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四住的时候,翻墙就是派出所——咱当然不会没事就翻进去,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但派出所里边热闹的事儿可见得多了。
1985年5月19日,这日子肯定好多球迷都记得,好像是中国球迷第一次闹事,也是闹得最理直气壮、气魄雄浑的一次。刘心武写过一个《“五一九”长镜头》,纪录整个事件的经过,还得了一个什么奖,可见此事影响之大。
“五一九”之战,说起来当时中国队的实力是远在香港队之上的,队员踢球没有今天这么多毛病,曾雪麟也是相当出色的一个好教练。无奈比赛之前被炒得太热,球员心理失衡,碰上香港队的主教练郭家明外号“小诸葛”,算度精确,巧妙利用了中国队的急躁心理,结果软柿子居然砸了硬核桃,二比一干掉平即出线的中国国家队。
赢就赢吧,足球是圆的。偏偏郭家明还用了让当时中国球迷极其不适应的“赖皮”打法——拖延时间。香港队员一碰就倒,一倒就动不了。这种今天已经到处可见的战术当时国内无论踢球的还是看球的还真没见过,于是大受影响,以至于李辉急了拖着香港队员的两条腿往外拉。其结果当然是场上场下都越来越躁,北京人怎么说?搓火啊!终场一声哨响,比赛结束了,闹事儿也开始了……
要说当时北京的球迷还是比较文明的,大多数人无非是自发地游个行,到足协门前喊两声曾雪麟下台,国家队解散之类的气话,还是比较有规矩的。暴力事件也就是推翻了几台车,砸了几块商店玻璃,以人数比例而论,和今天的球迷闹事没法比。可这是中国球迷开天辟地头一回啊,于是就被大笔写上了史书。
萨当时是在东四派出所看的比赛——怎么挑这么个地方?不奇怪,他们有二十寸的大彩电啊,就放在院里,跟小电影似的。当时普通人家电视还没有普及,有球的时候周围邻居的小孩儿都聚到那儿去看,就是图个热闹。人民警察虽然是专政机关,一帮片儿警对街坊邻居来看电视却采取放任态度。对了,王所长也是球迷,抱大茶缸子站着看。王所长看球全神贯注,据说有槐树上的青虫子掉进茶缸烫死,王所长照喝不误的段子。放周围小孩来看球就是王所长的亲民举动,瞧他那意思,培养出一大帮小球迷来还挺有成就感。
这次比赛一结束,所里一片骂声,那就不仅是这帮半大小子球迷了。王所长以下都在问候若干足球人士的祖宗八代——警察?警察怎么了,警察也是人啊!
正这时候电话就响了,接着派出所就乱了营。片儿警们匆匆忙忙穿衣戴帽,紧急集合。比赛的工体就在东四东北边,闹事的球迷一路喧嚣,东四这一片首当其冲。对球迷闹事上头心理准备不足(哪儿像后来呀,国安打申花都弄好几百警察待命),所有能调动的警力都要出动阻截疏导球迷。
说是疏导,那警棍手铐可都带着呢,明显不是善茬。看球的小子们聚在门口,看警察们士气不高地往外走,住我们外院的小警察宝彤还跟着起哄:“抓什么抓,踢成这样就该闹!”王所长过来,在宝彤帽子上“啪”地一拍,小伙子不敢说什么了。
警察走了,胡同里的球迷可就聚在派出所门口聊起来了。可能是没到现场的原因,大家的情绪还不算太激动,但也不愿意回去,各抒己见,七嘴八舌,派出所门口改消夏评球晚会了。
到半夜,人渐渐散去,萨也准备提了小板凳回家,就看见王所长等人回来了。一帮人民警察个个灰头土脸,衣冠不整。后来才知道是迎头碰上了球迷的大部队,一个没处理好,对面冲了过来,势如排山倒海。大多数警察都给冲倒,不少人滚了一身土。可是还得赶紧起来,一边抓带头的、烧扫帚当火把的,一边防着老幼妇孺被踩了砸了。一忙几个钟头,还得挨骂,说起来干警察这一行也不容易。
队伍里还有几个闹事被抓的,人数倒也不多。估摸着王所长自己就是球迷,大概干这个差事比较手软,能不抓的就不抓了。几个被抓的小伙子显然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实在不能放过。片儿警抓人自有手段,人道而有效——把人犯一只手从肩上背过去,另一只手从腰后背过去,在后心碰头,两个大拇指一拴,痛苦倒也谈不上,但你想跑想反抗就是没门。几个小伙子都是这样烧鸡大翻膀的架势,而且还把一只脚的鞋脱了,看着很是老实。
被抓的人里面却有一个另类,竟是个白发小脚老太太,也没拴大姆指,看着畏畏缩缩的样子,据说犯的是打砸抢。
萨看了觉得大开眼界,球迷什么样的都有,居然还有这么老的老太太!而且竟然跟着闹事还被抓了!
警察解散,老太太和一帮小伙子给带到后边作笔录去了。我一抬头正看见宝彤在解武装带,于是走上去打听,人家那么老的老太太,还能跟着打砸抢么?不会是乱抓的吧?
宝彤听我问,一边说,一边还忍不住乐:“这大妈,别人都不抓,也不能不抓她。”
一打听才明白,问宝彤真问对人了,这大妈就是宝彤抓的。
敢情当时的局面警察们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颇有些束手无策。球迷有的时候比较疯狂,这大家能理解,但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他们能疯狂到砸汽车的地步。有朋友说球迷闹事最早一回不是“五一九”,是前一届世界杯外围赛打科威特,苏永舜带队时候的事情。那件事兄弟也是过来人,闹是有的,可没有上升到需要惊动人民警察的份儿上。
原因也很好理解,那一仗是咱们打赢了么。
此战第一功臣是守门员李富胜,八一队出来的,人民解放军心理素质过硬,一开场就扑了一个点球,让因为前一仗败给了新西兰而心里没底的老少爷们儿欢声雷动。苏永舜那个队很厉害,广东大将容志行——此人球技球品都是第一流的,坐镇中场指挥若定,带动中国队攻势如潮,只杀得骑骆驼的西亚兄弟们风声鹤唳,顾此失彼。终场哨响三比零,工体内外欢声雷动。那场比赛,就俩字——“痛快”!
那一次球迷也游行了,但那是满街都唱国歌的游行,扬眉吐气,这种时候的中国老百姓怎么都好通融,实在用不着警察同志出面。
过火的行为不是没有,恰好还让萨亲眼看见。当时萨随萨娘住在人大,是听广播知道结果的,也很兴奋,随着几位大哥站在校门口举着横幅欢迎游行队伍。等游行的来了,欢呼之后就差点儿打起来——游行的球迷里面学生很多,火炬烧完了正在找材料——据说那一次之后好多大学的扫帚和墩布都失踪了。不知道是谁兴奋过分昏了头,竟然看中了人大的校牌子说这个木头好啊,肯定耐烧,一边说一边就去摘。
这下游行队伍中人大的学生不干了,说“赢球归赢球,你们怎么能烧我们校牌子呢?”
那边也不干了——“中国队赢了你连个校牌子都舍不得,汉奸啊!”
双方就在人大校门口辩论起来,用侯宝林先生的话说,这就快打起来了。
不过最终也没打起来,有几个人大的学生抱了人大的校牌子就跑,逃进校园里面去了,要点火的兄弟们只好作罢。
据说人大的“校卫队”,就是那一次以后成立的。虽然人员构成基本是退休干部,但单论人数,新华门都没有这么多警卫,要再想烧人大的校牌子可不容易。
然而“五一九”情况就完全不同,愤怒的球迷们不但包围了国家体委,砸了汽车,而且一路呼啸而过,沿途发泄,连说话带广东味儿的都倒了霉——一律给当成了香港队的拥趸了。
当时粤语在北京已经小有风行,颇有些大姑娘小伙子板着舌头说“鸟语”。可“五一九”那天晚上好多人的舌头一吓之后马上变得又软又灵活,京片子倍儿溜,自然不会给球迷打着,由此可见北京人心眼活泛反应快。
面对如此众多不讲道理的人民群众,这人民警察可就抓了瞎——明摆着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时激动,这又不是什么犯罪分子阶级敌人,是抓是打,都有点儿下不去手。稍微有点儿级别的还得想,这无论是轻了重了,在过去可都是错误。
王所长他们负责的那一片是新中街,维护治安,疏散群众。新中街就是今天港澳中心附近,工体出门往西不远就是,任务不轻。毕竟吃这一行饭多少年了,老王很有原则,一边传达任务一边嘱咐底下:“教育为主,疏导为主,尽量不要抓人,不要动手……”
有了这个基调,王所长抱着高音喇叭喊话,警察们软硬兼施,总算是没把局面激化,但是人民群众欺软怕硬,假如只见教育不见专政,那警察同志就吃亏不小。忙了半天,刚想擦把汗,“当”,旁边胡同里飞来一块砖头,正砸在宝彤脑袋上,当时血就下来了。捂着脑袋,宝彤就火了——也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血气方刚,抄起警棍就冲出去追。
几个扔砖头的球迷一看警察追过来了,撒丫子就跑。到底警察是练过的,几下子追上,等追上一看,宝彤也没脾气了。这几个球迷身上挂着“中国队必胜”“五比零”什么的零碎,腰里掖着喇叭。几个人死死拉着一个大个儿——就是扔砖头那位,一个劲儿跟宝彤说:“兄弟,他喝高了。兄弟,您别介意,他不是冲你,他冲×××那孙子……”
宝彤摸摸脑袋,把警棍放下了。
唉,人同此心,宝彤后来说,“我要不穿这身,说不定比他们闹得还欢呢。”
这时候王所长带人就跟来了,他怕宝彤落单吃亏(这有道理,法国世界杯的时候好像就有一个警察落单,顶盔贯甲的还愣让球迷给砸成植物了)。看他没事,王所长问他:“抓着了吗?”
“抓?我都不知道抓谁。”宝彤没好气地说。
王所长也不糊涂,一听就明白他带着情绪呢。想想也只好开导他:“咱们呢,就是维持秩序,这球迷啊,也就是一时激动的事,明天就好。能不抓就不抓,教育为主,要是有那乘机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什么的,那就坚决抓……”
宝彤一梗脖子:“所长,您也看见了,有谁这工夫打砸抢,偷东西调戏妇女的啊?”
王所长一看不行,这孩子思想不通啊,还得做工作。正要说话呢,“哗啦啦”,王所长身后一个商店的玻璃窗垮下来了。
这一晚上球迷可没少砸玻璃,快成标志性动作了。几个警察一哆嗦,都跳起来了去看。“哗啦”,又一大片玻璃碎了,这回是旁边一辆汽车的车窗给砸了。
几个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
只见胡同里别无他人,一个白发苍苍的七旬老太手持一锤子,蹒跚而来,一路上见商店玻璃就是一锤,见汽车玻璃也是一锤,所向披靡,“哗啦哗啦”之声不绝于耳。
这也是球迷闹事么?
警察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老太太口中念念有词:“我叫你涨价,我叫你涨价……”
老太太猛抬头,忽然发现前面居然有一队警察,一愣之下,扔了锤子颤巍巍掉头就跑。
王所长看看目瞪口呆的部下,对宝彤一指,你,不是刚说“谁这工夫打砸抢”么?这不就有一个?去,不抓回来我处分你。
……
在被抓的球迷中间,这老太很快就有了“白发魔女”的美名。
最后老太太还是当“闹事球迷”教育以后给释放了,并没有当成打砸抢的,那可要判几年的。
警察们也明白,那些天,北京的物价涨得有点儿快了,不少老百姓心里憋了一股邪火,老太太砸车窗,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
就是宝彤可怜,从此以后警察们一提他,就是这个味儿的——“宝彤啊?抓70岁小脚老太太最拿手。”
说起王所长来,这一片居民都挑大拇指,说老王有水平,有魄力,又懂政策。但萨爹有个同事李××先生,说老王厉害,老王的前任秦所长更厉害,人家敢忽悠人民解放军……
李先生,是楚图南先生的女婿,楚图南先生,就住在东四四条的一个不起眼的四合院里。
秦所长我没机会见着,萨生下来的时候老秦已经退休了。可是胡同里的老人们说起他来如数家珍。
比如东水车胡同老周家两口子丢了个金戒指打架,一直打到所里,秦所长一听,告诉周家大小子:“去,你们家堂屋东墙柱子上,挂温度计那个钉子上,找找有没有?”瞠目结舌之中,一会儿周家大小子呼哧带喘地就回来了,手里举着那金戒指喊:“秦所长,您是半仙儿啊!真在那儿挂着哪!”
