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枢发烧了。
这烧还不是普通的热度,是上四十度的高烧。
家庭医生力有不逮,让他们连夜送来医院。
早些时候,岳定唐还认为他是故意生病来逃脱逼问受斥,直到摸上对方额头,感觉到来自掌心的滚烫,方才发现大事不妙。
凌枢这阵子总受伤,从袁家地下仓库,到沈十七带人来教训他,再到带着江河深夜逃亡,一次次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铁人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更何况是细皮嫩肉的凌枢。
他的脸色很苍白。
白到没有丝毫血色,尤其是在灯泡的照映下。
身上还套着岳定唐的睡衣,人却躺在病床上,手背还插着吊针。
“凌先生的肠胃可能不大好,先留院观察一夜看看情况,记得这几天饮食要清淡,切忌荤腥和大鱼大肉了。”
医生的话言犹在耳,岳定唐有点头疼。
不是淋了雨感冒发烧,怎么又扯上肠胃不好,这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种毛病?
岳定唐将视线重新投回病床。
病人神志不清,双眼半睁不睁,微光烟波从缝隙里流泻出来,似醒非醒,迷云氤氲。
嘴里还念念有词。
只是声音太小,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岳定唐弯下腰,凑近前。
“老岳……”
对方喊的是他的名字。
岳定唐嗯了一声:“我在。”
凌枢:“何幼安那边,”
岳定唐微微拧眉:“先把自己管好吧,她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不是,”凌枢有气无力,勉强提高声音,“我是说,何幼安上次答应给的酬金还没给,你记得让她换成美金,这年头美金保值,不要袁大头了……”
岳定唐:……
这一瞬间,他真对凌枢有种五体投地的感觉。
但对方还未说完。
“还有,周叔的鸡汤,辛辛苦苦熬的,我还没喝完……”
老管家在旁边听见了,感动得不得了。
这孩子得是多惦记自己的心意,连发高烧半昏迷了,还念念不忘那半碗鸡汤。
“我这就回去让人熬,正好明儿你好些了,就给你送过来,保管给你喝个够,还有你喜欢的那些小点心,翡翠酥笼,金丝虾球,我也让厨子一样都做一些,可好?”
凌枢心满意足笑了,含含糊糊:“周叔真好。”
老管家一脸慈祥。
岳定唐无言以对。
他实在没眼看下去,转身离开病房,溜溜达达在走廊转了一圈。
虽是入夜,却无倦意。
敞开窗户外头飘入冰雪的味道,迎面清冷,沁人心脾。
偶有病患家属拉着医生苦苦哀求,七情上面,演绎人间离合。
也有那拉开一丝的门缝里,医生对着抢救无效的病人摇头,和家属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
但,还有更多的,住不起医院的病人。
从三楼窗户望下去,飘雪的大街边,乞丐瑟缩一团,衣着单薄的行人来去匆匆,给不起一个铜板的善心。
不远处一阵动静传来,打断了岳定唐沉静凝思。
他循声望去,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口围了不少人,其中还有岳定唐认识的老熟人。
“老熟人”不经意扭头看见他,先是一愣,而后堆上笑容,快步走来。
“岳先生,您怎么也在这里,难道是家里有人……?”
对方正是电影公司老板滕四平。
岳定唐嗯了一声,不欲多言,反是问:“刚才我看见成宫进入病房了,里面是?”
滕四平叹气:“何小姐受伤了。”
岳定唐挑眉:“人没事吧?”
滕四平苦笑:“不能说完全没事,就差一点点,太险了!”
