礼拜没回宿舍,修复了一段四米多长的磁带,结果呢——这段上数据一切正常,毫无意义,老吕郁闷啊。
我们楼里包括老吕有几个是译码站的,和萨年龄相仿,整天捣鼓事故调查这摊事。一来二去混熟了,才发现有时候一不留神,这帮小子就会语出惊人。那就不单是他们的业务,也包括其他负责事故调查的内容了。
这类事情多了,就挑一些说了不犯法的说说罢。萨说的这几起事故,都是真事儿,查查当时报纸就知道我说的是哪次了。
有一次上海起飞的时候摔了一雅克,滑到跑道尽头都没起来,撞电线杆子以后跳河。大伙儿都议论事故原因,上边的结论就出来了,说是苏联发动机不好,上海太热,所以出事。吃饭的时候译码站老吕就听大伙儿议论,听到说所有雅克停飞检修,也不发言,拿了饭盒就走。我觉得他有情绪,追上去问一句,老吕说扯淡。
这样我就拦住他了:“大哥啊,这可是报纸上的结论!”
老吕开始不想理我,看我不依不饶的,横了我一眼,冒出一句来:“尾翼都没配平,飞什么飞?掉头就走了。”
我对这个事故所了解的“内幕”,到现在也只有这一句。不过,稍微懂得航空的都明白,起飞尾翼配平是基本常识,就像开车不能拉着手刹起步似的,这是一典型的责任事故。如果发动机不适应气候呢?那可就完全是不可预知的了……老吕怎么知道的?嗨,他是干什么的啊!
这个,据说后来民航纠正了说法,当初拿发动机说事也自有那么说事的道理,要不我也不敢写。
大家经常看灾难片,飞机轮子放不下来啦,或者没油啦,或者飞行员突然病啦,等等等等,无一例外的是地面塔台镇定指挥,专家目光炯炯帮机组想方设法。其实有的时候满不是那么回事。
有一次和他们一块儿吃饭,喝着喝着就有人说,做事故调查有的时候想杀人,说起西北航刚失事一架伊尔,好像是摔在甘肃了,就是这几个兄弟负责调查的。那是一架货机,死人不多。一来二去我这外行都闹明白了。那飞机掉下来以后,事故查清,老毛子的飞机设计得王八蛋,自动驾驶仪有个三向插口正着也能插进去,倒着也能插进去,碰上维护的一个荒子,反着就给攮进去了。飞机上天就变了蝴蝶,那驾驶员一面改成手动一面呼叫塔台。可气的事就在这儿,当时对话清清楚楚,塔台里面比天上还乱,能负责的不敢说话,敢说话的负不了责,最后请示北京,北京方面询问情况后。一个一个的指令下来,其中有一个就是接通自动驾驶仪(估计是对飞行员不信任)。
那驾驶员一接通,开始还没事,忽然就又开始蝴蝶飞,这时候就听见录音里边有人大吼:断开自动驾驶仪!——这是塔台里面负责技术的。一片混乱中又是一句:“没有命令不能断!”——这个是有权拍板的。这时候一声“轰”!飞机已经掉下来了……这是录音的最后记录。
这种事情不是头一回,据说“文革”前就有过一次飞机在天上着火,地面谁也不敢负责,在天上烧了半个钟头,幸好周总理的飞行员闻讯赶到塔台,当机立断命令放油迫降,才把飞机降下来。
想想这种空管简直是二百五,而我们还得坐飞机……好在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事情了,现在,当然不一样。
也有的时候做结论好像福尔摩斯探案。
重庆有一班机失事,刚检修好的飞机,为了安全双机组备份,按说不该出事。译码站分析数据发现两个疑点:第一,飞机的一个发动机空中脱落,但是从黑匣子的记录看,这发动机直到脱落前几秒钟,都是工作正常,功率稳定,怎么会掉了呢?第二,飞机的航向奇怪,发动机脱落后本来沿着直线飞行,中间航向变为向右,几秒钟后撞山坠毁。
根据这第一个疑点,排除了发动机故障和爆炸,顺藤摸瓜,找到了事故的真正原因——检修的时候安装技师把固定发动机的螺栓上反了,造成悬吊发动机的螺栓受力不平衡,飞行到事故现场时,螺栓过载出现裂纹,接着断裂,发动机坠落。
进行事故教育的时候黑老六告诉我们,那技师被抓起来的时候哭得很惨,结婚半年,孩子还在娘肚子里。
早干什么去了?一百多条人命啊。
而第二个航向问题,等大家看过航线图,就都感到无言。