众人大哗,从此秦所长就有了“秦半仙”的美名。
其实秦所长后来解释了,这纯属巧合。他去检查防火,就看见那个戒指了,当时还想过要不要提醒提醒人家。这次俩人闹得抓破脸,看那媳妇是个心粗的,估摸着可能是自己挂那儿忘了,一试果然。
可他这个解释没几个街坊有兴趣,反而是“秦半仙”的名气越来越大,弄得好端端一个共产党干部跟跳大神的似的。
巧合虽然是巧合,在这一带干了几十年,老秦对几条胡同的一草一木,一家一户都熟悉得跟自己家后院一样,说他比一些粗心的媳妇还明白家里东西在哪儿,倒不是替他吹牛。因为这种熟悉,还有他的年纪,秦所长在东四这一片老百姓眼里,不但是一个警察,还是一个什么事儿都可以托付信赖的长辈。
有些人说老秦是国民党的留用警务人员,这是一个误传。秦所长是正儿八经的老地下党,从抗战期间就是北京城内潜伏的一个暗字号的小八爷。为了这个,他还让日本人抓进过宪兵队,差一点儿就为国捐躯了。不过坐牢也有坐牢的运气,秦所长进宪兵队的时候关在一块儿那位叫孙以亮,也是抗日犯,但斗争经验就比他丰富多了。老秦从他那儿学了不少对付鬼子的办法。比如鬼子不允许犯人之间说话通风,只要被发现互相交谈就是一顿毒打。孙以亮教老秦把手绢盖在脸上躺着,这样悄悄说话通气,看守就没法发现了。
鬼子也不是傻瓜,看见他们脸上盖着手绢就进来查问。孙以亮从容不迫,回答得滴水不漏:“你们牢里电灯老亮着,我不盖个东西怎么睡得着觉?要不,你们把灯闭了?”鬼子看守琢磨了半天,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在鬼子面前花枪耍得这么利落,这位孙以亮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他还有一个名字大家可能更加熟悉,就叫做——孙道临。
就是后来演了《非常大总统》,当了中国影帝的孙道临,巨星的演技,鬼子宪兵如何应付得了?
不过,也可能是在鬼子宪兵队练出来的演技,到了摄影棚更加不在话下吧。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萨说不清楚。
老秦的案子查无实据,最终得以脱险,以后又对付了几年国民党,等到1949年傅总一缴枪,老秦就成了接受北平的第一批干部,在东四一干几十年。老爷子没升上去,据说是建国初期包庇什么人,犯过错误。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反右和“文革”的时候,他的老同事颇有混到局长处长的都吃了不少苦头,还有人蹲了秦城。可老秦官小就没人注意了,在东四派出所这个地方就风平浪静一直干到退休,没受到什么冲击。所谓树大招风、火大伤身的道理在老秦身上也算有了验证。
要说老秦有什么缺点,据说就是长相不大雅观。关于秦所长相貌如何,老辈子人说,看过《地道战》么?老秦那个长相,那个做派,就跟汤司令一个德行……
哪个汤司令?
就是那个“高,实在是高!”的汤司令啊。
长得不好算缺点么?这有些勉强。可要是老秦所长不像汤司令,忽悠解放军的事儿也就出不来了,这里头李先生还给搅了进去。
李先生不是科学院的么?科学院在中关村,离着几十里地怎么和东四的片儿警打上交道了?
这年头形容自己人跟自己人干起来,有一句新发明的俏皮话叫做“共产党打八路军”。共产党打八路军的事儿咱没见过,共产党的警察拿解放军开涮可是听邻居说过,这主角就是咱们派出所的秦老所长。
不过,事儿发生的时候,秦老所长还是秦小所长,人民警察队伍里的年轻骨干。只这脸是爹妈生的,并不因为年代不同而有太大差别,像不像汤司令不好说,反正和马天民那样的光辉形象沾不上边。
前边说了,这事儿和李先生有关。您说这李先生不是科学院的么,科学院在海淀中关村啊,和东四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东四这片胡同里,和科学院有关系的地方不少。东四四条胡同里面,原来军统大特务马汉三那个院子,是科学院图书馆的宿舍。四条对面什锦花园,是科学院光学所的宿舍。干吗把宿舍放这么远呢?盖因为郭沫若成立科学院,跟中央要宿舍,不过此时家底儿薄,中央也没有余粮盖新的,只好拿没收国民党各机关和要员的宅子充数。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各大学身上,比如人民大学的宿舍就在东四十条,其前身说起来极为风光,就是制造“三一八”惨案的那个段祺瑞执政府,那地方更早的时候是李鸿章中堂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我一个同学是人大子弟,自我介绍说“自幼生长在文物里边”,这话也一点儿没错。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这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李先生卷进这件事,却不是因为他住在这里,而是因为他的岳父楚图南先生来了个远方亲戚,要在派出所报临时户口。别看楚图南先生也算是国家领导人级别的,但在户口问题上并不是什么特权人物。
顺便说说楚图南先生,他家住在东四四条胡同东头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后来那院儿门口多了一块汉白玉的牌子“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这个牌子给楚家带来不少麻烦,经常有赤膊扛照相机的旅游者敲门买票,所以今天您要是去看,就会发现汉白玉牌子旁边还有一个墨笔写的说明——“不对外开放”,那就是李先生的手迹。楚图南先生性子平和,早年春秋有闲的时候,街坊们常看见楚先生在门口沿着一溜槐树散步,大伙儿对这大文化人起心里敬重,见面无论大小都尊称一声“楚先生好”。相对而言,同样住在这片胡同里头的邵力子先生就是另外一个风格。他的宅子在五条胡同幼儿园旁边,永远是大门紧闭。街坊们解释说邵力子先生当年是做过省主席的,虽然现在变了民主人士,依然威风不倒。个人认为这个解释未必正确,邵先生在国共两党之间周旋数十年,地位微妙,所以行事低调,不失为自保之术,恐怕这和架子多大没有关系。
李先生正在办手续,秦所长就来了,说李老师您过来一下。然后问楚先生府上今天约了什么解放军的客人没有。李先生说不会吧,楚先生这些天在外地开会,还要些日子才能回来,不然他的亲戚也就不用报临时户口等他了。
秦所长搔搔头,好像挺为难的样子。李先生热情,问他是怎么回事,需要的话可以和楚先生那边联系联系。秦所长苦笑一声,指指外边,说“您看……”
李先生往外一看,派出所院里石头凳子上坐着两个解放军同志,不过,军容实在不敢恭维。可能因为天热,俩兵的军装都皱巴巴的,背上透出湿漉漉的汗印来,其中一个摘下军帽来在扇风。
要说那时解放军军纪严明,这样的“邋遢兵”还是第一次见。后来才明白,解放军军纪严明不假,但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边齐呢。野战军里,颇有几支能打也能闹“两头冒尖”的部队,当初萨娘在天津就有体会。打天津的解放军有华野有四野的,要说战斗力,那四野多半占上风。国民党的独立九十五师人称“赵子龙师”,在华野面前是一支劲旅,到四野地盘上连地都没踩实,塔山滩头一仗就打成了瘸腿残废。当然这里边装备不同应该算主要原因,林彪在锦州能用一千门大炮暴打范汉杰,这是其他野战军不能比的。然而要比军纪,那华野就远胜四野。追着叫“大爷大娘”,赶着挑水帮包饺子,肯定是华野的,“人民子弟兵”名副其实。四野的就不一样,也不是说他们纪律不严明,只是一身杀气,状貌凶悍,让人不敢接近。
也有人说这是打恶仗打出来的“霸气”。
这两位是怎么来的呢?捡来的。
原来,上午秦所长和几个大妈在胡同里讨论出黑板报的事情,说着话就见一辆军车从东口进来,在胡同里走走停停,司机还不时伸出头来向人打听什么,车子转悠一圈又掉过头来往回走。那时候北京的汽车不像今天这么多。萨小的时候有个乐趣就是坐在东四北大街马路牙子上数汽车,偶尔来个伏尔加都印象深刻。这说明当时的汽车之少,要是今天一堵几里地的架势,那还不数出毛病来啊。所以,有辆汽车在胡同里边转悠,一会儿工夫秦所长就觉得不对了。他估摸着这军车八成从外地来的,也许是迷路了。
等到这车第三次开过来,秦所长就给拦住了,好心问人家:“同志你们这是上哪儿啊?”
车里的两个解放军就出来了,看看秦所长,小司机很傲慢地说:“找人。”
“你们找谁啊?”
“找我们首长,就住你们这条巷子。你帮我们找找?”坐在副司机位上的那个兵年岁大点儿,可态度也不怎么让人受用。
秦所长可就有点儿别扭——都是革命同志,你们怎么这个态度?看你们刚才跟路边老百姓说话也客客气气的,怎么就跟我这么横?我招谁惹谁了?不过他可没表现出来,挺热情地把两个解放军让到派出所院里,把管片地图拿出来问两位解放军:“你们找谁啊,什么住址?”
两位解放军略显尴尬,带点儿耍横道:“你们巷子里还能住几个首长?你不知道还问我们?”
这可就有点儿僵了。
事后才知道,这两位不说出首长是谁来,也有他们的苦衷。原来这两位解放军同志一位是司机,另一位是个营长,他们到东四四条,说起来有些假公济私。这个部队前身是一个地方上的独立师,师长姓刘,在部队里面是个小秀才。就因为他比较有理论水平,整编的时候把这位师长上调了,成了三座门总部的一个处级干部。师长走了老部下们挺惦记,这次该部队因为公事派车到北京办事,车上就捎了两头黄羊,还有几袋大豆,是给老首长送的土产。说起来这是一点单纯的战友之情,并没有什么走后门拉关系的意思在里面,比现在送礼的纯洁多了。但是,用军车捎私货,确是违反纪律的事情,所以两位说话不免支支吾吾。
那怎么会迷路呢?原来这位营长拿着个信封,上面有老师长的地址,快走到了才发现因为天儿热出汗,部队用的固体墨水质量不佳,一浸,信封上的字就模糊了,只能看出是东四四条胡同。按理说,想法和部队联系一下不就清楚了?这营长和司机都是愣头青,一琢磨,胡同,那不就是一条巷子么?到里面找老乡一打听,那么大个首长还能找不着?
两位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办事,还真没想到这北京的巷子好几百米长,两边还净是蜈蚣一样的横胡同,里面的老乡也都懵懵懂懂,怎么也说不清哪儿有个姓刘的首长住着。北京老百姓实诚,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告诉人家,只好估摸着说:“那边有个大院,好像住了个大干部……”“往南,那儿原来是贝子府,贝子爷满洲国的时候跑奉天去了,说不好你们首长住那儿。”
许多年过去以后,中国大地上才出现一段顺口溜——“不到四川不知道老婆娶得早,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儿做得小,不到深圳不知道钱挣得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刘师长在地方上威风八面,到了北京可就不好说了,五六十年代少公车,这个级别在北京还有不少人需要挤公共汽车或者蹬自行车满街跑,不怪老百姓没反应过来。
两位同志就被这些不准确的情报忽悠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三圈也没找着地方。那感觉,还是汤司令的老话:“八路的,在那边”“八路的,在这边”“八路的,在……”
正窝火想着这么热的天黄羊别臭了,秦所长就凑上来了。俩人开始挺感激,但一看秦所长的打扮长相,两位的态度就横起来了(人民警察和人民解放军不是一家么?怎么回事?后面再解释。)。
话不投机,秦所长一抬头,正看见李先生,灵机一动,心想不会是楚先生的客人吧。要说首长,这胡同里也就楚先生最高了。
不料一说起来却满不是那么回事,老秦毕竟是管片儿的,脑子一转,就有了数。这胡同里自己管的,还真没有军内的首长,但派出所隔两个院子,是他管不着的地方,八成,这两位要找的首长就住在那里。
那地方日本侵华期间是驻北平宪兵队的,解放军来了以后变成了总参宿舍,叫做“八一大院”。
想到这个,秦所长向外走,准备介绍两位到八一大院去打听打听。
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位解放军在那儿聊天。聊什么呢?就聊的秦所长。一听之下,老秦好悬没背过气去。
老秦怎么会差点儿晕过去呢?
敢情两位解放军同志正说他呢——
兵:“营长,你别急啊,你看警察同志挺帮忙的。”
营长:“靠他们?那黄羊早就臭了。”
兵:“营长你好像对北京的警察同志有意见?咱们都是革命同志……”
营长:“跟他们是革命同志?哼哼,你不懂。”
兵:“咦,营长,这里头还有问题么?”
营长:“说你个新兵蛋子不懂不是?你知道这北京的警察都是哪儿来的?”
兵:“哪儿来的?营长。”
营长:“那都是原来国民党的黑狗子,想当初平津战役傅作义害怕了缴枪……(十分钟生动的我军战史教育……)就这样,改造好了他们才接着当警察。我告诉你当初黑狗子怎么祸害老百姓……(十分钟生动的阶级教育)”
兵:“我说么咱们队伍里哪有岁数这么大的警察?”
营长:“你说那个所长吧?这岁数,你再瞧他那模样,八成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是伪警察汉奸。”
听到最后一句,秦所长脾气再好也想撸胳膊上去理论理论了。还好,正往外走,东四派出所门厅里有面老穿衣镜,正好让秦所长照一照。
秦所长一咽唾沫,没了底气——算了,这脸长的……搁我也得这么想,不怪人家。前面说了,秦所长是天然演员的造型,不用化妆,就绝好的一个汤司令。
到底是干了多年人民警察的,让小脚老太太拿尿盆泼过,两口子打架让媳妇咬过,什么委屈没吃过呢?秦所长出来,已经是心平气和。见了俩解放军,呲牙一笑,说:“同志们热啊,哈哈……”
解放军同志看看他,没搭理,估计是刚刚酝酿的阶级感情还没下去呢。
秦所长不管这些,就告诉他们虽然查不着,自己估摸刘师长住在八一大院,愿意带他们去访一访。
这回俩解放军好歹说了声“谢谢”,那就走吧。
八一大院就在派出所往西没多远,车走了两分钟就到了。秦所长说:“就这儿了,咱们下去问问?”