何幼安的新戏里,她饰演一名进步女学生。
为了反抗家中为自己订下的封建婚姻,也为了反抗父亲对母亲的压迫,女主角愤而出走,结果因为经验不足又被抓回来。
父母要她嫁给当地一名士绅的儿子,她坚决不从,绝食抗议,家里人非但没有妥协退让,反而协同男方,将她绑上花轿,企图生米煮成熟饭。
在洞房花烛夜醒来的女学生悲痛欲绝,打算上吊自尽,被人救下之后,她寻思不成,转而开始思索逃生之路,几经周折,终于逃出她视为魔窟的夫家,前往先进开明的上海,撰稿投报,将自己的遭遇写成文字,广为人知,而她也因此出名,受聘于一家女子中学,并和一名男教师产生感情。
但出名之后的女主角并未从此摆脱困境束缚,她的名声经由熟人传到老家,她曾经的夫家找到上海来,与她对簿公堂,告她伤风败俗。
这是一部反映时代悲剧的典型电影,当下这样的电影非常多,情节也多有类似,但这一部,因有何幼安的参演,还未开拍就已经吸引了报刊的注意,还有知名作家在申报上论述封建婚姻对女性的毒害,掀起一波讨论热潮。
何幼安出事的时候,正好就在拍那段在洞房花烛夜上吊的戏份。
红烛花帐,凤冠霞帔的美人哀戚落泪,走投无路,素未谋面的丈夫在外面敬酒陪酒,她则被锁在房间里,等待未知的命运,夫家的人牢牢看守,弱女子无从反抗,只能选择最决绝的方式。
何幼安自从收到那封寓意深远的剧照之后,就十分警醒,坚决不肯出演上吊的戏份,生怕自己又会出什么意外。
导演却认为,这是何其凄美哀绝的一幕,也是全剧最能引起观众共鸣和同情的场景之一,两人在片场讨论半天,相持不下,所有人都看见了。
听至此处,岳定唐问:“何小姐最终还是妥协了?”
滕四平点头:“幼安热爱电影,也愿意作出牺牲,她不愿意为了自己,破坏整部剧的精华,但是她的担忧,我们也都不敢轻忽,便多派了一些人在四周看着,一旦她挂上白绫,只需踮起脚尖,立马就会有人上去将她扶下来,凳子也是检查了又检查的,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出了事。”
出事的不是凳子不牢固,也不是白绫断裂导致何幼安摔伤,更不是挂住白绫的那根横梁,而是旁边的横梁,在何幼安离开白绫的时候猛地砸下,直接砸在她和剧组另一个人身上。
后者脑袋被砸破碗大的口子,当场血流遍地,如今还生死不知。
何幼安则被砸中肩膀和脑袋,意识尚存,但也是流了许多血,将周围人都吓得够呛。
成先生那会儿刚去片场探望,前脚一走,后脚何幼安就出了事,滕四平赶去医院的一路心惊胆战,就怕何幼安有个好歹,更怕成先生迁怒于他。
“幸好,阿弥陀佛,上天保佑,幼安没有性命危险,不过医生说了,脑震荡,外伤也严重,这下子恐怕要疗养数日,暂时不能拍戏了。”
滕四平一脸庆幸。
岳定唐点头:“没有性命之危便好,其它都是其次的。”
滕四平苦笑:“谁说不是呢,万幸的是幼安神志尚算清醒,还能认出人来,听说那些病情严重点的,连人都不记得了。岳先生,您可要进去看看何小姐?”
岳定唐平静道:“成先生既然在,我就不进去打搅了,你代我转达问候,祝她早日康复,我先回去看看家人。”
滕四平连声应好,目送岳定唐离开。
待对方走远,他才想起自己方才被何幼安一事吓得惊魂未定,竟忘记关心岳定唐过来住院的亲人是谁,是否要紧,住在哪间病房。
这可是跟岳家拉近关系的大好机会,却被他生生错过了。
滕四平扼腕不已。
岳定唐回去时,老管家还未离开,正坐在床边与凌枢说话。
后者明明倦极却不肯入睡,非要拉着老管家闲话家常。
老管家一看见岳定唐,就松了口气。
“四少,这孩子不听话,非不肯睡觉,还是得您来管管。”
老管家身后。
凌枢冲他眨眼,比划了一下手势。
岳定唐面无表情。
“甭管他,老大不小的人了,大不了再病倒一回,多吃点药,索性住在医院得了,您那些鸡汤鸭汤芝麻绿豆汤,也都可以省下来了。”
老管家:“哎呀,别这样说,小凌也挺难受的,医生说他今晚得住院了,要不我留下来看着吧,您先回去休息!”
“不必了,你回去吧,我留下来。”岳定唐见老管家还待再劝,又加了句,“我有事与他谈。”
老管家忧心忡忡,嘴上答应,身体却还留在病房里,欲走不走,脚步迟缓。
岳定唐:“周叔你还有事?”
老管家欲言又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骂人。”
岳定唐:……
兴许是他的脸色着实不好看,周叔不敢多言,这次走得十分干脆。
岳定唐将老管家送出病房门口,嘱咐司机将老人家载回去。
再回过头,凌枢已经坐起,正冲他笑。
“我就知道你看见我的手势了。”
岳定唐:“我刚才遇到何幼安了。”
凌枢面露意外。
岳定唐:“她拍戏被横梁砸伤,正好是上吊的戏份。”
凌枢咦了一声:“这么说,那封匿名信件再一度应验了。”
岳定唐:“但她又一次没死。”
凌枢:“你的意思,这依旧是她自己做的局?”
