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选择北京为首都,说好说坏的都有。说好的呢?这地方背靠燕山面临易水,土厚气深,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说不好的呢?甭说别的,这一到天冷就刮的西北风就让人受不了。
北京9月下旬,还不算冷,金秋么。可是要早晨五六点钟天儿刚亮的时候,您要在外头站着不动,已经能体会那种西北风的滋味了。
就这种天气里,大清早在大马路上,看见有人穿着背心内裤在路边上走,那是怎么回事儿呢?
不用问啊,早锻炼的呗。
要是穿着背心裤头的老外呢?
那不用奇怪,有些白人老外身体特好,在加拿大也这身儿……
要是一男一女呢?
那……就有点儿不好解释了。兴许,是让警察撵散了的野鸳鸯?
估计,1988年9月23号,北京东郊太阳宫的某些居民,看见一个白头发老外和一个明显是华人的女子沿着乡村马路跟头把式地一边走一边张望,面带惊惶,哆哆嗦嗦的样子,心里未必不是这样想的。那时候无论是四元桥还是机场高速路都没影呢,在这个地方出现老外,和动物园狗熊跑出来的概率差不多。
这老头怎么身上还有血呢?
终于,有好奇又善良的村民上去搭讪了。
还好,虽然那个老外满嘴×××,Prime minister地胡言乱语听不明白,那个女的还能说一种变了调的中国话,一番解释以后终于弄清楚那老头是个美国人,是有人请他们来北京的,刚到北京就让人给劫了,劫他们的人手里有刀,老头的手臂,就是反抗的时候给砍伤的云云。
哦,敢情是抢劫案啊。大家明白过来了。虽然对那个女的还不能完全以“好人”看待,庄户人家心眼实,还是给俩人找来衣服先穿上,然后,到派出所报案。
案情倒也不是很复杂,那女的是老头的翻译,主要是她讲的。
这两位是当天凌晨从美国乘飞机直达北京的。第一次到中国,没出机场就有人问他们要不要出租车——当然要了。还没转过来时差的两个人觉得这是个很正常的问题。
上车,出发,一切顺利,没想到走到半路发现四面全都黑了。
北京市停电了?
当然不是,是那位司机把车开到某个四面儿没灯的地方了。然后,停车,亮出刀来要两个人交钱。
虽然吃惊,两个人还是乖乖地把钱交出来。
司机下令——把衣服脱了。
脱?俩人看看外边的天气有点儿犹豫。
这司机是个急性子:“脱衣服你们不会吗?”说着上来就扒女翻译的衣服。
老头不干了,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是技术员出身,有把子力气,还有点儿西方的骑士精神,看见有人扒女翻译的衣服不干了,就反抗了一下。结果,就是挨了一刀——那司机看来是练过。
挨了一刀以后,就没有骑士什么事儿了,不但女翻译很顺从地脱衣服,老头也赶紧跟着脱了。
然后……然后就是沿着马路走呗,一直走到天亮。
老头补充说——那车是个左舵的,蓝鸟×××型的。
嗯?警察一听就明白了——这哪儿是什么出租车啊,北京出租的蓝鸟里面没有这个型号的,你们这是上了黑车啊。
顺口警察就问了一句:“谁请你们来的?怎么也不来接你们一下呢?”
“哦,我们×××(老头的身份不公开)不喜欢张扬,而且,请我们来北京的那位也比较忙,他不可能来接我们的。”
“美国的×××?”那做笔录的警察看看老头,忽然觉得这老头穿上衣服以后蛮威风的,还真有点儿堂堂皇皇的意思。
“既然这位先生是美国的×××,请你们来的人还没有功夫来接你们?至于忙成这个样子么?”警察不太相信地问道。
“是的,他恐怕是不能来的。请我们来的,是李鹏。”
“李……鹏?哪个李鹏?”警察还没完全转过味儿来。
“你们的国家总理李鹏啊。”
“啊?!”
事实证明两个人还真没瞎说,这老头是中国总理亲自邀请的,到北京来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1988年国庆招待会的贵宾!
国庆招待会贵宾是个什么概念呢?您看那杜伊跟福拉多够派儿吧,他们二位,还去不了呢。
老头的身份虽然不能公开,在美国的影响可想而知。
案子,一下就大了。
据说,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就给了北京市公安局一句话:“一星期必须破案。”
“我的哥哥”,抽调来“九二三专案组”的各路大将无一不倒吸一口冷气:“一个星期?就排查飞机场周边黑车司机得多少功夫啊?”