该机出事时推力不足,迅速掉高度,进入一条谷地。谷地尽头的盆地,正是一个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调查组的推测就是,当看到坠毁已经无可避免的时候,机组冷静选择了进入山区,这样,他们必死无疑——也包括飞机上的一百多名乘客——但是,这可以避免飞机落入城市。要知道苏联伊尔库茨克也发生过一次类似事故,飞机撞进居民区,死亡两千人……
最后,根据调查结果,决定给遇难的飞行员记功。
这个话题未免沉重,说点儿轻松的吧。
话说译码站既然是调查事故的,便有人以为他们是专政机关。有一天有一个工人来译码站自首,闹得一帮文弱书生无所适从,后来把保卫人员叫来,才带走了犯罪分子,而此人的犯罪经历则令人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机场这地方人淳朴,连罪犯都缺少算计。
敢情此人是飞机部一位普通工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爱贪小便宜。偶然一天,听人说飞机探伤用的蓝油价值连城,这东西一克值100元人民币——那时候萨一个月的工资才450。这兄弟眼红。看到没人看守,居然被他巧妙地弄出去一桶,足有5公斤,也不知道层层卡子怎么混出去的。
基地里对这玩意儿的管理不太严格——没想到有人会偷这个。
这下子可发了横财了,一克值100块,一桶恐怕要50多万人民币啊!1992年的50多万。
问题是他到家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卖给谁呢?!
这玩意儿只有修飞机的才用得着,还不是哪个企业都能用。中国当时用到蓝油的,只有民航北京基地和民航广州基地两家——难道他把这玩意儿再卖给民航?!要卖给外国公司他要先出国,不说护照签证,这玩意儿带着能上飞机恐怕就是一奇迹。
这兄弟忽然就觉得自己坐了蜡。守着这50多万,干瞪眼就是换不成钱。
还不只如此,没几天他回家就发现家里养的猫死了。这才想起来,这蓝油剧毒啊!蒸气都能杀人!
家不敢回了。弄出来的时候千难万险,要送回去也重重关卡,悄悄送回去显然不现实。
不是没试着扔,没敢,因为基地里头有一次蓝油漏了几滴到附近的空地,当时就把那一大片草地都杀成沙滩了。
这逻辑课肯定不及格的兄弟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投案自首。
据说这兄弟看见保卫处主任的时候,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那才真叫激动得热泪盈眶啊!
越剧《红楼梦》里面贾宝玉有一个著名的唱段: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可是,在萨这个修过飞机的机械脑子里,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就不只林妹妹了,它可以是飞机轮胎,是烤猪腿,甚至还可以是“飞龙在天”的局长大人。
有次新闻里看到国航一架飞机的部件掉进大连某学校的走廊,引发轩然大波,其实,从飞机上掉个什么玩意儿并不是太新鲜的事情,萨在机场的时候,就听过看过好几回呢。
刚到机场工作的时候,过了几天能上停机坪了,兴奋啊。别人怎么表现的我不知道,我自己是第二天就带着照相机满停机坪转悠。大伙可能不了解,维修基地规矩大,进门要牌,上停机坪又要单独的一个通行证,进四机位机库又是一个……还都不一般大,所以责任比较大的老总们,胸前挂的都跟小孩拍三角的烟盒似的一大叠。能上停机坪会让你有一种荣誉感。
一通乱照,冷不丁就看见一架飞机沿着跑道滑行而来,几十吨的大铁鸟腾空而起,震耳欲聋。我不是没见过嘛,一兴奋就迎着跑过去了,一直跑到跑道尽头——那是真壮观,有好多朋友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大号的玩意儿从脑瓜顶上飞过去。太近了,从下往上,飞机起落架上的部件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感觉只有一个词——遮天蔽日!
