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了什么?”
阿兰答不出来,只是徒劳地发出呜呜之声,含糊不清。
但她脸上又分明挂着恐惧到了极点的惶然,所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容全写在表情里,以致于浑身跟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她攥紧了衣角,哆哆嗦嗦从口袋里胡乱掏出手帕来擦汗,却因为太过紧张,将钥匙杂物也都一并带出,丁零当啷从楼梯上滚下,散了一地。
她胡乱比着手势,企图向众人描述明白,但只有老管家能看懂。
“你胡说什么!”老管家也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岳定唐问。
老管家吞吞吐吐:“她,她昏了神志,您不用管她的……”
岳定唐沉下脸色:“说!”
老管家无奈:“她说她刚才看见了夫人,这怎么可能!夫人早就去世了的,况且这光天化日的!”
嘴上是这么说,他却还是禁不住流露出忌惮的神色。
巡捕还在犹豫,凌枢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楼梯回到那间房。
房间里当然空无一人。
刚才他们没把窗户关好,所以才会被风重新吹开。
床帐轻纱飞舞,飘逸柔美,也许这是女佣刚才产生错觉的原因。
“什么也没有,你看错了。”凌枢道。
但阿兰躲在管家后面,死活不敢再进来。
“这是你的?”岳定唐走过来,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钥匙,手帕,口红。
阿兰忙接过来,一个没拿稳,口红又掉在地板上,骨碌碌滚进床底。
凌枢弯腰去帮她捡。
再直起身体时,他手里除了那支口红,还多了一团黑漆漆的碎渣。
也不是纯粹的黑色,间中还夹杂一点灰黄,看上去像煤渣,但绝不是。
岳定唐:“公班土?”
凌枢望向老管家和阿兰:“你们夫人生前还抽大烟?”
老管家下意识被问得一愣,阿兰却有点慌乱,连忙手舞足蹈比划手势。
“阿兰说,之前夫人对老爷抽大烟的事深恶痛绝,但前阵子有一天突然喊她去买点大烟来让她尝尝,阿兰怎么也拗不过她,只好去买了。她看夫人也没经常抽,就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来一口,就没敢跟别人说。”
鸦片也分品种好坏,公班土是上品。
时下有识之士,人人闻鸦片而深恶痛绝,可世道混乱,令行而不能禁止,就成了一纸空文。
囊中羞涩而成瘾者,下了工就往烟管里钻,而有钱人家,自然是在家里吞云吐雾。
凌枢:“前阵子是什么时候?”
老管家:“阿兰说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还未成瘾,自然也没经常抽,但这已经是踏入深渊的第一步。
单看袁冰现在什么德行,就知道大烟能如何令一个人变成一头禽兽。
谁又能想到,当年在学校里能歌善舞,备受许多进步学生爱慕的杜蕴宁,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那些欢声笑语,少年意气,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凌枢:“这口脂是你的?”
阿兰比划手势。
老管家:“她说,这是夫人生前不用了,送给她的。”
阿兰点点头,指指梳妆台的抽屉。
凌枢上前拉开,里面各式各样的口红装了大半个盒子,有舶来的洋牌子,也有国产的新款。
这年头的阔太太们热衷于追逐名牌时尚,自打中国市场被洋货打开大门之后,如CHANEL、LV之类的衣帽化妆品屡见不鲜,彼此之间也会互相攀比,杜蕴宁这半盒子口红其实不算奢侈,但对比袁家如今江河日下的境况,未免就有点讽刺了。
老管家道:“夫人出手大方,有时候出门回来,也会给我们带外头的点心。有一个在袁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佣人阿凤要告老回家,她不仅付了几个月的工钱,还买了几身新衣裳送给阿凤。”
他与岳定唐又去了后面的小楼,一一询问袁家人,可惜半点有用的消息都问不出来。
袁家没落之后,袁冰给他们的工钱,有时还拖着,除了管家这样的老人,其他人自然心思浮动,个别私底下还接了别处的活计,只等最后一根浮木沉底,就会树倒猢狲散。
但要说起了外心,跟外人勾结来杀女主人,他们约莫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这些天风声鹤唳,袁家人被禁止外出,一个个都吓得不轻,巡捕房的人反复盘问,早就把该问的都掏得差不多了。
凌枢:“袁冰那边怎么说?”
岳定唐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该问的我们都问过了,他跟杜蕴宁分房已久,平时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天到晚居然也没见上几面,事发当天,袁冰去了金粉楼找窑姐儿了,晚上也是在那边过夜的,根本没回来过,有人证。还有,我们审问他的时候,他烟瘾正好犯了,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
烟瘾犯了的人,六亲不认,口鼻流水,根本分不清敌我亲疏,更不要说交流无碍了。
凌枢:“袁冰是否听说过,杜蕴宁平日跟谁交往甚密吗?”
岳定唐:“有。”
凌枢:“谁?”
