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凌枢一直怀疑陆祖德在装疯卖傻。

但一个人能连续半个小时眼睛不眨在那傻笑,也是一种本事。

最起码,凌枢近距离观察之下,看不出什么破绽。

陆祖德被关这么多天里,肯定有形形色色的人来过,期望从他口中套出秘密。

包括鹿同苍的秘密,鹿同苍握着别人秘密的秘密。

鹿同苍死得突然,但他叱咤上海滩这么多年,手里捏着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把柄,估计足以击倒大半个政坛,令不少大佬惊慌失措。

有多少人迫不及待想要从陆祖德口中挖出这些秘密的星零碎片,就有多少人盼着陆祖德死。

凌枢听沈人杰说过,陆祖德入狱这么些天,就已经遇到了三次食物下毒,一次狱友暗杀,巡捕房的人只好将他单独关押起来,但这也阻止不了陆祖德自残,据说他逮着机会就会开始折腾,譬如用摔碎的碗瓷片划伤自己,把身上划得大大小小伤口遍布,巡捕房又不能让他死,如此一来还得找个人专门盯着他,可谓心力交瘁。

凌枢的目光从他脖子上流连往下,包括裸露在衣裳外面的手脚,上面深深浅浅,一道道的伤口清晰可见,有些还在往外渗血。

他自己却好似毫无察觉,兀自盯着屋子角落的一个点,呆呆怔怔,神游太虚。

凌枢将负责看守他的巡捕支开了,后者忙不迭如释重负,乐得片刻清闲。

看守这么一个人不是件美差,对方宁可上街巡逻,也不想面对一个疯子,久了能把看他的人也给逼疯。

牢房里只有凌枢和陆祖德。

不远处传来别的犯人嘶吼呐喊,在昏暗空旷中被放大,层层回荡开去,又显得没那么清晰了。

“陆祖德,我知道你不想死,装疯是你唯一活下去的办法。”

凌枢与他咫尺之遥,说出来的话只有对方能听见。

“你知道太多秘密,那些人不会让你善终,但现在这样,他们分不清真假,反倒一时不会杀了你,你就可以苟延残喘多些时日。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别的法子活下去?”

陆祖德无动于衷,凌枢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我可以帮你改名换姓,去香港。只要离开上海,那些人就奈何不了你,他们也许在这里能呼风唤雨,但离开上海,许多人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希望你好好把握。”

凌枢没打算帮陆祖德改头换面逃命,但他这个办法是真的,但凡一个人还有求生欲,就绝不会在这里坐以待毙,即便装傻,总会下意识流露出点反应。

但,他失望了。

陆祖德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依旧目光呆滞,神情木讷,连头发丝都没有颤动一下。

顶多就是嘴里喃喃自语,在唱什么童谣,十句有九句别人是听不懂的。

难道是真傻了?

凌枢不想要一个真傻的陆祖德,那会让他此行没有任何意义。

蓉姐和宋姐那些人加起来,都不如陆祖德知道得多。

即便冯三小姐的下落有什么消息,那肯定也是应在陆祖德身上。

“你想好了,今天我一走,就不会回来,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我只对冯三小姐的下落有兴趣,其它秘密一概不想知道,你确定你连这次机会都不想抓住吗?”

他凑近陆祖德,一字一顿。

后者慢慢将目光移回他身上,蓦地嘿嘿傻笑出声。

凌枢正想起身,冷不防对方忽然发难,直接把他扑倒,还要张口咬人。

他直接抬腿一踹,陆祖德飞了出去,直接摔在墙角。

“嗬……嗬……”

陆祖德喘着气,像老旧败坏的风箱,这一脚力道不轻,他现在腹部肯定疼得厉害,凌枢站在原地没动,居高临下,冷冷盯着他。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冯三小姐……冯珍珠……珍珠圆溜溜,又白又光滑……嘿嘿嘿!”

陆祖德不介意凌枢说没说话,他兀自在那笑。

只是这笑,不像傻笑,听着倒有些瘆人。

凌枢缓缓道:“你知道她叫珍珠,想起来了?那她究竟在哪里?”