还没等我体会一下兴奋呢,一把让人揪着脖领子就给抄回来了,回头一看吓一大跳,两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威武之师。一位拉了我就往回拖,一位手提着冲锋枪,枪尖上的刺刀直点我的胸前。不好意思,当时兄弟只觉得丹田一热。
我想说,想问,人家根本不理你。噪音也太大,你说什么也不管用啊。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我们队长急吼吼地冲过来,冲人家连比划带喊:“别误会,是我们的人!新来的!”然后冲我嚷嚷:“你怎么上跑道来啦?!”
这怎么跟抓特务似的?
这时候抓我的那解放军同志看看我胸前的牌子,紧绷的脸缓下来了,说:“你找死啊!”
靠,有这么横的子弟兵么?——这是我现在敢说,当时看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哪儿有半句话敢犟嘴啊,光剩下点头了。
我们队长说了不少好话,意思是我刚来,走错方向了,不是故意的,总的意思是让人家别难为我。最后总算把我领回来了。我们这队长脑子好使,对人也不错,看我一糊涂糨子,也没卖关子,直接把萨一通好训。告诉我:“昨天给你们讲过安全条例了啊!飞机起飞降落的时候,绝对不许上跑道!你上跑道警卫可以直接开枪不用请示的!”
我怎么知道警卫可以开枪啊!好悬。
后来才明白这个不是开玩笑的。现在好多地方的哨兵都是摆样子,挂个枪套就上岗,机场的兵可不是摆设,那是真正荷枪实弹。不但是停机坪的警卫如此,连维修厂大门的警卫都是上刺刀的。这“刺刀”还把我一个宿舍的小童拘留过,因为他开车出厂门的时候猛了些,差点儿把卫兵的命给要了,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之所以不让上,主要是因为怕有人在这个时候袭击飞机。飞机在起飞的阶段最脆弱,一旦受创连迫降都来不及——可见中国对于反恐是早有经验的。
有过这样的事儿吗?
有,队长说,武斗年代有过抱着炸药包冲飞机跑道的事儿,被哨兵当场击毙。
有造成损失的事儿吗?
那倒没有,但是以前场内有人喜欢在飞机起飞降落的延长线上照相,还真有出事的。
照相还能出什么事儿呢?
你不打飞机,飞机上可能掉东西砸你啊。
这个也不是开玩笑,飞机上掉东西砸人是真有的。飞机机翼面积很大,维修完毕,工具规定严格,不会乱放,可就有过把机修手册忘在上边的,也就一本英汉字典那么大的硬皮书。飞机一起,手册掉下来,别看是本书,底下正好有人,给砸趴下了——重伤。
更有威胁的是有时候飞机轮子如果有质量问题,或者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爆了,这种情况在降落时比较多。客机的轮子都是一只脚上好几个,有防爆设计,爆一个不会有危险,但是轮胎一爆就会甩下来,飞出来。别看它压在飞机底下不起眼,到眼前看可不一样,一人多高呢,就是你停一辆汽车在那儿,也给你打飞了。
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以后我也再没玩过这样的悬。
但是飞机上往下掉东西可是见着了。
一次,大韩送飞机来喷漆,那是北京机场合资以后第一次接外活啊。完了工往回飞,我们正干活呢,就听见有人怪声叫好。回头一看,那飞机一边往起拉,漆皮就跟天女散花似的“噼哩啪啦”往下掉,等飞机飞起来,跑道上跟下雨似的,还是五彩缤纷的。
那飞机呢?就跟红烧肉一样,五花三层的了。
喷漆车间的德方主任当时就抱着脑袋坐地下,谁拉也不起来了。
据后来调查是刚合资,质检和施工程序混乱……
当然,现在北京机场接国外的喷漆活儿已经驾轻就熟了。
没几天,一个早晨,外场值班的又在机场里发现一具尸体,半埋在跑道尽头的黄土层里。
我们去看的时候,人已经抬走了,留下一个几米长箭头形的大坑和一条彗星尾巴样的深色痕迹,箭头指向跑道。有人说,那是血迹。血迹倒是不多。