上头一声苦笑:“没辙,你看看皇历就明白了。”
都是身经百战的伶俐人,不用看也明白。
老头来干吗的?参加国庆招待会的。
一个星期以后,就是国庆节啊!
到那天你还不破案,是国庆暂时推迟啊,还是等着老头在招待会上发表演讲谈在中国的历险记啊?
一个星期,此案必破,就成了死命令。
对这起“九二三”持刀抢劫案,似乎至今未见公开报道,这一点是为了保护美国老头的隐私?还是因为办案的时候冲撞了当时的市委书记?这可就不知道了。
一个星期,此案必破。
这跟让中国足球队世界杯必须攻进一个球一样,属于绝对合理但绝对没谱的要求。
看这线索就挠头。
车牌号?没记住。事实上那车牌子糊满了泥,就你用心去记也未必看得明白。
司机长什么样?没看清。那老外说得挺好挺准确:“典型的东方黄种人。”废话,北京这儿要找不典型的东方黄种人还不容易呢,要典型的黑种人我们就好找了。
劫持完你问司机朝哪边儿去了?不知道。
案发现场在哪儿?找不着。
……
还好,真干业务的刑警比足球队还好些。当天就开始车辆排查和寻找线索。要照中国足球队的做法,恐怕大伙儿还在对国旗宣誓呢。
人说老萨你干吗老跟踢足球的过不去呢?你又不踢。这不是刚看完的四国赛咱中国队刚让小日本儿给砸了一比零么?不客气地说,加上作风分,二比零,去掉裁判分,三比零……上网一看,还有人给辩解,说要乒乓球队队员挣这么多也得这德行,合着足球踢不出亚洲是大伙儿投钱太多的责任。咱这不是窝火儿么。
言归正传,这案子也不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车型是一个。
案犯熟悉地形,作案手法娴熟,应该是长期利用机场特殊环境作案的“座山雕”,而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钻山豹”。
从作案过程看,案犯并没有掌握美国老头的身份,属于误打误撞,想不到案子会“炸”到这个级别,所以此时可能尚未想到逃跑。
怎么破呢?
车辆排查对黑车作用不大,因为任何一辆这种型制的车,无论它登记的使用目的如何,只要不是出租,都有作案可能。北京这么大,这个工作量可就大了。还有的车干脆是被盗至今未破,如果案犯用的这种车,你根本没法查。
寻找线索就是艺术了,你要有目的地把找人的消息放出去,还不能把案犯惊了——他要跑了,除非正好在火车站碰上老尹,可就不是一个星期能抓回来的了。
既然各处调来的都是干将,那下起手来就是鱼有鱼道,虾有虾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利用多年办案的社会关系撒网去了,有的下到盲流里边悬赏找人去了,有的死翻过去几年的黑车抢劫案材料找相似案件的去了。还有的第二天开始干脆泡到机场,不停地打黑车……
这是干吗啊?
一个是希望那小子不安分碰上(这个可能性很小,美国老头行囊颇丰,够他花一阵子的,正常情况应该在躲风),另一个呢,北京的出租司机,不管合法的不合法的都爱侃,能侃,而且敢侃,人人有到(中国)台湾竞选的口才(现在您知道阿扁为啥那么怕统一了吧?)。从那劫人连衬裤都不放过的情况看,那作案的不是什么高雅人,未必有那么多心眼,干了这么漂亮的一票,保不齐跟同道吹出点儿风来。言多语失,没有不透风的墙,侃着侃着,也许就搭上线索了。
当然也不能由着他侃,不然听一路就学一个“丘吉尔种儿不纯”之类的,局里都不给你报车费。你得诱导他:
“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没有几个司机听了不跟着侃的。
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
“干,我就瞧美国鬼子别扭,满世界显,这回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了吧?活该!”
“扒剩一小裤衩?男的女的?”
这,一点儿用都没有。
“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司机满脸不屑:“这有什么新鲜的……”
有门!——“这还不够新鲜?敢劫老外啊!”
“嘁,那有什么,我们一兄弟就干过,那小子练过,一抬手就把老外一条膀子拆下来了,新鲜么?”
“这个,是您兄弟?什么时候的事儿?”