陆祖德眨眨眼,笑道:“珍珠,她就在你身后啊!”

壁角煤油灯忽闪忽闪,微末光亮抵挡不了大片的阴暗。

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直逼后颈,饶是凌枢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凌枢上前逼近一步。

“你自己想清楚了,冯珍珠可以换你一条命,你很不亏,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陆祖德抱膝瑟缩向墙角,像是真有什么东西飘过去。

“别过来!别过来!你不是我杀的,别找我!”

凌枢心头一沉,他直觉这句话是在说冯珍珠。

难道冯三小姐当真死了?

可这世上真有鬼来电诉冤一说?

“别过来,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们去,找他们去!”

陆祖德还在小声嚷嚷,他面容扭曲,恐惧无法伪装。

凌枢:“他们是谁?”

陆祖德嘟嘟囔囔,可声音越来越小,根本听不清。

凌枢再想凑近,对方却陡然尖叫一声,直接整个身体往墙角贴,后背对着他。

陆祖德身形本来就小,这一下更是缩成球一样。

不管这个人贩头子现在有多可怜,凌枢都不肯放过他,直接伸手一抓,把对方拽过来。

“说话!”

陆祖德瑟瑟发抖,猛烈摇头。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去找他们不要找我!你走开,走开!”

他像是在驱赶凌枢,更像是在驱赶黑暗中不知名的生物。

“冯三小姐是不是死了?谁杀的?你吗?如果是你杀的,你头上的罪名又会多一条,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

凌枢压低嗓子,恶狠狠威胁。

陆祖德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凌枢起身,后退几步,又冷冷看了陆祖德很久,见对方依旧不肯交代,面上虽然不露,内心却有点无奈。

再逗留下去也意义不大,他准备离开了。

他本以为对方是装疯,现在看来,似乎又是真疯。

如果陆祖德的演技当真厉害到这个程度,那难怪那些急欲从他口中得到秘密的人,会弄不清他真疯假疯,留着他这条小命。

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在黑暗里苟延残喘,在监视下装疯卖傻,光是两个鼻孔出气,就叫活着了?

这是陆祖德想要的?

身后,陆祖德又开始颠三倒四说话。

“珍珠,珍珠好漂亮,我喜欢玛瑙,火一样的玛瑙,火红火红的,火……他们说火是朱雀,火,嘿嘿,还有青龙,老虎,乌龟!”

凌枢的脚步一顿。

“乌龟我也喜欢,壳子,我要钻进去……我的壳子呢?咦,我的壳子哪去了?”

他驻足听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的话毫无逻辑顺序,完全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再听下去也没有用。

凌枢又去看蓉姐和宋姐。

果不其然,这两个女人倒是正常,但她们什么也不知道,蓉姐推翻了自己之前见过冯三小姐的说法,坚称自己是认错了。

巡捕告诉他,春山会被绑的女子之中,的确有一个跟冯三小姐有些相似的,但姓的是陈,家境普通,还是个女学生,跟冯家没什么关系,只是巧合。

凌枢在他们三人身上一无所获,只得彻底离开这里。

牢狱的阴暗跟外面的阳光普照形容两个世界。

凌枢长长出了口气。

老实说,待在里面起初可能没感觉,但时间一久,那种压抑逼仄足以把正常人逼疯。

也许陆祖德就是这样疯掉的。

但他是真疯吗?

凌枢现在也有些不确定了。

没有一个人能装到这个地步,面对逃出生天的诱惑丝毫不动心。

岳定唐和沈人杰在外头等他。

跟他们一起的还有杨家夫妇。

岳定唐出面,事情果然很顺利,一通跟冯部长的电话之后,杨家夫妇被获准假释,换言之是软禁在家,巡捕房这边派人住在杨家,跟他们同进同出,这个人就是沈人杰。

凌枢听见这事就开玩笑:“老沈,你都快成监视老手了吧?”

沈人杰唉声叹气:“这差事整的,哎,其实我不愿意!”