再看俩解放军,一脸土包子的神色瞧过来,目光甚是怜悯。
“嗯?”老秦愣了,“同志们,咱们下去问问……”
那营长鼻子里边哼了一声,问老秦:“你,没在部队干过吧?”
“没有。”老秦挺诚恳,心想这有什么不对劲么?没在部队干过的多了。
“就知道你没干过。”那营长不客气地教训老秦,“告诉你,师部的警卫员,最少也得一排房子呢,这种大杂院能是我们师长住的么?你这个什么大院门口连个岗都没有,你这不是糊弄我们么?”
唉,这小同志怎么说话这么噎人呢?这儿又不是空军大院海军大院,哪儿会有哨兵站岗呢?秦所长要说没说,看这位的脸色,一副眼睛长到头顶心的样子,估计说了也白说——后来刘师长说了,他这个部队是野战部队,建国改编以后就是援朝,援朝之后就是剿匪,尽在人少兔子多的地方转战了,军事素质没的说,但是作风么,那就……
老秦虽然脾气好,到底是对着鬼子宪兵队的刑具也没服过软的血性汉子,让人家这么指着鼻子教训,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主动帮人还让人家叫汉奸,“腾”的一下脾气就上来了。
这北京的老警察脾气要上来,你就等着惨吧。他一不会打你,二不会骂你,有的是拾掇你的损招儿。老秦脾气上来,主意也就有了。
有是有了,到底是首都警察,考虑的还比别人多一点。老秦问那营长:“同志,您哪年入伍的?”
“四六年啊,怎么了?”那营长张口就来,然后一愣,心想他问我哪年入伍干什么?
那就成了,老子我四二年就入党了,收拾你四六年的不坏规矩吧?老秦心里有了数,不等营长同志细琢磨,仿佛忽然开窍一样,恍然大悟道:“门口有岗的刘师长啊,我记起来了,他不是这个胡同啊,是这个胡同出西口,马路对面那个胡同里头啊。”
“哦?你想起来啦?”俩解放军互相看看,好像看白痴一样看秦所长:“啥叫不是一条胡同啊?这条巷子过了路不还是这条巷子么?”
“不是不是,”老秦认真地解释:“这边儿叫东四四条,那边儿叫钱粮胡同……”
“别说名儿一样不一样了,(省略粗话一句)快带我们去吧。”
老秦很客气,毕恭毕敬地带着“两位老总”(老秦原话)就奔了钱粮胡同,过了马路,不一会儿,看到一个白墙红门的大四合院。老秦一指:“就是那儿了,不知道刘师长在家不在家,你们自己去吧,我所里还有点儿要紧事,不能陪你们了。”
青砖院墙的四合院,高台阶大门楼,不但有哨兵还有传达室,很明显自己的师长在北京混得不错,两个解放军两眼放光,不再和老秦纠缠点点头过去敲门。
老秦掉头就往回跑。
他跑什么呢?兴许……所里真有要紧事儿吧。
后晌老秦干什么都有点儿发呆,沏茶烫了手,接电话拿板擦当了听筒,还不时往门口踅摸,神情渐渐不安,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就开始嘀咕了——老秦咱可是好人,为出口气把人家十年爬冰卧雪浴血奋战的前程都给废了,那可就不仗义啊。
这时候忽然有人骂上门来,老秦骤然松一口气。
因为骂上门来这主儿跟他太熟了,经常和老秦下棋的马胖子么。听老马骂得兴高采烈嗓门洪亮,就说明祸事闯得不是不可收拾。
马胖子上门来就骂:“好你个老秦啊,整人也没你这么干的,差点儿吓死了我的两个兵。”说着满世界找炉子通条,“这回不收拾你我还就不姓马了!”
嗯?老秦忽然听出味道来,他原来以为老马也住八一大院,是帮谁来打抱不平的,听见说“我的两个兵”,不禁奇怪,一把拉住:“等等老马,我知道你是为那俩送黄羊的兵来的,可人家找的是刘师长,关你姓马的什么事儿啊?”
听到“黄羊”,马胖子脸色微红,环顾左右气势锐减,道:“他们找的就是我,我参加革命前姓刘啊,到了总参,工作需要才改名么。”
“哦?”老秦眼睛嘿嘿一乐,伸手倒一杯茶递过去:“那你就更用不着收拾我了,反正你原来也不姓马,你既然来了就别摆架子了,快告诉我。”
马胖子苦笑:“我猜你就想知道……”
敢情“两位老总”兴致勃勃地到哨兵那里报了号,心想好几百里来的,老师长还不马上跑出来接见啊——算那个营长留了个心眼没提送黄羊的事儿,大概也觉得这虽然符合人情,但毕竟有些违反纪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没想到哨兵居然公事公办,先问他们有没有预约,听说没有就有些为难,拿个电话一阵打,末了说首长还没有回来,让二位去登记,等待安排接见。
在下也听过几次类似的事情,热心热肺地去见老首长老战友,还得登记弄景的,说这话的人往往不胜唏嘘,再无当日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亲近与快活。可是同时又挡不住炫耀一番:老战友现在混得如何之好。人,真是个复杂的东西。
估计这两位解放军同志当时的心思也差不多,但还是乖乖地到传达室登记。登记的同志非常客气,听他们找刘师长,打量打量很有些吃惊地问道:“你们是一二九师的老同志?”
一二九师是八路军最早的三个师之一,“老骨头”部队。1946年入伍的营长同志哪敢冒认,推得语无伦次,告诉人家,我们是那啥当年独立第××师的,来看望老首长。
登记的同志好像有些诧异,略带困惑地说:“你们没有预约,那就要等一下了。等刘帅回来,我们汇报一下,看今天能不能有时间和你们见个面……”
刘……刘帅?
“两位老总”当时就傻了。
没错,这钱粮胡同15号,就是原工农红军总参谋长,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长,“中国军神”刘伯承元帅的家!(老秦说了,你们不是要找刘师长么?我没理解错吧?)
刘伯承,在十大元帅中以治军严谨,秉性刚毅而著称,军中谈起刘帅,虽然不乏“吃一个,挟一个,看一个”的幽默,但更多的是“摸摸下面有卵子没有”“两强相逢勇者胜”这类掷地有声的话语。朱老总虽然是十大元帅之首,但怕刘帅的肯定比怕朱老总的人多得多。据说在南京军事学院时期,连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也会在刘伯承校长严厉的目光下两腿打颤。
而这两个二百五,竟然把黄羊送上了刘帅的门……
好在刘帅并不在家。估计,这时候的刘伯承元帅,有可能正在总参开会琢磨喜玛拉雅山南面的那个邻居呢,所谓“铜头,铁尾,背紧,肚松”,就是这个时候提出来的。
所以“两位老总”还来得及逃出,傻过之后就是汗流浃背,汗流之后就是支吾两声不顾人家的惊奇掉头就跑——大概负责登记的同志还从来没见过刘帅有跑得如此之快的部下。
然后,就是俩人刚把车发动,那个营长就被骑着自行车的马胖子处长看见了……
据老马说,那位营长,也算是朝鲜战场缴过两挺机枪的人物,一直到了老马家里两条腿还在不停地打哆嗦呢。
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东四这管片儿里面藏龙卧虎,堂堂独立师师长不过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流之一,老秦这样的派出所所长不好当。
不过,老秦退休的时候,给继任的王所长交待工作,可并没把自己管片儿里有几个师长几个王爷当回事。他当回事的,是一个外号叫“小胖”的。
老秦退休的时候,已经到了“文革”后期,小胖是东四地区土生土长的流氓,从小儿缺乏家教,打架骂街不说,稍大后更加嚣张,捅过人,砸过派出所,还当街调戏过饭馆的女服务员。屡犯屡抓,因为他“家里有人”,总能化险为夷,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帮小地痞的头头,成为东四这地方一颗没人敢惹的不定时炸弹。
秦所长对王所长说,你要是能降住“小胖”啊,这一片儿的治安,就没什么大事儿了。
说完,还摇摇头,说是说,他不太信王所长能轻易制住小胖,这小子毕竟太年轻,太书生气了。
没想到的是,上任三天,王所长就让“小胖”服服帖帖,并且从此在王所长任上老老实实。
王所长要感激的,是一只痰盂。
王所长上任时间不长,就接到报警要他带人过去。
其实东四这地方天子脚下,人都老实,治安上很少有不得了的大事,导致出警的事儿多半是鸡毛蒜皮。片儿警们去了主要是调解,需要动手的时候很少。秦所长干了那么多年,去办事儿连个手铐子都不带。碰上要抓的小偷小摸,就看人,比较老实的呢,解开他裤腰带让他自己提着裤子前边走。不太老实的呢?解了他鞋带儿把俩大拇哥反背一捆,跟烧鸡大窝脖似的带着走。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像燕子李三那样会缩骨功的贼?老秦说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
虽然危险性不大,毕竟老王刚上任,老秦放心不下,跟着就去了。
案子十分简单,多年的老哥儿俩下棋下急了。
关键时刻老大眼一花,车让老二给吃了。老大说明车暗马炮白吃你不能这样,老二说落棋无悔真君子吃了就不能还。老大不干,倚老卖老追着老二硬要那个车,老二更犟一张嘴把车给吃肚子里了——好大一个榆木棋子儿呢。后来为了让这玩意儿出来,老爷子连吃了三天韭菜。老大一看,嘿,你斗气儿啊,抄起茶壶把老二就给开了。见了血老二也不干了,揪住老大就拼命。老哥儿俩平时都练过点儿三皇炮捶、五行八卦什么的,这一掐起来就没人能分得开,老大媳妇一着急就让家里小子去派出所报警了。
王所长带着俩警察,老秦跟着过来一看,俩老乌眼鸡啊!老秦一声大喝,俩警察上去一人一个分开,到底哥儿俩掐架还不敢对抗政府,分开了就不打了,剩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了。老秦、老王都有经验,就在那儿冷眼看着两边媳妇上去自己劝——让他们磨磨消消火。中国老百姓都怕官,过会儿一说往局子里带,保证老哥儿俩服软比谁都快,肯定是说喝多了,哥儿俩闹着玩,然后板起脸来做做工作,一人写个检查上医院看看也就完了。
正这时候,搅局的来了。只听胡同里一声怒吼,由远而近,门外头看热闹的妇女们一片声地乱叫:“小胖,你要干嘛?”“哎呀,不得了,小胖你可不能动刀啊。”“他爹,别喝了,快来有热闹看啦,小胖儿要剁他大爷……”
一听就不是好事儿。老秦老王往外一看,迎面儿一条莽黑的大汉,带了六七个小子飞奔而来,手里拎一把菜刀,口中喊着:“×××,你出来,×你个老东西,敢打我大爷!今儿爷们让你见见红!”
正是小胖和他那一帮铁哥们儿,敢情让茶壶开了的那位是小胖的大爷,一打起来就有那好事儿的给小胖送信去了。
老秦一顿,心说,闹大了,连个警棍都没带,这小子可是个亡命徒。不行,我得出去,这么多年了,他多少有点儿怕我。
正想着呢,老王已经腆着肚子晃悠着过去了,大模大样冲小胖一点手指:“你,来发的什么疯啊?”
老秦一听就想这小子还是嫩啊,跟亡命徒,能这么说话么?这不是招他么?
谁知道就这一句出口,只见对面小胖马上一个急刹车,带得一道黄土飞扬。这小子,“刷”,把菜刀藏身后了,口中讷讷问道:“王……王所长,您今儿有空来啊?”
“废话,我有什么空,不是你大爷吃饱了撑的跟人家干仗,大热天儿的我来干嘛?”
“啊,那我大爷可是吃了亏的啊!”
“你少废话,打架有政府管呢,轮到你说话?刚娶了媳妇,多好的日子你不过,想局子里的窝窝头啦?”说着,王所长把帽子摘下来吹吹里边的土又戴上。
“哦,王所长,我错了,您多担待。”小胖往后一退,黑脸上竟然泛起一丝红晕:“嘿嘿,我今儿喝多了烧的,和兄弟们跑跑,散散火……那什么,所长您忙,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小胖冲几个还在发蒙的小兄弟一挥手:“得,有王所长呢,没事儿,咱们走……”
一边儿看热闹的想笑不敢笑。老秦也奇怪,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这两句话就能把小胖镇住?邪了。
这谜底,过了好多年,才从跟王所长的梁大盖儿那儿听了个大概齐,事儿,还是跟小胖娶媳妇有关。
所谓“大盖儿”,就是大盖儿帽的意思,别看前边有解放军同志瞧不起警察的,但很长一段时间解放军同志也有羡慕警察的,那就因为警察们一直都戴着精神的大盖儿帽,而解放军同志们当时软绵绵的帽子很不提气。有了这个特征,街坊们把片儿警同志叫做王大盖儿、李大盖儿、梁大盖儿也就不奇怪了。
梁大盖儿这个人也很有意思,据说碰上犯葛的小子需要动手了,东四派出所的同志永远让梁大盖儿先上。理由?老王说得好,梁大盖儿的擒拿本事“不是跟人练出来的”。
不跟人练出来的还能是跟狐仙练出来的么?这个,本着坑里不再挖坑的原则,后边专门再写吧。先把句话撂到这儿,梁大盖儿调东四之前,是在白石桥派出所干的。
梁大盖儿后来岁数大了坐办公室,萨结婚改户口的时候他给办的手续。梁大盖儿对我做例行教育,就是什么生育要计划不能无证,夫妻要和睦不能打架什么的,一说二十分钟打不住。萨有点儿不耐烦,就跟他说:“梁叔叔,萨那媳妇您也看见了,那是打架的人么?”梁大盖儿“扑哧”一乐:“看着文静就不惹祸啦?那小胖能让咱王所长一压二十年?”
