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窗玻璃上挂着晶莹的雨珠,又是阴雨绵绵的一天,室内光线很暗,需开灯才能看清四周,赵成俊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深而重的疲惫感并未因睡了一夜而有丝毫缓解,他看了看窗外暗沉沉的天光,一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几分钟前他还陷在凌乱的梦境里。
他是被楼下客厅的门铃声吵醒的,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多了,他叹口气,起床披了睡袍下楼。章见飞和彼得安一起站在门外,说是在楼下碰上的,彼得安过来给他送早餐。自他离开公司回家静养,生活上一直是彼得安在照顾着,吃药、饮食都是彼得安细致地帮他料理。除了彼得安,他现在基本不再见客,不喜欢未经预约的突然拜访,特别是章见飞。
“阿俊,我明天要赶回槟城,大伯他……快不行了……”章见飞一进门就急急地说,他就是这样,明知不受欢迎还是隔三差五地就跑过来。赵成俊说他讨嫌,他也不介意,这会儿听闻章世德病危,赵成俊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行了?”
“是啊,估计就是这两天的事,我得马上赶回去。”章见飞显得有些心慌意乱,背着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光是准备后事吧,泓海董事会要改选,我要重新接管泓海,那边很多事要处理。”说着观察赵成俊的脸色,“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那边医疗条件要好些,正好可以彻底检查一下身体,你老这么病着不像是感冒啊,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反正你离境的日子也快到了,再说……”
“你死了这条心!”赵成俊瞬即阴下脸,“我是不会回槟城的,更不会跟你回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虽然不信任我但多少对我有了解,你觉得我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吗?限期离境……”他哼了声,瘦削的面孔在灯下透着青,咬牙切齿,“我告诉你,哪怕是我成了一把灰,我也不会回去!”
“阿俊……”
“别这么叫我,你都将我赶尽杀绝了还好意思叫我‘阿俊’?我们已经不是兄弟,这么称呼不合适!我听着别扭!至于章世德,我巴不得他快点死,最好是下到十八层地狱去,他这样的人只配下地狱!我有多恨他你不是不知道,竟然还奢望我回去给他披麻戴孝,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他捶着沙发扶手,因为激动,浑身都在战栗,很显然章见飞来得不是时候,他不知道赵成俊一直有起床气的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头两个小时脾气非常不好,了解他的人一般不会在他刚起床的时候没事招惹他。
彼得安跟随他身边多年,深知他的底子,所以很少在早上与他谈不愉快的事情,这会儿只能劝他,“brant,身体要紧,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激动。”
“阿俊,你怎么了?”章见飞只觉诧异,还有些搞不清状况,“我没说什么啊,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限期离境不是我的初衷,我可以让使馆那边延期。”
赵成俊指着他,“你看你,你看你这副嘴脸,好像你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法官,你捏死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章见飞,你不要在我面前显示你的优越感好不好,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输了就输了,拜托你离我远点,我就是见不得你一边对我赶尽杀绝一边对我来演兄弟情深的把戏,我看着恶心!”
章见飞气得发抖,“你,你……”
彼得安见状连忙说:“章先生,他现在很累,你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你也看到了,他的样子很虚弱,他不是针对你。”
“我就是针对他!”
“好了好了,我送章先生回去好了,brant,你先冷静下,早点休息,有事打我电话。”彼得安为免他情绪变得更坏,适时地劝走章见飞,两人刚出门,赵成俊操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就砸向电视墙,哗啦一声,壁挂的液晶显示屏瞬间粉碎……
同样的这一幕,数月前在槟城中央医院章世德的病房也发生过。砰的一声,上好的白色骨瓷茶杯砸向沙发对面的墙,茶杯瞬间粉碎。
那天的赵成俊真的是疯了,深层的恐惧和愤怒仿佛毒蛇般自心底纠缠而出,他当时瞪着章世德,仿佛他是个千年老怪,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胡言乱语,他是故意的,赵成俊溃败至此,章世德故意想要捅他最后一刀!对,他就是故意的,他自己不得好死,也要他死不瞑目,真毒啊,这老恶棍真毒!
可是章世德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胡言乱语,吐字清晰,一字一句仿如子弹,突突地打在赵成俊的身上,全然不顾他由白泛灰,又变得铁青的脸。
“你干吗这么激动,我知道你很害怕这事实,其实我比你更怕。你母亲活着的时候我无数次问及你,她坚决否认你是我的孩子,我也一度相信了她,但同时又抱有一丝幻想,我希冀着你是我的孩子,这样我跟你母亲还留有你这个纪念,你就是我与她相爱过的最好证明,那么我这辈子也就值了。可是你母亲临死都不肯承认你是我的骨肉,我恨,我心里恨哪!这么多年我容许你留在章家,无非是拿不准你到底是谁的孩子,万一你是我的呢?所以我一方面痛恨你,一方面又怕你如果真是我的孩子,我该怎么办?