岳定唐:“你。”
凌枢:……
岳定唐:“军阀儿媳离奇死亡,其子指认疑似奸夫为凶手,我不用想,都知道那些报章会写什么,这绝对是爆炸性的新闻。甚至,很多报纸为了博取眼球,连‘疑似’两个字都不会加的。”
凌枢瓮声瓮气:“为了我宝贵的小命,我比任何人更想早日破案。”
岳定唐拍拍他的肩膀:“任重道远。”
凌枢:“袁冰的亲戚呢?我记得袁家是个大家族,袁秉道死后,虽然家产留给袁冰,但袁冰还有几个姑姑,当时没少闹出官司,这些人也有杀人的动机。”
岳定唐:“袁秉道有三个妹妹。大妹远嫁美国,二妹在香港,三妹也就是当时跟袁冰打官司的,去年已经染病过世,膝下无儿无女,没有可疑。”
说话间,两人下楼出门,准备上车。
岳定唐抬起头,回望二楼阳台。
那里正是他们刚才去过的杜蕴宁房间。
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少个日夜,杜蕴宁从这里望向繁华人间。
她的灵魂,却早已被禁锢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既渴望外面的世界,又没有勇气逃离,既羡慕自由的翅膀,也舍不得习惯且乐在其中的奢靡。
她的结局,几乎早在当年顺从父母之命嫁入袁家,就已经注定了。
但,抬起头的瞬间,电光石火。
岳定唐表情骤变!
凌枢正准备跟岳定唐说自己想回去睡觉,冷不防一股大力自岳定唐的方向袭来,他整个人被连推带扑,重重摔在地上。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肩膀落地,直接摔懵了。
“你他娘——”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
刚刚他们站立的地方,多了一个花盆。
陶盆碎成几瓣,泥土和枝叶散落一地,零落不堪,残缺破碎。
娇嫩的玫瑰花没了泥土的庇佑,横死当场,不肯瞑目。
“岳先生!你们没事吧!”
巡捕一脸心惊胆战。
刚才要是岳定唐没有神使鬼差抬头回望,要是反应再慢上半秒,这个花盆砸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没事。”
岳定唐拍拍大衣上的尘土,潇洒起身。
凌枢捂着肩膀龇牙咧嘴,一肚子想骂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甭提多难受了。
一只手伸过来,岳定唐朝他挑了挑眉。
凌枢毫不客气狠狠一拽,借力站起。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岳定唐故意在痛处用力拍几下,差点又把凌枢按趴下。
“我上去看看!”
没等岳定唐发话,巡捕就已经跑回袁家。
岳定唐:“刚才没风。”
凌枢:“房间里也没人。”
他们刚刚才去看过,里里外外,外加老管家阿兰和巡捕,五个人十只眼睛,除非一个大活人能隐形,否则他们不可能看不见。
活见鬼了。
很快,巡捕气喘吁吁跑回来。
“房间里没人!主楼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没人,他们离开的时候,特意还把门锁上的,钥匙就在巡捕手里,怎么可能有人。
可青天白日,无风无雨,一个花盆,在阳台上好端端摆着,怎么会突然砸下来?
巡捕显然也察觉其中诡异,脸色忍不住浮上一丝恐惧。
再有先前阿兰非说看见自家夫人的身影,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钥匙给我吧,回头我跟你们头儿说。”岳定唐伸手。
巡捕毫不犹豫把钥匙交出去。
他连现在一想到晚上还要在这里值守,就有点发憷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袁家待了将近一个下午。
霞光流丹,在天际肆意涂抹出一道道新月派诗人口中羚羊挂角的艳丽风情。
但岳定唐和凌枢却感觉自己像两只被兜进网里的苍蝇,无头乱撞。
而拿着这张网的人,却是一个看不见的人。
对方可能就是杀害杜蕴宁的凶手。
肖记面馆的起火,可能也并非偶然。
这样一来,凌枢就会成为千夫所指。
一旦舆论发酵……
“号外!号外!大上海名媛杜蕴宁死于非命!”
“号外号外!名媛杜蕴宁被杀,真凶究竟是谁!”
“卖报卖报!两小时前新鲜加印,内容震撼,数量有限,先到者得!”
报童一路吆喝,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
岳定唐眼明手快,一把拽住。
“多少钱,我要两份!”
“好嘞!”
小报童眉开眼笑,从臂弯里为数不多的报纸里抽出两张,塞到岳定唐手里。
“这报纸好卖吗?”岳定唐递钱过去,顺口问道。
“好卖得很呢,您看,才一小会,就剩下这么点了,您二位要是再晚一点,就没啰!”
上海滩有不少小报,不像《申报》和《大公报》那样出名,只能另辟蹊径,依靠坊间虚构夸张的传闻和奇情猎艳故事来赚取销量。
譬如眼前这份《黄埔新报》,岳定唐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拿过报纸,入目赫然就是一个偌大的标题——
上海名媛杜蕴宁死于非命!
下面还有两行副标题——
从民国才女到豪门贵妇,名媛为何命丧黄泉?
从青梅竹马到军阀之子,周旋其中的万人迷最终玩火自焚?
噱头十足,瞬间吸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