话说到这儿,估摸着是小胖也不在这片儿住了,梁大盖儿藏着掖着这么多年憋得难受,就勾两句,听他怎么说。
敢情,小胖怕王所长,那是从王所长上任第三天开始的。
小胖这厮虽然粗夯,讨了个媳妇叫凌雅仙却是活泼漂亮,脾气还好。王所长提升的时候,小两口正筹备结婚呢。您说孬汉子怎么总能娶好妻?其实里边一点儿玄妙都没有,两家是对门街坊,凌雅仙跟小胖属于青梅竹马,从小过家家就是做小胖的媳妇,长大了小胖越发地像个张飞,别的小伙子就算对凌雅仙有什么想法,那也只能停留在有贼心没贼胆的阶段。一来二去,凌雅仙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选择的了……
不过,凌雅仙也挺知足,婚前婚后小胖对媳妇好那是没的说。
梁大盖儿总结:“你看,就这号打狗骂街的,往往对自己媳妇护得厉害,抡菜刀都行。我这儿见过几个顶不是东西的,还都是念过书的主儿。”
萨说:“那是,英雄每出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么。”
梁大盖儿忽然张口结舌:“那个,那个,我……我可不是说念书不好啊,我是说,我是说有人天生混球,他念多少书也没用啊。”
忽然想起来前两天梁大盖儿还在找萨爹帮忙给他儿子踅摸辅导老师呢。
回过头来,还是说王所长跟小胖的事吧。
王所长上任第三天,那天星期日,就王所长和梁大盖儿俩人值班,凌雅仙一进门就哭上了:“王所长,您快去看看吧,我把小胖给打死啦……”
嗯?那小子一顿吃六个馒头的主儿,凌雅仙风一吹就走的身板能把他打死?再说了,两口子快成亲了,好还好不够呢,谁舍得下这样的狠手啊?
“来的时候还有气儿吗?”王所长赶紧问。
凌雅仙傻傻地点点头。
赶紧,也不留值班的了,俩人跟着凌雅仙就走,一边走一边了解情况。
走了不到二百米,情况就明白了,这案情……可真是够邪性的。
原来,这几天,小胖和凌雅仙都在忙着采购结婚用的东西,这个活儿不轻松,凌雅仙进门的时候,小胖正累得靠在床上“哼哼”呢。
那时候结婚要用什么东西,大伙儿还有印象吗?就算殷实人家,也不过是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什么是三转一响?嗯,过来的朋友不妨给后来的弟兄们解惑。
不过,寒朴之外,也有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因为商品匮乏,大家买的结婚用品,往往如出一辙,比如大红的双喜字脸盆,铁皮壳的暖壶,那就真是千篇一律的新房装饰了。
当然了,还有一样,也许大家都有印象,那就是同样红色喷花,喇叭口掐颈大肚的双喜字高筒痰盂儿,好多老人的家里,现在还保留着这种特殊时代的“艺术品”。
今天凌雅仙手里就正提着这个东西回来。
小胖看见媳妇马上不累了,站起来往上凑合,一边占点小便宜,一边问:“你今儿买什么回来了?”
凌雅仙半推半就地躲着,忽然童心大起,笑道:“今儿给你买了个帽子。”说着抄起手里的痰盂儿,照着小胖的脑袋就是一扣。
万没想到,就这一下,“刺溜”一声,这痰盂儿竟然一扣到底,恰把小胖的脑袋装了进去!
这下子事出意外,凌雅仙手足无措,只听得小胖在痰盂儿里大声呼喊,声音憋闷。小胖马上开始努力地想把脑袋从这个“帽子”里褪出来,无奈人脸上的各种器官出于下雨防存水的缘故,棱面都是朝下长的,这帽子的尺寸可丁可卯,戴上容易,摘,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回过神儿来的凌雅仙过来帮忙,但无论两口子是拉是拽,是抻是拔,那痰盂儿就像长在了小胖的脑袋上,是纹丝不动!
凌雅仙本来就是那种小家碧玉式的女孩儿,几下子拉拽没了力气,只好松了手。看这个头戴酷似古代皇帝平天冠的奇形怪物在家里乒乓地折腾,一边使劲问痰盂儿里的小胖自己该怎么办——她一向习惯了听小胖的,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自己拿主意。
无奈小胖在痰盂儿里闷着,说什么都瓮声瓮气的,凌雅仙是怎么也听不明白,一个劲儿地追问。
本来小胖脾气就暴躁,憋在里头再被凌雅仙迟钝的反应一气,火往上撞,大吼一声:“快给我把这玩意儿砸开!”
砸?这回凌雅仙终于听明白了,可……拿什么砸啊?小胖不断地跳着脚催促,凌雅仙没主意间一眼看见院门后头的门闩了。
情急中也没顾上多想,凌雅仙抄起一米多长的柳木大门杠,照着小胖脑袋上的痰盂儿就是一下……
要说凌雅仙也就是一股子猛劲儿,一米多长的大门栓呢,平时就让她抡起来砸,小胖未必会皱一下眉头,只当是两口子消食儿了,但这脑袋上套一个痰盂儿再砸那可就不一样了,凌雅仙砸的劲儿不大,但当时小胖抱着脑袋——确切地说是抱着痰盂儿转两圈,躺地下就抽上了。
等王所长他们赶过来,只见门杠丢在一边,小胖躺在地下,两条腿不规律地抖动,样子相当吓人。
忘了交代凌雅仙是干什么的了,东四四条胡同正中有个大院儿,就是木偶剧团,凌雅仙就在那儿上班,是报幕的。不过木偶剧团不比话剧剧团,人手编制少,报幕的还得兼管打个锣什么的杂活。闹不好,凌雅仙这一门杠,就不自觉地带上了专业的功夫。
王所长来了一探,嗯,鼻子底下还有气儿。王所长有经验,赶紧给小胖摆了个合适姿势,弄点儿凉水洒在他脖子两边,再摘下帽子往痰盂儿里头扇风,一来二去,小胖长出一口气,缓过来了。
缓过来了,小胖的驴性子就发作了,还在痰盂里就破口大骂自己的媳妇,语言不堪,凌雅仙在旁边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堪得不得了。
这时候,王所长就从一边抄起一把吃饭勺子来,照着小胖的痰盂儿当地一敲:“嘿,你小子,嘴里干净点儿。”
一下子,小胖就没动静了,半晌,才问:“雅仙啊,咱家谁来了?”
好么,又扇风又急救的,才知道这儿还有别人啊。
“派出所的。”王所长说着,又是一勺子,“《口当》!”“噢,王哥吧?坐,我就是训我媳妇……”“《口当》!”这回是梁大盖儿看出便宜来了,也找个家什儿照着小胖脑袋来了一下。“自己媳妇也不能脏话招呼啊?王哥是你叫的么?叫所长。”
“噢,那什么,王……王所长,梁大哥,我知道错了,跟媳妇也不能说脏话……咱有话说话啊,您别敲了成不?您一敲我就觉得邢台又地震了。”
王所长乐了:“得,这个事儿你写个保证。别回头雅仙三天两头往我那儿跑告你的状我麻烦。”
“这好说,好说,所长您先想个办法把我弄出去成不?”
王所长挠挠头,忽然计上心头,说雅仙啊,把你那雪花膏都盒来。当报幕员的凌雅仙自然也少不了这东西,赶紧就给找了来。
于是,王所长就指导凌雅仙把一盒雪花膏都挤到痰盂里,想方设法涂抹到小胖的脸上脖子上。然后,王所长就说出了自己的方案——让小胖抱住屋里柱子,自己和老梁旋转痰盂儿,争取把它从小胖脑袋上拔下来。
眼看着痰盂儿一分一分地拔了出来,折腾到鼻子却再也过不去,无论怎么让,都没法给这个玩意儿腾出地方来,而且,这么一拔,那痰盂儿就箍到了小胖的脸上,眼看里面空气越来越少,小胖开始拼命挣扎,大有立即要窒息而死的趋势。
王所长正要暂停行动,退回重来,忽然眼角瞟到了小胖扔在桌子上的打火机,顿时有了主意。
眼瞅着毫无希望,王所长看见了打火机急中生智,抄起来照着小胖后脖颈子“啪”一下就打着了。
凌雅仙惊呼中,小胖“嗷”的一声惨叫——惨到什么程度呢?据说连梁大盖儿这种神鬼不怕的猛人都浑身一哆嗦。晚上隔仨院的王姥姥孙女去派出所报案,说老太太丢了要民警帮着找。据称是下晌猛听见这边惨声嚎叫,王姥姥抄起个包袱皮颤巍巍就往外跑,动作比兔子还快,嘴里还直叨唠:“刚过几天安生日子,这鬼子怎么又来啦……”
小胖倒是解脱了,他看不见,对烫过来的打火机毫无思想准备,猛然一烫一激灵,脖子不由自主地一缩,“砰”的一声,跟开酒瓶塞子似的脑袋就拔出来了,倒是抓着痰盂儿的梁大盖儿坐了个屁股墩。
出来是出来了,可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估计是这猛然一挣碰破了鼻子,鼻血蹿出来了,凌雅仙赶紧扶着他到外屋塞棉花球止血。
王所长提溜着痰盂儿,灭了打火机笑得嘿嘿的,和梁大盖儿俩人就耍上了贫嘴。
刚耍了几句,忽然一阵香风袭来。
要小说里,这可能就是哪个花魁出现了。别想歪,基层片警的,哪儿有这么多艳遇。来者何人?
小胖。
这小子怎么这么香?您想啊,一盒雪花膏都抹上,能不“花香袭人”么?
小胖鼻子上堵个棉花塞,满脸鼻涕眼泪(拔出来的时候碰了泪腺神经,俗称“酸鼻儿”),扑过来对着两位警察同志纳头便拜。
“你小子这是干什么?”王所长赶紧拉他,小胖趴地上就不起来:“所长、梁大哥,救命之恩,咱就不说啥了,以后两位哥哥有啥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皱一皱眉头那不是人养的。”
小胖满嘴胡话,口气真诚。
王所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混混他可知道,刚才说服了服了的,那都是形势所迫,你没点儿能拿得住他的能真服你?嗯?小胖这种人老子爷都能打,他哪是那报恩的人啊!料他还有话要说,王所长和梁大盖儿都不理他,等他后边的话。
这边凌雅仙也过来拉他起来,小胖朝她一瞪眼,递个眼色,凌雅仙不敢拉了,赶着拿点子块糖瓜子招呼两位警察同志,反正都是为结婚准备的,倒也方便。
看没人理他,小胖脸憋得跟个茄子似的,只好自己下台阶了:“所长……要没你们今儿弟弟就算是交待了,这救人救到底,今儿的事儿,您二位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别给我说出去?保个密,就当两位哥哥帮我一大忙,咱小胖决不能忘喽。”
王所长、梁大盖儿互相看看,若有所悟。
是人,他都有弱点,小胖这人的弱点,就是好面子,所以,他绝不能让这个事儿传出去。
您说脑袋上套个痰盂儿算什么丢人大不了的事儿啊?
“嘿嘿”,话,就看怎么说,要让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刚才耍贫嘴的说法,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别忘了,痰盂儿在北京老百姓这儿还有个称呼,叫做“尿盆儿”,这事儿经梁大盖儿一编排,就成了“小胖结婚头天钻他媳妇的尿盆儿,进去出不来了叫警察”……
这要传出去,别说在这片儿混,小胖还活不活了?
双方“诚挚而友好地交换了意见”以后,最后的君子协议是小胖保证自己在这片儿住一天,就决不给所里添麻烦。王所长和梁大盖儿呢,跟他说了,你只要住这片儿一天,这话就传不到多一个人的耳朵里。
人言可畏啊,阮玲玉的教训在前边,王所长答应小胖的条件大概也是怕出人命。
王所长看见小胖提刀而来,摘帽子比划,就是提醒他:“你小子,忘了尿盆儿那事儿了?”
您说,这周围都是街坊四邻的,小胖能不怕么?
拿住脉门不用刀,这人的运气就是不一样。那老秦和小胖打了几年交道,文的武的都用上了,也不过得他卖三分面子,老王刚上任,凌雅仙一棍子就给送来这么个大大的辫子让他大揪特揪,竟然让小胖二十年不得翻身。
至于那痰盂儿,以后再没人见过,据说是结婚当天晚上就让小胖给砸成饼子扔垃圾站了,说是一看见床边立这么个玩意儿就那啥……
前面说了,这梁大盖儿也是一神主儿,到现在还有不少街坊记得“梁大盖儿捉妖精”呢。
捉妖?难道人民警察还兼当道士么?