“你的样子告诉我,你也很害怕是吧?我比你更怕,你想想我跟你斗了这么多年,你把我整成这副样子,我也差点整死你,你说如果我们真是父子,这该有多可怕!太可怕了,有一段时间我做梦都被吓醒……其实以现在的科技,要确认这件事很简单,做个dna就可以了。事实上我确实做了dna,别惊讶,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但那个结果我根本没敢看,一直锁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我想等我死的时候再看,活着我是没那个勇气的。
“当然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给你,说真的,这太有戏剧性了!如果你真是我的骨肉,我要大笑三声再死,我们父子活着时斗得不可开交,死了去泉下相聚,也未尝不可啊,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赵成俊当时只觉无法呼吸,澎湃的血脉仿如惊涛骇浪般在他胸口气海中翻滚,五脏六腑刺痛如焚,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吞噬着他的意念,耳畔轰隆隆只剩了窗外雷霆万钧般的风雨声,他被席卷其中,瞬间被撕成碎片,他看着章世德,如果当时他手中有把枪,他绝对会对着这老恶棍的脑门扣动扳机,他一定会!
那天傍晚,下着大雨,他从医院狂奔出来径直去了槟城新教徒墓地,母亲去世后没有葬在章家的家族墓地,而是葬在了父亲的身边。倾盆大雨冲刷着父母的墓碑,随从替赵成俊打着伞,被他推开,他挥舞着双手质问地下的父母,那般的歇斯底里,那般的愤怒绝望,生命如此不堪,他垂死挣扎活到今天,竟然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连自己是谁的骨肉都拿不准……
眼泪如同那如注的豪雨,模糊的视线里墓碑上母亲温柔美丽的脸遥远而陌生,他一直觉得父母是天底下最恩爱的夫妻,母亲对父亲坚贞不渝的爱情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哪怕她后来被迫改嫁,她心里从未放下过父亲,他们的爱情比水晶还纯洁比钻石还熠熠生辉。可是章世德毁掉了这一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父母完美的爱情背后就是谎言,这个谎言就像是命运张开的大口,将赵成俊无情地吞噬下去,尸骨无存!
而章世德说的话还在风雨中萦绕不去,仿佛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
“这些年我天天生活在恐惧中,又恐惧又期待,始终没有勇气去验证这个事实,我恨你,恨透了你,当我恨你的时候我从不对你手下留情,但每次被仇恨烧得失去理智的时候,我又被你是谁的孩子这件事给惊醒,你先后两次收购泓海,苏燮尔给我出过很多狠毒的主意,都可以置你于死地,泓海大半个世纪的根基不可能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博宇,但我留了余地,我警告过苏燮尔,任何时候不得动你,要动也得我自己动手,否则就要他滚出泓海。
“这么多年了,从你出生到现在,你一直是我心头的一个噩梦,而我懦弱得可悲,dna结果都出来半年了,我却没有勇气去面对,我总想着,万一你是我的骨肉,我们自相残杀这么多年,岂不要遭天打雷劈?我果然是做多了恶事,遭了报应!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如今两败俱伤,不是老天爷的惩罚是什么?
“阿俊,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惩罚。”
回南宁那天,依然下着雨,赵成俊在登机时发现远处候机厅的落地窗边有个坐着轮椅的老人直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像尊墓碑。
雨雾迷蒙中,那位老人用目光为他送行,看不到老人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悲凉和绝望。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别,再见面,或许就在地狱了。他们两个,不管是仇人,还是父子,自相残杀这么多年,死后大约只能去地狱了。
赵成俊绝情地别过头,在彼得安的搀扶下登上飞机,再也没有回头。章世德说他是他此生最大的惩罚,对赵成俊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他回南宁后不久,章世德寄了个包裹给他,还给他打了个电话:“这是你母亲年轻时拍的,我保管到现在,没必要带进棺材里,你母亲也不会愿意,不如还给你,其实这些东西早就想交给你,一直没有机会,也怕你受刺激。里面还有你母亲病重时给你写的一封信,你看看吧,你会明白的。”
赵成俊打开包裹,里面除了母亲生前用过的首饰,还有两大本厚厚的相薄。在相薄里保存了大量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果真有她跟章世德在美国留学时的合影。泛黄的照片上母亲笑靥如花,一看便知正沉浸在爱河中。不争的事实摆在眼前,她与章世德的确曾是一对恋人!母亲在信上也承认了这点,并对自己隐瞒这件事向赵成俊表示歉意,信不长,但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母亲的眼泪和忏悔。
最后一段话这样写着:“俊儿,我怕是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认了!孩子,我没有资格祈求你的原谅,因为是我让你从小就背负着这仇恨,我不该给你灌输灰暗极端的人生态度,一个心中满是仇恨的人注定不会快乐,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那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当初嫁给见飞的爸爸也就是想着让你将来报仇的,这是我此生犯下的最愚蠢的错误。你跟你大伯毕竟是亲人,我却让你们势不两立,我已经预料你此生都不会快乐,这是我的罪,孩子,我对不起你,我现在醒悟过来已经晚了。我不知道你大伯会不会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只能希冀着你能尽早放下仇恨,好好生活,好好去爱,你还年轻,一切还来得及。别了,我的儿,窗外刚下过雨,天上挂着美丽的彩虹,我知道是你爸爸来接我了,这彩虹的两端不仅仅连接着天和地,也连接着我和你,请相信爸爸妈妈对你的爱,足以跨过海洋,跨过生死。愿主保佑我儿,一生平安幸福,阿门。”
赵成俊看完那封信后,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像是坠入可怕的深渊,心下一片死寂。没有意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他穷尽十年的复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章世德一直就在看他的笑话,当他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这算什么,算什么!