听说过早年反对火葬的村民偷偷在机场角落埋人土葬的,但这样入土为安未免夸张,这件事传得很悬,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连外星人都侃出来了。晚饭的时候丁处长来吃饭了,说别乱说了,没那么悬,那个人昨天夜里从飞机上掉下来的。
大伙儿吓了一跳——飞机上掉下来人?谁还敢坐啊。
老丁说哪儿啊,这位是坐昨天夜航从上海来的,一副局长。堂堂副局长他可没坐客舱,坐哪儿呢?坐在起落架舱里,抱着起落架来的。事后查明这位副局长上下级关系微妙,自己能力又稍有不足,被上下挤压有精神失常状态已经半年多了,一直在休养。您看这高级官员是凡人能当的么?至于他怎么进机场上跑道至今无人知道,上海的虹桥机场在市里,溜溜达达的就去了,要是北京,哪个的哥搭这样一个两眼发直的局长肯定有点儿印象。
反正局长大人临终肯定是“风光”了一把——他应该是抱着起落架起飞的,那飞机一起,上下不着地,几百公里的“终极时速”,绝对是风驰电掣的刺激啊!——塞纳和舒马赫都没有体验过吧。
可惜,没人能采访局长大人当时怎样陶醉了。
反正局长大人还挺幸运。前几年有过多次贫困的民工试图搭飞机起落架舱逃票的事件,除了被机场发现制止的,绝大多数是悲剧收场。因为起落架舱大多非常狭窄,好几起事件的搭乘人在飞机收起落架的瞬间就被挤死了。而局长大人显然还很顺利地随着轮子被收回了起落架舱内,证据是这位老兄还用钢笔在舱壁上写下了一段诗词。这段诗词后来成了证明他不是被劫持上飞机,而是精神病发作的证据。
但是恐怕他的好时光也就到此为止。飞机升入高空,起落架舱里面可没有空调,在缺氧、高寒的状态下,可以肯定局长大人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知觉,也许,就此进入了极乐世界。
飞机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翔到达北京上空,放起落架。
按说,这时候局长大人该掉下来,那他应该掉在沙河而不是机场里面。江苏就有过在麦地里发现全身粉碎性骨折的古怪尸体的报道,后来证明是飞机放起落架时候掉下来的搭乘者。但是,局长大人不肯下来——后来的推测是局长大人已经冻僵,被固定在起落架上了。这个时候人应该还没有死亡,因为后来落地的时候还有血迹。等到飞机进入低空,气温增高,冻僵的局长大人渐渐回暖,手一松……
遗憾啊,如果再坚持最后5分钟,这次旅程就不必以悲剧收尾了。
局长大人把地面砸出了一个5米多长、0.7米深的大坑,可以算是“入地”了。
阿门。
“入地”之外,还有升天的。
这个,不是我经历的,是外地机场来的朋友讲的,说陕西某机场新建的时候管理颇为混乱,特别是规划过大,实际根本用不了,西飞的朋友形容那里到处长满了绿油油的蒿草,一米多高,让人觉得可以打游击了。
比这条件还差的机场不也得飞?
问题是有一架双发喷气支线客机飞出去又回来了,起飞没有多久就要求紧急降落,报告左发动机温度骤然升高,塔台让它断开左发,用右发单腿降落。
要说咱中国飞行员绝对是世界一流的,关闭左边的发动机,单发一条腿,满载乘客,愣把飞机降下来了,降得还很平稳,乘客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每次坐美联航的飞机跟俯冲似的找跑道,我就特怀念咱们自己的飞行员。
下来了就要找原因啊。
其实还没下来,地勤已经基本判断出来了——肯定是撞鸟啦,虽然驱鸟的手段用了不少,可这儿的条件实在太差,还是出事儿啦。
飞机撞鸟,看起来是鸡蛋碰石头,实际上飞机很危险。因为它是高速亚音速飞行,和鸟的相对速度很大。因此,一只麻雀也和一枚炮弹一样!世界上因为鸟撞掉下来的飞机不比恐怖分子鼓捣下来的少。
但是……但是……等地勤从发动机第二级转子上摘下一条烤猪腿来,所有的人都傻了。
飞机飞在天上,撞什么它也不该撞上猪啊?