“噢,三四年前的事儿吧,在莫斯科跑单帮的。”……
“昨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司机嘴一撇:“我认识一哥们前两天还劫过一个呢,到地方不给钱丫还敢瓷,一板砖过去就给开了,脑浆子溅一车……”
“脑浆子?”
“啊,脑浆子,跟豆腐脑似的,就芍药居那儿,您不信是不是?我帮着埋的,那还有假?”
虽然情节有点儿不对吧,还是给带局子里了。
“哥哥,您听不出来我就是吹啊?你看我像能帮着埋人的主儿吗?”……
一天,一无所获。
那第二天也还得去……要不警察怎么都有胃病,那都坐黑车颠的!
“前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司机脑袋一拨愣:“是么?我们那片儿还有人劫过日本人呢。”
“前两天的事儿?”
“鬼子投降那年,坦克都扔我们村后头鱼塘里头了,您不知道嘿,那鬼子都镶大金牙……”……
“前儿我一哥们儿碰上个新鲜事儿,火车站外边一老美,愣让人给劫了嘿,扒剩一小裤衩……”
司机眉头一皱:“不会吧?火车站那儿也有人劫了一老美?”
“嗯……嗯?”
也——有人劫了一老美?也……?!
一看有门,赶紧往上黏啊,就生怕又是一个:“解放前,山东,临城也有人劫过美国人,你知道吗?”
那就又白忙活了,孙美瑶那案子扯出来一个旅的土匪,这回不至于吧?
不过再怎么逗,这位却不肯多说了,光听你侃。
半天,等侦察员都说到北京火车站那案子悬赏多少多少的时候,这位突然开口问道:“那老外还带一雌的吧?”
“咣!”
“您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可邪了……”
又不说话了,半天,问:“您……几处的?”
后来才知道,这位也是进过“宫”的,确实想过安生日子了才改了开车。想过安生日子不假,但这方面依然特别敏感,听坐车的这么云山雾罩地忽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越听越觉得不对。您可别小瞧这种人,北京话叫“青皮”,天津话叫“混混”,出过不少油锅里的银子敢捞,中美合作所的刑具不吝的主儿。
这位,就是一个敢油锅里捞银子的主儿。
等警察同志认了,这位慢悠悠地开口了:“这案子啊,我帮你们破了……”
有这等好事?素来是唯物主义者的侦察员有念佛的冲动——这太罕见了,或许是皋陶老爷子对底下徒子徒孙的长进不满,哪次院督部督的案子,那不到限期最后一天你就是找不着门儿,今儿怎么了?老爷子睡糊涂了没看皇历?
带着点儿颤音儿赶紧回复:“那可是好啊……这案子,有奖励的……”
“奖励我不要,我就一条件。”
“什么条件?”
“你做不了主,到你们局里,我得跟你们领导说……”
没辙,再问不说了。那你就快点儿开吧,去市局。
“不行,我不能超速,咱得遵守交通规则……”
“你……你不是黑车么?”
“黑车?我比那北汽首汽的还守规矩呢,您听我说啊……”
“甭说了,你给我好好开车!”
那青皮蛮奇怪的:“刚才看您那意思特喜欢听人侃山啊,怎么一转眼改脾气了?”
好不容易到了市局,各路干将立即汇合审问,这还得核实,万一又是一挖坑埋人的就瞎啦。
时间,劫的人,车,有头有尾地,说得和报案的内容几乎完全符合,听得出来是个很有次序的人,家里抽屉柜子肯定收拾得特整齐。末了那青皮说了,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我带你们抓人去!
什么条件?
就一条,以后能让我在机场随便拉活。
这不就是一个黑转白么?成——那还能不答应吗?!要什么都答应呀。
问题是这小子还不信,说你们要说话不算数我不就惨了?——那你说我们怎么着你才能放心?——我这不正想呢么。
有这样的么?这种人是浑不吝,他是提供线索的,来硬的既没道理又坏规矩还未必有效果……
门一开,有人进来了,一看,好么,隔壁听审的头儿来了,所有警察起来敬礼。
老头子一指那青皮:“你认识我?”
“认……认识,电视里见过。”
“好,我给出租管理局打电话,说你的事儿,你听着。”
一个电话过去,按改过自新立功给出路的指标,姓名、籍贯、年龄……
“好,你要办的事儿,我给你办了。”
“谢谢,您是我爹……”
“咣!”