特别是母亲在信里多次提到“你大伯也有难处,放过他吧,你们是亲人”,显然不是巧合,却又不便明说,赵成俊看着“亲人”两个字只觉刺目,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他打电话给章世德,“为什么你到现在才给我这封信?为什么?”
章世德在电话里轻笑:“我提前给你看会改变得了你对我的仇恨吗?”
“你去死!”
而所有这一切章见飞毫不知情,他只是很纳闷章世德与赵成俊之间微妙的关系,有一次他跟赵成俊说:“大伯太奇怪了,三番五次打电话过来问你的情况,要我多关心你,你说他是不是老了,很多事情就想明白了呢?”
这话无疑捅了马蜂窝,赵成俊怒不可遏:“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的名字!”
因为不知道症结所在,章见飞这次一不小心又捅了马蜂窝,赵成俊像是整个人被点着了,咄咄逼人的气息似要将他以及身边的人焚为灰烬。而就在他对章见飞发火的这天晚上,槟城中央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同样也是剑拔弩张的景象,不大的一间病房站满了人,苏燮尔看着已经弥留之际的章世德,目光嗜人一样,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章世德自知时候已到,呵呵笑道:“你们来晚了,我的股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老东西,你竟然给了章见飞!”苏燮尔脸色铁青。
章世德浑身插满管子,按理已经气息奄奄,偏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子精神气,笑眯眯地扫视众人说:“我们章家的家业当然只能留给章家人,你又不姓章,我凭什么给你?我就实话跟你说吧,如果赵成俊履行承诺将他名下13%的股权也转给章见飞的话,那章见飞现在所持的股份就达到了47%,成为我们泓海最大的股东,呵呵,我已经通知了媒体和泓海其他几个元老级的董事,明日就会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改选董事,你听明白了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燮尔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为什么不这么做?他是章家长孙,是泓海第一继承人,你怎么就忘了这点呢?哦,你是说我们过去关系不好,那又怎样,我们章家的胳膊只会往内拐,我跟见飞始终是一家人,我不把泓海交给他交给谁?交给你?我脑子进水了吧!”
章世德此时已经翻脸,怒目道:“苏燮尔,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你们维拉潘盯着我们泓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也在我们这里捞足了本,不要太贪得无厌了!而且……”他终于开始说重点了,“你把嘉铭害成这个样子,这笔账我还没找你算呢,你还好意思找我要股权?你别不承认,我已经掌握了证据,你赶紧跟你的律师团通气吧,你们维拉潘涉嫌操纵股市内幕交易这事还没完呢,我警告你,嘉铭手里的把柄现在就在我的手上,明天的股东大会你要是敢出半句声,我立马就把这东西交给调查委员会!不信,你就等着瞧!”
苏燮尔脸色由青变白,气息这时候已经乱了,旁边的人也面面相觑,意识到情况不妙,苏燮尔还试图强撑:“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么把柄,你想吓唬我?”
章世德盯着他又笑了起来:“哎哟,你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肯承认,我懒得跟你费口舌,你自己到窗户边上看看吧,警察的车就在楼下等着,你涉嫌谋杀嘉铭,我已经将证据提交给了警方。怎么,害怕了吧?你操控股市内幕那块我可以暂且搁置不理,但是你谋害嘉铭我不会放过你,媒体记者估计这会儿也到了医院门口,你还是整理下衣服,体体面面地出去到警局里喝咖啡吧,祝你好运!”
苏燮尔一干人走后,楼下喧嚣了好一阵子,到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章世德已经说不出话,适才与苏燮尔的一番唇枪舌剑,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在心里暗暗庆幸,幸亏听了赵成俊的劝告,将股权转给了章见飞,不然今日他哪有底气跟苏燮尔这群豺狼对抗,要是泓海真的落入苏燮尔手里,他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病房外只剩了章家的一些直系亲属,似乎还有低低的啜泣声。他们在哭什么?舍不得他死,还是怕他死了,他们分不到财产?