还真不奇怪,这派出所的警察啊,谁也没指望着他能抓个江洋大盗什么的,倒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麻烦事就会想起他们来。在老百姓眼里,这片儿警和公司里做IT的一个性质。怎么一个性质?公司里好多人不明白我们做IT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干脆把我们当万金油。钢笔不下水了,找你;咖啡机坏了,找你;MM跟男朋友吹了……这个,MM直接上网骂人就不用找IT了。
所以,警察同志也一样不断被各种奇怪的事情所“骚扰”。至少在我住东四的时候,片儿警的工作极为琐碎。猫丢了,找警察;出差孩子没地儿吃饭,找警察;王大爷错吃了保胎药,还是找警察。
大多数时候,警察同志也就忍了,谁让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呢?猫丢了,管片儿溜达时候帮你打听着;孩子没地儿吃饭,来所里食堂吧,反正就几天的事;王大爷……落便秘的毛病不是我们的责任,谁让你们不先送医院的?
可等到吴家老太太登门请片儿警去捉妖精,警察同志还是觉得太过分了。
“咱们政府是共产党,不能搞这个封建迷信。”值班的干警小刘干脆利落地拒绝吴老太太。
好好的怎么会闹妖精呢?原来吴老太太住66号院,就老两口,本来挺清静的地方,近来半夜却总是闹妖,有东西满院子乱扑腾,是猫?可不叫,半夜起来看,跟几个火团似的还一蹦一跳的。
老太太一琢磨,心思就望闹妖怪上边去了,点了香祭祀。第二天再看,放在廊子下面晾晒的花生给吃去了一半!
这回老太太可不干了。啊,就国庆节发这点儿花生,定量供应的,你仙人家家的还来吃我老太太的东西,总不成仙家现在买东西也凭本吧?一生气也顾不得得罪妖精的后果,就给告到派出所来了,没想到警察还不管。
老太太说:“我不是搞封建迷信,就是求你们去把那妖精抓了去。”
小刘说:“妖精都出来了,大娘您还不搞封建迷信呢?”
老太太说:“你公家人可不兴瞎说话啊,妖精可不是我搞封建迷信出来的,它是自己蹦出来的!”
小刘说:“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只管犯罪分子。要不,您上革委会问问去?”
老太太说:“我去过革委会了,他们说要是闹猫,小孩儿扔砖头他们管,还说我那儿闹妖精是四旧——妖精在哪儿闹,我能管得了吗?”
小刘说:“就是啊,您看这妖精可不是四旧么?现在哪儿还有闹妖精的啊?都闹红卫兵……嗨,您瞧您都把我气糊涂了。”
老太太说:“对啊,妖精是四旧,你们帮我破了去!”
小刘说:“怎么捉妖精我们警察可没练过。”
好说歹说小刘就是一口回绝,还带着老太太无理取闹的意思。老太太十分不乐意可是也没办法,一边走一边叨唠:“你们警察都不管,这闹妖精到底归谁管啊?白云观现在也没个道士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又来了,说民警同志啊,这回你们可不能不管啊,妖怪把我老头都吓出毛病来啦……
这回事儿闹大发了。
照吴老太太的叙述,头天晚上这妖精又来了,这回,是半夜。吴大爷惦记这事儿本来就睡不踏实,听见院儿里闹腾,披了件衣服就想起来看看。
老爷子是想悄悄瞅瞅,所以慢慢,慢慢地把窗帘拉开,刚一探头,老爷子一声大叫就栽倒那儿了——敢情在窗台儿上就坐着一个妖精,红红的眼睛像火炭,一身霞光,牙齿雪白,两耳尖尖,正和老爷子来一个脸儿对脸儿。
吴大爷吓得肺气肿发作,住院了。
这回小刘再说妖精不归警察管,吴老太太可就不干了。你们是片儿警不是?那妖精是不是住这片儿的?住这片儿怎么不归你们管?你不管我找你们领导。
谁是领导啊?
就是王所长呗。
王所长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最后说:“这样吧,老太太,我跟您去一趟,咱们实地调查。妖精,咱也得看看是什么品种,抓不抓得住不是?”
就这样,王所长骑着桃木剑——错,骑着自行车就跟着老太太去了。看了一盏茶的工夫,走访了一番邻居,回来跟老太太说:“这妖精我们警察捉定了,您放心吧。”
回所里一指梁大盖儿:“你,带宝彤、小刘,去66号院,捉妖精。”
“啊?”梁大盖儿一愣,“所长,这活儿我可没练过,要不,您上,我们跟着学学?”
“哪儿那么多废话?你在白石桥的时候不是非洲蟒都抓过么?”
“是啊,”梁大盖儿一指旁边那柳树,“那么粗的呢,跟笋鸡一个味儿……不过所长,那是蟒啊,这回可是闹妖精,它性质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听我说……”
听着王所长说,梁大盖儿顿时释然,舔舔嘴唇说:“所长,没问题,您瞧我的吧。”
第二天早上,王所长上局里开会,中午回来,刚进门,就闻见一阵子扑鼻的香味儿。接着,就看见梁大盖儿带着几个小警察打着饱嗝从食堂走过来,见了王所长马上笑嘻嘻地迎上来,七嘴八舌地打招呼。
“所长,真够意思,谢谢啊。”
“再有这活儿您还叫我们成不?过瘾。”
“怎么吴老太太他们家不闹妖精?”
“……”
老王乐呵呵地听,等他们说完了,问:“怎么样?妖精抓住啦?”
“抓住啦,抓住了仨呢,那大,那肥……”
老王接着乐,忽然鼻子里又闻见了那股香味儿,嗅嗅,笑容就有点儿僵:“你……你们不会抓住就给……就给……”
“炖了!”梁大盖儿剔着牙一脸地邪笑,“大师傅弄猪蹄子一块儿炖的,香!所长,给您留着一盆呢,让大师傅给您热热去?”
话没说完,只见王所长已经变了脸色,“噌”的一声奔了食堂。
宝彤还那儿接着乐呢:“瞧咱所长馋的。”
这时候就看见王所长出来了,手里托着饭盆,一转身,又钻进了临时关犯人的小黑屋。
这回警察们都不笑了,这所长闹的是哪一出呢?
等王所长出来,已经是一脸的严肃:“吃了兔子肉的,都出来。”
连梁大盖儿,六个警察乖乖地站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
王所长冲值班的警察喊:“老徐,快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派辆急救车来——你们,”手一圈那六个警察,“叫你们做!都老实待着,准备灌肠洗胃吧。”
“啊?”梁大盖儿一伙儿傻眼了。
妖怪和兔子有什么关系?吃个兔子还要洗胃灌肠,这怎么回事呢?
事情还得从王所长勘察现场说起。
吴老太太家闹的妖怪就是兔子,这个王所长早清楚,红眼睛长耳朵大板儿牙一蹦上窗台,照这个形容除了兔子还能是什么?蓝心湄也做不出这个形象来啊。何况,王所长还在吴老太太院儿里捡着一把颗粒状的兔子屎呢。
问题是这北京城里哪儿来的兔子?就算北京建城几百年还能有野生的兔子残留下来,到了“除四害”连麻雀都不放过,那么大的兔子能躲过去么?它总不能是真的会法术的兔儿爷吧。
王所长是打听了周围邻居才弄明白的。
66号院前面临街,后身是一个菜站,扔了一地的菜帮子。左边一家,是一个制作毛主席像章和塑像的小工厂,工人都挺忙的也没什么异常。那兔子的老巢,就是右边的68号院汪家。68号院和66号院隔着一堵墙,王所长进去的时候,只见这堵墙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木料,正要问有没有人在,就看见一头肥墩墩的兔子从木料堆里冒出来,开始啃一根木头上的蘑菇,发现有生人来,一个倒毛没影儿了。
“好小子,找你呢还敢出来!”
这大堆木料,是唐山大地震时候搭地震棚留下来的,支支棱棱占了好大一片地方。知青回城之前,好多院子都挺空旷的,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王所长就向汪家打听兔子这事儿。别说,还真找对了,汪老爷子“嗨”了一声,说别提了,都是我那老太婆一时心慈手软啊。
说起来汪家,可是有来历的。这胡同里多旗人,汪家祖上是大清一路贝勒爷,做过西安将军,是镇压回族同胞起义的刽子手,维护祖国统一的大功臣。我和他们家小刚是小学同学,挺温文尔雅的一个孩子,跟凶恶的辫子兵一点儿都拉不上关系。后来才知道,要不是辛亥革命,这小子生下来就是什么世袭二等轻车都尉!和二等轻车都尉一块儿扫地做值日什么感觉?当时不懂,现在想想觉得心里蛮怪异的。
因为是旗人,东北的亲戚就不少。有亲戚来北京住宿麻烦了贝勒爷后代,带来两只兔子,算给孩子做个玩物。当然,也可以杀了吃肉。汪家老太太信佛不让杀,一不留神俩兔子就跑进了木料堆里,不久竟然繁殖了起来,满院子地打洞,而且经常夜间啸聚,劫掠食品。这时候汪老太太也后悔了,但家里青壮都插队去了北大荒,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要把这一片木头都翻起来抓兔子,可不容易,就一直拖了下来。
行啊,只要你们同意杀就没问题。回所里王所长就指派了梁大盖儿。
照梁大盖儿自己说的,整个东城分局,抓人不好说,抓个山猫儿野兽儿的,我梁大盖儿认了第二也没人敢认第一。带了人去,一会儿就在66号墙根底下发现一个兔子洞。这肯定是从六十八号打过来的。梁大盖儿让其他的警察过去,把木料堆翻开找洞。
都翻开是不容易的,但翻开墙根这块儿,还不算难,不一会儿就找到四个洞。梁大盖儿让警察们堵住了其中三个,剩下一个买了盒“大生产”香烟,几个警察轮番往里面喷烟。
不一会儿,66号院这边就冒出烟来。再过一会儿,就有兔子蹦出来往外跑。
早就等着你呢,只要兔子往外蹿,梁大盖儿上去就是一脚,踢翻了往地上一摔打就是兔脑震荡休克,乖乖束手就擒。一转眼捉了三只,再没有往外跑的了。
连串动作干净利落,立竿见影。围观的老百姓都由衷地佩服鼓掌。
事情到这儿,本来已经做得很好,梁大盖儿偏偏节外生枝,拿兔子给群众做完反封建教育以后,就送了食堂,哥儿几个美美地打了牙祭。
这不怪梁大盖儿,那时候肉都凭票供应,警察也是人,也馋嘴不是?
王所长可比他想得深。他早就在琢磨——兔子这玩意儿,能吓住孩子,吴大爷早年也是张作霖手下干过宪兵的主儿,怎么会怕一个兔子呢?
还是吴老太太解释了——那怎么能是兔子?在院子里一走都会发光!
发光?这可就新鲜了,难道这兔子还带着手电筒么?
王所长就存了个心眼,想这兔子别是哪个实验室跑出来的吧?说不能还是做放射试验的,要不怎么会发光?
要真是这样那就可怕了,不成,得找老汪家调查兔子的出处。王所长琢磨着回到所里,一进门就得到了兔子已经被毁尸灭迹吃掉的可怕消息。
不过他还抱一丝侥幸,所以急急忙忙端了兔肉到黑屋子里看。看的结果——蓬荜生辉啊!
所以,一出来王所长就叫了救护车。
麻烦的是医生也说不准这是什么毒,甚至有毒没毒,只是到了暗处,能看得出老梁他们的确口冒火花很不正常。化验需要时间,只能尽量从最坏考虑。这样一说,警察们也都紧张起来,一阵儿觉得肚里不对付。就这样梁大盖儿一班人算是领教了灌肠洗胃的可怕,一天下来老梁掉了四斤多。可是医生还不放弃,叮嘱化验结果之前警察同志们继续洗胃,天天洗,直到嘴上不再冒亮光为止。
与此同时,兔子的出身也查明了。原来送兔子的客人是东北一家兔肉加工厂的,干这个,难免每天要杀几百只兔子。去了骨头把兔子肉用兔子的膀胱包起来,都是蛋白质没肥膘,卖到香港换外汇。送来的兔子都是不合格的“劣等产品”,但是来路蛮正的,世界人民都吃它。
找不到原因,老王发愁啊。
正这时候,有人报告,说68号和像章工厂的打起来了。
东四派出所本来编制就不大,这一下走了六个警察去洗胃,人手不足,上下忙得团团转,有点儿事就得王所长亲自出马。
原来,打架的起因还是梁大盖儿,他打了三个“妖怪”以后,变态地曝尸示众,炫耀武功,给广大居民同志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下来以后,有俩像章厂的工人就想起厂里的一档子事儿来。
原来,这个厂子做的毛主席像,最近颇有一些无端损坏。他们厂做的毛主席像是立式,军装,姿势是一手挥起、一手背后那种,石膏胎子,上荧光颜色,很受欢迎。成品都放在车间阴干等包装,结果最近有相当多的主席军帽大衣被啃成渔网状。根据情况,厂里认为是闹耗子咬坏的,这还得了?于是向上申请,专门买了块腊肉拌耗子药打埋伏。那时候供应困难,腊肉是内部供应的高档食品,别说耗子,普通老百姓都吃不着。用这个稀罕东西做饵效果不错,每天都能捡到一两个死老鼠——这耗子算幸运,此时极“左”的劲风已过,还能留个全尸。要照“文革”初期的时候非得按现行反革命发动群众搞批斗不可,那结果就不知道是碎尸万断还是变肉饼子了。
耗子虽然抓了不少,主席像被啃的问题依然如故,当时没有经济效益一说,可政治影响不是闹着玩的,看来这耗子真是有阶级仇恨,要不,怎么不啃桌子椅子,专对毛主席下手呢?
