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巡捕房对凌枢的态度翻天覆地。
他起初被带进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对他还没那么不客气。
沈人杰是个老油子,虽然身上有差事,但话里话外都留着余地,晚上还给他安排了额外的娱乐,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这也得对方通融。
但凌枢睡一觉起来之后就全变了。
不仅审讯的人换了一个,就连沈人杰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之前那么圆融变通了。
押解他出去的,正是沈人杰。
“老沈,咱哥俩也算有交情了,你给我透个声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沈人杰冷着张脸没说话,跟昨晚跟凌枢勾肩搭背判若两人。
凌枢不以为意,人情冷暖实属平常,这些年他早有体会。
更何况沈人杰萍水相逢,当然不可能指望对方有多深的交情。
“你想,我根本不可能杀人,回头洗清冤屈,咱们还是同袍,你知道我姐夫在市政府,但你不知道他是管住房的吧,你不是说你爹娘他们还住在老房子里么,你就不想给他们换换?”
沈人杰本来不打算搭理他的,听到这里,忍不住奚落:“你姐夫都被抓进去了,还帮忙?怎么帮,在牢里帮?事到如今你都自身难保,就别垂死挣扎了。”
凌枢语重心长:“老沈,现在什么世道你也知道,贪污受贿,可大可小,我姐夫是个老实人,先别说他根本不可能干那事,就算是被人连累陷害了,他能年纪轻轻当上市政府主任科员,上头难道就没人吗?你想想,等他出来,肯定下死力气为我洗清嫌疑。”
沈人杰没说话,但也没打断凌枢。
凌枢知道他正竖起耳朵在听。
“我们凌家呢,也是有家底的,虽然现在大不如前,但烂船还有三寸钉,到时候花点钱把我保释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头又是一条好汉,咱们都在上海,到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说是吧?”
“这件事,是上头吩咐下来的,也不是我说了算。”
沈人杰终于有所软化。
凌枢:“我知道,这不怪你,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上面对我又是个怎么定性?”
沈人杰想了想,叹气:“据说是要把你转送到中央捕房,具体我不清楚,你也别想着怎么疏通了,这事,难办!要是家人去看你,你就给他们说赶紧找关系,把小命留下再说,别回头上了刑场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不是在虚言恫吓,凌枢现在身上背了杀人的嫌疑,杀的还不是一般人,是上海滩的名媛,她还有个丈夫更为知名,这种情况下,舆论一旦发酵,凌枢根本就没有脱身的余地。
虽说沈人杰看他也不像杀人犯,可如今沧海横流,道貌岸然的罪犯还少么?
“诶,老沈,我这有个主意。”
此时两人正好走到门口,车早已停在那里等他们。
沈人杰听完他附耳过来的话,惊得瞪圆了眼睛。
“你疯了?!”
……
半小时后,沈人杰觉得不是凌枢疯了,而是他自己疯了。
两人站在凌枢家门口。
“你只有一个小时。”
沈人杰紧张道,“我不可能帮你兜太久的,超过一个小时没回去,他们就要起疑了!”
凌枢安慰道:“放心吧,你跟我一起进去,时间到了你马上就带我走,绝不会连累你,我姐那么疼我,肯定会帮我打点的,少不了你的。”
要不是为了这份好处,沈人杰也不可能冒着风险中途溜号,答应凌枢带他回家看一眼,同行押送的另外两人,更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家心照不宣,只当凌枢尿急去解了个手。
凌枢知道这么做有风险。
打从他被指认为凶手起,事情就一路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仿佛有人拿着一张网往他头顶罩下,紧紧捆住不让离开。
姐夫的事情更显突兀古怪。
这一趟家,他不能不回。
来开门的是虹姨。
凌遥结婚之后,就把弟弟和一直跟着凌家的老佣人虹姨都接过来同住。
这位老佣人是看着凌遥姐弟长大的,对他们来说如家人一般。
但,一跟对方打上照面,凌枢就发现不对劲。
虹姨的表情与平时无异。
正因为如此,才不对劲。
如果凌枢的姐夫因为涉嫌贪污被抓走,凌枢自己又被牵扯进杀人案,现在家里应该早就乱作一团,老佣人也不可能还像平时一样慢吞吞开门,神情松弛,连半点紧张焦灼都找不出来。
看见他的瞬间,老佣人的脸上已经绽放出惊喜。
“您可算回来了!这一天一夜没见人影,是上哪去了?也不托人带个信,大小姐担心得很,哎哟,您等会儿可得仔细些,家里还有客人在,别当着外人惹大小姐生气!”
虹姨絮絮叨叨,凌枢听得头疼,尤其是听见她最后一句,下意识就问:“谁来了?”
“您的老同学啊,一位姓岳的先生。”
姓岳的老同学,除了岳定唐,还能有谁?
凌枢心下警铃大响。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一脚踩进了陷阱里,然而想要抽身后退已经来不及。
“小弟?”
凌遥从里头走出来,表情在几秒钟内完成从惊喜担忧到横眉立目的转变。
“你这一天到晚的跑哪去了,昨晚通宵没回来!”
凌枢干笑:“遇见老朋友了,叙旧呢,忘了找人回来交代一声,让你担心了姐!”
他目光移向凌遥身后,赶紧转移话题。
“有客人?”
“是定唐啊,你还记得吗?你们读书的时候很要好的,他还到家里来吃过饭,前不久留学回来,多年不见,你们肯定有许多话聊。”
凌遥笑吟吟引着他往里走,忽而嗅了嗅,皱起秀眉。
“你身上怎么有股味儿?”