老头把桌子一拍,青皮差点儿吓坐地下:“你小子耽误我这么多工夫,我能给你黑转白,人要跑了,我也能送你上新疆!”
老头子发威,刑警队长都哆嗦,何况一青皮呢?
能不急么,这时候一分钟都是宝啊,那边随时可能得到消息开溜,这小子是有点儿没眼色。
带着吓得腿肚子转筋的青皮,一干警察火速出动。
去的都什么人?反正什么四大名捕,八大金刚的都有人在车上,京城捕头,那叫精锐尽出啊!
这个架势,就王大队说过的一个案子可以一比,那是在深圳,全国警界英模到特区作工作指导,饭店里吃饭的时候,旁边俩小子捣鬼倒包,动作轻盈招数精彩。
问题是旁边吃饭这帮人特别啊,警龄加一块儿比大清朝还长,抓的人从山海关摆到石家庄富裕,跟看戏似的就给抓了。
把关的是平远街扫毒的现场指挥,出手的是公安部人称“孤胆英雄”的全国二级英模和《金盾》点名的“反扒战神”,保护的是东北击毙劫匪的特等狙击手,后边还坐一公安部副部长……深圳市的刑警队长和政委也在场,那叫观摩学习。
俩倒包的被抓了以后弄清情况,那叫眉飞色舞,比送他俩大金镏子还有面子啊!
反正这次出动的规模和深圳那回都有一比。
问题是大家都明白时间的重要,车开得跟飞一样,这一着急,就出事儿了,撞了……
这个案子,北京警察不叫“九二三专案”,叫“碰案”,就是因为这一撞。
您说办案如救火,赶紧给人赔个不是,留俩人对付着赶紧走吧。
不行,整个车队都停下了,带队领导一溜小跑上前边去了。
为什么呢?
撞的这人不一般。
被撞的那边车受损人没事,出来一看——据说正是当时的北京市市委书记!
北京市公安局归谁管?
……
真是越渴越吃盐啊。
幸好李书记没受伤,但是被高速行驶的汽车撞一下也不会好受,抱着脑袋出来一看,只见自己部下公安口的几员大将已经跑步到场。
咱北京的治安建设达到这种高度了?李书记估计当时怀疑自己是撞晕了,哪次汇报公安系统也不敢说撞车30秒内警察保证到场啊。
事情很容易说清楚,要说这位书记还真是不错的人,一句话没怪罪,全力支持:“那你们快去啊,别让人跑了啊!不仅没有批评,还说车够吗?不够支援两辆!”最后这几句是某位名捕复述的原话。
谢谢,不用您支援了,我们赶紧走。警察们敬礼之后,一溜烟开走了,全速。跑远了回头一瞅,人家老李还摸着脑袋站那儿看呢——这么邪门的案子,他也新鲜。
案犯住处在东郊一个破汽车修理部,那是这小子的老窝,前面是个放车的空场,后边有一间租住屋。这青皮和作案的是哥们儿(这年头哥们儿可动不动插朋友两刀啊),俩人就住这一间屋,偶尔也搭把手帮着修修车。头天这青皮开车回来,看见旁边那哥们儿铺上多了不少洋玩意儿。问起来,自己哥们儿么,那小子没太大戒心,说昨儿早晨劫了一老外,傻不愣瞪的。哎,还有女人的丝袜子?是啊,那老外带一雌。原来他以为是外国老头搞破鞋,抢了一般不会声张,所以没太在意。
青皮看看,这人多少识货,觉得都是高级玩意儿,心说这老外别是有点儿身份吧。
等一听警察说的那么拐弯抹角的,前后一想,就动心了。
开到地方,远远地布控了过去一看,大伙儿心里“咯噔”一下——车不在,这小子别是跑了吧?
赶紧派两个精干的警员进屋察看,踢开门,没人!
屋里有一上下铺,下铺是青皮睡的,上铺……被抢的物品都在上铺搁着呢……
什么都没拿走,不像是潜逃了,按照青皮的说法,这个点儿此人经常出去买东西或者出车,没的说,在屋里等吧。
后面的情节全无悬念。不一会儿那小子大包小包地回来了,一推门就给按住,拉回去一问没费劲儿就招了——顺义人(北京机场的黑车多数是郊区的,属于靠山吃山的类型),看老头傻乎乎的身边那女的也不机灵(还美国×××呢,这怎么挑的人啊?),就上去搭讪,对方还以为中国的出租司机都这路数呢,跟着就上车了……
这小子不是练过么?怎么这么好抓?没反抗?没来个鹞子翻身什么的?