章世德心下一片凄凉。
“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同样是白发苍苍的老管家俯身问他。
章世德吃力地将头转向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相框,照片里的年轻人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是如此的英俊,完美得无懈可击。这张照片是赵成俊当年在剑桥留学时拍下寄给母亲的,刘瑗玉生前一直将这张照片放在床头,每日都要看上好多遍,总也看不够。这么多年来,章世德曾无比厌恶和痛恨这张面孔,可是此刻,他发现他最眷恋最不舍最无言以对的恰恰是这张面孔……万贯家财,荣华富贵,通通都抵不上这张面孔,什么都不属于他,什么都与他不相干,只有这个年轻人是他残生仅有的依恋,他抖抖地想伸手去拿那个相框,无奈已经抬不起手,老管家见状忙将那相框递到他手里,他将相框静静贴在胸口,从未如此踏实和满足。
“老爷,老爷?”老管家眼眶含泪,呼唤着他。
章世德浑浊的眼神渐渐溃散,意识慢慢游离,他好像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草长莺飞的路边,他与赵成俊狭路相逢,赵成俊依然是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眉目清俊,孤独地在通往来世的路上静静守候,像在等着谁一样。阳光洒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明媚而充满生气,微微的风温柔地拂动着他的头发,露出他明净的额头,深邃的眉眼满含笑意,多好看的孩子啊!章世德按捺住激动大步朝他走去,带着满心的喜悦,带着深沉的感激。过去了,那些恩怨都过去了,无论他们前世有过怎样的残杀,他愿意在来世用尽一生去弥补,去忏悔,他要用最温暖的怀抱拥抱住这个孩子,一定一定不会再松开,他会一直在他的怀里……
章见飞是章世德去世的第二天早上到达的槟城,他原本是去出席泓海的临时股东大会,正式就职执行董事,同时也想见章世德最后一面,不想一下飞机,来接他的章家老管家神情哀伤地告诉他,“老爷过了。”
章见飞愣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那一瞬间只觉冷风嗖嗖,机场的冷气是不是开得太足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脑子像是僵住了。
接机口大批的媒体记者等候在那里,章见飞一现身,立即被围得水泄不通,镁光灯闪个不停,“章先生,请问泓海原董事长章世德过世的消息您知道吗?”、“您此次回槟城正式接管泓海,有何打算?”、“维拉潘集团执行董事苏燮尔昨晚被警方带走的事您知道吗?”、“赵先生没有与您一起回来奔丧吗?”、“请问泓海与博宇今后会采取何种经营模式?”……各种各样的问题响彻耳畔,场面一度很混乱,若不是泓海派来的随从和保镖奋力将章见飞护送上车,章见飞很难短时间脱身。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在人后,习惯了低调,从未像今天这样曝光在媒体的视野中,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显得无所适从……
此后数日,他奔波于各色场合,泓海临时股东大会、执行董事就职仪式与章世德的葬事差不多都是同时进行,加上大小新闻发布会、记者招待会、槟城华人商会新任主席竞选大会、市长招待酒会、章世德追思会等等,林林总总的会议和仪式让他疲于奔命,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钟头,为大伯守灵时甚至通宵不曾合眼,他累极了。
追思会后的葬礼很隆重,因为章嘉铭成为植物人,抱灵牌、守夜这些本应孝子做的事全得由章见飞来做,章世德在槟城商界地位显赫,前来吊唁的各界名流络绎不绝,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原本日暮西山的泓海因为新任掌门人空降槟城,气势一下就回来了,章世德的葬礼俨然成了各色人物粉墨登场的舞台,许多在泓海颓靡时期落井下石避而远之的合作伙伴、银行家又借此机会纷纷前来巴结、示好,一张张世故的面孔怎么看都令人生厌,可是章见飞还得对他们鞠躬行礼,他真是厌烦透了。
不过接下来有件事让章见飞很诧异,大殓时,他看见跟随章世德多年的老管家将一个相框放进了灵柩,他瞥了眼那个相框,大吃一惊,竟是赵成俊的照片,他记得那张照片,是当年在剑桥留学时他帮赵成俊拍的,说是要寄给母亲。章见飞就纳闷了,章世德这么恨赵成俊,两人这么多年势不两立,躺进棺材了居然还要拿赵成俊的照片作陪?
管家说:“老爷临终前就是抱着这张照片走的。”
章见飞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章见飞赶回南宁,恰好这天赵玫在机场送别阿莫。因为飞机晚点,两人在候机厅外的咖啡座说了许久的话。阿莫还是劝赵玫早日回槟城,老这样耗在南宁也没意思。赵玫那天的精神有些恍惚,头天晚上她跟阿莫在酒吧喝了很多酒,身上还有很重的酒气,样子也憔悴不堪,说话语无伦次,“阿莫,我真的只能这样了吗?信用卡停了,我现在只有不到两万块的现金可以动用,他们真的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我留了张卡在你的包里。”阿莫说,“但也只够你维持一段时间的,所以小玫,你回去吧,有些事你回去后冷静下来再跟章先生谈,现在大家都在气头上,谈什么都没有结果。”
赵玫摇头,“不,我不回去,槟城没有他,我回去干什么。就算离婚,以后两个人各过各的,起码让我待在可以看得到他的地方吧?我爱他,阿莫,我爱他!也许是我把局面弄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愿意改,只要他不离开我不赶我走,我什么都愿意,可是他坚持要跟我离婚,我回不回槟城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阿莫也无计可施,“唉,小玫,你别怪我多嘴,你们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你确实有很大的责任,你太固执,爱得没有退路,总希望对方回报同等的爱,可是感情这东西没办法称斤论两的,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咄咄逼人地强求章先生,或许你们可以平平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赵玫哭了起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不理我了,我说什么他都不听,阿莫,我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我真的不甘心!还连累你……”
“谈不上连累,其实我老早就想去香港分部,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七年了,我都没能打动你哥,我耗不下去了,女人的青春短暂啊!”阿莫叹气。