理由呢?
第一,猪没翅膀,自己不会飞上天去;第二,苏联有过鹰叼一条大鱼扔下来砸掉直升机的事情,但什么鸟也没本事叼一头猪上天啊。
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有人给送答案来了。
有一个调度从保卫处过,听见里边吵闹,一听之下就给上边打电话——那猪腿的事儿有眉目了。
来保卫处闹事的是附近一位农民,他的猪不见了——猪不见了你到机场闹什么事儿啊?原来,这位农民兄弟本来是喜欢来机场旁边看飞机,一来二去发现外场有一个泔水窖,每天中午炊事员来倒泔水,平时没人。这位就动了占小便宜的念头,把机场的铁栅栏掰一个缺口,把自己的一窝小猪放进去偷吃,之后栅栏还复原,到时候他再来,一声呼哨,猪们就回来,成了习惯。
但是今天叫猪回来的时候少了一头,他琢磨一定是机场里的人给偷了,因此上门吵架。
他本来只说看见自己的猪跑进机场了,等一看三四个事故调查组的“黑老包”加上一队警察都奔自己而来,不用审,那兄弟吓得连小时候偷白薯都招了。
这样一来,才算终于解答了这个千古之谜。
下面是大致的经过还原:
原来,这一天猪们吃了泔水以后,有一头不知怎的忽然发了雅兴,决定到跑道这边来看看飞机——也挺老远呢。于是此猪穿过一人高的蒿草,一直往跑道方向而来,因为草很高,警卫人员居然没有发现。
就在这时,飞机滑行而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看热闹的猪被吓坏了,从草丛中奔出逃跑,恰好和飞机跑顺了道。飞机的喷气式发动机进气口需要大量吸气,可怜的猪顿时被吸了进去。此处有一个含糊不清的情节——普惠公司说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小,除非那头猪一蹦三尺高,否则发动机吸力虽大,毕竟离地面一米多呢,怎么能吸进去一头猪呢?!
猪有没有一蹦三尺我们不知道,不过它肯定是进了发动机,而且一定是很不情愿地进去的。
剩下的事儿就简单了。发动机里面的叶片如同刀山剑林,旋转起来不要说一头猪,就是一头大象也休想活命。台湾曾有过一个地勤,被战斗机发动机吸进去了,飞行员一经发现,马上停机,只一秒钟,这位的脑袋就被削去了半个……那头猪可能前生犯了什么要上刀山的帮规,所以这次报应来了,硬生生被发动机切成一块一块从后面吹了出去。
假如所有的肉都被吹出去也就罢了,不幸的是一条猪腿的腿骨被发动机二级转子卡住了,吹不出去,发动机工作异常,急剧升温——成猪腿烤箱了。
幸好飞行员发现得早,及时停飞返航。
也幸好飞机是在地面低速状态撞上这头猪的,如果是空中……
这是发梦了,如果是空中,怎么会有一头猪迎面飞来呢?
那条猪腿如何处理不得而知,这座机场的环境问题算是因此而得到了上头的重视。
题外话。想起来机场德方雇员的一件趣事。都说德国人严谨,道德水平高,其实,是人都难免有私心。汉莎航空公司对它的雇员很好,来中国工作和回德国,搬家都是免费,此外还额外允许老德们回国的时候免费带一件规定高度一米以内、直径50公分以内的中国纪念品,重量不限。开始,老外们带什么的都有,甚至有比较“变态”的,专门打一个铝合金垃圾桶带回去。等到我去机场的时候,这礼物已经很统一了。德国人临走,都跑到工美,可着尺寸订一样东西作礼物,什么呢?您都想不到。
中国的石头狮子!
老天,飞机上掉什么,也别掉这个玩意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