他练过?等他的人更练过,还带着火器呢,什么武术,也挡不了火器不是?
反抗倒是反抗了一下,脸肿了。
案子提前三天破了,所有参战人员立功。
李书记后来还打来电话,问这案子有结果没有,这边赶紧汇报把人抓住了。李书记一乐,听着不像是当领导的乐法,跟那听评书的总算听着“下回分解”一个感觉。
赃物、黑车、人证、口供,什么都齐了,警察们觉得这案子做得漂亮。
没想到那外国老头还不干。
他不信中国警察这么厉害,能三天就把案破了——他有这个心理也正常——你们要那么厉害我怎么一下飞机就给劫了?
那好办啊,带他见罪犯,看车,看赃物。
赃物是没错的,但看人,看车,俩受害人都没什么准主意。
那女翻译在北京乡下晒星光浴受刺激太大了,让她指案犯看谁都像,连公安局看门的都像,车?更没谱,指着拉她来的切诺基说就是这样的……
这是吉普啊MM(妹妹,网络语言,下同),和蓝鸟差远了去了。
老头呢?看什么都满腹狐疑。车,颜色似乎不太对——办完事儿那小子把车给洗了,看上去是有点儿不一样。人?晚上没有看清,认不准,这个脸有点儿大……嗯?怎么有殴打的痕迹?老头不愿意接受那是拒捕格斗的结果,西方接近政界的人物对中国的人权问题非常敏感,他立马认定中国警察可能是捡来的赃物,而根据报案描述弄来的人和车屈打成招。美元被那小子还了赌账了还没追回来,老头认为脱他衣服是为了拖延报案,然后肯定随手一扔……
满腹狐疑的老头心中怀疑,但此人甚是豪爽,有西部牛仔风范,并不是无理取闹,怀疑人权问题是思维惯性,若中国警方真的破了案子他也不会故意捣乱。
关键是得找着让老头信服的证据。
最后,这关键让老头自己琢磨出来了。
老头年轻的时候是技术员啊,工程师出身的。
稍晚把最后一个扣儿写出来,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
最后老头想出来的这一招,让北京的警察一听,大伙儿啼笑皆非——还从来没听被害人用这种办法判断案犯的呢。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就让老头折腾吧。
鉴定是在市局看守所进行的,用的就是那辆缴获的蓝鸟。
老头坐进去,让人拿手巾把自己眼睛蒙上,告诉充当司机的警察:“开车!”
挂挡加油,发动机轰隆隆转起来……
跟我描述这段情节的侦察员是这个味儿的:
“老头儿把大肚子一腆,蒙着眼睛两手大拇指就举起来了,说‘欧——凯——’。”
敢情看人看不明白,老头子听发动机,却是百发百中,一听,就是那天坐的那辆车。
美国人还是性情比较开朗的那种,下了车老头逮谁跟谁拥抱,那让他天体运动的小子有没有人权问题可就没人管了。
这种功夫,说明老头当年的确是个好工程师,那种渗入骨髓的职业习惯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至此,“碰案”方算真相大白。
这篇儿,似乎稍少了点儿是吧?那下边谁谁说到这儿该结束来着?我记得这个案子没写过外一篇吧?
开玩笑了,倒是可以把那个在SZ的“豪华VIP倒包案”说说,那个案子,一群大老虎对俩小兔子的战斗,没有悬念。但是那俩小兔子的作案手段,糊弄我们一般老百姓还真很容易奏效,不妨说说,大家以后出门,如果能因此多点儿防范,少受损失,老萨也算积德了。
事情发生在SZ特区成立后第一次全城严打的时候。当时SZ由于发展太快,警力跟不上,出的案子比较多。恰好公安部当时的一位副部长带队全国警界英模报告团经过广东,就被当时的SZ市警方截住了,无论如何请他们去特区走一趟,给新警察们做一点传道授业解惑的水磨功夫。
对于刑事案件,交流经验这种事儿事半功倍。其实不光警察干,小偷也干,在北京当年就曾经有过一次真实的盗贼大会。那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宾馆,虽然来的不全吧,但到会的都是各路线上的“朋友”,最后凭“技艺”评比出老大、老二、老三来……
大会的经过是因为有参加大会的老贼被抓了供出来的,不过我没有见到此案的全部档案,具体情节还无法复述,但记得有个描述很精彩:想进门参加大会的,必须过一关——信封里放一张邮票,朝信封上啐口唾沫往瓷砖墙上一粘,你得把邮票拿出来,信封还不掉下来才有资格跟大伙儿称兄道弟。
跟我说这案子的警察,言下之意颇有些怀念,有一次他说过当年那些老贼对技艺是何等地看重,练得好的那食指、中指伸出来都一边齐,中间一点儿缝儿没有,今天呢?偷不着就拿刀逼着人家硬抢!这一行,也没落啦……
言归正传,警察交流当然用不着这个了,连市委领导都来了,那明摆着除了当诱饵什么用也没有嘛……这儿没有SZ市政府来的兄弟吧?