看了梁大盖儿捉妖精,俩工人就琢磨了,这“犯人”闹不好不是耗子,是兔儿爷吧?
俩人留了个心眼,晚上埋伏下,结果半夜里一头漏网的“妖精”,对梁大盖儿的“曝尸示众”不当回事,又溜过来啃主席的大衣,当场让两个工人打翻壮烈牺牲。
第二天,趾高气扬的两个工人带着死兔子就上六十八号讲理去了。
其实,这个事儿要是好好沟通,是个皆大欢喜的,毕竟汪家也希望这妖精早点儿落入法网才好,不然传出去六十八号汪家老往外跑这个东西名声也是不大好的。但两个工人埋伏成功,比较兴奋,说话就冲了点儿。汪老先生担着封建残渣余孽的高风险名声几十年,一看这事儿闹不好能和恶毒攻击毛主席挂上号就不干了,死活不认这兔子是自家的。死兔子又不会说话,确实不能证明是他这儿跑出去的——废话,活兔子也不能说话啊。
双方一较真,就不免有了些肢体语言的交流。
不过,汪老先生那么大岁数,俩工人手上也很有分寸,所以王所长赶到的时候,局面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里一堆事儿呢没功夫跟他们较劲,问明情况,王所长的处理干脆果断——没人能指挥兔子啃主席像,这事儿纯粹工厂方面不对。两个小伙子给人家老人道歉,跟着去医院看看有没有受伤,回来厂里内部教育……最后,兔子,没收。
俩工人蔫头耷拉脑地要走,王所长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等等,你们那主席像是荧光的?”
工人点点头。
下午,王所长就把分局的法医谢大拿叫来了。
东四这片儿治安良好,大案极少,很少有用得着谢大拿的时候,但我一直记得此人,因为他曾经和所里唯一的女警察冯姐打得火热,差点儿成一对。而萨对冯姐的警花形象也挺敬仰的,自然就多留了一个心。别想错啊,冯姐干警察的时候萨还上小学呢,就是一个纯粹的敬仰。
俩人最后还是没成,人说是冯姐受不了谢大拿的大大咧咧。
按说大大咧咧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冯姐自己也不是什么细致人,曾有一年射击测试走火,一枪击穿旁边警察帽子的壮举。有人劝冯姐凑合算了。冯姐说,那是能凑合的么?开完死尸不洗手就抓馒头吃,提醒一回忘一回。上回给他洗衣服,一掏兜,一节手指头……
都闭嘴了。
冯姐的话不无夸张,比如手指头是装在证物袋里的。但谢大拿的敬业精神可见一斑。论业务大家都非常信任谢大拿,人家有一条猪腿破一起凶杀案的光辉履历,都上了当年的《啄木鸟》杂志呢。
那案子别让大伙儿惦记了,不过就是罪犯想把死者塞进一个箱子里,但死者腿太长只好打断了塞,谢大拿弄了条猪腿,用嫌疑犯屋里的扳道钳砸断,得到了和死者腿骨一样的破坏特征,从而确定了凶器,让罪犯无可抵赖。
所以这回让他看个兔子,谢大拿肯定觉得是小菜一碟。
不一会儿结果就出来了——头部有钝器伤,皮下四方形凝血块,可判断致命一击是头部被钝器所伤,因伤及脑部动脉形成颅内大出血而身亡……
王所长看得直上火,“这个不用你分析,我早知道它怎么死的,我就想知道它有没有毒。”
毒?谢大拿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很有把握地说:“发育良好,肌肉弹性极佳,神经系统无兴奋现象,没有中毒。”
就差说皇上六脉吉祥了。
王所长终于松口气。
事后的调查证明,这兔子之所以发光,就是因为啃了荧光的主席像,这种荧光物质倒是没什么毒性。也是,主席像上用带毒的玩意儿,弄不好就算罪名呢。那么,兔子怎么会啃主席像呢?兔子虽然是啮齿类动物,但和耗子不一样,没有到处啃东西磨牙的习惯。荧光材料也不好吃。这原因颇为有趣,原来是兔子在北京城混生活营养不平衡,食物主要是菜站和垃圾站的菜帮子,缺少矿物质。而主席像上涂帽子和大衣的染料里面,正有一些兔子需要的元素,兔子是为了吃染料才啃主席像,吃了荧光材料的,纯属无意。
就是可怜梁大盖儿一班人,无缘无故被大夫整得半死不活的,回来一听洗胃就哆嗦。多年以后小刘调到外地当刑警,据说有一次抓了个老贼,不供窝点。刘队长审了一夜一无所获,忽然发了神经,怀疑老贼吞了香烟屁股自杀,送去医院连续洗胃灌肠,充分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整整抢救了两天两夜。
于是,老贼招了。
这两件事有啥关系,那我可是不知道。
大破兔子精的事儿讲完,似乎还应该说说梁大盖儿的擒拿功夫来历,这算是前面交待过的。
梁大盖儿,本来不是这里的片儿警。原来他是海淀区白石桥派出所的,因为娶了我们胡同的英子姐,愣托熟人调东四来——要说警察就这点儿好,县官不如现管,那时候俺老爹也在海淀区上班,他就没能耐调回东四来。
话又说回来了,不怪萨爹没能耐,派出所哪儿都有,中科院能每个胡同都设个点儿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顺便说一下梁大盖儿的媳妇英子姐,也是一位奇人,爸爸是军统特务,跑去台湾了,妈妈是被霸占的纺织女工。别以为解放前特务欺负人是瞎说,那时候的特务的确无法无天。老太太活着的时候,说那特务凶得很,连川岛芳子都吊过(这事儿沈醉先生证实过,抗战后军统特务敲诈勒索,让被拘押的汉奸们吃过不少苦头)。如此身份决定了“文革”中英子姐的矛盾:开会的时候,她一会儿是跟着她妈妈这边儿控诉国民党特务的罪行,因为老太太的喉咙被特务打坏了,说话含糊不清,得英子姐翻译;一会儿又变成特务家属跟着挨批斗。
这时候梁大盖儿还是挺够意思的,不离不弃。当然等梁大盖儿调过来,英子姐受委屈的时候就少多了,一来胡同儿里头本来斗争气氛就不热烈,二来谁敢不买梁大盖儿的面子啊,那俩眼一瞪跟牛眼睛似的。
梁大盖儿很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中国人对吃特别有兴趣,见面问好都是:“您吃了吗?”尤其是对稀罕东西,那更是非要一吃为快不可。福建人吃壁虎,广东人吃耗子,都是当世名菜,直到吃果子狸吃出了“非典”,才算收敛。有人说艾滋病比牧师更有效地维护着美国的家庭,那么,换句话说就是“非典”比法律更有效地保护着中国的野生动物。
因为是白石桥调来的,梁大盖儿这方面很有牛皮可吹。一说就是,你吃过龙虾算什么?知道吗?咱吃过狮子肉!
梁大盖儿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吃狮子肉?
原因很简单,白石桥派出所辖境正毗邻北京动物园,照现在说法,双方是友好单位不免联络感情。现在大伙儿果子狸都不敢吃了,可动物园的规矩是死了动物除非做标本或者中毒死亡,都是兽医检验后一烹了之,这个传统到90年代依然如此,不知道今天是否照旧。
所以梁大盖儿吃过的,不仅有狮子,还有斑马、羚羊,甚至海豹。这些吃,都和今天的腐败拉不上关系,不过是去谈工作,谈完了顺便在食堂买来吃。要说有点儿特别照顾,也就是园里给警察们换个饭票而已。根据梁大盖儿的描述,动物园的食堂里,看见“葱烧野牛肉”或者“清炖河马杂碎”大概并不稀奇,只不过敢吃不敢要看您的胆量了。这一点萨爹一位动物所的朋友曾予以证实,动物所的人到动物园贺年,中午吃饭的菜,就是红烧牛羚肉。牛羚,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一头是游人喂食连塑料袋一块儿喂撑死的……
那么,动物园周围那么多单位,怎么不见别的部门比如天文馆能攀上这关系呢?主要还是业务不沾边。
您说动物园和派出所能有什么关系啊?小时候,我曾经以为动物园要靠警察们帮助才能降住狮子老虎,后来兄弟里面有人做了兽医,才知道动物园本身就是干这个的,用不着警察帮忙,动物们也毫无尊重执法人员的基本素质。
倒是相反的例子是有的。
警察会怕动物?那可没准,插一段吧,我那兽医朋友讲的。
这位兽医朋友在华中帮人家开野生动物园,办理过一次进口非洲狮的业务。
进口非洲狮,当时最近的入关口岸在广州,没办法,就它那儿能办检疫,要不,就得去北京。两头狮子到了广州,一番打针吃药以后,就要送动物园了。
这东西怎么送呢?坐飞机太贵了,那是特种货物,要增压增温舱的,普通货机不行。坐火车呢?火车站不给狮子卖票。这是开玩笑了,实在是客车上没这个条件。您想啊,走卧铺过道里,忽然旁边一探头伸出一狮子脑袋来……
唯一合理的办法,就是大型货柜车,一路北上。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他们也干过类似的运输,就组了个车队,弄辆尼桑开道,两辆大沃尔沃货柜车装了狮子,救护、保安、饲养人员一半随沃尔沃车,一半开辆金杯跟着走。
狮子挺老实,可没想到人不老实,走到湖南境内,车队让当地老百姓给截住了。
老百姓要干嘛?
要钱呗。这就是横行一时的所谓“车匪路霸”。可能是贫富差距造成种种矛盾,当地老百姓把经过的“国道”当成了“劫道”,时常拉上根绳子就收费。你交了钱呢,没走多远又一根,你不交呢?一声呼哨全村人就都出来跟你“讲理”。
这回尼桑开道的小伙子是退伍军人,开惯了军车的本来就有点儿愣,再加上三番两次的被劫,终于按耐不住,和人家理论起来了,接着的场面正如前面逻辑所说,全村人扛着钉耙锄头就来和您讲理。出事儿的时候老板就耍了个心眼,把金杯派出去找当地警方联系去了。眼看要打起来,警察同志就到了。
来了三个警察,但是并没有像老板想的那样问题就此解决。这村里的干部带着来闹,也算一级组织。人家地方警察不愿意得罪乡亲,又有经验,就建议老板多少给点儿解决问题了事。可是谈起来就没谱了,人家村民一看你居然还敢找警察?原来的钱数还不行了,非得到场的人人给“误农费”。
说着,来的人还越来越多,这账就算不清了。老板咬死了不能再多给,三千块钱,一拍两散。人家说你打发花子呢?就有愣头青要上来动手。
眼看警察同志们也拦挡不住,忽然只见村民们潮水一样奔逃起来,哭爹叫娘。
再抬头看,只见那沃尔沃车的货柜门,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从门里伸出个大鬃毛的脑袋来……
有关门放狗的,没有开门放狮子的,估计湖南老乡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一定十分恼火。
按照我那朋友的说法,湖南是老区,虽然多少年不打仗了但老乡们遗传下来的反应依然敏锐,很清楚凭冷兵器和这玩意儿玩命无异自杀,一声呐喊就散了大半。有句话叫“兵败如山倒”,但什么地方都不缺中流砥柱,所以在狮子门口五六米之内,还真颇有几个不肯走的——就是脸色变成了和路边庄稼地一个颜色。
可能是在车里憋得久了,狮子伸出头来,就吼叫了一声。
其实,从饲养员角度看,这狮子叫得毫无恶意,纯粹是抒情一下。就算是人憋久了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还会忍不住伸个懒腰长啸一声呢。这是喜悦的叫,快活的叫,充满善良和友好的愿望,根本不是针对某个人。
可是周围几个不肯走的中流砥柱听了,完完全全地误解了,仿佛一下子反应过来,扔下家伙狂叫而去,特别是几个女同志婉转悠扬,那音量分贝就不是狮子能比的了,倒把这畜生吓了一跳。
您看,这世界误会不是太多了?
看人都跑光了,老板那三千块钱也就不再提,招呼一声,大伙儿清开老乡们丢下的各种奇形兵器,接着赶路吧。
狮子没出来?
当然没出来了,运狮子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其中保安措施尤其严谨,门儿开了,可狮子腿还用铁链子拴着呢,这个小插曲对狮子来说,也就是长长地理学方面的见识,呼吸口新鲜空气罢了。
根据此后警方的调查纪录,这事儿,纯属村民们自己惹的祸,是因为有村民看到老板出钱不痛快,准备自己开车门取货抵押,结果会开不会关,弄出如此结果。
从逻辑上说,完全说得过去。而且本地村民的确有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记录,不过,仔细想来,这里面很有些令人生疑的地方。比方说,货柜车上的锁头跟拳头一边儿大,强度上要保证狮子冲不出来,村民们如何能在几分钟之内将其打开?再有,村民们实施如此危险的行为,周围动物园的员工十几口子竟然谁都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有些玩忽职守?
不过,既然警方都这样认定,当然别人就没话可说了。
等等,这运狮子的车队不是已经跑了吗?怎么还会有警方来调查呢?总不会是老乡们上府告状说他们不该弄个狮子吓人吧?老乡们干的是灰色买卖,告官只怕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这就要怪警察同志自己了。
原来动物园的几辆车离开了是非之地,是一路狂奔,要知道狮子吓唬人一次可以,多了难免被看出破绽——嘿,我这说什么话呢,记住了,是村民放的狮子啊,和动物园的朋友们没啥关系。总而言之,这些村民还是老实人,就是个抡锄头把子的,要碰上个玩热兵器的,那狮子就靠不住了。
谁知跑出去一百多里地,金杯车上忽然有人说不对啊,怎么好像有人在砸后车门呢?