岳定唐:“有这个可能性。”
凌枢:“陈文栋呢?”
岳定唐:“没看见人。”
他顺手从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
岳定唐将手套脱下,水果刀攥在手里,修长手指灵活转动,果皮就轻轻松松被削下来,弯弯曲曲未曾断开,像一件艺术品。
凌枢出神看了片刻。
他很少看见有人这样用刀。
会削果皮的人也许很多,但能像岳定唐这样玩出花,几乎将刀与手融为一体的人,不多。
他至今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
而那个人,很会杀人。
凌枢抚上滚烫的额头,刚刚他还感觉自己置身血海之中,转身迈步皆成束缚,现在会生出这样的感想,自然也是幻觉。
岳定唐眼里没有杀气,手上也没有鲜血,他斯斯文文,沉稳可靠,枪法不错,反应也算比普通人快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苹果很快削好,看着酸甜脆口,散发诱人香气。
岳定唐递过来。
凌枢张口就想咬。
咬了个空。
“不好意思,忘了你肠胃不好。”岳定唐道,将苹果送入自己口中。
咔嚓一口,煞是清脆。
这绝对是报复。
凌枢叹气,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那是他刚刚从家里带出来的。
“你待会儿去见何幼安的时候,顺便将这张纸条带过去吧。”
岳定唐:“你怎么就笃定我会去见她?”
凌枢无辜道:“难不成你让我拖着病体残躯去?”
岳定唐:“我看你挺精神的。”
凌枢躺下,盖上被子。
“脑袋晕得很,我有点坐不住了,你请自便吧。”
岳定唐等了好一会儿。
凌枢双目合上,呼吸均匀,头发柔软,像个人畜无害的小动物。
岳定唐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没动静。
又戳了戳,依旧没动。
还真睡着了。
他将吃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拿起那张纸条,转身出门。
夜已深。
成先生已经走了,门口的保镖也撤去大半,只留下两名短打褂子在守着。
岳定唐走近,立时就被他们起身相拦。
“我是何女士的朋友,过来探病的,劳烦你们通传一声。”
对方见他西装大衣,态度也颇为客气:“何小姐已经睡下了,您请明日再来吧。”
岳定唐:“明日我就无空了,你进去告诉她,就说是岳定唐,她会见我的。”
对方本是青帮一类的小混混出身,最会看人下菜碟,此时见他报上姓名,气度不凡,倒也不敢拿捏态度。
岳定唐又语气淡淡加了一句:“你们成先生在此,也必是要出来见我的,你们若不放心,大可现在去请示他。”
见他连成宫都知道,短打褂子越发不敢放肆了。
这时,何幼安略显虚弱的声音自里头传出。
“谁在外头?”
短打褂子将门打开半边。
“何小姐,是一位姓岳的先生。”
岳定唐:“是我。”
“岳先生?快请进来!”何幼安忙道。
短打褂子不敢再拦,为岳定唐开门,请他进去。
何幼安从床上坐起。
“岳先生,您怎么来了?”
岳定唐道:“凌枢生病住院了,我送来过来,听说你也在,就过来探望,手头没带礼品,还请见谅,改日再补上。”
何幼安露出苍白笑容:“岳先生太客气了,您能拨冗过来,我这里便已是荣幸之至,凌先生还好吗?”
“他无妨。”
岳定唐随意点头,不着痕迹打量何幼安。
她的确受了伤。
精神不大好,现在只是勉强振作在应酬他。
病号服下面,原本应该露出肌肤的脖颈处缠了厚厚纱布,鼓鼓囊囊,一直延伸到手肘。
脑袋上也是一圈又一圈的白纱,临近太阳穴的位置还渗出点血色。这个部位很危险,稍有不慎就是夺命的伤害。
此刻的何幼安,心防正是最薄弱的时候,能从她身上找到突破口吗?
岳定唐将纸条放在她面前。
“你写这张纸条给我们,是想说明什么?”
他没有询问纸条是不是何幼安她写的,而是单刀直入,直接就认定了她,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
何幼安一愣。
受伤令她神情迟缓,一愣之后,方才浮现诧异。
“岳先生,您在说什么?”
可这句话已经显得此地无银。
岳定唐以无比肯定的语气下了结论:“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