反正第二天才开始交流呢,到达当天老王就随意在公共汽车车站给SZ的弟兄们现场表演了一回,当地的同志问:“您说这儿有没有贼?”老王一指:“就那俩,盯着。”
五分钟后两人开始作案,抓回来小兄弟们惊为天神。
特区就是特区,居然给报告团安排了五星大酒店!当时内地的警察颇为艰苦,那几天有一位比老王还厉害的京城捕神,每天晚上都把洗澡间的小肥皂、小梳子、一次性拖鞋划拉划拉打包——那是真没见过,琢磨着带回去给孩子开眼界呢。看到这儿,估计有很多朋友会感慨,而这位捕神确实是一年抓一千多扒窃犯的人物啊,老王是反扒大队大队长,一年才抓几百呢!
第二天早上,吃早点的时候那边的领导同志来了,那就一块儿吃吧。人家开口问经验,说昨天你们怎么判断的?怎么那么容易就判断出俩贼来?
估摸着,这位也琢磨了一宿,很好奇。
SZ的刑警队长是明白人,刚要解释,有一位名捕就说话了:“等等,现场咱们表演一个好了,然后给您解释。您看,那边那俩小子,一准儿是贼。”
另一位名捕点头:“没错,拎包倒包的。”
怎么判断的?等抓住人咱们再说。
这时候就有捕头移形换位,把领导基本挡住了,只留个口给他看。为什么?他棒槌啊,一个不小心大呼小叫或者表情古怪就把人给惊了啊!
再次确认,这儿没SZ市政府来的吧?
说拎包倒包的领导明白,比如你在宾馆,忙着登记,把密码箱放脚边上,往往等你填完表一伸手——箱子没了!那就是被拎包的拿走了。
他们要对谁下手呢?
您看,那个穿花格西服的。
果然有个穿花格西服的兄弟一边打手机一边从餐厅外面走进来,比较醒目的是此人提着一密码箱。
80年代,你提一密码箱,跟在网上发那陈冠希的照片似的,基本就是招狼啊。
那两个被怀疑的,果然若有若无地开始往花格西服那里靠。
但是那个花格西服明显是个老练人,拿早餐的时候都把密码箱夹在怀里,拿了一杯牛奶,一盘面包和火腿肠,找了个敞亮的地方坐下,开始吃早点。
领导说:“他不会下手了吧,好像防得很严啊。”
可不是?那花格西服的姿势很警惕——他坐在椅子上,把早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用两脚夹住密码箱,这才开始享用。这怎么偷呢?