可别是把人卷进车底了,赶紧停车。
停车下来,才发现金杯车的后面,备胎上牢牢地扒着一位警察同志呢。
这还得了,一个不留神就是劫持国家执法人员啊。
好在,警察同志一点儿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光抱着轮胎哆嗦。
赶紧请下来,老板陪着说好话,到车里谈怎么解决去了。
至于怎么解决的,估计可算是世纪之谜,我那朋友是兽医,对这种人类之间的事情不得与闻,给警察同志检查了一阵子以后,证明除了精神方面,没有其他伤害,老板就让他下车了。反正最后事情解决得很平和,警察同志做了上面这份笔录,跑出这一百多里地,算是为了工作被动物园方面请来做调查,和被狮子吓没有任何关系。到了前面车站,警察同志给家里打个电话双方就分道扬镳了。
不过,根据老板回园以后不留神露出的口风,“请警察同志上车做调查笔录”之外,好像还有一些花絮。比如说警察同志当时正背对着货柜车劝导群众,没注意后边发生了什么,直到狮子在同志的脑袋顶上大吼一声才恍然大悟;比如说警察同志在做笔录的时候表达了某种程度的不满,想让动物园方面开车送自己回去,正在这时外面狮子又叫了(刚才露脸的是公狮子,一叫之后引发了另一辆车里面母狮子的崇拜,两口子隔着车相互交流呢),于是马上想起来前面车站十分繁华,找个车毫不费力,并且立即结束了笔录的工作云云。
事情的真相,也许永远不为人们所知……
顺便说一句,我那位兽医朋友后来离开了这个园子,因为好好的地方,那位老板卖给下家后就变得惨不忍睹了。新来的老板不大懂动物,只希望园子为他挣钱,多少天也不来一次,能辞的人都辞了,剩下的工资也时常拖欠,只半年功夫动物就减员一半。他一个当兽医的,钱不钱的在其次,看得实在不是滋味。临走向那位卖菜起家的老板辞行,看得出来,老板也挺不是滋味,说要是我还管着园子呢,怎么也得弄对巴西鹦鹉送您。现在……我自己都不忍心去那儿了,唉,钱啊……
说跑题了,言归正传。
“劫道”地方的警察怕狮子,是因为没见识过,猝不及防。要梁大盖儿他们,可没这个问题,动物园专门给他们讲过课,训练过的。
真正促成动物园与派出所交朋友的原因,是经常会有些“不速之客”从动物园里溜出去,甚至骚扰居民,那,就非得派出所的警察同志配合不可了。
人说动物园那么多专家能放动物跑出去么?那不是白吃饭的么?
嘿,话可不能这么说,看着动物园里的动物在游人面前蔫头耷拉脑的,用我一兄弟的话说“混吃等死”,实际上那都是假象。
我们怎么形容坏人的?不是畜生就是禽兽。坏人多半狡猾,换句话说畜生和禽兽也多半狡猾。
动物园里关的,就都是畜生和禽兽,能老实么?
再加上动物们有些本事,是人想象不到的,跑了动物或者类似的事情也就不足为奇。北京动物园80年代丢失动物好像是平均一个星期一起,多半是跑个鹦鹉什么的,没有大的影响,但也偶尔会跑更要大的动物。梁大盖儿就接到过各种各样的协查通知,从猴子到羚羊不一而足。好在大多数动物都只是在动物园里边溜达溜达,不等警察们下手,就被当管的专业人员抓住送回去了。
不过和动物园的饲养员聊天,人家说没跑出去的更多,有的纯属饲养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比如,就有河马出事的。
河马的卧室是分套间的,平时在外头,要打扫了,饲养员在外头把河马一顿棒子赶进里屋,用铁钩子关上门锁好,自己再进去。这东西看着粗蠢,实际上小眼睛一眯缝,要多奸诈有多奸诈。话说某一日晚上闭园以后,一位心里有事的老哥打扫河马粪,把河马赶进里屋他就进去了——这老哥一走神忘了一道程序,把河马赶进去,你得锁门啊,他忘了。结果他进去打扫,赶到快完了一抬头,河马从屋里头也出来了,直冲他甩小耳朵。
河马是危险动物,咬死过饲养员的!这位老哥撒丫子就跑——废话,不跑一口下去就成蜂窝煤了,可这一跑……外面这道门他也忘关了。更可怕的是这人跑到外头害怕担责任,想自己去关门又不敢,犹豫了足有半个钟头才报警。
园里的保安人员一听吓了一跳,半个钟头?虽说园里没有游人吧,这玩意儿要跑出来满大街转悠还得了?河马喜欢夜生活,旁边就是北京展览馆莫斯科餐厅,特热闹,它要进去了……
几个人带了枪(带炸子的真枪,就准备不行得当场击毙了)跑去一看——嘿,这小子真幸运,谁也没想到门儿开了半个钟头,这河马一点儿出门的意思都没有,溜达到院儿里存草料的地方大吃呢。晚上恰好是河马的进餐时间,人家对出门逛街没兴趣。
处理非常简单,把门关上,万事大吉。
这是运气好的,还有运气不好的,那不是北京了,外地有个动物园,饲养员晚上出去方便再没回来。第二天一看,老虎笼子里头呢,已经成排骨了。调查结果十分离奇,原来此人品德不修,要方便去厕所啊,不行墙根底下也成,哪儿不好他偏偏要蹲在老虎圈顶上去大便,这位出于何种心理很难推测。结果专家判断强烈的异味刺激了老虎,一个蹿,理论上足够高的院墙挡不住老虎超水平发挥,恰好挥爪把那无良饲养员从墙顶上打下来,接着的事儿,就不用细说了……
也有哭笑不得的,北京动物园猩猩馆的饲养员关先生回忆说,自己就有一次遇险。那天他去给猩猩清扫。红毛猩猩脾气温顺,成年发情之前是一种令人放心的动物,关先生每天早晨进去打扫,那只叫“苏鲁”的红毛猩猩就在周围的铁丝笼子上爬来爬去地看,双方相处融洽。不过,这天关师傅犯了一个错误,他嫌热把外衣脱下来挂在了笼子上,结果正干活呢,“苏鲁”一个马戏团的动作就把关师傅的外套抢走了,还大模大样地自己穿起来。这下可麻烦了,外套是小事,可笼子的钥匙在外套里面呢!关师傅把自己关猩猩笼子里了。
再怎么叫,怎么发脾气,苏鲁只作好玩,就是赖在高处不下来。那时候没手机,关师傅只好大声呼叫,让附近听见的饲养员来解救。“也就是早晨还没开园,不然游客来了看见我在里头关着,算怎么回事啊。这人还不丢大了?”关师傅对梁大盖儿说。
所谓梁大盖儿的擒拿不是跟人练的,就是这段时间的玩笑。因为动物园专门对他们进行过培训,面对跑出来的动物应当如何如何。传到所里,就有了梁大盖儿和犀牛练摔跤、和袋鼠练擒拿等等各种版本。
其实梁大盖儿自己说这种训练没有那么玄,不过是培训一下最基本的应付手段而已。比如,如果毒蛇跑了,不留神咬了手,要马上勒住手臂,切十字开口扩大伤口挤血;如果猴子跑了,可能被它乱抓,要尽快打防破伤风针;如果狗熊跑了……
最后一句是废话,到那份儿上动物园的负责人就快卷铺盖了。
不过梁大盖儿还是说了些有趣的东西,他说那教材可能是国外进口翻译的,有的连培训的教师也不明白。其中有鸭嘴兽,如果这个东西跑了,不要看着可爱就上去往回抱,这怪物的后腿上有毒刺,扎上您老兄就跳大神吧。学到这儿,梁大盖儿问培训的能不能看看实物。教师面露尴尬,说我们还没有这个动物呢。
培训挺轻松,梁大盖儿也没当回事儿。大多数动物跑不出园,出来的也奔北京展览馆那边的居多,那边有个清静的大院子。很少有往白石桥这边的,因为动物很难穿过动物园门口的大马路,比如斑马,您要在大街上一走,没一百米就得有百八十位大喊大叫的了,那块儿,还归动物园派出所管。白石桥这边,顶多也就是老百姓捡着个犀鸟什么的送派出所来,很少有什么大型动物往这边儿跑。梁大盖儿他们学学怎么对付动物,也就是个以防万一。
没想到的是,这个万一,还真就幸运地砸到梁大盖儿身上了。
那天早上,梁大盖儿来接班,那几天有个杀人案,全市大排查,弟兄们跟得比较苦。值班的警察交班时候两眼通红,还说呢,这案子问的,目击者愣是说不出来杀人的长什么样,就是强调长得像《智取威虎山》的座山雕,这……上哪儿查去呢?
把排查情况交待完了,随口说了一句:“动物园来了个电话,说他们那儿跑了一条蛇。”
“哦”,梁大盖儿没当回事,这种事儿三天两头有。
跑了三天才发现,你说动物园这帮人怎么看的?
就是,梁大盖儿还是没当回事,琢磨着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继续忙着对照片。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
梁大盖儿一听电话响,立刻就精神起来了,他知道准有点儿什么急事儿。那时候的老百姓要是有不那么急的事儿找警察,宁可跑一趟也不会打电话。因为60年代,电话还是个稀罕玩意儿,一般人家里是没有的,打个电话,老百姓挺当回事儿呢,要是那时候您跟谁谈论煲电话粥这种事情,肯定有人以为您是作家,还是写《小灵通漫游未来》的那种作家。
可也是,《小灵通漫游未来》应该写的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呢。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书来对照一下,看有多少预言已经实现了。
梁大盖儿接到的电话是紫竹院公园里头一个机械厂打来的。公园里头还有机械厂?当时紫竹院公园荒凉得很,周围像香格里拉、奥林匹克饭店在70年代还都是大片的菜地。公园长期免票,去的游人依然十分有限。原因?那地方离市区太远。今天说这话没人信,直到80年代北京人要到这边办事,都叫“出城去一趟”。所以,当时公园里面有几个工厂毫不奇怪,公园方面大概也从来没当回事。不过到了90年代建筠石园,这些工厂就都被迁走了。理由么,这块地皮,的确是属于公园的,当初你们进来没人赶,可也没人批准啊,还是非法占地。在这片存在了几十年,早知道地价涨到今天这个地步,“文革”时候那么乱,工厂怎么也能想办法补个手续吧。几位厂长估计肠子都悔青了。打电话的听来大小是个头儿,说厂区宿舍里,昨天晚上有人发现一条蛇在土坡上翻跟头玩,紧紧张张地让派出所的同志赶紧去看看。
蛇翻跟头?还是第一次听说,难道是马戏团跑出来的?不过梁大盖儿没多想。紫竹院这地方地势阴湿,植被茂盛,偶尔冒出几条草蛇不新鲜。梁大盖儿做了记录,记好地址,顺便问:“多大一条蛇?”
“老大了。”
“到底多大?”
“老大老大了。”
“我说你讲明白点儿,到底有多大。”
“这个,反正……反正老大老大了。”
还是没概念,梁大盖儿一生气把电话挂了,他想这位是脑子太不灵光,推上自行车,带个笔记本就奔了机械厂。片儿警么,有事儿就下片儿,现场办公,老传统。
他就没想,那位是给吓的。
那蛇,可不是本地一尺来长的草蛇。动物园的动物一般是不往这边儿跑,但有个别的例外,那就是蛇和类似的爬行动物。
蛇这个玩意儿,最喜欢阴湿的地方,而且对这种环境有一种人类不具备的特殊感知能力。紫竹院公园那么一大片水面,潮气上泛,人都能觉出来,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蛇,当然更能觉出来了,自然往这个方向而来。
而且,蛇这个东西隐蔽性强。怎么说?人家都是受过军训,会匍匐前进的,什么时候见过蛇拿把扇子大模大样在街上走的?当时白石桥公路两边都是土坡的雨沟,蛇在里面走,如果不是大白天,还真难以发现。所以,从动物园游到紫竹院来,一点儿也不新鲜。
梁大盖儿当时没想到,但一看现场,就觉出不对来了。
这是个小坡,上面本来种着十几棵小杨树,还有人堆了些劈柴。现在,劈柴撒了一地,仿佛天女散花,小杨树全被打断,无一幸免。唯有一棵老榆树幸存,整个树身也仿佛受了鞭刑,伤痕累累。
这他妈什么蛇啊?梁大盖儿瞠目结舌。他是北方人,印象中见过的蛇也不过是火炉子通条那个水平的,但今天这个场面,火炉子通条粗的蛇可摆弄不出来。
工厂的工会主席还结结巴巴地介绍呢,他就是目击证人之一,说看见一条“旋风一样长”的大蛇在坡上撒癔症。“旋风一样长?”梁大盖儿苦笑,旋风有多长谁有概念?看来这位主席在形容什么东西的时候很不习惯量化,不过,这肯定不是条普通的蛇,能把小树打断的蛇,北京好像还不产。莫非是外地来的?