凌枢:“可能昨晚喝了点酒,就在朋友那凑合过了一晚。”
凌遥:“我怎么听程思说你跟舞女去跳舞了,还过夜,嗯?”
她的目光移向凌枢旁边的沈人杰。
“这位是?”
凌枢面不改色:“这是我办差时认识的兄弟,公共租界那边的巡捕,刚和你说的老朋友,昨晚就是跟他喝酒去了。”
沈人杰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摆出严肃的脸,表情一时有些尴尬。
“欢迎,来者是客,快里边请。”凌遥面露疑惑,但幸好没多问。
几人说话间,凌枢和沈人杰已经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的岳定唐。
后者穿着整整齐齐的三件套,头发没有全部往后梳,抹了点发油,但不多,还算清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在凌枢看来,活脱脱的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岳定唐听见动静,抬头冲他一笑。
“凌枢回来了?”
这笑容,就像看见久别重逢的老友,格外亲切喜悦,平淡中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激动。
可对凌枢而言,对方更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还真撞上了一只傻兔子。
那就是凌枢自己。
沈人杰则傻眼了,头一回发现自己脑子不够用。
以致于他本该上前向岳定唐行礼问好的,现在却愣在原地。
“岳、岳先生!”
岳定唐这副模样,怎么也不像来凌家兴师问罪的,与在审讯室里判若两人。
沈人杰一时不知应该作出什么态度。
“你也来了。”岳定唐冲他点头,脸上挂着一丝守株待兔果不其然的戏谑。
沈人杰灵机一动:“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急事,得赶着回去,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凌遥见他要走,忙挽留:“不多坐一会儿么?”
“不了不了!”沈人杰勉强笑笑,扭头对凌枢作出口型:我在外面等你。
他行色匆匆,说完就走,也没寒暄。
凌遥拦不住,只好道:“小弟,快去送送你朋友!”
凌枢:“不用了,他自己认路。”
凌遥只觉这两人古古怪怪,当着岳定唐的面又不好多问。
岳定唐笑道:“怎么,老同学多年不见,凌枢看到我,好像不大高兴?”
做戏谁不会,凌枢皮笑肉不笑。
“怎么会不高兴,我这是激动过头,老岳啊,你看看你,都变老了很多,我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
多少年三个字尤其重音,他把问候岳定唐祖宗十八代的亲切用语全部转化成挂在脸上的热情笑容,张开双臂迎向对方。
当着凌遥的面,岳定唐勉勉强强凑近一些,却冷不防被凌枢一把扯过来熊抱住,将在牢里待了一天一夜的污秽之气使劲往自己身上蹭。
岳定唐:……
凌遥很欣慰:“没想到你们这么多年没见,感情还这么好!”
岳定唐抽了抽嘴角,总算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僵着身体任由凌枢紧拥一秒,两秒,三秒。
“别太过分了!”岳定唐忍无可忍,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彼此彼此。”凌枢无声冷笑。
“姐,我饿了,你去帮我准备点吃的吧,我跟老岳很久没见了,正好叙叙旧。”
过了几秒,他终于大发慈悲松开岳定唐,回头交代凌遥。
凌遥蹙眉,嫌弃看他那一身脏兮兮的装扮:“你也不先去洗个澡!”
岳定唐:“没事的,大姐,我跟凌枢都是老同学了,难得重逢,您就让我们先聊几句。”
凌遥嗔凌枢一眼,意思是让他安分点。
“我去给你们准备午饭,定唐今天中午就留下来吃吧,我让虹姨加菜!”
“那就麻烦大姐了。”
岳定唐温文有礼,却很痛快,又让凌遥禁不住一脸笑容地走了。
凌枢分明看出,他这大姐对岳定唐的印象好得很,恨不得姓岳的连晚饭也留在家里吃。
目送凌遥的身影转入后厨,凌枢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弧度变冷。
他看着另一张沙发上的岳定唐,皮笑肉不笑。
“我姐夫涉嫌贪污受贿被抓,想必是你让人故意放出来吓唬我的假消息了?”
“不错。”
没了凌遥和虹姨在场,岳定唐也懒得装了,调整出一个略显放松的姿势。
“我是睡你老婆,还是放火杀你全家了,你非得跟我过不去?”
凌枢是真有点上火了,原本懒洋洋的风流样在牢狱之灾后不复存在,围巾被揉得乱七八糟随手圈在脖子上,而被它圈住的主人则像一只气急败坏的狼狗,随时准备把这里破坏一顿。
岳定唐觉得自己这个比喻还挺形象,可惜不能说出口,不然对方真会扑过来咬人了。
“我如果不这么逼你一下,你现在恐怕还在跟我兜圈子。”
凌枢冷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岳定唐:“你的口供里,言有不尽不实,最起码,你还有话没说。”
凌枢:“破案是你们的责任。”
岳定唐:“但命是你自己的。你姐夫虽然没事,但你中途买通巡捕房的人回家,未经许可,擅自潜逃,你觉得自己是什么罪名?”
见凌枢没说话,他又道:“你自己也清楚,案子现在所有证据,全部都指向对你不利的方向,你要是想洗清嫌疑,就得跟我合作,一五一十都交代了,这不仅对杜蕴宁,也对你自己有好处。”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流淌。
能不能相信他?
凌枢在内心浮现一个巨大的疑问。
很多年前,他跟岳定唐那段同窗岁月,始于打架,终于冷战,实在谈不上愉快。
因此在看见对方参与逮捕并审讯自己时,凌枢很难不把姓岳的跟打击报复联系在一块。
想要改变既定的印象是很困难的。
但眼下,他似乎别无选择。
“我怀疑,”
凌枢终于缓缓开口。
“杜蕴宁根本没有死。”