老王“嘿嘿”一笑,告诉领导:“他肯定要下手。”
贼的心理和普通人不一样,看中了的东西,就跟是他家自己的一样,不拿,他难受。
何况,这人并不是一点儿破绽没有嘛。
果然,只见那两个贼互相使个眼神,其中一个也去拿了份早餐,一盘面包小吃,一杯豆浆,大摇大摆地朝花格西服那边走去了。
怎么偷呢?就让大家想想吧,该给的条件,我都给了。
套用一句老话: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角色A,手拿豆浆走到事主身边,脚下突然一绊,得,一杯豆浆全洒到人身上,正常反应,事主会一下跳起来,可能情绪还会非常激烈,两腿自然也就不可能继续夹着那密码箱,除非他是练杂技的。A赔礼道歉,甚至赔点钱什么的,只要把对方注意力继续吸引在自己身上就行。
好了,这时,角色B从容绕到事主身后,轻松提溜走目标,离开现场。
事件经过简直和这位老兄自己参与作案一样。
拿豆浆的贼,走到花格西服的对面,做出要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餐的样子,却装作不小心“哗啦”把豆浆洒在了茶几上。
这是个在餐厅经常发生的事情——你别往人家身上洒,那就麻烦了,让他感到威胁就行。
果然,那花格西服是个精细人,发觉不对条件反射地往起一跳,腿分开了,手上还端着牛奶,看身上有没有沾上豆浆。
就他往起跳的瞬间,另一个贼早等在他椅子后面呢,“刷”,把密码箱从椅子底下抽走了。
这边那位还拿抹布擦桌子,给花格西服道歉呢。
其实道歉也没有必要的,本来他就没沾着什么嘛。关键是,这时候花格西服脑子里,有没有沾上豆浆是第一位的,应付此人的道歉是第二位的,吃早点是第三位的……密码箱第几位?早不知道放哪儿去了。
俩贼一分钟以后被捕,过程轻松得很。
人警察早就默契分工了,指挥平远街扫毒的武警部队政委统筹全盘,必要时派人上去帮忙;老王抓那拿豆浆的;一个孤胆英雄抓那提包的,还有一神枪手随时作保护防止有人狗急跳墙啥的;公安部副部长和深圳市委领导一块儿看“热闹”。
抓法就不一样。
老王这边,“哗啷”就铐上了,动作轻柔,那哥们儿愣又走了三四步才反应过来——老王是干便衣的,危险性大,上铐的动作讲究快、稳、准。看过《新龙门客栈》没有?厂公和小鞑子一战,得意洋洋一声冷笑之后才发现自己大腿让人家剔成五花肉了,被老王铐上大体就是这个感觉。
孤胆英雄那边呢?此人是抓毒贩子起家的,硬碰硬,这次也是存心卖弄,上去一拍肩膀:“警察!”
那提包的本能一哆嗦,纯粹巴浦洛夫研究的那啥第一条件反射,“噌”,就向前边蹿出去了——上半身是出去了,下半身——人家早放了一只脚在那贼脚腕子那儿呢,跟铁铸的一样!
于是,这贼就全靠自己的爆发力,来了个漂亮的平沙落雁加饿虎扑食,把地板砸得“咚”的一声!
不用抓了,十分钟能自己爬起来,算他身体好。
这时候,已经有一个全国拥政爱民模范教导员过去了,给花格西服敬礼,礼貌地问道:“同志,您丢什么东西没有?”
……
最后,是督办要案主犯的优秀干警押着俩贼出门的。一出门,俩贼才看见今天饭店前门上头一大横幅,红字飘飘,写着:“欢迎全国干警英模代表团下榻指导工作”。俩贼先是那叫一个后悔,然后那叫一个激动,要不是被铐上了指定是逮谁跟谁要签字的意思:
“出动这么大阵仗捉我们俩,太有面子啦!”
事后,人家领导问了,说你们怎么判断出贼的?我们怎么看不出来呢?
名捕笑了,说这个,和昨天在公共汽车站的案子其实是一样的。
领导回忆一下,说不对啊,昨天下午老王抓的人和这次一点儿都不一样啊。
怎么抓的?
那次,是在公共汽车站上,老王指出两个人来,远远看着,说这俩人肯定作案。
年轻警察就跟了。
那两个人看着也没什么特别。
等车来的时候,大伙儿都往前挤,其中一个也在里面,“哗啦”一下,把一大堆钢镚儿撒在路上了,好像他钱包开线了。
于是,一边忙着捡钱,一边挡人别往前踩,车门前面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中国人爱看热闹,一大帮人跟让人提着脖子似的往热闹处看。
SZ人那时候都实行BP机,挂在腰带上,好的还有汉显。另一个贼就从这一帮人后头开始摘腰上的BP机,一个,俩,仨……等摘到总金额够捕的那个时候,就给铐上了。
表面上看,两个案件很不一样。然而,那名捕说,本质都是一样的——那贼他有贼相——人家上车都看车,他看人,要看人专看PPMM,那是西西河的呆鹅,不用管他,呆完就好了;要看人专看值钱的东西放哪儿,这就是贼相,盯着,一会儿就能抓现行。
酒店拎包的也一样,专看包不看人,您说他能是干什么的?另外,其中一个小子还双手不穿袖子披着西服。披着西服?这什么时髦打扮啊?那就是为了你万一发觉,抓他的时候甩掉了就能跑,您手里会只剩下一件地摊西服的……
哪一行,它都得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