凌枢一拍他肩膀:“得了吧!你住在杨家,好吃好喝被供着,还不用回巡捕房点卯,不比之前舒服多了,这桩案子要是办好了,功劳又有一份,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沈人杰装不下去,闻言嘿嘿两声,不嘚瑟了。

“陆祖德那边怎样了?”岳定唐问。

凌枢摇头:“他的嘴巴很紧,什么都撬不出来,我甚至怀疑他真疯了。”

沈人杰:“你这下信我了吧,我们一开始也怀疑他装疯卖傻,后来各种法子都试过了,那些什么面贴纸,老虎凳,都没能把他试出来,人反倒还更疯了。其实吧,他疯了就疯了,本来也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但上面的人却不想杀他,那就只能这么晾着呗,看他自己什么时候忍不住,不装了!”

凌枢叹道:“如果他真是装的,那我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人能对自己心狠至此,难怪能在鹿同苍手下抢了江河的位置。”

杨氏夫妻跟在他们后边,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却一脸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现在被放回家,也没有丝毫放松。

巡捕房的牢狱不是寻常小老百姓能忍受的,虽然两夫妻没有陆祖德那样的遭遇,但肯定也受了不少磋磨,加上心理上的折磨,没有病倒已经算很幸运了。

“几位长官,到了,还请几位先到屋子里坐坐,你们想查什么,我们一定给你们找来。”女人指着前边一栋房子道。

这是一栋貌不惊人的民宅,与周围其它房子无异。

凌枢是本地人,知道这一片住的都是不太富裕的百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称不上贫民窟,但是每年能余下来的钱也不多,有时候一场重病就能把他们攒下的家底耗得干干净净,尤其是在这样的世道,想要维持平静生活,更不容易。

杨春和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读大学,必得是家里父母对她爱护有加,将女儿当成掌上明珠。

“大嫂,春和是你们唯一的孩子吗?”

凌枢彬彬有礼,又穿着便服,比沈人杰这个巡捕更能让杨大嫂亲近。

“是,她原本还有个哥哥,两年前因病去了,哎,我们膝下就春和这一个孩子,她平日下学之后还会帮我们干活,特别懂事可人疼……”

“大嫂,现在不是我们相不相信春和,是她失踪了。就算她是无辜的,也得先把人找出来,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失踪了,你们家只有一个孩子,又是大学生,也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我们会尽力的。”

凌枢一通安抚,果然令杨大嫂渐渐平静下来。

“是的是的,总该先把人找到……长官,那就拜托你们了!”

杨大嫂一抹眼角,抬腿往里屋去了,杨家男人则给他们斟茶倒水。

“几位长官还请见谅,我们两天没回来,家里也没什么现成吃的,不然我让孩子他娘出去买只鸡,今天炖鸡汤招待几位!”

他点头哈腰,殷勤备至。

杨大嫂则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是几块银洋。

“几位长官,这是我们多年积蓄,一点心意,还请几位笑纳。”

沈人杰待要伸手,却被凌枢生生瞪回去。

凌枢把她的手一推,正色道:“杨大嫂,我们不是来拿好处的,是真来查案的,我想去你女儿的屋里看看。”

杨大嫂忙道:“我带你们去,这边请!”

这个家不大,杨春和的屋子更小。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什么东西都有,也不缺女孩子的情趣,窗口就养了些小植物,杨春和还做了一块块小小木牌子,给它们一个个起了名字。

桌上的书不多,但笔记本很多,一摞摞的,令人一眼就注意到了。

凌枢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是杨春和手抄的《悲惨世界》。

再翻开一本,是《羊脂球》。

旁边杨大嫂道:“我们家春和从图书馆借了书,回家就自己抄写,她说不想买,一来可以给家里省钱,二来抄写的时候也可以记忆,这样更容易把书的内容看进去,我和她爹也不懂,就由着她。”

凌枢点点头,的确是个刻苦勤奋的孩子。

他一本本翻过去。

大部分都是手抄书,有些是论文作业,杨春和对待每份作业都很用心,看得出她非常珍惜自己的学业。

凌枢注意到,在一些自由发挥的课程论文上,她的想象力很丰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她虽然不是历史专业,却对历史上各种奇闻异事尤其感兴趣,在一本观星感悟下面,甚至还手抄了一本《梦溪笔谈》,在里面历朝历代各种奇物奇闻的那一章,写了不下于原著字数的感悟。