“你走了我可怎么办,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兴许是机场大厅太冷,赵玫微微发抖,目光凌乱,失魂落魄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心。
“你有空可以去香港看我啊,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开心地玩。”阿莫忧虑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赵玫,心下越发不忍,握住她冰冷的手,“小玫,多保重,给自己一条活路吧,你还年轻。”
赵玫很虚弱,酒精的作用还没有散去,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阿莫一直在安慰她,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她们背后不远处的书店边,有个人在默默注视着她们,确切地说,是注视着阿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彼得安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没有用的,她已经拒绝了他。
那天晚上在路边他追上她后,她把话说得很明白,她跟他没有可能,她的解释是彼此在一起共事这么多年,太熟了,没办法建立起恋人间的那种感觉。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她的托词,她与老板不也共事这么多年,为何到老板离开时她心里还放不下?只因她被他占据了整颗心,于是再也装不下别的人。彼得安知道,他于她而言就属于“别的人”。只是大家都有自尊,很多话不便挑明,他除了表示遗憾,什么都不能说。
就在前几天,赵成俊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阿莫去香港的事,问他,“你是否会怪我,明知你喜欢她,还授意马先勇将她派去香港。”
他只能置之一笑:“她心里的人不是我。”
赵成俊恨铁不成钢:“你太笨,这么多年都不晓得主动,到她要飞了才后悔莫及。”后来又鼓动他,“要不你也去香港吧,我来安排。”
他婉拒,“我要陪着你。”
赵成俊当时怪怪地瞥他一眼,“拜托,我的性取向没问题。”
半小时后,目送阿莫乘坐的飞机飞上云霄,彼得安长长地吐了口气,也许是跟随老板太久,他也变得越来越冷僻,就算心里再惦记,想想就过去了。唯独在阿莫这件事上,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没想到他会这么难过,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突然就空了,生生地被剜去了一大块,走出机场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对劲。
同样很不对劲的是赵玫,眼睁睁地看着阿莫飞走,她虚弱得连哭都没气力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机场,天空飘起了雨,四下里都是陌生的人,她头晕得厉害,去停车场取车,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的车停在哪里。
彼得安当时也在停车场,认出了她,上前问道:“赵小姐,需要帮忙吗?”
赵玫那时候意识很混乱,像是认得他,又像是不认识,冷冷地说了句,“不需要,你走开!”她眼泪奔流地行走在车辆中,精神恍惚,最后还是在保安的帮助下她才找到自己的车。上了车,车内还弥漫着阿莫留下的淡淡的香水味,到现在,她终于是一个人了,彻底的一个人,她无力抵抗,无处申诉,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爱她,亲人、朋友都离她远去,她什么都不剩了,她在这世上根本就是多余的……
在机场高速驾车超速飞驰的时候,她甚至希望来场惨烈的车祸,最好是车毁人亡,那样她就解脱了,进了市区,她像个逃犯似的一路闯红灯,几次差点撞上别人的车,引来对方的谩骂,她却哈哈大笑,更多的眼泪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回到独居的别墅,赵玫冷得厉害,要保姆张嫂给她放热水洗澡,可是张嫂却不肯动,脸色不大好,语气也没有往常那么热络,“太太,这个月的工资该给了。”
赵玫这才想起已经到了付保姆工资的时间,往常这些事都是章见飞处理的,两人分居后章见飞仍然一如既往地安排好她的生活,给她足够的生活保障,现在他停了她的信用卡,顿时让从来不问柴米油盐的赵玫手足无措,她敷衍道:“先生会给你付工资的。”
张嫂说:“我打电话问了,先生说是由您来付。”
赵玫强忍一触即发的情绪,站在楼梯口摇摇晃晃,“过几天吧,我会给你付的。”
张嫂咕噜了几句,又道:“可是买菜的钱您该给我啊,我可没钱贴。还有,上午物业公司的人来了,说我们拖欠物业管理费和水电费,要我们马上去交,不然就断水断电……”
“够了!”赵玫气急败坏,从手袋里掏出钱夹,抽出一沓现钞朝张嫂砸去,“滚!马上收拾你的东西滚!”她的样子实在骇人,脸色惨白,嘴唇发乌,张嫂二话没说解下围裙,捡起地上的钞票回了自己的工人房,几分钟后就收拾东西出来,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赵玫也忘了要洗澡,上楼倒在床上疲惫地睡去。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她穿着漂亮的蓬蓬裙追在章见飞的后面,见飞哥哥见飞哥哥地喊,他们在大宅里的樱树下追逐嬉戏,落花纷飞,那个俊朗的少年转眼长大,成了她的丈夫,她拥有了他,却又很快失去他……那些久远的往事,那么温暖的梦境,多年来一直萦绕不去,醒来却是清晰的残酷,她解脱不了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黑暗的深渊越陷越深……
凌晨,赵玫自梦中醒来后又开始喝酒,偌大的房子静得像坟墓,而她就是这墓中的一个鬼,当她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时,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成了鬼,没有魂魄,没有心,连血液也变得冰冷,酒精的麻醉效果还是不错的,起码她感觉不到疼痛了。
天亮的时候,院子里起了雾,赵玫披头散发地站在卧室的露台上,呆呆地看着大团大团的雾涌进来,白茫茫的一个世界,什么都看不清,爱或恨,生或死,都变得缥缈卑微,真安静啊,这个世界……她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醒,却依然记得给章见飞打电话,章见飞显然还在睡觉,他一定困得厉害,含含糊糊地嗯啊了几声就挂了电话,如果章见飞能在那时候跟赵玫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是敷衍,也许后面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而赵玫那天早上跟章见飞说了什么,至今是个谜。
尘埃落定了吗?