梁大盖儿脑子里灵光一闪,就想起交班时前面那个警察的话来——动物园跑了一条蛇。
跑了条什么样的蛇,当时可忘了问,梁大盖儿用机械厂的电话,和“家里”联系,问动物园跑的那条蛇抓着没有,是什么品种。
“家里”告诉他,一点儿影儿都没有呢。跑的是什么蛇?嘿,这回新鲜,是一条非洲蟒,三米多长的大家伙,某某某总统送给咱们的礼物……
得,不用再问了,肯定是这东西惹的祸。
梁大盖儿赶紧报告:“快通知动物园,非洲蟒可能在紫竹院公园,让他们马上派专家来抓。另外,我这儿就不让老百姓出门了,三米多长的大蛇……这要谁碰上还能有好么?你们也快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还有一句话没说“你们来了,也能给我壮壮胆儿啊!”
撂下电话,梁大盖儿叫工会主席:“赶紧,通知居民同志们,暂时不要出门了,等专家来抓了蛇再出来。”
说是让工会主席去做,实际上还主要是靠梁大盖儿,举着个高音喇叭绕着几个宿舍的平房院依次地喊,那年头是没法电话通知的。
中国老百姓都老实,一听是警察同志不让出门,个个都老实待在家里了,只偶尔有几个好奇的探了头从窗口往外看。连工会主席都去车间叫人了,偌大个大院里就剩了梁大盖儿一个活人,还真有点儿紧张。
梁大盖儿说还有不少老百姓从窗户和他搭讪,只问什么时候能抓住蛇,明显地对他的安全漠不关心。照老百姓看法你是警察啊,你当然不怕了。梁大盖儿也知道自己是警察,可压不住心里紧张。是,我是警察,可我比老百姓就多这一笔记本,还软皮儿的,有什么用呢?对了,还有这身衣服和大盖儿帽。没这个谁认识我是警察啊?问题是,那蟒蛇它认识这个不?
人一紧张,就容易神经收缩,神经一收缩,就容易尿急。
这时候梁大盖儿就有一种想找厕所的急切感。
但是,根据工会主席说,最近的公共厕所,也得出大门,穿过一片树林子……算了,万一在那儿碰上这冤家可是说不明白的事儿。
为了安全,梁大盖儿做了一个对警察颇为屈辱的决定——就地解决。
居民宿舍开了不少的窗户往外看,就地解决也不能当场就来不是,梁大盖儿瞄上了院子角落里两个大砖堆,忍无可忍地溜了过去。
跑到砖堆后面,痛痛快快方便,梁大盖儿忽然觉得附近有点儿阴森森的感觉——纯粹是感觉。提好裤子,他仔细向周围看去,却发现砖堆侧面有个像小铁锹一样的东西。
好奇地向前一凑,正和那玩意儿来个脸对脸。
蛇?
正是那条失踪了的大蟒蛇,正从砖缝伸出头来,冷漠地注视着梁大盖儿。
“啊……”梁大盖儿惨叫一声,只觉得脑子里一阵空白,就此失去了知觉。
舌头分叉,这蛇信子至少半尺长。
这就是梁大盖儿昏倒之前的最后想法。
似乎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梁大盖儿苏醒了过来,抬头看去,一片白墙,向上看去,又是白色的天花板,墙壁的下半截刷着绿漆。
医院!
梁大盖儿马上猜出了自己的处境,他忙着活动活动胳膊腿儿,觉得并无异样,尤其是自己依然穿着警服,看来没伤到需要换病号服的地步……
正想着,一个漂亮的女护士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梁大盖儿醒来,惊呼一声。
梁大盖儿看着小护士勉强一笑,却觉得对方的眼神颇有些异样。
那不是平时医院里常见的敷衍,不是颐指气使,竟然……似乎……好像是有些崇拜!
我?崇拜?梁大盖儿用袖子擦擦嘴,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崇拜的。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所长在门口说话了:“好啊,看来醒过来了,快,一块儿去看看擒蟒英雄!”
“我?擒蟒英雄?”梁大盖儿这回彻底傻了。
梁大盖儿迷迷糊糊坐起来,就看见所长带着一班弟兄走进来,无论老的少的,都是一副万分敬仰的样子。看他要起来,所长赶紧把梁大盖儿按住:“哎,小梁别起来,好好休息,千万别着急起来。哎,对,就这样躺着,你……你要能说话呢,给我们说说你怎么打死那条蟒就好了。孤胆擒杀非洲巨蟒,大伙儿看待会儿记者来了这题目怎么样——平时可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所里同志都佩服得不行呢。想不到咱们所里还藏龙卧虎啊。”
“我?打死蟒蛇?”梁大盖儿愣了,心说那玩意儿别提打了,我跑都腿软呢,“所长,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明白?那蟒……死了?”
“嗯,你不知道?”所长看梁大盖儿不像装糊涂,问他:“那蟒不是你打死的?”
“我……我不记得了。”梁大盖儿本来想一口否认,舌头到嘴边拐了个弯——还是留了个活口,那意思万一咱昏倒之后有什么什么附体大战三百回合杀过巨蟒呢……这不怪梁大盖儿,是人就有虚荣心不是?
“噢……”大伙互相看看,那眼神都透着明白——小梁大概是情急拼命,脑子受了惊吓,还有些神志不清呢。于是,最先发现梁大盖儿的一个警察就把前后经过讲了。
原来,梁大盖儿一声惨叫,居民们都听见了,也都猜他肯定碰上了那话儿。但谁也没出去——人家说了,不是不想去帮忙,警察刚才广播不让咱出去么,咱得听政府的不是?再说了,也不能干扰人家警察同志办案不是?
这话说得可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工会主席带着几个工人也来了,还带了些铁锹镐头之类的家伙,可一听这情况,几位老哥光在那儿商量,就是谁都不敢上前去看看梁同志是死是活。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派出所的同志到了。一听说自己弟兄给蟒放倒了,到底是公安干警,而且带着武器,这位警察一咬牙,就过去救驾了。
按照他的想法,恐怕梁大盖儿早就让蟒给缠上勒死了,一个不巧,已经进肚了也未可知。结果呢……
结果大出意外,只见梁大盖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全身抽搐不止。对面的大砖堆上趴着那条蟒——已经死得硬了。
看到蟒死了,警察和工人同志们“呼啦”都围上来,看看周围没别人,大家一番讨论,只能断定是梁大盖儿遭遇巨蟒后英勇搏斗,终将巨蟒杀死,造成两败俱伤,一尸两命的惨痛后果。
为什么叫一尸两命呢?蟒死了,梁大盖儿还有一口气呢,他不能算尸啊。
就这样把梁大盖儿抬到医院,一番抢救。这时候“有个警察一个人打死一条蟒蛇”的小道消息就传开了,传到后来还有了梁大盖儿如何被缠住,如何奋神威,如何活活把蟒掐死的种种细节,跟亲眼看见的一样。
既然好了,就出院吧。不过梁大盖儿还真是个老实人,怎么琢磨怎么不对,还是找所里说了——“我觉得,那蟒死的和我没关系。因为照所里同志说,我摔在砖堆旁边,这和我倒下之前的印象完全一样。也就是说,我一倒下就没变位置,不可能去和蟒搏斗。那谁把蟒弄死的?我怎么知道?兴许它发癫痫自己抽风死了呗。”
所里的袍泽们半信半疑,蟒发癫痫?谁听说过!
有道是天佑好人,头一天晚上还觉得有点儿丢份儿的梁大盖儿,第二天就发现自己说实话真是个英明的决定。
第二天,动物园来了个专家,说蟒的死因搞清楚了。
怎么死的?大家都很好奇。
“先不说怎么死的”,所长说:“你先说说那蟒怎么跑出来的?这么大的活物你们也能放跑?”
专家苦笑:“我们也是低估了这东西。”
原来,对于蟒蛇这种危险性很大的动物,园儿里还是很重视的,给它住的是双股粗铅丝编的笼子,网眼极密。国外的经验,这样的笼子,蟒跑不出去。
无奈,说蟒蛇是冷血动物无情可以,说它没智商就小瞧了这个玩意儿。双层铅丝的笼子虽然结实,却有一个地方有点儿隐患。哪儿呢?笼子顶和笼子壁两片铅网衔接的地方。这地方是用粗铁丝绑起来的,表面上看也很结实,至少,蟒想从这儿蹿出去是不可能的。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事后分析,这蟒虽然从这儿蹿不出去,却认准了这里是整个笼子的弱点,所以,没事儿就把脑袋往这块儿的缝儿里挤。蟒的身体弹性极强,肌肉有力,天长日久耐心地挤下来,有一天,绑的粗铁丝终于被它崩断了,于是,蟒就在这里挤出了一个缝隙,然后从这个比香烟盒大不了多少的缝隙里,硬生生把三米多长,直径远比这个缝隙大的身子塞了出去。
专家说这动物要和你斗心眼,有时候你还真想不到。蟒蛇能撕笼子,岩羊还会用一只羊做鞍马,其他的羊助跑踩着“鞍马”的后背跳出围墙呢!
好厉害,监狱的犯人要都这么精明可不好看了。警察们唏嘘一番,接着问:“那这蟒到底怎么死的,是我们小梁打死的么?”
专家说:“哪儿的事。估计啊,你们小梁见着这蟒的时候,蟒早就死透了,最多,也就是还有最后一口气。”
“啊?那谁把这蟒弄死的呢?”想想要是紫竹院里还有比这蟒可怕的动物,大家都有点儿紧张。
“嗨”,专家说:“这东西纯属自己把自己弄死的,它吃错了东西了。”
原来,把死蟒扛回去以后,专家们注意到蟒的胃部鼓起一个大包,就把这东西解剖了,看看到底是什么死因。
切开蟒的胃以后,一个令专家们都差点惊掉眼镜的东西出现了——蟒的肚子里,赫然躺着一头大豪猪!而蟒蛇的胃部,也早被豪猪的尖刺扎得千疮百孔。
豪猪,是一种满身带刺的动物,蟒蛇吃这个纯属自杀。问题是北京并不产这个东西啊。疑惑的专家们经过辨认,终于认定,这豪猪,竟然也是本动物园里跑出去的,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于是案情大白。按照专家们还原的经过,蟒蛇逃脱后的经历应该是这样的。
出逃的蟒蛇虽然聪明,却是从小被抓了养在动物园里的,没有自我捕食能力,所以跑出去三天,在外面却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找到(蟒的胃里除了豪猪一无所有)。按说爬行动物饿一段时间没问题,曾经有鳄鱼半年不吃东西不死的纪录。可这蟒是天天在动物园定点吃饭惯了的,还当过国宾,饿了几天,就有点儿饥不择食了。
可巧,就迎面碰上了这头也是从动物园出逃,缺乏防卫常识的大豪猪。于是蟒蛇把嘴一张,就把这不该吃的东西吞下去了。
蟒是应该对豪猪敬而远之的,否则这类动物肯定早就绝种,这是一个本能问题。那么,这条蟒蛇为何会吃豪猪呢?专家的看法一是饿昏了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无知了。这条蟒是非洲蟒,按理说,非洲也有豪猪,它应该知道这东西不能吃。无奈这头豪猪却不是非洲豪猪而是马来豪猪。马来豪猪与非洲豪猪长相很不一样,非洲豪猪从头到尾都覆盖着尖刺,还有一种强烈的体臭,马来豪猪呢?只有尾部覆盖尖刺,前半身只有绒毛,活像一头大号松鼠,身上的气味也清清爽爽。
这非洲蟒虽然当过国宾,却肯定没有学过动物学,所以,一张嘴就把这“大号松鼠”给吞下去了。这头豪猪估计也是离开动物园以后生活很不规律,吃不饱睡不好,反应大为迟钝,所以也就轻易被吃。但是,被吞以后的豪猪,却恢复了祖先的野性,竟然在蟒蛇的胃里竖起了尖刺,和蟒蛇拼一个鱼死网破。
这下子只有同归于尽了,这时候就算蟒蛇想把豪猪吐出来也不可能了,因为豪猪的刺朝向后方,越想吐扎得越深。
难怪机械厂的工人看见这蟒在土坡上翻跟头了,那就是在垂死挣扎呢。这一番挣扎的确激烈,把所有的小树都打折了,但却无济于事。估计是半死的蟒蛇最终稀里糊涂地爬进了家属院,在废砖堆找到了自己的葬身之地,可巧就让梁大盖儿碰上了。
豪猪,当然也被憋死。
此事,曾经有动物园的员工写回忆的时候提过,不过他有个地方写错了,说是蟒蛇吞吃了一头也是跑出来的大猪獾被噎死。其实,以蟒蛇的能耐,不要说猪獾,就真是一头小猪也吞得下去,那是不会噎死的。只有豪猪这种变态的东西,才是大蟒的克星。
这件事给梁大盖儿带来的好处是和医院的漂亮护士好上了,这就是我们胡同的英子姐。不过,直到结婚,英子姐也不知道那蟒是死在豪猪手里,而不是梁大盖儿的手里呢。她是一直把梁大盖儿当武松一样的英雄看呢。
前些日子,听说梁大盖儿的儿子考上大学了。一问之下,老梁十分得意,说是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将来,肯定公安部的干活,比他老子有出息。
谁知道呢?这年头对片儿警的要求也高了,没准过两年片儿警也要大学以上学历呢。那,我们这片儿的片儿警,看来还有世袭的倾向。
这话,可没敢跟梁大盖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