譬如——

沈括曾写道,他家里有种透光的铜镜,背面刻有无人能看懂的古老铭文,只要把镜子放在阳光下,这些铭文就会照射在墙壁上,清晰可见。

杨春和在边上注解道,此镜铭文未定上古之秘,记载长生驻颜之术,惜今无人识得,若有此镜,我定会穷其一生追寻其中奥秘。

信誓旦旦的语气,但也很孩子气的感想。

少年少女总有对世界的无穷憧憬和幻想,姑娘家则更喜欢符合年龄的漂亮衣裳和胭脂水粉,像杨春和这样将注意力放在天文和古代不解之谜上的,倒是少数。

岳定唐见凌枢在那饶有兴趣翻着杨春和留下来的各种笔记,甚至还有坐下不走的架势,便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一声。

“把你想看的带回去看吧,别在这里耽误人家。”

凌枢如梦初醒,想起杨氏夫妻被放回来的目的,是巡捕房想用他们来钓杨春和出来,自己和岳定唐在这里,杨春和就肯定不会出现。

但看过这些日记之后,他已经在心里排除了杨春和的嫌疑。

这充其量就是个爱幻想,天马行空想入非非的少女,绝对干不出因为嫉恨而绑架杀人的事情。

更何况,她这么多笔记里头,也没有关于吴五的任何记载。

这说明她对吴五就算有迷恋,也没深到那个程度。

不过自己手头还有两本笔记没看完,凌枢决定暂时不下结论。

“被你一说,还真有些饿了。”

“你想吃什么?”

“德大西菜社?”他不说则已,一说就说了个贵的。

“走吧。”岳定唐居然也答应了。

凌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随便找家就行,我估计等不了那么久了。”

沈人杰在旁边听得流口水,忍不住插嘴:“我知道德大西菜社的葡国鸡和里脊牛排最好吃。”

凌枢拍拍他的肩膀:“为了对得起你的推荐,我们会多吃点的。”

沈人杰:……

他还等着这两人邀请自己一起,哪怕是客套礼貌性询问,自己肯定也就坡下驴顺着杆子爬么,结果他们居然问也不问!

沈人杰牙痒痒。

杨家男人小心翼翼过来问:“沈长官,您可要喝点粥?”

沈人杰没好气:“爷不饿!”

……

拿着杨春和的两本笔记回到家,凌枢得以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来仔细阅读。

他发现,这最后两本笔记,居然是诗歌。

有写校园里的花和树,也有对某人隐晦朦胧的好感——凌枢看不出这里说的是不是吴五,因为杨春和根本没有任何明示和暗示,适合套在每一个年轻异性身上。

写得最多的,则是天上的星星们。

她真就像吴五说的那样,给每一颗星星都编出一个故事,写在一首诗歌里。

遣词造句有些稚嫩,但充满热情,丰富的想象足以弥补那些不足,让每一首诗歌都变成星星咏叹曲。

凌枢带着查案和欣赏的双重目光浏览片刻,忽然咦了一声,身体从半躺在床上猛地鲤鱼打挺坐起!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杨春和不止一次写到东方苍龙七宿,提到苍龙这两个字的频率未免也太高了些。

他翻开本子,一个个数过去,竟数到了二十七个。

杨春和为何对苍龙七宿如此感兴趣?

他最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些……

凌枢皱着眉头,在脑海里翻搅搜索,思路却冷不防被姐姐凌遥的声音打断。

凌遥在门外喊他:“小弟,定唐来找你了!”

这个岳定唐,就算再想他,也不过分开一个晚上,没必要惦记到这个份上么,自己总不可能每晚都不回家睡的。

凌枢臭美自恋地吐槽一句,根本就不想离开床。

“姐,你让他进来!”

“不像话,哪有这样招待人的,你别和他计较……”

外头传来姐姐隐约的抱怨和岳定唐似乎在说没关系的回应,房门很快被推开。

凌枢冲他挑挑眉,拍拍身旁的床位。

岳定唐却没动。

“冯三小姐回来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