也许是吧。
南宁的天气变化很快,早上还雾霭沉沉,到上午天就晴了,天空又是那种碧蓝如洗的样子,阳光也似比往日明媚,生机勃勃的一天又开始了。这一天副总编朱庸代表出版社设宴为毛丽饯行,地点就在出版社旁边的一家酒楼里,除了编辑部的一干编辑,还有谭副社长、容总编、各个部门和科室的负责人都参加了,汪社长因为去北京开会没能赶过来,但也亲自致电向毛丽表达社里对她的挽留之情。
装饰典雅的大包间内开了三桌,场面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伤感,大家有说有笑相互敬酒,气氛热烈,只有容若诚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一个人默默喝酒,毛丽端杯敬他酒,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很局促地起身碰杯,仍然什么也不说。
“老容,你就不说点什么吗?”坐在邻桌的白贤德看不下去了,“毛丽都要走了,你说几句吧。”
旁边的人也附和,“是啊,再不说就没机会喽。”
原本喧嚣的包间内忽然就安静下来,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容若诚和毛丽,容若诚握着酒杯的手有些微微颤动,他竭力让自己声音平静,“不说了吧,我跟大家的祝福都是一样的,希望毛丽生活幸福,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谢谢容总编。”毛丽含笑致意。他的心思她明白,有一种深情不可言说,有一种眷恋无须表白,默然深爱,寂静喜欢,这就够了。
吃完饭出来,按白贤德事先的安排,编辑部的姑娘们到出版社对面的影楼拍集体写真,因为影楼老板早前到编辑部派发优惠券,一直派不上用场,白贤德觉得不能浪费了,于是安排姑娘们到影楼来套正式的合影,以留作纪念。
编辑部十来个姑娘在影楼化妆间里进进出出嬉笑打闹,间或“调戏”年轻帅气的摄影师,一时间影楼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摄影师建议大家都换上影楼的礼服拍照,这样才显得隆重又有意义,姑娘们顿时欢呼雀跃,直奔更衣室抢礼服,毛丽因为是主角,摄影师亲自为她挑了件古典宫廷式的小礼服,配上钻石皇冠,活脱脱的童话中的公主。
但毛丽的兴致似乎并不高……
她是前天下午才从北海赶回南宁的,一回来就发烧,昨晚咳嗽,彻夜未眠,所以这会儿她显得有些精神不济。
海天苑已经过户给了章见飞,他表示房子会对外挂牌处理,意思是卖掉,毛丽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是他的权利。
毛丽回来的时候因为吃了感冒药,不便开车,是章见飞将她带回南宁的。路上毛丽问他:“这房子是赵成俊设计的吧?”
“你怎么知道?”
“如果可以,如果他愿意接受,可以把房子卖给他吗?”这是毛丽的建议,章见飞会不会采纳她不得而知,她只是说,“对于我跟你来说,这房子已经成为不堪的记忆,我们都想要摆脱这记忆,但对于他来说,那些过往却已成为他的生命,给他留个纪念吧。”
章见飞当时诧异地看着毛丽,他不明白毛丽为何突然如此倾向赵成俊,他原以为她会连他名字都不愿提及的,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章见飞心中充满疑惑,毛丽却什么都不肯多说,他看到她途中始终抱着一个小盒子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好像里面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
“请善待他。”毛丽下车时格外叮嘱,“他是你兄弟。”
……
换好礼服,发型师开始给毛丽盘头发,先化好妆换了衣服的姑娘们已经去了楼下的摄影棚,化妆间变得安静了许多,可能是不想这么沉寂,发型师主动跟毛丽攀谈起来,“呃,跟你说件有趣的事,现在的怪人可真多,昨天我们店里就来个客人,可奇怪了,一进来我们老板很热情地招呼他,问他想拍什么照,他长得很帅,一身名牌,我们都以为是个富二代什么的,过来预约婚纱照的,结果你猜他拍什么?”
毛丽漫不经心地问,“拍什么?”
