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关家祖上是出过大人物的。
这个姓氏分作好几支,细说还有苏完瓜尔佳,叶赫瓜尔佳等,但总的来说,从宫里贵妃皇子嫡妻,乃至辅政大臣等等,也曾显赫无以复加,富贵荣光集于一身,伴随朝代兴衰,与其他八旗子弟一样,瓜尔佳氏的境遇一落千丈,为了避祸,不仅分散各地纷纷改为汉姓,那些出将入相的光荣历史,也早就一去不复返。
岳定唐母家的这一支关氏,祖上不似那等没落旗人,到了岳定唐母亲小时候,家里依旧高门大户,人来人往,岳定唐听母亲说过,那时长辈们送过她一个白玉枕头,在这枕头上睡觉,每晚都能梦见五湖四海山川河流,仿佛身躯在日月层云中穿梭飞行,神奇异常。岳定唐觉得那只是母亲少女时期的臆想,但关夫人说,那只是她得到过众多长辈馈赠里的其中之一,由此可见关家奢豪。
后来时代变迁,没了皇帝和江山,关家被迫改姓,从北京迁往天津,原打算像其他族人一样在此观望定居,但关家长辈觉得天津不安全,又举家迁到老家奉天,满以为这里是祖宗根基,老家老巢,又可避开中原战火,谁知没过些年,遇上头顶换了天,张家被赶走,又变成异族人控制的地盘。
那时关家已经不大行了,虽然家底还在,可一大家子人,再经不起举家搬迁的折腾,加上关老爷子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便只好继续留在奉天居住,而关夫人自从结婚嫁到岳家之后,也已经跟娘家逐渐切断联系,数十年没有音信,直到关老爷子的死讯传来。
岳定唐对关家的了解,是真正知之甚少,仅有的印象都停留在母亲的描绘,他自己一次都没有去过,更不要说证实这些描述的真假了。
“关家真要像你说的那样,既已失势,却又身怀巨宝,关老爷子一去,自然是非乱不可,斗笠说的应该不夸张。”
凌枢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此时他们已经过了天津,正由天津朝目的地进发。
列车每往前一旦,距离奉天城也就越近一些。
斗笠和十二等人,已经在天津站被他们交给当地警察局处理,连同张先生和阿财的尸首,也都留在了天津。千里奔丧,岳定唐自然不可能再拖着这些人去奉天,经过沟通,当地警察局答应定期和他联系沟通该案进展。
不过依两人看来,这桩案子到头来恐怕也很难有什么进展,毕竟这年头办案效率低下,案子又已经了结大半,剩下的无非是再从斗笠嘴巴里再掏出点什么,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去年满洲国立国,号称清朝正统再立,但说到底,背后还是日本人,那里不比上海,行事须得小心低调一些。”岳定唐沉吟道,一边叮嘱凌枢,难得谨慎。
在上海,各方势力混杂交错,日本人也没法一手遮天,大家维持微妙平衡,反倒安全。
但奉天不一样,如今的东三省,连老张家都被赶出去,前清皇帝背后的人一手遮天,岳定唐也无法肯定自己的关系人脉在那里是否还能行得通。
凌枢满口答应:“放心吧,你看我像是能闯祸的人么?”
岳定唐心说,我看挺像。
凌枢:“我就跟着您岳长官去吃吃喝喝,旁的一概不理会,关家什么金银财宝啊,沧海遗珠啊,通通跟我没关系,当然了,要是回头您跟关家修复关系,可别忘了我这个小跟班,要是能顺便赏我几根大黄鱼小黄鱼之类的,那就更好了……”
他睡意朦胧,话到后面越是含糊不清,不过大黄鱼小黄鱼,倒是咬字清晰,不容错辨。
“听说奉天大小赌馆林立,你随便去玩两把,不就大小黄鱼都有了。”
“那不都是当地宪兵队开来薅羊毛的,先说好,我这回出来可没带钱,全靠您了。”
岳定唐低笑,真是打瞌睡都不肯吃亏。
“有间新奉天赌场就不错,听说是当地士绅开的,还算公道,又把不少上海百乐门舞场的门道给腾挪过去,挺受欢迎的,我这次回去奔丧,你却不必跟我一并拘着,自己有空可以四处逛逛,只要节制些,别惹事就是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新奉天说是说当地士绅,背后也是日本老板,那里头还有个地方,提供洗浴按摩,许多当地名流都乐意去享受一把,但这样一来……”
凌枢忽然没声了,睡意却飞了大半。
他觉得岳定唐更像是在试探自己究竟有没有去过东北。
看似聊天,实则不经意间,步步深入。
他只作困倦深沉,绵绵长梦,呓语几句就消了声音。
岳定唐没有再追问下去。
一切只是凌枢的错觉。