“他拍遗照!”发型师将毛丽的头发高高绾起,啧啧直咂舌,“当时我们老板以为他开玩笑的,他那么年轻,拍什么遗照,结果他说他是认真的,还要我们化妆师小李给他整理下。我们这才意识到他可能不是在开玩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们很愿意给他拍……他非常和蔼,拍的时候从头到尾都对着镜头微笑,他说他要将他的笑容留给他最爱的人,我们问他是不是他女朋友,他笑而不答,啧啧啧,把我们都感动了。”
毛丽盯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微搐了下,她想起某部电影里好像也有类似的情节,开照相馆的男主角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非常从容地给自己拍遗照,没想到这世间还真有这样的人……发型师还在唠叨着什么,她没有听到,忽然觉得很疲惫,也许是妆太浓,她觉得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时手机叮咚一声,提示有短信。毛丽顿觉心怦怦乱跳,短信是赵成俊发来的:我就在马路对面,可否见一面,我有东西交给你。
毛丽站起身扭过头去,窗外是一株高大的凤凰树,明明这个季节凤凰花不会开,可是她不知道是不是出现幻觉,恍然看到一树火红的花在蓝天下烧着,火一样的花,几乎可以灼痛人的视线。她跳起来,就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一样,二话没说就提着拖地的纱裙下楼。
“毛小姐,你要去哪里?”发型师见她提着裙子要往外走,追出来问。毛丽笑了笑:“哦,有个朋友在外面,我去跟他打声招呼就回来。”
“那你快点,摄影棚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好的,我只去一会儿。”
一会儿,她真是这么说的。然而在毛丽迈过门槛的瞬间,她突然眼花得厉害,仿佛是某个异域空间的门猝然打开,眼前一片白光,耳畔有遥远的颂歌萦绕,似在召唤着她。她在门口定定神,这才发现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阳光照在那些高大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的光芒令人无法直视。
街上的风很大,毛丽的长裙被风吹得高高撩起,翩然如飞。赵成俊已经下了车,隔着条马路和她相互望着,因为这里毗邻民族大道,车流量很大,毛丽看着他的脸一会儿被车挡住,一会儿又从车隙间露出来,顿时有些发愣,刺目的阳光照着她最熟悉的一张面孔,那些温软的过往缠绵的深情,到如今都随风而去了,毛丽突然悲怆得无以复加,造物主安排她和他相识,结果他们始终无法真正走近彼此,就像现在,他们隔着一条街,中间是河一样的车,仿如隔着整个世界。
信号灯又换了,赵成俊重新上车,打了个弯向这边驶来。他将车停在她不远处的一个路口,下了车。有飒飒的风撩起他黑色风衣的衣角,他仍是气势逼人,只是细看才发觉他消瘦得骇人,脸色也很不好,走路也不似从前那般稳健。
毛丽恍惚间只觉心底划过一阵刺痛,再熟悉不过的身形,似乎是在一步步走来,可是在她的感觉中,这个男人在她的人生当中已然越走越远。终于,他站到了她的面前,目光一如往昔,脸上似乎还带着隐约笑意,“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好吗?”
毛丽摇头,“不了,有什么话你就在这说吧,我这个样子不方便。”
赵成俊上下打量她,这回是真的笑了,“你今天很漂亮。”他的样子看上去很虚弱,脸色灰白,嘴唇竟还透着几分青,“什么时候动身走?”
“后天的飞机。”
“这么快?那不知道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了。”
“阿俊,你脸色不好,生病了吗?”毛丽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病容,应该不是单纯的受到打击,她怀疑他的身体是不是又出了状况。
“是吗?”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下颌,明显是在强撑,还开起了玩笑,“你说我能好吗?女朋友都要远走高飞了,呵呵……”
“谢谢你,真的。”毛丽看着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她是真的要谢谢他,不是谢谢他此刻的祝福,而是谢谢他这么多年对她的牵挂。
可是赵成俊并不明白,这声“谢谢”有多深的含意。毛丽猜想他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经看到了那些信,她也不会主动说,反正他早晚会知道。
这时赵成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光碟递给她,“还给你,物归原主。”
毛丽接过来一看,正是那部《八月照相馆》的片子,方才发型师讲的那个故事好像就跟这片子里的情节相似,一时间她百感交集,小心地接过来,“其实不必还了,你要喜欢就自己留着。”
“不了,我也马上要走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带走没有意义。”
“还回来吗?”她没有问他去哪里,因为没有问的必要,除了槟城他还能去哪里。
“再看吧,有事肯定会过来。”他也回答得语焉不详。
“那你的公司怎么办?”
“都交给章见飞了,他主要负责发展中国的事业,大马那边他是准备让我接手,不过我还没有答应,因为身体不太好,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你气色看上去真的很差。”
“休息一阵就好了。”
两人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因为路口不能长久停车,赵成俊准备上车,毛丽再也无法佯装坚强,感觉心里的那道堤就快崩决了,眼底涌出泪水,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发颤,“阿俊,你好好地过,多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了,如果身体吃不消就休息。虽然槟城那边离这里远,但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仍然可以看得见彼此,阿俊,保重!”
赵成俊眸光一闪,微微发怔,他显然对这句话格外敏感,紧盯着毛丽,“你……你什么意思?”他有些不确定,有些猜疑,看似平静实则内心已掀起巨澜。
毛丽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将他风衣的领子拢了拢,那么自然,仿佛他们依然还是一对儿,她看着他眼中的自己,肯定地说:“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是你让我明白爱情的意义,我会努力让自己幸福,我会的,请你相信。”
“爱情的意义?”赵成俊重复着这句话。
“是的,虽然明白得比较晚,不过终究是明白了,所以我要谢谢你。”
“毛丽,你相信我对你的爱情?”赵成俊颤抖得厉害,似乎开始变得激动。
毛丽肯定地点头,“是的,我相信!”
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心间,那一瞬间,赵成俊感觉整个人都有了新的活力,一切都释然了,原本颓败的人生只此一句就值了,他从来不敢要求太多。
他看着她,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你……能相信,真好,真好。”他上前几步,抖抖地伸手捧起她的脸,让她的眼睛对着他,嗓音陡然变得嘶哑,“看着我,毛丽你看着我!请你相信,我从来没有后悔爱过你,虽然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但这些年因为爱着你,我觉得自己内心很充实,在最痛苦的日子里也不是那么绝望。毛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但你说得对,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依然可以看见彼此,所以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不管你听到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永远在你看不见的角落看着你,你若幸福,我就会幸福,我会一直看着你,我爱你……”
这三个字仿佛刀尖剜入毛丽心底最深处,她眼眶轰的一热,眼泪奔涌而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无言地看着他。
“毛丽!”他再也承受不了这一切,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箍住了她,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生命,他真的想这样抱着她再也不放开,一生一世这么长,他等不到,他只要这片刻的相守相依。毛丽大哭起来,不顾脸上的妆容,不顾街头人来人往,她哭得像个孩子,哭了许久她才缓缓推开他,从手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样的东西放入他的手心,“拿着,物归原主。”
赵成俊低头一看,是个手机,深灰色的金属外壳,款式显然已过时。他不可能不认得这个手机,赫然抬起头看着她,嘴唇剧烈地颤动起来,“毛丽……”
“以后每年我的生日,你可以用这个手机给我发短信。”毛丽脸上的妆容这时候已经完全花了,样子不美了,可是她脸上依然带着恍惚的笑意,“我等着。”
他眼眶通红,拼命点头,“好,我给你发。”
她上前一步再次拥抱住了他,人来人往的街头,行人纷纷侧目,当他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在此重逢,深情拥抱。其实他们是在离别……这世上再没有一种伤痛比离别更残忍,一寸一寸割裂人的肝肠,那疼痛无法遏制,让她双膝发软,就要支撑不住。她已经做了决定,她想要干干脆脆地了断过去,她连北海的房子都不要了,她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可是此刻她恍然明白最想割舍的却是她此生最难以割舍的,这几乎没有可能。
而就在此时,她忽然看到不远处一辆红色跑车缓缓向他们开来,赵成俊是背对着的看不到,但她看到了,其实那辆车一直停在路口的行道树下,起先只觉眼熟并没有注意,待车打了个弯朝这边驶来时,车前挡风玻璃耀眼的光芒刚好反射到她眼中,一阵刺目的白光……
赵成俊还在她耳边说着些什么,她完全听不到了。
那辆车越驶越快,几乎是飞驰而来。能多给她点时间吗?她还有最重要的话要跟他说!她知道若此刻不说她今生都没有机会说了,他对她如海的深情她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起码她可以帮他了却心中的遗憾吧,那不仅是他的遗憾,也是她的。
“阿俊,我……我……”她哆哆嗦嗦,瞪大眼睛看着那辆疾驰而来的红色跑车,来不及了,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阿俊!”她大叫一声,一秒,顶多两秒,她突然发力将赵成俊推开,赵成俊毫无防备,被推得连退几步跌倒在地,他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一辆红色小车鬼影似的从眼前掠过,直直地撞向她。她飞了起来,在耀眼的阳光下如一尾洁白的轻羽,他亦从来不知道她有那么轻,以天使的姿态飘然落下,接着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片刺耳的惊叫,时光戛然而止。
远远地,只见街心堆着一团白。
刚才还没有一个路人,霎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来,奔跑着潮水般涌过去,很快将那团白围得水泄不通。
“毛丽——”他踉跄着扑过去,就像扑向喧嚣的海,他抱起她,她已经没有了反应,双眼紧闭,脸上依稀还有泪痕。
旁边有人拨打急救电话,他上下检查她的身体,没有发现伤口,他将她紧紧搂在胸前。时光停止了吗?为何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天明明亮得晃眼,他却感觉置身黑夜……有温热的液体浸透他的衣衫,他俯身向下看,胸口已然一片殷红,他的手托着她的头,他抽出自己的手,满手都是鲜血,他赶紧捂住她的后脑,试图阻止血往外涌。
可是徒劳无功,血越涌越多,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个人都像傻了一样,只是紧紧搂住她,失了魂魄般地唤着她,“毛丽,毛丽……”
在被抬上救护车的刹那,毛丽短暂醒来了一会儿,她似乎知道自己不行了,头歪向赵成俊,嗫嚅着嘴唇,好像在说着什么。
赵成俊奔过去俯身倾听,可是周围太吵,而她的声音微弱,他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只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反反复复,都是同样的口型。
她要说什么呢?
“毛丽!毛丽!”赵成俊跟着上了救护车,大声呼唤她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