窗外景物飞逝,在黑暗里沉沉浮浮,光影浮掠,看不分明。
只有远处山影朦胧,亘古不变,熟悉而又陌生。
这条路,他的确曾经来过。
当时……
火车里有充足的暖气,尤其是一等车厢,客人们可以在暖洋洋的车厢里,透过挂着冰冷夜霜的窗户,观望窗外初春的寒意。
但凌枢却睡得不大安稳。
他在微微发抖,尤其是牙关,咬得很紧,像被冻着,又似苦苦忍耐什么痛苦。
梦境深处,他还在更冷的冰天雪地里,熬着寒冬,一点点挪动手指,将麻木到刺痛的知觉强行拉回来,身体僵得久了,从肌肤到骨髓,全部失去痛感和对冷暖的察知,慢慢地,连血流和呼吸也会冻住。
他身旁的秦老三,就是这么没的。
秦老三是个粗豪的东北汉子,三句话不离骂娘,成天骂骂咧咧不拘小节,乍听还夹枪带棍,曾经因为一件小事找凌枢的茬,两人还动了手,他以为自己制服小白脸轻轻松松,谁知被凌枢反将一军,从此之后老老实实,不敢造次。
但他真心服气一个人之后,就会将那人当作朋友,秦老三腰际有个弹坑,正是帮凌枢挡子弹挡出来的。
后来……
后来,他就在凌枢旁边一动不动,怎么叫都再也没有回应。
凌枢无法就地安葬或带走他,只能任由秦老三永远长眠在冰雪之下。
冰雪之下,还有许多像秦老三这样的人。
岳定唐发现凌枢一边发抖,一边居然额头上沁出细密汗水。
他轻轻去推对方肩膀。
没动静。
凌枢嗯了一声,停止颤抖,但牙关依旧咬得很紧,连腮帮子都微微鼓起。
“放松。”
岳定唐在他耳边低声道,伸手在他后颈捏了一下。
凌枢的表情陡然放松下来。
岳定唐掏出手帕,将他额上的细汗拭去。
手到途中,忽然顿住。
岳定唐想起临出门前,自己接到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二哥岳定晋打来的。
那个电话也让这趟旅途变得不再仅仅是奔丧那么简单。
目光落在凌枢平静的睡颜,岳定唐面上浮现些许复杂。
但几秒之后,情绪如风抹平,很快恢复如常。
他收回手帕,揣进口袋,合书闭眼,也开始养神。
希望此行,平安顺利,速战速决吧。
……
奉天者,奉天承运之意。
这座满清入关前的都城,被前朝统治者赋予格外的眷顾和寓意。
如今虽已改朝换代,几经更迭,奉天城依旧人口众多,车水马龙。
非要说有所不同,那大概就是多了许多金发碧眼的俄国人,还有身穿和服,或者虽然身着西服,但一看就是外国人的面孔。
奉天站外面,人潮丝毫不比北京上海少半分,权力交替和战争爆发似乎没有影响这座城市的繁荣,拉黄包车的,拉货的,站在屋檐下等着接活儿的杂役,嘴里叼着烟走来走去貌似衣冠楚楚实则等待机会下手的小偷们……
唯独没有说好前来接他们的关家人。
凌枢打了个呵欠。
倒不是睡不够,而是长途旅行之后的疲惫,甭管睡多久,这种折腾的疲惫短时间内都缓不过来。
“岳长官,老岳,我说您大驾光临,亲戚之间那么多年没见,关家怎么也得派一辆小汽车来接吧,黄包车可不够格!”
岳定唐看了半天,摇摇头。
“关家的人没有来接。”
凌枢瞌睡虫飞了一半。
“怎么回事,可别是让咱们两条腿走去关家吧,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受不住!”
岳定唐:“关家来信,说会派车派人来接,接送的是关家老五关诗之,还附上了他的照片,但我没看见他。”
凌枢:“是不是约好的时间没到?”
岳定唐看了看表:“时间刚好,我们再等五分钟,没等到人就自己去宾馆。”
五分钟过去,他们非但等不到人,还受到不少人的注目。
毕竟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在暗潮汹涌的奉天城火车站门口站上半天,这本身就是招眼的存在。
不大不小,但足以让他们在有心人那里挂上号。
饶是修养耐性颇佳的岳定唐也有点站不住了,他拎起脚边的行李箱,随手招了两辆黄包车,让车夫将他们送到本城最大的宾馆,悦来栈。
两人在悦来栈休息用餐,大半天没有出门,岳定唐托人去给关家送信,一直到隔天早上,才有一名自称是关家主事的中年男人上门拜访,说是奉关家几位老爷之命,请岳家少爷过去。
凌枢和岳定唐满以为自己会看见满目桑麻白布戴孝的情景。
结果他们错得离谱。
凌枢站在关家大门前,目瞪口呆,神情凝滞。
岳定唐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他无言以对,竟不想再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